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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煤矿生活史(非虚构)

2019-09-10李晓东

作品 2019年7期
关键词:食堂

李晓东

如果您炒股,可能会看到一支名为“潞安环能”的股票,真要感谢股市,本来煤矿只有黑色,现在却增加了红、绿两种色彩,也算是三彩斑斓了。但不论过去、现在和未来,它属于哪种颜色,也不管名字是“潞安矿务局五阳煤矿”“潞安集团五阳煤矿”还是“潞安环能有限责任公司五阳煤矿”,那里都是我成长的地方,是我爷爷、父亲和弟弟工作谋生之地。

“五阳”这个名字,看似简单,却大有来历。相传后羿射九日,其中五个落在一处,此地由是得名。煤炭又称“太阳石”,为太阳坠化而成;亦名“乌金”,日中有三足乌,后羿射日,堕地成乌。潞安集团办公大楼前,竖立着一尊后羿射日的花岗岩雕像。这位中国年纪最大的不朽“小鲜肉”一脚蹲地,一脚前伸,两手成开弓射箭之势,而箭已不见,弦亦不见。锐利的目光顺着箭去的方向,眺向斜上方的天空。基座上,有老局长的题字“潞安煤的传说”。我见过无数雕像、塑像、画像、造像,最有神韵、力量、内涵的,依然是这尊和煤矿工人呆在一起的后羿。古希腊雕像《掷铁饼者》是“典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刻画的是铁饼出手前的最后一刻,以有形衬无形,看出铁饼一定扔得远;后羿射日则选箭射出、弓弦断的第一时间,以无形示有形,无箭胜有箭。

以后羿喻煤矿工人,不仅着眼于精神气质,还有一个现实的相似处,那就是,都是夫妻分居。后羿射落太阳来了月亮飞了婆娘,煤矿工人则家留农村孤身在矿钻进地球心脏。像后羿向往月亮一样,农村留守的矿工家属也无限盼煤矿。虽然不过四处煤灰几幢小楼一条街道,但比农村可“富贵繁华”得多了。我小学一年级时,跟爸爸來到五阳矿读书,妈妈带着弟弟妹妹还在农村,在这座太行山腹地的国有企业长大。直到现在,说起故乡,都有些茫然,籍贯上的故乡,虽然在那里出生,却并未有太深的记忆,自己心理上的故乡,却并非一个行政单位,和企业所在地,也没有多少联系。我给这种现象起了个名字——“老国企认同”,不知是否符合社会学或社会心理学的范式,但却深深刻在心底最深处。

爸爸决定过完年假,正月初六返矿时带我去五阳上学,上一年级第二学期。当天下着雪,我们走了五里山路,到公路上等矿上接工人返矿的车。可能下雪不敢开快,车迟迟不来。爸爸嘱咐我看着,他睡一会。车来了,我却不愿叫醒爸爸,暗暗希望车开走。爸爸醒来,车站卖票的告诉他车开走了。我挨了骂,心里却有点高兴,因为可以回家见到妈妈和弟弟妹妹,哪怕多呆一晚也好。以后五年,这样的不舍和期望,一直伴随着读小学的我。

过了正月十五,学校开学,我入学的事却没搞定。原来托的人力道不太足,已开学好几天,我仍在家等。村里的同学也开学了,我很着急。爷爷终于打听到,学校的教导主任是和他一起在职工教育学校教矿工识字的熟人,找去,立马办成。

可以上学了,书包却成了问题。在村里时,书包是妈妈用各色碎布头剪成菱形,一块块拼接而成的。现在看来,是纯手工、原生态艺术品,有品味得不得了,当时却土得羞于见人。花书包不敢背,又不知道矿上学生用啥子高大上的书包,我爷爷找出一个他先前装材料的手提皮质公文包,装了一个本子、一支铅笔,就到学校了。我被安排在一丙班。

一下课,同学们就围过来看我,叽叽喳喳议论成一片。“你叫啥名字?”“他提着皮包来上学”“你会说普通话吗?”一位女同学问“你这个数字写的是几?”我说“9”。“这不是9!”的确,我写阿拉伯数字的悟性超低。学写数字时,我很长时间不会写“8”,不知道该怎样扭,每次都写成“1、2、3、4、5、6、7、八、9、10”,一撇一捺的汉字“八”,比扭结在一起的阿拉伯数字好写多了。一天,终于开悟,兴奋地向老师报告,“我会写8了!”于是,连着写了好几页“8”。这回出问题的,是“9”。老家的学校教和学都马马虎虎,9写成竖折钩,仿佛闪电符号。女同学说,写的不是9,我一边说“改一改”,一边满不在乎地在顶端加了一横。结果交作业时,老师皱着眉头说“连个数也不会写!”边说边用红笔改成一个脑袋极圆的“9”。我吓了一大跳,知道9的确不能瞎写,头必须圆,要像只蝌蚪。

与乡下孩子进城通常的情况不同,普通话对我似乎从来没有成为一个问题,好像进学校的第一天,就可以说流利的普通话了。老国企有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有自己独立的语言,即构成“语言岛”现象。比如,我们矿虽然驻在山西省襄垣县,但大家都不会说本地方言,而是通用普通话的。说本地方言,会让人觉得土。再比如,在山西的铁道部第三工程局,虽然处与处之间距离很远,但世世代代讲东北话,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则通用河南话,等等。现在想来,可能和我来矿上学之前,已陆陆续续在矿上住了不短时间,潜移默化地学会了。我弟弟就稍差一些,他到矿读书时已是三年级,乡音很浓。一天放学,我到他班门口,给一个小同学说,“帮我叫下李旭东,新来的”。那位小同学说“是不是读书唱戏的哪个?”我笑着说“是是是”。我们老家学生朗读,习惯拖长音,不知是否传统“吟诗”的遗存,反正连背数学定义和公式都拖腔拖调,如唱歌一般。

但我也常露怯。最麻烦的,是看不懂课程表。老家学校里,老师说上语文就语文,说上数学就数学,这里却事先排好,而且还有音乐、美术、体育等前所未知的课。我只好傻子过年——看隔壁,同桌拿出什么书,我就跟着拿什么书。一次,两个同学为下一节是什么课争论起来。一个说是音乐课,我正好走过讲台,就喊我看下课程表。我装模作样看了看说,“是音乐课”。另一个坚持认为美术课,亲自跑过来看。我乘机凑过去一起看。小学一年级的孩子,还习惯“指读”,他一边看,一边把手指放到那个格子上。我终于明白了课程表是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竖着排,大大地长进了一回!

