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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末年的周文与春申君

2019-09-10马鹏波

作品 2019年7期
关键词:吕不韦秦军楚王

马鹏波

公元前256年,楚考烈王一鼓作气灭掉鲁国后不久,一则消息在国都郢陈传开——赵国平原君遣使来到楚国,专程拜访了春申君。

诸国来使,楚人并不陌生。自周成王的使者跨越中原山河,带来周王室分封熊绎为楚君的消息,此后八百年风雨中,楚国都城外的驿道上就未中断过各国使臣忙碌的身影。他们衣冠各异,文字有别,夹杂着浓重口音的中原语调,常常让驻足观望的国中居民欲言又止。然而,筚路蓝缕,一路走来的楚国人,早已掌握了判断这些使臣与楚国关系的方法,比如穿过郢都城门便迫不及待骑马冲向楚宫的中原人,他们往往有求于楚,而那些趾高气昂,徐行走向章华台的中原来客,最让楚人忧心忡忡,他们明白,这些空手而来的使者必定满载而归,此后相当长的日子里,楚国内外都将笼罩在一片丢土弃民的阴霾之下。不过,这一次赵国平原君的使臣,让楚人自觉情理之中又颇为困惑不解。

连续几日,街道上都能看见赵国人的身影,他们在春申君黄歇的府邸进进出出,吸引了大批楚人远远观望。楚国人深知,尽管不久前君王挥师东进,一举灭掉鲁国,但鉴于鲁国与周王室的特殊关系,群雄逐鹿的时代,保不齐会有其他诸侯举起“兴灭继绝”大旗,伙同其余中原诸侯讨伐楚国。很快,一股不安的情绪在郢陈蔓延,每天都有大批楚人聚集在春申君的府邸外互相耳语、低声猜测着赵国使臣此行的真正目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蹊跷的是,有人发现,这批赵国人自始至终都未走进楚王宫谒见楚君,于是,他们便将其视为平原君与春申君之间的私人来往了。紧张不安的楚人如释重负,至于平原君遣使拜访春申君的动机,他们已无暇追索,或者说无需追索,毫无疑问,一切都与那场持续了四年之久的大战有关。

楚人未曾忘记四年前的冬天,那时正值新君继位第三年,也是他从秦国逃生归来的第三个年头。三代楚王与秦国纠葛纷扰数十年,前有怀王见欺于张仪、客死秦国,后有白起引兵拔掉郢都、焚毁夷陵,因此,宛如惊弓之鸟的楚国上下,对秦国的一举一动分外关注。这年冬天,斥侯来报,白起率领秦军长途奔袭攻打赵国,两军相持于长平一线。楚王闻讯,追问赵军主将者何人?当得知是廉颇后,他松了长长一口气,自语道:“赵国安矣!”然而,四个月后,前线就传来赵军败北的消息。赵孝成王中秦人离间之计,令赵括替代老将廉颇,赵括贸然出击,被白起所率秦军围困四十余日,赵军粮尽,兵士相食,面对已成降卒的四十五万赵军,白起居然下达了尽数坑杀的命令,凄厉的哀号之声穿透朔风,刺进了赵国都城邯郸城内翘首期盼父兄归来的各家女眷的耳膜,一时间,血染长平,尸横遍野。百里外的楚人得到消息后惊恐万分,无一例外地想起了当年白起攻破郢都时的场景,他们都开始担心起邯郸接下来的命运。楚王宫这天早晨暂停了日常乐舞,楚考烈王焦躁不安地在大殿上来回踱步,他反复查看七国地图,最终在残阳将尽时,面朝赵国方向长叹一声:“赵国危矣!”

一切正如楚人担忧的那样,长平之战一年后,秦昭襄王下令王陵引兵围攻邯郸,颇有一举灭赵之心。赵国损失了数十万青壮年,此时可用来抵御秦军的部队不多,但赵人比想象中顽强,邯郸城内的男女老幼一齐上阵,同仇敌忾,竟抵挡了王陵军整整一年。长途作战的秦军后继乏力,秦王随即发动秦国十四岁以上男丁,调配军需物资,尽数开赴邯郸战场。赵人的刚毅果敢令素有虎狼之称的秦军胆寒,双方针锋相对,一直僵持到了第四年(公元前257年)。邯郸城积攒的物资眼看就要消耗殆尽,白骨露野,鼓衰力竭,赵王害怕了。平原君当机立断,先说服夫人修书一封,连夜驰往大梁向魏王与信陵君求救,接着挑选既有勇力又有谋略的门客十九人,准备突围到楚国求援。

四年中,白起一夜坑杀的数十万赵国冤魂让楚、燕、齐、韩、魏五国君主夜不能寐,尤其吴魏王和楚王,他们无一不在担忧自己都城可能的命运。魏国与秦赵毗邻,自商鞅变法以来屡遭秦国打击,魏王比谁都了解秦剑的锋芒,面对平原君夫人的求救,魏王顾左右而言他,虽答应出兵十万,但接到秦人恐吓后选择屯兵不前。至于楚国,平原君一进入楚宫便指陈利害,从早晨一直到下午,楚王不置可否。就在平原君深感无计可施之际,一位不起眼的门客毛遂忽然按剑历阶而上,一跃站在楚王和平原君中间。他目眦尽裂,连续的质问与要挟使楚王为之震慑,楚宫一时乱作一团。楚王理解平原君门客的鲁莽,他表示出兵与否,还得参考令尹的意思。话音刚落,众人目光都聚焦到始终一言未发的春申君身上。平原君退至春申君前,拱手天揖,春申君还礼后向右前方迈出一步,面陈楚王道:“唇亡齿寒,臣愿与景阳将军领兵助赵王解邯郸之困。”楚宫上下,一时默然。

春申君关键时刻的仗义执言令平原君感激涕零,赵楚合纵就此缔结,与此同时,魏国信陵君窃取虎符、朱亥锤杀晋鄙、魏军北上救赵的消息也恰巧传到楚宫。平原君闻讯后大喜,立即偕同门客返回趙国,一到邯郸便散财飨士,招募敢死队三千人突袭秦军,秦军大惊,正欲攻城,春申君、信陵君带领楚魏联军抵达,秦军见局势不利,迅速撤退。至此,持续四年的秦赵大战告一段落,赵国转危为安。

经此一役,先前被秦军震慑的韩赵魏楚诸国君主意识到,假使六国合纵,依旧能够与秦军殊死一拼,而在六国人看来,赵国之所以转危为安,完全是平原君、春申君、信陵君合谋助力的结果,赵人最应感激春申君和信陵君。因此,在邯郸之围解除一年后,平原君的使臣来到楚都郢陈时,围观的楚人认为,既然这批人不肩负国家使命,那就是专意感谢春申君。之后几天,坊间又传言,平原君的使臣为给楚国传达赵国依旧富有的信息,用玳瑁簪子绾插冠髻,亮出用珠玉装饰的剑鞘,岂料春申君的上等门客都穿着宝珠做的鞋子,一度令赵人自惭形秽。前有灭鲁之战的胜利,后有斗富占据上风,楚国人信心为之一振,先前紧张不安的情绪彻底消散殆尽了。

十天后,平原君的使臣告别春申君,敏感的楚人再次驻足观望。郢中白雪复又响起,尘埃落定,人群逐渐散尽,只有一个少年站在驿道旁久久不愿离去。他默不作声,目不斜视,看着赵国人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驿道尽头后才紧一紧背上的包裹,转身走向了春申君府邸。

这个少年名叫周文,这一年,他十三四岁,不会想到,自己此后一生的命运都将与楚国一起摇摆沉浮。

史书没有记载那一日的天气,更没有为十三四岁的周文留下只字片语,对楚人而言,那是个极其普通的一天,对周文来讲,这一天却是他人生由平凡走向特殊的开始。

当天上午,周文来到春申君府邸前站定,右手提起门环的瞬间,喉咙里仿佛被抽干了空气,周身血液如水过险滩般骤然加速了。周文永生铭记那对铜环的重量和温度,沉甸甸的,有些刺手,握在手里直往下坠,晚风、残云、楚歌,交织击打着他的后颈,空气中飘来的一股黏稠酒味,更让他在踌躇不定、犹疑不决之间,回想起了一些更为久远的事情。

八岁时的一个夜晚,父亲拿回一壶酒,毫无征兆地要与他同饮。楚人好饮美酒,性气乖张,但父亲平时极少饮酒,亦不多言,那天一反常态的举止让他倍觉新奇。他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酒,勉强舔了一口就吐掉了,父亲大怒,换了更深的一个碗,满上,强行让他饮下。父亲盯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热,许久的沉默后突然说:“其实我们是从郢都逃来的!”乍闻此论,周文并不感到惊讶,自记事起他便知,如今郢陈一多半的人都是从郢都逃亡而来,大人们反复叙说,他几乎已经背下了那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公元前281年),先王楚顷襄王听了一位贤士的高论,认为给父亲楚怀王报仇雪耻的机会已到,派使者到北方谋合纵以伐秦。恼怒的秦王决定给楚王教训,第二年即命司马错领兵伐楚,先王大惊,割地求和。岂料,司马错笑纳了送上门的土地后引兵经陇西远征黔中,楚人死伤甚多。秦人的讨伐并未就此停止,第二年秦王又派白起直接攻打楚国都城。白起军所向披靡,来年春天占领国都,并烧毁埋葬楚国先君先王的夷陵以泄愤。郢都,曾经那个南国第一大城被秦军攻破了,数以万计的楚人紧随楚王脚步匆忙逃窜,直到逃出十多里后才收脚回望都城。章华歌舞终归萧瑟,云梦烽烟尽付苍茫,远方浓烟冲天,残缺的城垣上堆满了楚国将士的尸体,虎狼般的秦军割掉他们父兄的头颅,正兴高采烈地在一片血污中相互抢夺。此情此景,给逃窜中的楚人致命一击,一班少年冲向都城打算和秦人拼死一搏,年长的楚人拦住了他们,“忍辱负重,静待来时!”失掉都城的楚人血泪横颐,掉头向东,最终在陈县停脚,营建了楚国历史上的第六座都城——郢陈。

这个故事周文倒背如流,可那时年仅八岁的他并不明白父亲醉酒之后为何要重申这个故事。

“来,唱歌!”父亲红着脸命令道,他当即心领神会——父亲想听《哀郢》了!这是当年被流放的大夫屈原在郢都城破当日泣血写下的辞章,二十多年来,传遍了楚地角角落落。于是,他舀了一瓢水,清清嗓子,顺着父亲的意思,哼起楚人熟悉的音调,“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屋内柴火闪闪烁烁,母亲侧身而坐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她在啜泣。他余光扫过母亲,看一眼父亲,紧张地回想每一个字、每一句曲,小心翼翼,生怕出错,当唱出“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时,父亲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二十多年了,我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头让秦人挂在腰里!”父亲眼窝通红,伸出三根手指头,“秦人,欠我们家三条命!”随即把自己埋进一堆酒器。周文就此收了口,他想多问点什么,话到嘴边,又闭上了。

父亲当夜带他走进密林,又从衣襟间掏出一捆竹简摊放在地。父亲告诉他,当年郢都城破之时,身为守城将士一员的祖父要求祖母与叔父继续坚守,眼前这片覆满荒草的地里埋葬着他们缺少头颅的遗骨,至于竹简,那是祖父留下的兵法。父亲命周文跪下,让他在祖父墓前起誓,以后必定勤加研习,为楚人上阵斩杀秦军,他一一照做。“记住,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父亲冰冷如铁的语气,红得发烫的皮肤,令周文汗毛竖立。

周文平生第一次背父亲回家,母亲见状,复又啜泣,那一刻,他觉得应该为母亲做点什么,便伸手擦净了母亲脸上的泪痕。第二天周文未加思索就身披晨露趕往祖父坟头,父亲已等候多时,父子相见,相顾无言,他们拿出前夜的剩酒席地而坐。周文掏出竹简,父亲莞尔,他从此开始研读祖父的兵法。

秋去春来,不觉间五年过去了,他对这部兵法愈加熟稔,五年中,父亲演示排兵布阵时,无一例外地使用树枝代替秦军对阵,演示完毕后必定要将树枝砍碎烧在祖父坟前。伴随年岁增长,周文明显感觉到父亲对秦军的愤恨愈加浓烈,倘若有一个和秦军交手的机会,父亲一定会不顾年迈之躯,自备甲兵,上阵杀敌。或许那是父亲的宿命。很快,这个机会就来了!去年秋天,郢陈传言楚国对秦宣战,春申君将亲率大军北上救赵。父亲听到消息,决定即刻进入郢陈。周文和母亲陪父亲到祖父坟前祭祀,又送父亲走上通向郢陈的大道。“我们能打败秦人吗?”临分别,周文试探性地问。父亲给了他一巴掌,“记住,亡秦必楚!”

父亲走了,很快,楚军胜了,可父亲再也不能讲话了。周文跟随母亲前去认领父亲的尸体,在一堆失掉头颅的躯干中,他抽出一卷竹简,母亲闻讯扑来,凄厉的哭声淹没了他的思绪。那天,楚都上下再次响起熟悉的《哀郢》,他背起父亲,同母亲一起将父亲安葬在了祖父墓边。周文掏出沾有父亲血渍的竹简,从头至尾摩挲一遍, “是时候了!”他当即决定前往都城投奔春申君。

如今,周文真真切切站在了春申君门前,他闭上眼,再次看见了祖父、祖母、叔父、父亲,他们把手一齐压过来搭在他手背,鲜血渗进指缝,手里的门环愈加沉重。周文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便收回思绪,缓缓睁开眼睛。他转身环顾郢陈此时的街道,想了想连日来楚都发生的一切、那些关于春申君斗富的种种传言,又仔细梳理了祖父捐躯的郢都之战、父亲喋血的秦赵之战,忽而怒目圆睁,将紧握门环、悬在半空的右手狠狠砸向春申君府邸大门。

周文并未等待太久,这扇使他血脉偾张的大门自行开启,一个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迎面而立。少年比周文高出一头,身披甲胄,手持长剑,只是这把长剑对他而言确实过长了些,剑柄抵在胸前,剑鞘一端却快要曳在地面了。两人对视不过几秒,周文自行退至一旁,让开正中通道。少年走出大门,回头看了周文一眼便跨上马背,疾驰离去。三十年后,周文站在满目疮痍、一片废墟的郢陈之外,忽然想到,那是他与项燕的第一次见面。