其次,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小组,或者说,根本不晓得班下面还有组。有时也听同学们说几组几组,以为同桌或前后桌就是一组。一个班六个组,每天一个组值日打扫卫生。我根本不了解这些规矩。一放学,背了书包(几天后,我的书包换成了黄军挎。班级里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已背上了双肩人造革书包,女同学背红或粉红的,男同学黑或深灰的。我自然不奢望,能背,而不再提书包,就很满足了)回家。一天,我走得晚了点,值日生已把桌凳相连的课桌翻起来开扫。地上没洒水,灰尘漫天。我突然想起应该学雷锋做好事,就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心想可以当洒点水。不料值日组长立即冲过来,质问我为啥往地上吐,我说想做好事。他说,你怎么老不值日?我说不知道哪个组的。他问,你坐哪?我指给他看。他说,是第四组,就今天值日!这位组长坐在我一列的后面,我于是明白,一个组就是纵的一列。回到家,我给爷爷说,我们一个座位的,不是一个组的。爷爷说,一个座位怎么能不在一个组?我暗自得意,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教室后墙的黑板上,列着上学期考试班级前十名和后五名同学的名次、姓名和分数。前十名自不待言,语文、数学都是90多分,连后五名也六七十分。我在老家读书的时候,一般都在20分以内,一次我班有点弱智的女生,同桌三年级同学告诉她答案,考了50分。公布分数时,小伙伴们都惊呆了,想象不出50分是多么巨大的一个分数!我又一次惊呆、吓坏了!回家告诉爸爸。爸爸说,跟不上就留一级吧。我也觉得要留级,因为拼音是我的拦路虎。一年级第二学期,拼音早已学完,我在老家学校,拼音学得稀里糊涂。声母和单韵母还能对付,复韵母就张冠李戴,前后鼻音和卷舌音更是分不清。看到同学们可以流利地用拼音记好人好事,记谁上课捣乱,真的无限羡慕,一听到要加拼音听写生字就头大。直到今天,我前后鼻音和卷舌音还是经常出错。

虽然普通话问题不大,但我还是常担心自己会说出土话来,特别是有些名称,矿上和村里叫法不同。比如,“我”,同学们说“俺”;“在”,发音为“载”。有一节语文课,学课文《我是什么》,文章像谜语一样,描绘出水在固态、液态、气态三种状态下的特征。老师问:“谁能回答,我到底是什么?”没有同学举手。我已猜出来是水,就第一次大胆地举起了手。果然老师点名让我回答。我想,老家叫水,这里一定有更不一般的名字,比水大的是……于是,我站起来,回答“海”。老师真有点莫名惊诧了!然后宣布正确答案,“水!”我明白了,再高大上的地方,水也不能膨胀成海。

学校主体建筑是一幢中间三层,两边二层的教学楼,樓前沿校园,是两边相对的曲尺形的排房。我们一年级就在平房里。上课预备铃响后,总有一些同学贪玩不肯积极进教室。老师会说,“去,喊他们进教室!”活跃的男生便飞奔出去,向操场大喊“一丙班的进教室!一丙班的进教室!”我也很想去喊,可惜不敢。终于有一天,鼓足勇气奔出去,大喊两嗓子“一丙班的进教室!一丙班的进教室!”返回座位时,脸红心跳不已,平复了好长时间。

不过,我的学习比家长、老师和自己预想的要好。期中考试,我也考了80多分。看着自己的试卷,真不敢相信,是自己学习变好了,还是这里的考题比村里简单?到期末,一年级结束时,我居然考了班级第十名!前十名光荣榜上,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虽然叨陪末座。但自己也并未十分高兴,要知道,排在前面的学生,比我村一年级全部学生还要多啊。不过,留级的风险是解除了。二年级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叫三位同学出来,宣布他们留级,我则顺利拿到二年级课本。

还发生了一件“双喜临门”的事。我又一次加入了少先队!矿上学校是一年级第二学期的六一儿童节举行入队仪式。老师经常敲打不好好学习或上课捣乱的学生,表现不好不让入少先队。记得她训一个女同学,“别人戴领巾,你戴纱巾!”大家很紧张,我则有些得意,告诉同桌自己已经入队了,但没人相信。六一前,我忐忑不安地告诉老师,我在老家已入过少先队,老师仿佛没听到一般,我也不敢再说。六一儿童节那天,我又一次被二年级的同学戴上红领巾。幸好不算队龄,否则我该从哪年算起呢?但我依然很高兴,因为学校要求,统一穿白衬衣、蓝裤子、白网鞋,一样衣服的同学站满一操场,比农村学校是气派多了。从此,白衬衣、蓝裤子、白网鞋成了六一儿童节的标准装束。六一也是我最喜欢和盼望的节日,因为进了好学生的行列,每年六一都被评为“三好学生”或“优秀少先队员”,可以拿到一张贴在墙上的奖状,以及铅笔、卷笔刀、本子等奖品。

到下个学期,学校搬到我家附近。大家把原来的学校叫“旧学校”,虽然它已不做学校了。学校是“子弟学校”,于是,以学校搬家为界,分为“老子弟”和“小子弟”。在旧学校上过学的,归为老子弟,一上学就进新学校的,就是小子弟了。后来煤矿工人大规模农转非,新转进许多学生,虽然不少比我年级高、年龄大,但一样属于“小子弟”。直到现在,和年纪大许多的,真正开始“老”起来的子弟在一起,我也不差辈分。那一个学期意义重大而深远啊。

新学校是一幢四层的红砖楼,比旧学校气派得多。最醒目的是三四层之间,每个窗户下挂着一个大字,合起来,就是邓小平的题词“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最后一个窗户下空位,加了一个句号。这题词在当时是最新号召、最新宗旨,全国各地宣传悬挂者可谓多矣,我校也算跟风。不过,难能可贵的是,直到今天,这十六个字加一个标点,依然醒目地挂在原地。风蚀雨淋,牌子肯定换过,但从内容到形式,一以贯之。与之一起坚守的,是校门两边的标语,左为“勤奋学习”,右是“振兴中华”。

和新学校同来的,还有校歌与校训。校歌共两段,第一段,“我们五阳矿校在太行山上,沐浴着共产党的雨露阳光”;第二段,“我们五阳矿校在漳河岸旁,肩负着人民的殷切期望”。其他词,记不得了,大约有的同学还会唱,旋律也很简单。这词如被“公知”们看到,一定如获至宝地收集起来,“供批判用”了。校训是惯常的四词八字,“勤奋、诚实、团结、向上”。有段时间,推广校歌校训,好像矿务局要来检查。每天上午课间操前,都要唱校歌、念校训。情况是,越小的学生唱得越响亮,喊得越起劲,越高年级越不肯卖力,到全校最高年级的初三,简直唱无调,喊无声,气得校长和教导处没办法。

我第一次戴上了校徽,白底红字的毛体“五阳矿校”。虽只是长方形平板,可以说全无设计造型,但别在衣服左胸上方,熠熠生辉,很是得意增色。后来我又上过两所中学、三所大学,也拿到过校徽,可从来再没戴过,更忘了是啥样子。

回忆起矿上的生活,最念念不忘的地方,是食堂。每天早上6:00、中午11:30和下午5:30,当矿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歌唱祖国》的旋律,食堂就开饭了。重体力劳动的煤矿工人们,踏着“走向繁荣富强”的雄壮旋律,从宿舍楼走向食堂,打开一个个小碗柜,排队打饭。绝大部分都是年轻或中年男人,也有一些女人小孩夹杂其间,那是来探亲的家属和孩子。我因爸爸“上灶”,常到食堂吃饭。

一进食堂,面条和馒头的味道便扑鼻而来,菜的香味则几乎无迹可寻。盖因生活水准低,以面食填饱肚子,菜的品种、质量和数量都少得可怜。只有三种,肉菜2毛,豆腐1毛,土豆、胡萝卜丁5分。我家里兄妹四人,爸爸一个人工作,还要时不时帮帮老家的亲戚,很是拮据,爸爸就非常节省。在我的记忆中,他用一个矿上发的搪瓷饭盆,盆底印着“五阳煤矿工会”的宋体美术字。我刚识得几个字,很是得意,看到盆底的字笔画之间都不连在一起,就说写错了,爸爸也应和说:“真的没写对。”