春申君府邸的奢华令周文咂舌,九曲回廊,雕梁画栋,兰草漫上石阶,白鹤舞于中庭,周文跟从侍者前行不到五十余步,漫溢的香草之气便令他目眩神迷。侍者安排周文到下舍居住,他将写好的兵法心得托付侍者,请其代为转呈春申君。

接下来的日子,周文陷入了焦灼的等待,他每天都要到迷宫般的府邸走上一圈。经过几日走访,周文发现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府邸,倒不如说是一座城池,除了春申君的院子,其他地方都住满了像他这样的游士,韩人、赵人、魏人、楚人、燕人、齐人汇聚于此,唯独没有秦人。春申君根据游士才能高低,将士子们分别安排在上舍、中舍、下舍三个等级的房间,只有上舍里的游士才可得到每日与春申君把酒言欢的机会,周文不免感到一阵失落,但想到自己那篇文章的内容,又立刻得到一丝信心。于是,他开始将自己关在屋里,细致周详地揣摩过去五年,跟从父亲学习到的兵法精髓。

一日复又一日,春申君始终未派人召唤周文,这期间,一件又一件的大事却如飞雪般飘进了周文耳朵。先是秦国派大将赵掺攻打韩国,攻占阳城,斩首四万余人,那天府邸内的韩国士子们跪在中庭,与鹤同呼。不久,秦国又攻占赵国二十余县,斩杀及俘虏九万人,当日一个赵国士子披头散发,手捧一封血书恳求府邸内的六国士子为母国出谋划策。最不可思议的消息在这年秋末传来:秦军兵出函谷,持续东进,周赧王恐慌异常,欲与燕楚联合各国攻秦,时年七十岁高龄的秦昭襄王闻讯立即起兵攻打周国,掳获周赧王入秦,立国八百七十九年的周国至此灭亡。消息一出,天下震恐,六国诸侯尽服缟素。周文注意到,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府邸内的士子们逐渐谈秦色变,论及母国时甚至到了人人自危的境地。

大国相攻,小国先亡,秦剑的锋芒愈加刺眼。尽管周文满腹疑团,却鲜与府邸内的游士高谈阔论,他坚持精研兵法,每三个月前往兰陵一次问难荀卿,他在等待一个机会。如此五年过去了,寄食于春申君门下,才能无处伸展,周文备感挫败,渐生退而归乡之心。

公元前251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埋首长案的周文忽然被院内响起的急促脚步声惊醒,细细听闻,声音正朝自己这里逼近。他怔怔地呆在原地,直到笔杆由手指脱落,遂闭上眼睛,“终于还是来了!”

春申君此时已五十有余,看见眼前不到二十岁的周文时一脸诧异,他主动拱手作揖:“多年来,怠慢了!”周文挣扎起身,长袖扫过,灯盏倾倒在案,春申君俯身意欲拾起,两个人的眼神第一次撞到了一起。在六国士子的前呼后拥下,周文由春申君亲自引领,搬进上舍居住。“先生所书,均为敌秦之策,还请细谈。”周文双手颤抖着捧出一个包裹,扯开死结,将五年来所书内容尽数奉上。春申君命人把书简一字排开,悬于梁柱,粗略展阅后,便醉心于周文所书的敌秦攻略之中。两人在地图与沙盘前对坐论争,很快便成为莫逆之交,他们出则联辔,寝则对榻,少年得志的周文,俨然成为春申君府上的第一红人。

这年秋天,秦国来使,楚王急召春申君入宫。原来,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后以七十三岁高龄去世,太子安国君嬴柱即位,岂料不到三天也溘然长逝于为父除丧期间。

秦国两位君王先后病逝,关东六国议论纷纷。士子们考之往古,验之当今,谈论起过去几百年间,诸国层出不穷的那些因王位交接不顺而导致国力损耗的故事。现如今秦国似乎也走到了命运的交叉点,秦宫究竟是再度上演诸公子争杀,给六国攻秦可乘之机,还是一切国政顺利交接,关东六国继续忍受秦人蚕食?熙攘的六国街头处士横议,或以为喜,或以为忧。

周文听到秦王接连故去的消息,大喜,他感觉自己等待的那个机会终于来了,随即连夜建议春申君,可趁两位秦王去世、政局动荡,联合韩、赵、魏、燕、齐五国合纵攻秦,将秦国一劳永逸地锁进函谷关内。春申君没有回应周文的提议,他笑了笑,踱步至一架铜钟前,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木槌,挨个儿敲了一遍,“先生可知秦国新王会是谁?”

春申君面露喜色的反问,让周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莫非子楚?”

春申君颔首,递给周文美酒一爵,“这位新王和我们大楚还是有些交情的!”

周文随春申君来到内室,春申君从木匣中取出一卷秦纪抛给周文,“当年十九岁的秦昭襄王继承王位后委政母亲宣太后,军国大事交由舅舅魏冉和芈戎打理,由此秦国政坛中,楚国背景的芈氏外戚走上前台。为进一步巩固芈氏根基,在宣太后主导下,秦王娶楚女为妻。楚女顺利诞下太子,不幸的是,太子在魏国为质期间去世,秦王顺从母意,又另立庶子安国君为王位继承人。后来秦王亲政,逐渐收回魏冉和芈戎的军权,年事已高的宣太后意识到芈氏势力在秦廷正被削弱,于是再次出面,为太子安国君迎娶表侄女华阳夫人。宣太后弥留之际,希望华阳夫人为太子生下子嗣,以确保秦国王位继续掌握在秦廷芈氏外戚手中,遗憾的是,安国君始终未能和华阳夫人生育。宣太后的时代结束了,但芈氏一族的势力并未溃散,华阳夫人替代宣太后成为秦国芈氏外戚最高掌权者。久居太子之位的安国君耽于酒色,身体日渐衰弱,华阳夫人眼看与太子生儿育女的希望愈加渺茫,便考虑从安国君其他儿子中选择一人收为养子,但在继承人的抉择上,始终举棋不定。

秦廷芈氏一族的隐忧被一位敏感的商人吕不韦发觉。长平之战当年,吕不韦携重金美人前往咸阳,拜访华阳夫人的弟弟阳泉君。他告诉阳泉君,多年来,秦国芈氏外戚的一切荣华富贵均倚仗婚姻与太子,如今太子安国君与芈氏家族虽有联姻,却无子嗣,假以时日,安国君去世,王位由其他家族把控,芈氏今日拥有的尊荣顷刻间将化为泥土。吕不韦表示他此行的目的,正是要给芈氏家族出谋划策,保证芈氏一脉在秦国得到长久富贵。一人失势,荣辱俱损,久处宫廷的阳泉君多年来也在操心同样的问题,吕不韦的字字真言此时如惊雷般震慑到了他的内心深处。吕不韦极力推荐远在赵国为质的安国君庶子子异,子异贤能有德,母亲夏姬失宠,母子二人常年在赵国为质,如今子异归国心切,希望依附华阳夫人,夫人可收子异为养子,将来作为安国君的继承人。阳泉君把吕不韦的意见带给了姐姐。

那是华阳夫人第一次听说夏姬的名字,如此籍籍无名之人,想必身后也不存在与芈氏抗衡的势力,其子也就容易被芈氏掌控。殚精竭虑的华阳夫人立刻有了头绪,于是把“收子异为养子,将来立为继承人”的想法告诉枕边的安国君。安国君深知,将来要想顺利继承大秦王位,还得倚仗芈氏一族,于是他答应了华阳夫人的请求并剖符为证。四年后,邯郸之围解除,吕不韦带子异逃回咸阳,子异为表示自己亲近楚系,常着楚服且改名“子楚”。在亲生母亲夏姬主持下,子楚迎娶韩国公主,生下次子成蟜,又過三年,秦赵关系缓和,滞留邯郸的赵姬与长子嬴政也回到了咸阳。