中饭和晚饭,爸爸都是六两面条,配五分钱的菜。如果我一起吃,往往是两道菜,给我肉或豆腐,他依然是土豆、胡萝卜。肉是过油肉,山西第一美食,而且没有蒜薹等素料,一勺油汪汪的肥肉,带着香浓的汁,隔着打菜的窗口直往鼻子里钻。有时还能吃到肉丸,肉丸炒小米干饭,到今天仍令我回味不已。半饭盆浸了油,香喷喷的小米干饭里,地雷一般地埋着又大又香,难得吃到的肉丸!盼望挖到,又害怕挖到,吃一个,就少一个啊……

食堂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两个大脸盆,一个黑黑的,盛着醋,一个却是略暗的清水。问爸爸才知道,是盐水。有的工人偷食堂的盐拿回家,为防偷,食堂想出这招。强体力劳动出汗多,口味重。大半勺冷水倒进饭盆里,口感只会更差,好在也没人讲究。不过,后来又改为粉末状食盐。一次,我打了面条,没用勺子,伸手从盆里捏了食盐放到自己饭盆里。感觉用不完,看到旁边有个工人也要放盐,想起学校里要求学习雷锋做好事,就把剩下的盐直接撒到他的盆子里。那位又生气又不解,说怎么往我盆里放?!我一看架势不对,赶紧溜了。

馒头,我们那叫馍,和面条并列为两大主食。晋东南地区离河南较近,我们矿上来自河南的工人很多,食堂蒸馒头用河南的办法。不发面,放苏打粉醒一定时间后,反复揉面,揉到劲,蒸出来的馒头很实,从皮到里面,一层一层的,可以一层层揭着吃。那时的馒头,有一种浓浓的麦香味,闻见就让人觉得踏实,食堂的味道,就是馒头的味道。

但我不大喜欢吃馒头,正如上海人说的,是“淡馒头”,没内容。喜欢的是糖三角、包子、烤糕。糖三角并非三角形,而是如奔馳车标一般,以一点为中心,等距离伸出三个角。而最诱人处,正在这中心。满怀期待,吃掉一角、两角或三角,小心翼翼,却又一大口咬到中心,甜蜜的黑糖便流进嘴里……其后多少年,直到今天,我还是看到糖三角就买,可大多是冷的,里面的糖发硬,成了固体,味同嚼蜡,只有毫无生气的甜。

包子种类繁多,有菜包、肉包、豆沙包等,但当时食堂只有一种包子——粉条包。这种包子个头很大,二两一个,皮薄馅多,但馅只有一种食材,就是粉条——满满的细而长的红薯粉条。山西人喜食醋,许多工人把包子咬一个小口,倒许多醋进去,晃一晃,大快朵颐。我不大吃醋,却可以一口气直接吃下两个大包子。

烤糕则不仅不为外人所知,在我们的食堂也早已失传了。不过,它的的确确是我童年时代最值得纪念的美味。矿上的粮票,分细粮和粗粮。白面、大米属于细粮,小米、玉米面是粗粮。烤糕的主材料是玉米面,而且是和了玉米糁子的,较粗糙的玉米面。用糖精水和面,表面刷上油,放入烤箱,烤得焦黄。一口咬下,有香、有甜、有脆,像糕点,也有饼干的味道。用二两粗粮一分钱菜票买到这么好吃的东西,真的很值。和馒头包子不同,烤糕是长条形,掰开不会散,既可当主食,又能做零食。当时矿上人家的主食构成一般是早餐小米稠饭,中餐面条,晚餐馒头和烤糕。

偶尔还能见到麻花,但太高大上,让我们望洋向若,望梅止渴。食堂养有一狗,体型中等,毛色金黄,体格健壮,常在食堂里外跑来跑去,工人们有时夹面条喂它,睬也不睬。听爸爸说,这狗连肉也不愿吃了,只吃麻花。从此,我一见就忍不住多看几眼。我跟在爸爸后面走向饭桌,爸爸常指着同事给我说“这都是你的哥哥们”,工人们都笑骂。我很不解,心想,当哥哥不是很好吗?生啥气呢?爸爸挨了骂,可面有得意之色,仿佛讨了大便宜似的,我也想不明白。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当然首先指吃对人生存的无比重要,但又不限于此,吃饭其实包含了许多社会属性在里面的。职工食堂,除了让人吃饱肚子,也是社会交往的重要场合。矿上的食堂,最初有两个,叫南食堂和北食堂,分别供干部、工人用餐。我爷爷是干部,可以在南食堂吃饭,当工人的爸爸则只能就餐于北食堂了。南食堂,我只跟着爷爷进过一次,印象很依稀了,只记得面积不大、人少、安静,大家都坐着吃饭,不像北食堂,人多,嘈杂,队排得很长,有人坐在桌前吃,有人端着饭盆到处窜,还有不少人有凳子不坐,在食堂门口蹲了一长溜,饭盆放在地上,还有理论,称作“蹲着吃饱,站起来正好”。后来,南食堂拆除,北食堂重建。两层楼建得有四层那么高,是全矿最靓丽时髦的建筑,直到今天,依然屹立,虽然功能变成了社区活动中心。

饭菜票不仅可以打饭打菜,还能在矿区的商店、小摊上买东西,有点货币流通的功能了。使用时间久了,损毁严重,于是全部回收,改版发行新票。新版细粮票是红色,单面印刷,上端写着“五阳矿生活科”,中间位置是数量,有一两、二两、四两、八两四种。右侧约占三分之一面积,是个大大的“细”字,醒目地标明是细粮票。粗粮票为绿色,内容基本一致,同样位置和大小,是个“粗”字,菜票有一分、二分、五分、一角、两角,是黄色。忽然发现,这套最小地方的地方粮票,居然和十几年后发行的人民币100元、50元、20元撞脸了……

工人们对食堂感情复杂,一方面羡慕人家好吃喝,还能时常往家里拿点东西。食堂工种主要有三类。最低等是在窗口卖饭菜的,被称为“卖饭的”,中间是做饭的大师傅,当了班长,才可称作炊事员。看来工人老大哥比解放军叔叔谦虚低调多了,人家《炊事班的故事》都演了一集又一集。另一方面,天天饿极了的时候见面,打饭快慢,分量多少等,难免有些不愉快。嘲笑食堂的人,希望他们出洋相,几乎成了大家的共识。在食堂工作,身材胖,肯定是偷吃了好的,瘦,则被笑话,吃得那么好还胖不了。拔河比赛,食堂赢了,观众说,人家吃的啥,咋能不赢;输了,风凉话立即跟上,吃得那么多还没力气,真是废物。不过,在当时,食堂真的是好工作,特别对于女同志。我小姑姑接我爷爷班时,矿务局局长办公室需要一名打字员,她高中毕业,劳资部门希望她去,她却选择了食堂。看着自己的亲人也坐在窗口里面卖饭菜,里面有人,小小的我很得意了一阵儿。

有段时间,姑姑被调去看食堂的冷库。关于冷库,最有名的桥段就是电影《大李小李和老李》中,老李和大李不愿做广播操,躲进冷库,被冻得和猪肉一样,一敲砰砰响。但姑姑从冷库里偶尔拿回家的,却不是冻猪肉,而是当时我见也没见过的烧鸡和牛肉!常常是晚饭后,姑姑下班回家,爷爷、姑姑、姑父和我,就着屋里一方水泥桌子,开始打牙祭,爷爷和姑父还可能会来几盅酒。爷爷很少喝酒,但一喝几盅,脸微红,边喝,边拿梳子向后梳头,略胖的脸庞,显得更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崔巍,双目炯炯,很有些领导派头,可惜一辈子辗转小吏。后来想想,这吃得也不大光彩,不过,在食堂窗口,我从来没见过卖烧鸡牛肉啊!它们平时进了谁的肚子呢?