春申君言及于此,周文恍然大悟。但他又很快意识到,即使秦国新王确为子楚,真正掌权者仍为华阳夫人,那位当年的落难王孙在如今秦楚关系的问题上恐怕并无多少话语权。他把自己的担忧告诉春申君。

春申君仰天大笑,将手中一只雕琢精美的铜爵扣在秦国版图中央。“子楚终究是养子,华阳夫人和秦廷芈氏一系若想压制秦廷其余势力,保持长久富贵,还得亲近母国楚国”,他说话间拔出一柄长剑,刺向“咸阳”二字,“先生有所不知,如今秦廷内还有一位我楚国公子,他叫熊启。当年大王尚为太子时入质秦国,不久便和秦女生下启公子,十三年前太子回国继承王位,因情势紧急,未能带走启公子,公子由此与母亲滞留秦国,算起来已二十二岁了!据可靠消息,启公子已凭借华阳太后至亲的身份入仕。”这个消息让周文目瞪口呆,他深感王族内部关系的复杂多变,同时也彻底摸清了春申君和楚王的意思——他们试图借助秦廷新兴芈氏势力,间接影响秦国内政。

拜别春申君,回到上舍,周文整个人瘫在了地上。这一夜,不远处的楚宫再次响起了许久未闻的歌舞钟磬之音,府邸内的六国士子亦兴奋异常,他们围坐一团,共聚灯下,或诅咒秦国的将来,或谋划母国的前程。周文静卧馆舍,并未参与这场论辩,不知为何,他想到了被秦廷欺骗、最终死于秦地的楚国先王楚怀王。他一宿未眠,在辗转反侧、忐忑不安中熬到天亮,之后就有侍者来报,楚王打算委派春申君前往秦都咸阳吊丧,春申君要周文与他同去。

周文应允。

楚考烈王亲自挑选了送往咸阳的珠宝玉器和香草美人,并命项燕领兵护送春申君。从楚都郢陈到秦都咸阳遥遥七百里路程,他们骑乘快马,一路疾行,很快便抵达武关。深秋时节,寒山矗立两侧,薄雾萦绕山头,车道笔直,伸进关楼,斩断了闯关人的视线,仅有一条溪水从高墙下流出,山上时而滚下几片碎石跌落溪涧,惊得牛马奋蹄。春申君勒马驻足,抬首凝望“武关”二字,意味深长地自语:“一转眼,十三年了!”项燕赶上春申君,追问“十三年”何意?春申君笑而不言,项燕又勒马转向周文,周文同样不语,项燕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冲向一队守关秦兵,叫嚷着开门放行,瞬间便被十几个手执长戈的兵卒团团围住。

春申君向守城士兵说明来历,勘验过关符,秦兵释放项燕,让开城门,周文一行正式入秦。

进入武关,沿着丹水,穿越淆山,眼前开阔平整的关中平川尽入周文视野。春申君令队伍停在渭水之滨,他抬手指向北边模糊的一片城郭影子,“那就是咸阳!”项燕沿渭河南岸纵马一圈,连连惊叹咸阳的山川地理,躁动不安地向周文分析此地占尽了何种战略优势。事实上,深谙兵法之道的周文进入关中道的第一刻起,已将项燕分析的一切尽入眼中,披山带河,沃野千里,咸阳可谓四塞之固,但他也注意到,从武关一路走来,田亩间多为妇人老者,偶尔出现的青壮男子身体皆有残疾,他不禁想到前几年在兰陵听荀卿反复提及的入秦往事。当年荀卿入秦,看到秦国百姓质朴淳厚,对官吏顺从异常,深感自商鞅变法确立二十等爵制,秦人的生活似乎只剩下了打仗耕田。荀卿离秦已逾数年,今日所见竟与荀卿当年目睹情状殊无二致,如此看来,秦国风貌依旧如昨,秦人甚苦!周文看了看那些残疾的男子,短暂的怜悯后转念想到,也许这些人中就有当年割掉祖父、叔父、父亲头颅的凶手,不禁又怒从中来。

此时的咸阳城戒备森严,尚未进城,周文一行便得知,子楚(子异)在华阳夫人扶持下已顺利继承大秦王位,任命吕不韦为相国,华阳夫人与秦庄襄王生母夏姬同升太后。春申君满心欢喜,一路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命令项燕重整队伍,加速前进,直向宫城。

按照礼仪,列国使臣进入秦宫先吊祭已逝的秦君。春申君循例祭拜、起身,站在秦昭襄王的神位前伫立良久,面色凝重。这位秦国有史以来执掌国政时间最久的君主,其波澜壮阔的一生,自始至终与楚国纠缠不清,生前遥控秦军蚕食楚国疆土,攻破楚国都城,十三年前先王病危,急召在秦为质的太子熊元回国时,也是他百般阻挠,前几日春申君在武关慨叹“十三年”,自是触景生情,忆及当年劫后余生的往事,如今眼见一生仇敌赴归黄泉,个中杂陈滋味,的确难与外人说道。主祭官提示春申君祭礼已毕,项燕见他立在原地久久不为所动,便上前耳语,春申君这才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子楚和吕不韦在秦宫正式接见了列国使臣。使臣们显然有备而来,哀思过后,图穷匕见,纷纷抛出咄咄逼人的“请求”。韩魏两国试图通过重新界定与秦国的边境线,收回秦军蚕食的部分国土,燕国和齐国则提出与秦国通商的要求,只有赵国使臣未发一言。新继位的秦王稳坐殿上,目光投向相邦吕不韦。吕不韦厉声呵斥韩魏使臣,以极其强硬的口吻驳回了他们的要求,对于燕齐两国,他的态度温和多了,仅提出一条作为交换——燕齐两国不可给意欲入秦的士子设置重重关卡,这让周文印象深刻。随后吕不韦把目光跳过赵使,直接落到楚国春申君身上。春申君踱至秦王座下,拱手作揖:“秦君继位,可喜可贺,我王为表诚意,愿将王女嫁与秦宫,两国再续姻亲之好。”

周文此刻才明白,楚王和春申君想到的重塑秦楚关系的方法是联姻。然而,此时的秦宫已非宣太后在世时楚系势力全面占优的秦宫,华阳太后虽权柄在握,但年事已高,最为重要的是,新任相邦吕不韦并非楚人,且秦国新王已立王后并育有一子,这位出身赵国的新王后恰恰是当年吕不韦的门人,二人形成的赵系势力不可小觑。此外,夏太后在母国韩国支持下,也有意扶持秦王次子成蟜。如今楚系、赵系、韩系,三股外戚势力并列秦廷,究竟谁占上风,形势尚不明朗,春申君此时开诚布公,面对吕不韦向秦王提出联姻之请,希望秦王效法秦国先王立楚女为后,实在有失周全。周文屏息凝神,静待秦宫上下的反应。