由于姑姑的关系,我还跟着别人到食堂后厨“打过几次工”。工作是抽豆角的茎,捏住豆角两头的尖,顺两片连接处,把茎抽出来。这活看似简单,但要拿捏住劲,不然到中途就断了,再往出抽就很难了。抽一斤豆角,工钱一分。现场称重,立即付钱。抽一百斤豆角,才一块钱,来钱太慢了,远没有问爸爸要钱来得快。干了两回,我就不去了。值得记忆的是,我在后厨看到了烤箱。食堂里的人说,烤糕和烧饼都是从这机器里烤出来的。我站在那里,看了又看,默默献上自己的崇拜和感激。

食堂还启发了我们的科技思维。食堂背后,立着一个很高的烟囱,排放做饭烧炭火的烟。一到烧饭时候,不是袅袅的炊烟,而是浓浓直直的炊烟喷向天空。烟囱下端,有一个小铁门,我们把纸片扔进去,关上门,只一会,便从烟囱顶飞了出来。大家都很奇怪,就常去那试验。还每人用不同的纸,比谁的先飘出来。现在想想,那个铁门是供检修用的,可以进去一个大人,铁门无锁,其实有很大安全隐患,幸好没出事。

能引起一个十余岁男孩兴趣的,永远是有特色的事物。除了那条养尊处优,让人羡慕妒忌恨的黄狗,最能吸引我眼球的,是要饭的。不是乞丐,因他们只要饭,不要钱。一年四季,食堂里都有,少时一两个,多时四五个。拿饭盆接住工人们要倒进垃圾桶的剩饭,如得到半个馒头,就装进身上的袋子里。无论就餐者还是食堂管理人员,从来没有人赶他们走。到冬天,要饭的会多起来,有时大人小孩一家子,河南山东口音,说家乡遭灾了。晚上就睡着食堂的地板上,反正暖气很足,再大的空间也不觉得冷。听工人們议论,并非真的受灾,而是河南山东人有要饭的习惯。秋收后地里没活了,粮食锁在家里,一家人外出要一冬天饭,可省下不少口粮。后来想想,这种说法估计有点夸张和排遣人的意思,不足为信。

有一要饭老头,虽住暖气道,吃剩饭,衣服手脸却整齐干净。身上长斜背一军用帆布包,里面除了食物,还有刻图章的刀子和梨木块。刻一个章,收费八两细粮票或五角菜票,见货满意后收钱。当时领工资、领饭菜票或劳保用品,必须盖章,签字无效,老人的刻章生意一直不断。坐在食堂的椅子或户外台阶上,预先把要刻的字反写在纸上,左手拿木块,右手持刻刀,看看纸,刻一刻,慢,笨而认真。我爸爸所在的采煤队队长叫靳孟怀,有人恶作剧,让老头刻一章,为“孟靳怀”。刻好很多天不见人来取,拿着章在食堂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与之最接近的靳孟怀同志。“冤主”哭笑不得,说不是自己要刻的,也不是自己的名字,可老头不依,旁观者哄笑,靳孟怀只好掏出红艳艳的八两细粮票了事。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是一个天,煤矿工人却有两个天,另一个是“安全为天”。有一年春节,矿电视台征集对联,上联“安全为天天天讲”,我对“责任到人人人当”,交一同学报上,结果得了一等奖。并列一等奖的,是矿中学一位老师对的,“矿灯万盏盏盏亮”。说实话,他的下联格律都不正确,“亮”字是仄声,违反对联基本常识,但我直到今天都记得,真心觉得对得好。因为说出了我们的心声,希望像在煤矿常见的一幅标语说的,“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每盏矿灯都如启明星般永远亮着。但熄灯的事,却常有,甚至不可避免。

煤矿有一个指标,“百万吨死亡率”,即每采一吨煤,平均的死亡人数。不少人看过电影《盲井》,像那样把人骗到井下砸死,骗取赔偿金的事,绝对是很少的,在国有大型煤炭企业根本不可能。但煤矿无疑是和平时期死亡人数最多的职业,到今天,全国煤矿每年仍因工作死亡2000多人,我小时候的20世纪80年代,这个数字是6000以上,而当时的产量比现在少得多。所以,尽管仍会听到死亡人数上百的特大型事故,但就我亲身的感受,工伤或死亡人数比先前少太多了。

矿生活区的核心位置,是招待所,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接待工亡职工的家属。常常——当然不是经常——看到招待所门前聚集了一堆人,中年妇女或老太太坐在台阶上号啕痛哭,有的躺在地上边哭边打滚,拉也拉不起来。不用问,肯定是又有人在井下死了,家属来到矿上。当时煤矿职工大多单身,家属在农村,基本不到矿上来,因为来了也没地方住。特别是父母,一来,就是阴阳两隔,怎不痛断肝肠!

可是,旁观的人却很淡然,我生性不喜欢凑热闹,路过一瞅,就走过了。并未感到悲痛或者可惜。我自觉性情还算善良,但见多了,就习惯了,或者说,就麻木了。当时矿上的赔偿标准低,但大多数家属会接受,也有人要求高一点,矿工会有专门负责和家属交涉的人。后来看到新闻里报道地方政府对付“钉子户”“上访户”的办法,不禁失笑,这些招数,在煤矿早已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而且,如果闹得厉害,矿上职工家属就会由同情转为不满,说他们“难缠”。由此想到,青年鲁迅看到幻灯片里“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强健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于是得出国民麻木,“唤起和改造国民性”,成了中国现代文化,特别是文学的标准话语。其实,从我个人的经验就可知道,死亡见或听得多了,便习惯了。习惯了,也就平静了。不像现在,因死亡率大大下降,集团其他矿工亡一个人,听到都惋惜半天。

因工死亡职工的家人,特别是遗孀,有个专有名词,叫作“死亡家属”。矿上对死亡家属的抚恤照顾,包括给一笔几千元的抚恤金,遗孀安排工作,孩子们每月有固定生活费。孩子长大后,矿上安排工作。矿上适合女性的岗位不多,死亡家属的工作,基本是在单身职工楼打扫卫生和洗床单被罩。

我家住在西排房7号,隔壁6号就是一户“死亡家属”。妈妈带着三个孩子。女儿当时十五六岁,一对双胞胎儿子,比我小一岁。妈妈很能干,每天一早去上班,中午回来给孩子们做饭,顺便带回要洗的东西。他们家房前的铁丝上,几乎天天晒着一幅幅床单和被罩。我们做邻居时,她家男人已工亡好几年,我没见过。我常和双胞胎兄弟玩,关系很好,没感觉他家有什么缺憾。反而有些羡慕他们兄弟有妈妈在身边,不像我,跟着爷爷姑姑生活,妈妈在农村,爸爸只有上八点白班时,才能在晚上来看看。

矿上工亡职工累计起来,就不少了,“死亡家属”很少有改嫁的。因为矿上与周围农村几乎不来往,也不大看得起,遗孀们不愿嫁出去,矿上男职工虽有四千多人,但大多会在老家农村成家。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结尾,孙少平和师父的遗孀结合,让人感动,但却缺乏现实生活的基础。于是,母亲带着孩子过活,便很常见了。不过,有的小说里写的,因丧失男人而被欺负的事,在我们矿从来没听说过,同学们也不会欺负这些孩子,他们好像也没有格外受到同情或照顾,一切正常,也平常,岁月如常——虽然时见无常。

一位发小看了我发在朋友圈的文字,回微信说,仿佛听到小时候常见的,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的鸣笛声。煤矿工作,习惯上分为一线、二线、三线。一线生产线,主要包括开拓、掘进、采煤三个工种,劳动强度大,在井下时间长,也最危险。但做井下辅助工作的二线,也不安全,而且,综采装备反倒是以运输为主业的二线出事更多,死亡率也高,虽然绝对数量下降非常明显。我爸爸说,“文革”期间,不让对工人“停,扣,卡”,安全制度不嚴,采一个工作面,整个采煤队的人,几乎工伤个遍。

的确,我们小时候在矿上,从爸爸和其他工人口中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工伤”。煤矿的工作环境,有个形象的说法,“四块石头夹一块肉”,危险可以说无处不在。稍不留神,就会工伤,轻则挂彩,重则骨折。矿医院里,挂着胳膊,吊着腿的人,一个病房接一个病房。于是,骨科成为煤矿医院的强项,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在太原到长治的高速路上,会看到这样的广告“看骨科到潞矿,早日扔拐杖”,而拄着拐杖在医院或街上挪步的一个个身影,早已化入中国煤矿的发展史。今天,大型现代化综采装备,在节约人力的同时,大大提高了安全水平,工伤事故大幅减少。医院也没多少伤员了。

我爸爸很小心,经常说,下井要有三分猴相,意思是工间休息,或在井下打盹时,要像猴子一样把身体团在一起,尽量避免被石头砸中。但毕竟下了三十年矿井,也好几次工伤,左手拇指骨折,终身不能弯曲。记得我大约五六岁的时候,他在井下回柱(煤矿普采的一道工序,即一个工作面采完后,把支撑顶板的铁柱回收),被一根铁柱砸到头,虽然戴着安全帽,但仍头破血流,惯性力把门牙磕掉两个。虽没住院,但休息了一个多月,嘴疼得连烟都不能吸。

有一次,爸爸下班,很晚来看我。一进门就唉声叹气地说,幸亏跑得快,要不你爸爸现在在法院呢!原来,他带着一个徒弟在干活,听到顶板上“嚓”的一声,马上把徒弟往旁边一推,自己跟着跳出来,紧接着,就冒顶(“冒顶”,就是顶板上的石头整片地掉下来,砸到人,非死即伤)了。爸爸因为经验丰富,从一个声音判断出大事将临,而新工人则全然不知道。在《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的师父为救徒弟导致自己工亡,并非高大上的道德虚构,但似乎也不是从道德角度能解释得通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人处危急之际,生死关头,然终是尚未死亡,考虑生之事依然更多,因此,所负的责任和事故发生后的严重后果,往往使人忘记生死。为保证安全,现在规定矿领导必须带班下井,海派清口演员周立波说,是他先提出来的,不知真假。但看似很严厉,其实没啥用。井下最危险的活,是不会让新工人参与的。矿井含瓦斯,严禁明火,因此,在风门里面电焊,必须矿总工程师亲自在场。这是最危险的,都自觉到了最前方,其他怎么会逃避呢?

煤矿工人三班倒,白班早八点上班,简称“八点”,中班下午四点上班,简称“四点”,夜班晚上十二点上班,简称“零点”。下班时间没这么准,但有个大概时间,如回来得晚,家里人就很担心。我弟弟刚参加工作时,在掘进队,相当于井下的建筑工,劳动强度大,危险系数也大。一次爸爸说,啥时调上井就好了。在井上,回来晚,家里也知道他是耍去了……但回来早也不好。我上四年级时一个星期天,上午十一点多,上八点班的姑父突然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工伤了”。右手中指乌黑,套着一个防水袋。矿工们自己发明了不少处置手法,煤尘迷了眼,把眼皮翻起来,用炮线刮出来,手指受伤,就用防水袋包扎。因伤得轻,就自己洗洗澡回家了,也没人陪护。把防水袋揭下来,自己到医院处理。一查,骨折了。清洗干净,上小夹板固定,回家养着。十指连心,非常疼。经常疼得夜不能寐,直呻吟,喊着要打麻药。姑姑笑他“皮薄”,姑父说“你们谁哪怕替我疼上一分钟呢!”伤在谁身上谁知道,“感同身受”云云,都是说说的。伤好了,继续上班,下到地下-700米。

20世纪90年代,潞安矿务局上了综采,采煤用工大幅减少,五阳矿六个采煤队一个个地解散,少部分重组为两个综采队,其余分流到二线。二线负责运人、运料、运煤。矿井地面上就一对井架,主井下料、上煤,副井上下工人。地下却开拓掘进得很远,20世纪80年代,已离井口四十多公里,因此,运输便至关重要。运输工具主要有三类:皮带,电车,煤镏。我一个小学同学,很文雅白净的样子。工作是在井下开电车,应该说属于较轻松的好工种。上班刚一个多月,送了上班工人,空车往井口行驶时,电线断了,车停下来。他下车接线,由于没经验,忘记拉刹车,也没把速度调到零位,结果线一接通,车就动了。直接把他被挤到旁边的巷道壁上。安全科处理现场时,量了下,车和墙之间只有15厘米,整个人被挤扁了。

地面工作应该有安全的,但一不留神也会出事故。工人上下井乘坐的运输工具叫“罐笼”,原理和电梯相同。2003年,我陪一个矿上的朋友登高大上的上海地标东方明珠,上到275米观光层,他淡淡地说“这和上井一样”。的确,即使331米的“太空舱”,也不到-700米矿井的一半。但“罐笼”远没有电梯漂亮,真的是个“罐”“笼”。一个铁制的笼子,铁栅栏半人多高,外面还有一道栅栏。人进罐笼后,先关里面的栅栏门,再关外面的,都有专人负责。因开关罐笼要合上、摘开钩子,这个工种就叫“把钩”。外面的栅栏门同时兼导线功能,门一关上,电铃就响了。开罐笼的工人操作启动。有次,把钩的工人没关里面门,直接关上了外面一道栅栏,罐笼一开,站在最外缘的一个人马上摔下去了。罐笼如果钢丝绳断了往下掉,安全设施会在30厘米距离内抱死,像电梯一样。人可没这防范措施,一路畅通地摔到地层700米深处。幸亏没砸到人,只摔碎了他一个……

被摔下井的工人和我家同一个县。有一年过年回家,大雪难行,我家的村子里公路稍近些,他和我爸爸一起来,在我家借宿过一晚上。当时很年轻,不料死得这样惨。后来我家在矿上住上了单元房,对门的男主人就是肇事者。事故发生后,受到了最严厉的处分,开除厂籍,留矿查看两年。每月必须上够21个班,只发50元生活费。家里四个孩子,生活很困难了一段时间。我们成为邻居时,他已到期,解除处分。现已退休多年,每天在楼下打扑克、晒太阳、聊天,乡音未改,嗓门很大,身材魁梧,国字脸,很符合文学作品中工人老大哥的形象。见惯生死,平安退休的煤矿老工人,对生死真的比一般人洒脱。聊天时,常回忆起各自工伤的经历和工亡多年的老伙计,戏称自己现在不在采煤队,在“等死队”。