短暂的沉静后,吕不韦首先说话,他并未直接回绝春申君的提议,当众表明,秦楚联姻未尝不可,但楚国王女嫁与秦王只能做妾。春申君试图征求秦王的意思,秦王三缄其口。对楚王宫而言,主动联姻已是自降身段,如今秦廷只为楚女安排姬妾之位,无异于遭受奇耻大辱。项燕愤怒了!他冲到秦王阶下厉声呵斥,吕不韦传唤卫兵进殿,项燕与秦兵徒手扭作一团,慌乱中忽觉右腿剧痛,回过身发现,一把刺进自己小腿的短剑正握在一个孩童手里。项燕攥紧剑刃,一把夺过,意欲刺向孩童时,瞬间被一拥而上的秦兵摁翻在地,秦王从大殿一跃而下,抽出长剑抵在项燕脖颈。原来刺伤项燕的孩童便是秦王与赵姬之子、时年九岁的嬴政。项燕被绑缚押下,秦王牵着嬴政之手,次子成蟜紧随其后,由吕不韦护送离开。小嬴政凌厉如霜的眼神一一扫过大殿内的楚人,一言未發、惴惴不安的周文便知道,春申君和楚王的希望落空了。

春申君独立秦廷,进退两难,向周文请教应对之策,周文想到了此次入秦要拜访的第二个故人,当今楚王之子熊启。启公子多年来亲近华阳太后,虽未归楚,但也成为秦廷楚系芈氏中不可忽视的一员,若能通过他求救于华阳太后,借秦廷芈氏势力给吕不韦施压,项燕或许尚存一线生机。

故人相见,久别重逢,当日的太子太傅已是楚国令尹,曾经的九岁孩童已成秦国干吏。稍作寒暄,春申君把楚王书信交给启公子,公子匆匆阅览后即刻焚毁,不等春申君开口,他先表态:“楚国项氏世代为将,我必保项燕周全。只是秦楚联姻之事还须等待,吕不韦与赵姬已成气候,秦楚之好将来可通过公子政完成。”从启公子的言语间,周文敏锐地觉察到,现在的秦廷,楚系势力与赵系势力渐呈冰火,华阳太后似乎有意拉拢母国对付吕不韦,若真如此,项燕当无性命之虞。果然,拜别启公子不久,项燕便被释放归来。之后几天,春申君希望得到单独面见华阳太后的机会,秦廷以不同理由婉言谢绝,备感挫败的春申君只好与周文、项燕一行离开秦都,返回郢陈。

春申君公元前251年的这次入秦,名为吊祭秦君,实际上肩负着重塑秦楚关系的重大使命。自秦人攻占巴蜀,秦楚两国便短兵相接。经年交战,楚国节节败退,被迫迁都郢陈后愈无险可守。楚国若想永葆安宁,要么与秦交好,结成秦楚联盟,要么攻占巴蜀,彻底击退秦军。楚考烈王早年长居秦国,他比父辈更加了解商鞅变法后的秦国虚实,权衡再三,才最终选择借秦国新君即位之机与秦交好,从当日亲自安排入秦事宜,足见他对重塑秦楚关系的重视。至于大事系于一身的春申君,临行前自信当不辱使命,离秦时却功败垂成,他由此不得不开始担忧自己在楚宫的命运了。

离开咸阳,春申君一出武关便换乘马车、屏蔽车门,经过旧城郢都时才掀开车帘,令队伍休整半日。春申君和项燕骑马往夷陵而去,周文没有跟随,他独自来到城门前静坐良久,之后爬上城楼,眼前重现了祖父、父亲的影子。城下开始垒灶起炊,烟雾弥漫,笼罩四野,周文的视野模糊了。暮色四合,天上出现了月亮的轮廓,疾驰归来的春申君与项燕也爬上城门,仨人并立城头,一带城郭,尽成瓦砾,茅封草长,满目凄然。

“不知郢陈会不会成下一个郢都?”

“父亲说过,亡秦必楚!“

春申君笑了笑,拂袖拨开一缕炊烟,“希望大王也这么想!”

由秦归来的春申君,车驾一入郢陈就与项燕直奔王宫述职谢罪。楚王未过多指责春申君,而是把批评重点放在了项燕身上,他以项燕年轻气盛、尚需磨炼为由,令其即刻回到项地,专一练兵。楚王的“宽容”不仅未能让春申君稍感宽慰,反倒让他更加忧心,那次朝会后,楚王连续数月再未单独召见春申君。此后的日子,春申君虽然照例邀周文纵谈天下大势,但周文看得出来,春申君一直心不在焉,周文明白,此时的春申君就如同当年初入府邸的自己,延颈鹤望,日日等待召唤,如今春申君也在等待楚王的召唤。

春申君本名黄歇,少年时便以多智善辩出名。当年秦军攻破郢都,官拜左徒的黄歇临危受命,出使秦国,他告诉秦王,秦楚皆大国,二虎相斗必两败俱伤,最终受益的是韩魏,秦楚结盟反倒有助于秦国威服关东。秦昭襄王以黄歇所言为是,楚国瞬间转危为安。少年黄歇为楚国立下不世之功,由此名扬列国。十年后楚顷襄王应秦王要求,送太子熊元入质咸阳,黄歇再次以太子太傅的身份陪同前往,太子与老师黄歇相互扶持,在秦国提心吊胆地度过了十年光阴,直到楚王病危,急召太子归国。意识到秦王必不会“放虎归山”,黄歇求见秦相应侯范睢。黄歇与范睢过从甚密,他告诉范睢,太子若不能归国,终为一布衣,于秦国无用,到时楚国其余公子继位,必不事秦,太子若归国继承君位,必然感念秦王、依附秦宫。范睢把黄歇的话带给秦王,秦王犹豫再三,勉强答应让黄歇先行回国探视楚王病情,归来后再做商讨。黄歇担心楚王一旦亡故,其余公子抢先登位,他和太子都将凶多吉少。情势紧急,他安排太子乔装打扮随楚国使臣连夜返回,待太子逃出武关,才将实情告知秦廷。秦昭襄王震怒,要黄歇自裁以谢罪。范睢谏言,秦王遂以秦楚尚不宜交恶为由放归黄歇。黄歇归国不到三个月,楚顷襄王病故,太子熊元继立,史称楚考烈王,厥功至伟的黄歇第二年即受封春申君,官居楚国令尹,两人的关系在师生之外又添君臣。此后,春申君指挥楚军大破秦军,助赵王解邯郸之困,又率军灭亡鲁国,扩张版图,楚王大喜,赐春申君淮北十二县地为食邑,原本千疮百孔的楚国在二人治理下一度出现“复兴”之兆,春申君的权势也就此达到顶峰。

这数十年中,楚王慷慨地给予春申君人臣所能拥有的最大殊荣,无疑与春申君的功业有关。经过楚顷襄王时代的亡命迁都,楚考烈王继位后,经国方略中的当务之急便是保证新都郢陈的安全,春申君退秦兵、灭鲁国、强楚军,正是楚国目下迫切需要的。当秦国两位君主相继去世,楚王想借机达成新的秦楚同盟、稍稍解除强秦对郢陈的威胁时,春申君自然成了完成这项使命的最佳人选。然而,春申君这次失败了,惹下的不小麻烦使秦楚关系更趋紧张,这恰恰是楚王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君臣关系出现裂痕,亦在所难免。