井上直接从事生产的单位,主要是洗煤厂。就是把经过选矸工序,去除大块矸石的原煤,经过粉碎、沉淀等一系列手段,去除杂质,洗成精煤的过程。粉碎机功率非常大,绞到人,后果不堪设想。我弟弟学校毕业等分配期间,在矿洗煤厂上临时班。一天中午到食堂吃班中餐,他一个同学简单吃了几口,赶回岗位值班。我弟弟饭还没吃完,就听说他的胳膊被绞进机器了。矿医院医生赶来急救,然终因失血过多而死,年仅18岁。我一个高中同学,在另一家洗煤廠,也遭遇同样的事故,不过,运气好些,从大臂断了一只胳膊。同学们聊到这件事,黑色幽默地说,又多了一个独臂老人。

20世纪8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和改善日常生活的风气也吹到了矿山。当时工人工资不高,但矿上常会发点东西。我最先认识的字,不是“一二三四”,而是“洋河大曲”,因有一年过年时候,全矿职工每人发一箱洋河大曲。玻璃瓶装的,但不是常见的圆瓶,而是方形。当时太小,没敢喝,不知其味。多年后,喝到其升级换代的海之蓝、天之蓝、梦之蓝,价格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上涨了数百倍。引起我更大兴趣的是,酒瓶子又变了,化作圆肚长脖的水滴形。方久而圆,外形虽变,内涵则一——同样充满了设计感。有人说,创新源于好奇。难得一见的方酒瓶激发了想象力和创造力。不知谁发明的,把棉纱浸了煤油,系在瓶身和瓶颈交界处,点燃。待火快灭时,抓住瓶口使劲一掰,瓶子就“身首异处”了。方方的、上大下小的瓶身,正好是一只很潮而且有范的玻璃杯。后来,还烧过二锅头瓶子,成果就是圆茶杯了。一时间,许多人家里都有了讲究的“茶杯”,不再用碗喝水了。

大约1986年春节,矿上还发过山西名酒汾酒和竹叶青。生活科发出通知,为让全矿职工家属过好春节,每两家发汾酒和竹叶青各一瓶。下一句话是:如一家来领,只能领竹叶青。当时汾酒比竹叶青更受人欢迎,是大家心中的山西第一名酒。于是,我家和二姑家组成一个领酒互助组。虽是最简单的玻璃瓶装,但却是前所未有的高档酒,两家人都很高兴,觉得这个年是肯定能过好了。可都想要汾酒,怎么办呢?于是,双方各派最小的成员出马抓阄。两张写了“汾”“竹”二字的纸团放在姑姑家的桌上,我小妹妹和表弟去抓。结果,不论一局定输赢,还是三局两胜,不管谁先谁后,都是我小妹妹抓到“汾”。大家都觉得奇怪而有趣,著名的50%定律好像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最终,我带着弟弟妹妹们,以发财而又得胜的姿态,捧了这宝贝回家去。

不过,过年发酒的事,并不常见。通常发的,是米、面、油,还有带鱼。领带鱼和炸带鱼,如鲁迅先生笔下的年关祝福一样,是众人期盼而欣喜的大节日。一般在腊月二十八,一块块来自“南方”的冰块被运到矿职工食堂,冰块里安睡的,就是一条条长短宽窄不同的带鱼。看到一篇小说《南方南方》,讲改革开放初期,有点弱智的堂弟一心想到南方去,结果屡屡被骗。对于那时候我们那个偏僻的矿山来说,南方的确代表着富裕、混乱,还有神秘。而且,晋东南地区的中心城市长治,在我矿的南面。虽然我五岁时第一次去长治时,被早晨连绵不断的自行车流吓得不敢过街,还差一点掉进动物园的熊池里(上大学时看到报道,父亲再婚,把儿子扔进这个熊池,被熊吃掉。着实后怕了,幸亏我没成为先行者……),但长治的确繁华热闹得多。而我的又小又破的农村老家,则在北边。于是,南、北在我的概念里,就富有好坏高低的价值指向。比长治更南的南方,自然更加不一般了。

分这一年一见的带鱼,不称斤,而数条,在冰块里,也没法称。所以,看到大的,大家就会抢。冰碴子很锋利,我就曾被划破手,冰块上染了淡淡的血痕。一家家用小车把冰块拉回去,在楼下砸冰取鱼。查干湖冬捕的盛况,广为人向往,但这种砸冰取鱼,却少有人知。很快,家家厨房里,都飘出了炸带鱼的香味。裹了淀粉,炸得金黄酥嫩的带鱼块,让孩子们直流口水,边炸,边就“消灭”掉许多。可以说一直到读研究生时期,我对于“吃鱼”的认识,还是炸带鱼块。读研期间,为省钱自己做饭,看到菜市场水箱里鲜活肥大的鱼,心想一定很贵吧。终于鼓足勇气问问价钱,也还好。其他烧法不会,想起小时候学课文《金色的鱼钩》时,不知道鱼汤是怎样的美味。放锅里煮熟,边喝边吃,感觉不过如此,远没有带鱼香嫩可口。

真正引起全矿轰动,并产生出“代际差异”效应的,是发录音机。之前,发过大个的收音机。爸爸带回老家,放在窑洞里的桌子上。和以前常见的扁扁黑黑的小收音机不同,暗黄色的木质外壳,四个脚支撑,“雄踞”桌上,很有些霸气。尤其不一般的是,声音很大,调到最大声,周围几个院子都能听见,而且随时可以听。比挂在房檐下,到时间才广播,只播放“武乡县广播站”节目的“喇叭箱箱”不知高大上多少倍。全村人都来看、来听,很是热闹了一阵。但和录音机比起来,他就土得多了。

和录音机同时发的,是自行车,白山牌的,二选一。结果,年纪大的,通常选择自行车,年轻工人,大多领录音机。在我家的表现就是,我爸爸推回一辆白山牌自行车,姑父满脸笑容地提回录音机。自行车在我学骑车的过程中摔散了架,录音机则成为全家关注的核心。姑父当时很年轻,属于新潮一派,且对自己的“煤工”身份不满,一心想做“机电工”。于是,就从新得的宝贝录音机“练手”。对着说明书很快掌握了各个按键的功能,当自己的声音从机器里原汁原味地放出来,真是又新奇又兴奋,一向严肃的爷爷都露出了笑容。姑父还告诉我们,磁带分原声带和空白带两种,原声带要10元一盘,空白带则只需5元。本来爷爷和姑父的父母,以及我爸爸等“老派人”就觉得录音机“没用”,不料还得接着花磁带钱。大家都主张买空白带,自己录内容。录音机是“单卡”的,没有自动录音功能,录音时,要两台机器面对面,一个放,一个录。全家人都敛声静气,连走路都蹑手蹑脚。可保不准外面有声音,往往在动听的流行歌曲中,蹿出一声嘹亮的鸡鸣。

原声带的包装纸上,用极小的字密密麻麻写满歌词,翻录就得自己动手了。有段时间,姑父常坐在写字台前抄歌词。蓝色复写纸垫在信纸下,一印好几份——还有其他朋友也需要。一次,老家的武乡秧歌剧团来矿演出,最“现代化”的设备和最土的艺术奇迹对接,录音机放在职工俱乐部的戏台上,连录了好几天。剧目是《小二黑结婚》和《王贵与李香香》。姑父把全部的唱词都抄了一遍。《小二黑结婚》唱词由小说改编而来,《王贵与李香香》,则几乎是原诗。我不喜欢听秧歌,但姑父的字非常好,我常暗暗模仿,虽然直到现在,我依然差他很远。爱屋及乌,把李季先生的这首名著读了好几遍。

电视机当然更不同凡响了,但矿上没发过。发的另一种新鲜东西是折叠桌椅。长久以来,职工家里的家具几乎都是从单位借的。床、桌椅、箱柜、火炉等,上面都写了编号,或钉着一个小白铁皮,上面清楚地刻印着“五阳矿行政科”字样。行政科负责分房子,也负责借家具。家具可以一借多少年,但永远只有使用权,而且种类非常有限。比如,没有双人床,要结婚了,就把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但颜色、新旧常常不同,不知会不會“异床异梦”。改革开放后,年轻人开始感觉借的家具不好了。自己请木工做家具慢慢流行起来。大家把做的新家具叫“嫁妆”——的确大多是准备结婚时用的,但不用于结婚的家具,也被这样称呼。以至于许多年,我一看到“嫁妆”这个词,脑子里马上映出写字台和五斗柜。

金属支撑,金黄色、翠绿色、淡蓝色等,如瓷器一般光滑可鉴,印着淡淡花纹的桌面和椅面,让人新奇而享受。而且,桌椅都可以折叠。苏东坡见到“折之寸许,展之尺余”的折扇,“以为奇”。一千年后,我们看到这展之大可盖地,甚至可以方桌变圆桌,折之面壁而立的“现代化”桌椅,同样稀罕不已。借矿上的桌椅自然还了,进了“修缮院”,却终于“修而散之”,都不知所终也。连“床前明月光”时代之前即已陪伴着中国人的“床床”——小板凳,也几乎被遗弃了。由之而来的,是打扑克兴盛。一桌标配四椅,正好一桌扑克。而且搬动容易省力,一时间,家里家外,楼下院子里,都是扑克声,于今不绝。

近日又读《红楼梦》,看到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在王熙凤住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坨般一物,却不住的乱晃……只听得当的一声……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有许多观点争论《红楼梦》作者及时所处年代,比如有人以“近来之文征明、祝枝山”句,论证作者应为明代人,具体而言,是明清之际的著名才子冒辟疆。其实,考查下大自鸣钟传入中国的年代,对于解决红楼公案无疑大有益处的。

经常说平民和贵族差距天地,到底差多远呢?以钟表为例,是250年。我家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才有这物事。而且,也是矿上发的。矿上发的钟表,后来我知道属于小型的,大约40厘米长、20厘米宽,但比常见的“马蹄表”可雄伟得多了,又是一阵稀奇。钟分两种,挂钟和座钟,分别是可以挂在墙上或放在桌上。但属于一个牌子——“奔马”牌,黑褐色的木质表壳顶端正中,是一匹前腿弓、后退蹬的金黄色奔马,黄得有些艳丽。

选择钟表时,“代际差异”又出现了。我爸爸和他的伙计们,选的是挂钟,我姑父和他的哥们,要的是座钟。座钟坐在姑父家新打的写字台上,脚下是玻璃板和压着的照片。爸爸把挂钟带回老家,挂在窑洞墙上,驾临着老式的桌子。村子里又轰动了。村里人最喜欢的,就是挂钟整点报时的当当声,和刘姥姥如出一辙。孩子们常在我家呆着,等整点钟响,快报时的时候,往往跑回家叫大人来听。山村夜静,钟声传得很远,在城市里,可能要被举报扰民了,村里人则喜形于色地告我家人,“我夜里听到你家钟响了”,仿佛沾了啥光似的。我和弟弟妹妹很小,虽然挂在脑袋上方,依然从未“夜半钟声到客船”。倒是我二叔发现了钟声的实用价值。

我家和二叔、三叔家住在一个院子,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三家共同使用一头骡子。我爸爸在外工作,三叔做木匠,也常不在家。骡子由二叔喂。北方常见的四种牲口,牛、骡子、马、驴,其实可以分为两类。牛是一类,叫“大牲口”,另三种归为一类,叫“小牲口”。虽然骡马比牛要高大不少,但此小大之辨,在内质而非外形。牛有四个胃,白天吃下,晚上卧地反刍(我老家称为“倒嚼”,更形象)。牛无上牙,用下牙和上牙根反复磨碎草料,嚼得口吐白沫,垂涎三尺(在上海地铁站看到途牛旅行网的广告,牛露出上牙,开心地笑着,我不禁笑了……),一夜如此,不需半夜添草料。小牲口则一夜要添两回,分别是12点一次、凌晨3点一次。担心误时,二叔常一夜睡不好,老要点灯看表。自我家有了挂钟,二叔闻钟起舞,轻省了许多。

大钟还有一项“特异功能”,爸爸的手表一天一上发条。他睡前摘下手表,都要搓拧一小会。大钟则只需半个月上一次就够了,而且不能用手拧,得使专用钥匙。座钟底部专门有个小抽屉,用来放钥匙,挂钟底部是装饰,钥匙直接放在表壳里。打开钟表的前门,小心翼翼地从均匀振荡的钟摆下取出钥匙,插入表盘上的孔,顺时针转动,只感觉越来越紧,就给表添动力了。以后的15天,时针和分针便不知疲倦地在洁白的表盘上、黑色的罗马字母间你追我赶地兜圈子,周而复始,却是时光永逝。

有一次,忘记上发条,表停了。上足发条校正时间时,我发现,每拨到某点钟,就会响亮地打几下,不用一小时一小时地等。于是,趁妈妈到地里干活,我约了小伙伴们,向前拨指针,果然响个不停,大大地过了一回听钟声的瘾。然后再单拨回来。不料,响过后,到点是不会再响的,结果一整天都哑然。大家都以为坏了,但又无人会修。到夜里,突然又响起,准时叫二叔起来喂牲口。

矿区的文化活动,虽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文化勃兴的初期,且偏处山区小镇,依通常的文学想象,定然封闭愚昧、迷信麻木,彰显人性之恶。但在我的记忆里,矿区文化虽不算丰富多彩,却是能够“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文化需要”的。

文化活动的中心,在位于矿区中心的俱乐部。一幢灰砖盖成的高房子,虽绝对高度不如三四层的职工家属楼,但最有气势。门前十多级半圆台阶,走入广场,再拾阶而上,才能到达俱乐部门前。黄颜色的门,年深日久,已褪色斑驳,但正如《红楼梦》里荣国府椅子上半新不旧的垫子,自然的陈旧,更见出不语而矜的气韵。至少孩子们,对大门里面的世界有着无限向往。后来看到“足球俱乐部”等许多俱乐部,一时都想不明白,俱乐部不是所房子吗,怎么成组织机构了?