三年时光悄然而逝,春申君与楚王不冷不热的关系使众多门客若有所思,其中不乏朝秦暮楚之徒改投他人,春申君对此不以为然,照旧礼贤下士,登门拜访者虽不及往昔门庭若市,但也不至于沦落到门可罗雀的光景。这期间,魏人朱英由观津而来投奔周文。朱英与周文当年在兰陵便已相识,周文闻讯喜出望外,带朱英直接面见春申君。朱英快人快语,他直言春申君无须担心楚王冷落自己,身为令尹须投楚王所好,为国人打算,更该考虑如何解除来自秦国的威胁。一席衷言,酒过三巡,朱英提醒春申君,楚王至今未有子嗣,殷鉴不远,春申君应有个长远计划。

公元前247年,秦庄襄王子楚在位三年后去世,十三岁的嬴政继位,尊吕不韦为仲父。此时的嬴政有秦王之名,而无秦王之实,一国军政尽操吕不韦之手。吕不韦没有因新王登基改变国策,照旧执行秦庄襄王时期的东征方略,兵锋直指韩魏。面对秦军压境,魏安釐王屡次遣使致书自长平之战窃符救赵后便出走魏国、长居赵国的胞弟信陵君,请其回国抗秦,反复推辞、数次拒绝,暮年的信陵君终于难舍故国之思,在嬴政继位这一年,套上牛车返回魏国。魏王任命信陵君为上将军,信陵君遂以“伐秦之议”遍告诸侯。诸侯尊其义,重其贤,踊跃参与。朱英与周文得到消息也第一时间谏言春申君,秦军东征,韩魏首当其冲,韩魏不破,则楚无倾覆之虞,为了楚国安全,楚人应救韩魏于水火。春申君用同样的理由说服了楚王。于是,信陵君合韓、魏、赵、楚、燕五国军队,合纵攻秦。

五国军队声势浩大,在河外大破蒙骜军,初战告捷,士卒军心大振,联军乘胜追击,直逼函谷关,受挫的秦兵紧锁关防,坚壁不出。信陵君和同在行伍的春申君激动异常,破秦之功看上去似乎唾手可得。但志在必得的信陵君没有料到,秦国庙堂此时此刻正另外谋划着一出离间之计。

几乎在蒙骜战场失利的同时,吕不韦即悄悄派人持万金重礼贿赂当年被信陵君门客锤杀的晋鄙部属,命其谗言魏王:信陵君将兵在外,有称王之心。危机解除的魏王同样担心若信陵君果真攻破函谷关,势必尾大不掉,到时自立为王也不无可能,于是他听信谗言,夺信陵君兵权。魏军遵王命撤退,各怀鬼胎的联军在函谷关外作鸟兽散,秦人再次用离间之计成功瓦解列国阵营,合纵攻秦宣告失败。

车辚辚,马萧萧,一片狼藉的函谷关外,春申君追上信陵君,质问何故撤兵?信陵君拔出长剑,环视一周函谷关高耸的城门,“天下岂有攻不破的关城?”他割下一片衣袂,长叹一声,与春申君道声“保重”,就纵马消失在了烟尘之中。心灰意冷的信陵君回到魏国后沉迷酒色,四年后黯然去世。

春申君踊跃响应的五国攻秦之战失败了,对他的质疑声同时出现在楚宫。此后的日子,焦灼的春申君彻夜难眠,夜深人静之际脑海里便闪现信陵君的样子,常常不知不觉间就渗出一身冷汗。信陵君在函谷关外的那声“保重”显然话里有话,那是他现身说法,提醒春申君千万注意与楚王的关系。春申君自然明白信陵君的言外之意,可他尚不知晓,前路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么,好在楚王还未削夺他的令尹之职,若能再建奇功,修复与楚王的关系似乎还来得及。

又是三年光景,公元前244年,赵国名将廉颇忍受不了赵王的猜疑,愤而离赵奔魏。周文素来景仰廉颇,放眼列国,廉颇是为数不多能够抵御秦国虎狼之师的良将之一,若廉颇投身楚国庙堂,在不可避免的秦楚之战中,楚国将多一分胜算,他建议春申君可悄悄迎廉颇入楚。此时的春申君急需一个为楚立功的机会,谋划对秦之战也已有多日,他踌躇满志地将自己的计划进呈楚宫,声称廉颇老迈,然则老当益壮,楚王遂任命廉颇为大将。

可惜,此后的列国局势复杂多变,春申君谋划的对秦之战延宕一年又一年,“身在楚宫心在赵”的廉颇最终在抑郁不欢中死去。暮年廉颇来楚三年,将而无功,令尹春早君的决策再次遭受楚宫质疑,春申君不期而然地便陷入了一种进退失据的境地。

公元前243年,刚刚摆脱一场大饥荒的秦国又陷入到了持久可怕的瘟疫之中,蝗虫遮天蔽日飞越秦境,号称“天下粮仓,天府之国”的关中在这一年颗粒无收。但秦宫不打算因此放缓东出函谷的步伐,吕不韦以捐粮换爵的方式从民间募集粮草,全力支持秦军作战。

公元前242年,秦王之弟成蟜出使韩国,不费一兵一卒,带回百里之地并受封“长安君”。蚕食完韩国土地,秦将蒙骜又攻打魏国,一连夺取二十个城邑。东方列国有感于秦军吞并中原的势头越发不可遏制,便互相订立盟约,决定在公元前241年再次合纵攻秦。韩、燕、魏三国常年与秦交战,国力遭受重创,只有战力甚劲的赵国和国土广大的楚国尚存与秦一战的实力,于是五国联军以楚王为纵长,春申君为主谋,由赵将庞煖率领联军进攻函谷关。春申君此次亲自督战,他委托周文给列国将领事无巨细地讲解谋划数年的敌秦方略。久经历练,周文已成春申君的可靠军事顾问,在军帐前为将军们演示兵阵时,看着烛火映照下的身影,他不止一次想起当年的母亲和父亲。

有了六年前信陵君的教训,春申君派朱英和李园率人把守通往各国的关口,严防秦国再次离间诸国。出乎意料的是,秦军这次没有选择坚壁不出。攻城当天,函谷关城门洞开,联军反而畏缩不前,将领们为谁打先锋一事在阵前焦灼许久。几乎就在一瞬间,密密麻麻的箭雨呼啸而过,之后黑压压的秦军咆哮着如决堤的洪水涌出城门。春申君见状,振臂一呼,拔出长剑,下令联军列阵出击。然而,除了楚军和部分赵军,韩、魏、燕三国士卒望风而逃。春申君见状,大惊失色,一股恐慌由脚底轰隆隆涌上心头。他掉转车马,指挥楚军正面迎敌,五国合纵攻秦转而成了秦楚间的大战。久经沙场的秦军没有给楚军任何喘息之机,他们毫不犹豫地割下一个又一个裹漫血浆的头颅,孤军作战的楚人很快被秦军层层包围。血肉横飞,春申君逐渐方寸大乱。刀林剑雨中,周文反倒更为果敢,他大吼着挥起长剑,砍向身边涌上来的秦军,混杂浓重酒气味的血液染红面庞,他顾不得擦,一只手把先前砍下的秦兵首级裹在腰间,另一只手将刚刚剁掉的秦兵头颅发辫塞进唇齿间咬紧,怒吼着再次挥剑斩杀。双方屠杀持续了一个上午,项燕背起身负重伤的春申君和周文一路冲出战场,连同周文裹紧怀中的秦兵首级,跌跌撞撞,逃回楚国,秦军再次大获全胜。

此次五国攻秦,楚国损失最为惨重。怒不可遏的楚王将两次合纵战败之责全数归咎于令尹春申君。面对众臣的缄默,春申君自知回天乏术,回到府邸后遂效仿信陵君,开始以美酒乐舞度日。

至于周文,他对春申君战场受挫后展现出的颓靡态度心生不满又不知如何谏言,伤势还未痊愈便携带秦军首级,和朱英一起骑马返乡。离家多年,母亲已双目失明,听到儿子的声音,她扑过来,双手颤抖着将周文从头摸到脚,一抹微笑扫过,两行浊泪就从空洞的眼眶一涌而出。周文替母親擦净泪痕,把秦兵首级绑在腰间,背起母亲来到家族墓地。他把七颗头颅在父亲、祖父墓前一字摆开,饮尽一罐水酒,掏出父亲当年交给自己的竹简后突然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我们还是被秦国打败了!”

周文当夜在父亲墓前搭起一座草棚。初秋的荆楚郊外凉风习习,大河的流水声清晰可闻,星垂平野,飞虫起舞,朱英拿来美酒,两人都沉默不语,只把目光投向浩瀚星空。

“天下七国,秦已占有其三,楚国真能亡秦吗?”周文吞尽一口酒。

“可与不可,就看楚王接下来的决策!”

周文要朱英讲得更为清楚一些。

朱英将酒斟满,在地上倾洒一圈,“多年来,秦国鲜与楚国正面交锋,为何?就是有韩魏挡在中间,秦军不敢贸然跨国进兵。此次合纵大战后,北方赵国一蹶不振,韩魏两国彻底成为秦军砧板上的鱼肉,秦楚间的屏障算是彻底消失了,以后就得正面交锋。楚国如今已消耗一空,若此时和秦军开战,不但必败无疑,而且亡国有日。为长远计,楚国应避开秦军锋芒,寻机修复秦楚关系,待蓄势数年,仍有亡秦之机。”

“猛虎环伺,如何蓄势?”周文手指北辰。

“迁都。往南迁都,最好是寿春!”

周文愣了一下。朱英接着说:“寿春地势形胜,堪称江东屏藩、中原咽喉,其地又运漕四通、物产丰饶,作为新都最好!“

朱英看向周文,周文没有作回应,只是把手里的一碗酒递过来,然后独自朝林中走去。兴致正浓的朱英本想再论说一二,见周文如此,只好作罢,饮尽那碗酒就独自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朱英蒙胧中被喊醒,他看到周文已穿戴整齐,牵着两匹马,包裹尽数整理妥当。周文扔给朱英一块干粮,指了指郢陈的方向,朱英当下领悟,跨上马背。周文又给立在父亲墓边的母亲磕了一回头,两人便策马扬鞭,奔上了通往郢陈的大道。

周文再次叩响春申君府邸大门,只是这次迎接他的人成了李园。那时,两排装扮华丽的窈窕楚女并列中庭,春申君就站在中间。隔着李园,周文与春申君四目相对,他们各自拔出手中长剑,剑刃碰撞,惊扰了闲庭信步的两只白鹤,两人相视一笑,忽而长剑入鞘,就相拥返回上舍去了。

春申君向周文和朱英袒露了自己近来的担忧和想法,当年朱英初次登门时提醒楚王子嗣凋零,一晃几年过去了,楚王依旧未育一子,这些日子他认真考虑后决定进献一批宜于生育的楚女,今日周文在中庭见到的姑娘,都是李园从郢陈附近搜寻而来,明天一早就进献楚宫。周文和朱英同时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李园,李园俯身作揖,周文转身对春申君进言:“目前有比进献楚女更为紧迫的大事!”于是,朱英摊开地图,把迁都的想法缘由娓娓道来。春申君思忖片刻,起身在沙盘前来回踱步,“你怎么看?”他问李园,李园没有回答。

按照计划,春申君第二天带着挑选的一众楚女进宫。自合纵之战惨败,楚王与春申君便极少私下照会,楚王虽然对春申君心有不满,但数十年来,楚国内政外交均有赖春申君主持,楚王自知将来国中政局还得仰仗春申君,况且当下暗流涌动的朝堂也实在没有一个比春申君更亲近的人选,因此他力排众议,让春申君继续担任令尹之职。对春申君此次的进献之举,楚王异常满意,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欣喜与热情。极受鼓舞的春申君顺势提出迁都之议并当众分析如今楚国面临的时局。出乎春申君意料的是,楚宫众臣竟也一致赞同他的想法。

众议之下,楚王左支右绌。近来连续遭受秦军重击的韩魏两国疆土日蹙,秦军前锋距离郢陈越来越近,迁都势在必行,可楚王未曾想到迁都之议会提出得如此着急,且营造新都注定花费甚巨,当下这笔开支又该从何而来?春申君看出了楚王的忧虑,他再次站出来,义正词严:“臣愿献出淮北封地,此十二县临近齐国,渔利丰厚,大王可用此十二县赋税作筹建新都之资!”话音刚落,楚宫哗然,春申君继续恳请楚王改封他到江东吴地。楚王闻声,试探性地再次确认春申君的要求,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微微一笑,默许了迁都之议,也答应了春申君就封江东的请求,此外又附加另外一条——由令尹春申君负责监造新都寿春。

公元前240年,距离秦军攻破郢都四十载,楚考烈王带领楚人再次向南行进,开始了楚国历史上的第七次迁都,寿春自此成为楚国历史上的第七座,也是最后一座都城。

当南方楚人弯腰低头前往寿春时,关中秦人仰望苍穹,竟然发现了彗星。这种传说中能带给人间灾难的星宿最先划破东方夜空,不久又出现在北方,五月间,关中西部的秦人也看到了它的身影,秦宫为此特别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会后不久,将军蒙骜在攻打赵国时战死,秦军立即回师进攻魏国汲县,彗星却再次在秦国的天空出现,这次持续时日竟长达十六天。怪异的天象导致秦国上下人心浮动,之后,秦宫便传出了夏太后去世的消息。

夏姬的一生从失宠冷落到贵为太后,命运的转变皆由儿子子楚认华阳夫人为养母开始,但她自那时起也被华阳夫人长久压制。当子楚成为秦王,在母国韩国支持下,夏太后曾寄希望于孙子成蟜能在与嬴政的太子之争中胜出,这让她一度成为嬴政之母赵姬和养祖母华阳太后的眼中钉;当嬴政继位,希望彻底破灭,她又把所有精力放在了如何保全成蟜上面,当年成蟜出使韩国,夏太后不惜逼迫母国割地,以帮助成蟜立功受爵,加一层护身符。可惜,经过战国末年的密集杀伐,韩国已成强弩之末,逐渐丧失插手别国内政的能力,如今随着夏太后去世,秦宫中的韩系势力仅剩二十岁出头的长安君成蟜一支,华阳太后的楚系外戚与吕不韦、赵姬的赵系外戚日益壮大,成蟜和母亲韩夫人的处境因此变得岌岌可危。

祸不单行,夏太后去世第二年,向来支持成蟜与韩夫人的韩王骤然去世,孤立无援、惶恐不安的成蟜在进攻赵国的途中倒戈造反。太后赵姬授意吕不韦,令嫪毐发兵平定叛乱,成蟜败走韩国,嫪毐因定乱之功受封长信侯,吕不韦则借“成蟜之乱”将秦宫的韩系外戚彻底扫荡一空。此后,围绕秦王嬴政,华阳太后偕同昌平君,太后赵姬联手吕不韦,楚系外戚和赵系外戚在秦宫开始上演惊心动魄的权力之争。

秦国内部的这番动荡一直触动着春申君敏感的神经。成蟜贵为公子,未登君位,竟不得不沦为丧家之犬,一众亲信皆成无根飞蓬,春申君由此感慨自己多年前不惜以身犯险,送在秦为质的太子及早回国抢登王位是多么明智,他也因此坐拥指點江山的雄厚资本。可如今情随事迁,他们之间的关系眼看日渐疏远,这又常常令他惴惴不安。

事实上,自迁都寿春,春申君就很少再到都城,他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江东封地,有意和楚王保持距离。周文和朱英都看出了这一点,周文认为春申君只是厌倦了朝堂纷争,加上年事已高,有意退出楚国庙堂。朱英则以为不然,“春申君何故要把封地从淮北改到江东?不单单是想用淮北渔利讨好楚王。春申君必有自己的谋划和计算!”

“淮北与齐接壤,已成楚国边境,无论秦还是齐,一旦与楚交战,此地将骤然变作前线,淮北看似渔利丰厚,其实兵戈扰攘。楚国迁都到更靠南的寿春,淮北一旦生事,楚宫将鞭长莫及,相反,江东吴地反而远离前线,又近新都。春申君这是在为自己留退路,他老了,秦军的利剑已经悄悄刺破了他的壮心。”

“大概不止壮心消磨。进献楚女、提议迁都、改封江东,如今又刻意离开朝堂,春申君向来心思缜密,背后大概还有你我都无法忖度的考虑吧。”言及于此,周文和朱英都不禁长吁短叹,他们自知如今已无法猜透春申君的心思了。

这年十月,春申君曾经献给楚王众多楚女中的一个名为李环的姬妾,为久无子嗣的楚考烈王诞下一子,楚王大喜,当即立为太子,封李环为王后。这位一直籍籍无名的姬妾还是门客李园之妹,恩荣所及,李园也被楚王从春申君府邸召进楚宫任职。百官闻讯,进宫朝贺,唯春申君固守封地,和一众门客把酒言欢,竟日连宵。就在这次狂欢活动上,周文听到一则消息:李环被选送到楚宫前已有身孕,所诞王子其实是令尹春申君之子。周文就此征询朱英的意思,朱英拍拍周文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春申君果然早有预谋!”

在楚宫受宠用事的李园很快拥有一众门客。公元前238年,楚考烈王老来得子不到一年便身患重疾,有不祥之兆。与此同时,有关王后和春申君之间的传言也以惊人的速度在寿春散播开来。李园自知,如今传言的真假已不重要,无论真或者假,此事一旦被楚王在意,自己的前程将化作云烟,即使楚王在流言入耳之前撒手人寰,到时太子继位,春申君借流言顺势掌权,自己注定成为被铲除的对象,此刻,楚王驾崩就在旦夕之间,唯有除掉春申君,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于是李园暗养死士,欲寻机刺杀春申君。

暗中关注李园已久的朱英觉察到了李园府邸的异动,他拉上周文面见春申君,进门直言:“世上有不期而至的福,又有不期而至的祸。如今您处在生死无常的世上,侍奉出人意料的君主,怎能得不到出人意料的人呢?”

“何为不期而至的福?又何为不期而至的祸?出人意料的人又是何意?”春申君对朱英的贸然闯入颇为恼怒。

“您位居楚国令尹之位已二十余载,如今王上重疾加身,一旦病倒,太子弱小,您就得代太子掌管国政,这就是不期而至的福。而今李园也想执掌国政,楚王下世,他必定抢先入宫夺权并杀您灭口,这就是所说的不期而至的祸。”

春申君打断了朱英的话,“李园生性懦弱,绝没有此等心志,我与他友好多年,先生多虑了!”

春申君转身打算离开,朱英挡在他身前,附耳低语:“我就是那个出人意料的人。您先任命我为郎中卫士官,王上死后李园一定先入宫,到时臣替您将其斩杀!”春申君皱紧眉头,挥手推开朱英欲抽身离去,朱英把桌案上的一壶酒拿起摔碎在地并大喊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但春申君不为所动,他瞥了周文一眼后径直走出门外。周文愕然,一时口竟不能言。

失落的朱英打算即刻离开楚国。临行时,他劝周文,“春申君必遭大难,到时恐牵连于你。天下纷扰,何不与我同往他国,你我再谋前程!”

周文替朱英拿着包裹,“我是楚人,曾立誓斩杀秦军、助楚灭秦,恐不能与先生同去!”

朱英长叹一口气,环视苍穹,“天下形势越发明显,秦军扫荡列国只是时间问题,吕不韦在咸阳已召集天下士子修纂一本大书,据说书中所载均为一统天下后的规划。春申君如今已无灭秦心志,此番新王继位,注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内耗之后,灭秦几无可能!”

周文把包裹递给朱英,“我相信,亡秦必楚!”二人遂就此拜别,此生再未相见。

就在朱英离开的第十七天,楚考烈王在位二十五年后因病去世,李园果然预先进入王宫,命死士埋伏于棘门。春申君接到楚王离世的消息,先召集属臣在府邸内安排新王继位之事,然后才一路赶往楚宫。就在他经过棘门的当口,李园的死士齐出,毫无防备的春申君一时慌不择路,很快就毙命于乱剑之下。李园拔剑亲自砍下春申君的头颅扔到棘门之外,同时派兵赶往春申君封地,将其族人尽数斩杀。

周文当天因事出城,躲过一劫。他在城外听闻消息后潜入城内,藏匿在距离春申君府邸数十丈远的街道一角。寒风凛凛,府邸内凄厉的哀号之声钻进他的耳朵,幻化成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来来往往的楚人听到动静后也纷纷涌到府邸门前,隔着密不透风的大军驻足观望。那一刻,周文眼前重现十八年前,他初次驻足郢陈春申君府邸时,和楚人观望赵国使臣的情景,如今自己居然已过而立,沧桑世事,谁人又可预知?遥想当年,周文躲在一堆柴草中,不禁泪眼横颐。

周文趁夜色逃出城外,他站在漆黑一片的大道中央,向南行进一段路程又折而向北,走出幾步又重新退回,反反复复,前前后后。当东方泛白,他决定离开江东吴地,向北投奔项燕的军队,寻机为春申君复仇。项氏家族无意参与朝堂纷争,周文遂采纳项燕的建议变更姓名,在军中负责占卜望日。李园则在寿春继续清剿春申君党羽并扶持太子登基。同一年,秦王嬴政在雍城举行冠礼,平定嫪毐叛乱后收归君权、正式亲政,不久又特封楚人熊启为昌平君。

十七年后,昌平君熊启阵前倒戈,同项燕、周文联手,在楚国旧都郢陈击败试图灭楚的秦将李信。秦王嬴政强起老将王翦,率空国之师又击败昌平君,项燕兵败自杀,秦军攻入寿春,楚国灭亡。这一年,周文四十七岁。

又过十七年,楚人刘邦、项羽攻入咸阳斩杀子婴,灭亡秦国,“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谶言最终应验。不过此时,周文已去世两年矣。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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