俱乐部前端是舞台,放电影、唱戏、职工文化演出、矿上开大会,甚至有一次公审犯人,都在这舞台进行。舞台两侧各有一幅标语,一幅为“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大跃进”色彩明显,另一侧记不清楚了,好像有“艰苦奋斗,建设美丽矿山”字样,可惜俱乐部早已拆除,无从查考。阶梯式的大厅里,排着30排座椅,每排31个位子,分单双号排列。虽为简易的木板椅,可人一站起来便自动折叠回去,数十年而功能良好,大约维护得不错。

俱乐部最主要的功能,是放电影。现在的大片都讲“档期”。档期一到,铺天盖地都是这部片子,想看其他影片都有点困难,档期一过,又踪影全无,芳踪难觅了。那时矿俱乐部一个月上映20多部影片。月底月初,俱乐部广场上的宣传栏便贴出电影预告和部分片子的镜头截图,下配文字说明,少则八幅,多则十幅,基本可以窥见一点面貌。一部片子通常演一天,三场,上午11点、下午4点、晚上8点。矿工会每月发20张电影券,一张换一张电影票。票也可以用錢或食堂的菜票买,一毛一张。

虽然便宜,可对于几乎没有零花钱的孩子们,依然买不起。俱乐部收票的人叫“国宝”(或是“国保”),大人这么叫,我们也跟着喊,始终不知他姓什么,名字究竟怎样写。人年轻,个子高,样子也帅,而且绝对引领全矿时尚,第一个烫卷发的是他,第一个戴“石头镜”的是他,第一个穿喇叭裤的,也是他。看到国宝玉树临风地站在收票的栅栏前,我们又羡慕又害怕,彷徨地思考怎样才能混进去。看着我们心神不宁的样子,国宝愈发得意。不过,说实话,无论国宝还是俱乐部,对小孩子都真心不错。两个孩子可以共用一张票,一个大人,还可以带个孩子进去。我们常寻摸哪个大人和善,大多选中老年人,拽着人家的衣角跟进去。还有更好的,主动把手伸到背后,让一个孩子抓住,顺理成章地带进去。

童年观影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是《少林寺》的上映。一天三场的惯例被打破,连演两天,每天六场,依然人满为患,过道上、二楼的台阶上,都是人。不少人,尤其是年轻人和孩子们,一场接一场地看。那叫一个热血沸腾!结果,很快出现了一群光头小子。

少林寺的故事发生在河南,我班正好有个河南同学,大家于是很羡慕他。他也无师自通地会了“少林拳”,收了三个徒弟,其中一个就是我。四人在班里同进同出,师傅走在前面,三个跟在身后。课外活动时间和星期天,都在一起练武。攒钱买来宽幅黑松紧带,缝起来戴在手腕上当护腕。习武内容包括拳术、功夫,以及破阵之法。捡来瓦片,手掌用力斫下,纹丝不动,手倒生疼。贴在墙上,尽声而裂。于是,在师傅的见证下,三个人一气拍打,瓦缶雷鸣矣。套路则三人各攻一术,我主练掌,另一同学修拳,一习鹰爪功,全盘照搬觉远和王仁则。但师傅的拳术却主要是自编的。这少林拳,开头一个侧翻,随即打坐合十,做小和尚状。起身后,两拳两脚,跌跌撞撞。仨徒弟也怀疑这拳法是否正宗,但每次练得都一样,不像别人挥拳飞脚地乱扑腾。还习练了连环脚和破龙头阵的战法。

学校里习武者,大有其人,各有组织,有的还在漳河边挖了小窑洞,作为基地。我们去参观,很是钦佩。于是,也选了个地,准备深挖洞、广积粮,图称霸。

《少林寺》之后,武打电影便接踵而来,我们则想方设法,每部不落。看了《南北少林》《少林小子》《少林俗家弟子》《武林志》《南拳王》《忍无可忍》《新方世玉》《武当》《自古英雄出少年》等。每看一部,便时兴一种拳法。《武当》里的老道手执拂尘,我们找来蛇皮袋,一根一根抽出塑料线,集成一把,系在小树枝上。指捏树枝,靠在小臂上,白色尘尾垂下。见面打招呼,也由双手合十的“阿弥陀佛”变而为单掌立于胸前的“贫道”。记不清源自何处了,与拂尘相匹配的,还需一副拍板。两块竹片,顶端穿眼,用绳子系在一起,打快板样,互拍有声。观《新方世玉》后,人人练起“二指禅”,对着墙,或在课桌上不停地戳,期待像方世玉一般把砖头捅俩窟窿。《自古英雄出少年》里的“大丈夫”一段时间彻底颠覆了传统价值观,以致没人敢自称“大丈夫男子汉”了。

演戏,同样是矿区俱乐部的重要功能。煤矿演戏,除了丰富职工文化生活,另一个功能是祭祀。祭祀的对象,是太上老君,中国传统的行业神。在神界分工里,老君爷负责工业,特别是和着火相关的行业,可能和他开炉炼丹有关吧。煤矿工人家里,通常都供一尊太上老君的像,每月初一十五割肉上香。看到一部小说,说煤矿工人的妻子在家虔诚供奉观音菩萨,保佑下井的丈夫平安,我不禁哑然,艺术还要来源于生活啊。矿上,则隔段时间,就请剧团来演出。在特定的时间,比如元宵节,会在工作区,离矿井不远的地方临时搭台唱戏,“一片神鸦社鼓”的味道就更足了。

我小时候不喜欢看戏,一看就睡觉。看电影倒从来很精神。唯一让我感兴趣的,是戏台上可以拉开、合上的幕布。看不见人拉,红的、绿的幕布时开时合,我很是奇怪。煤矿虽然偏僻,但毕竟是现代大工业,自动控制的水平不低,做到这点毫无困难,更精彩的自动化设施在元宵灯会上。刚开始,我纳闷为何幕布拉来拉去,舞台时大时小,看多了,知道那时的幕后工作是在换陈设。印象较深的,是《秦香莲告状》,但忘了剧种属于晋剧、豫剧,还是上党梆子或上党落子。引起我兴趣的,是韩琪杀庙,即韩琪受陈世美之命,到古庙追杀秦香莲母子三人,良心发现,自刎身亡。身着黑衣,画着“三花脸”的韩琪,拿明晃晃的大刀,在脖子上一割,立即直挺挺向后倒下。然后幕就拉上了。我和小伙伴们讨论,戏台上是真杀还是假杀?是真刀假杀,还是假刀真杀?现在回看,有点逻辑辩证的味道了。再一个,就是陈世美被斩。陈世美被褫夺官帽,将被行刑前,不停地晃着长长的黑发。最后却被四个人举起来,抬到后台去了。是到后台去杀吗?我问大人。爸爸说,唱戏,又不是真杀。如今想来,暴力场面对感官造成直接冲击,的确容易给人,哪怕是小孩子,留下深刻印象。好莱坞大片每几分钟就会出现一次暴力镜头,是符合人性的,所以行销全球。

改革开放后,娱乐渠道增多,传统戏曲似乎在不可避免地衰落,申请非物质遗产保护、出台专项扶持政策等,以各类手段,极力挽大厦于既倒。但就矿上所见,却仿佛另有千秋。除了唱戏,矿上在春节期间还请民间团体当街说书。说书人都来自同属长治的长子县。周围人调侃,长子三件宝,说鼓书、种青椒、长治街上卖皮包。但他们的鼓书和我在老家看的,盲人弹着三弦说书不一样,说书者基本都是健全人,人数也较多,要四五个,而且有男有女,以较年轻的女子为主说。乐器,除了三弦月琴,还有二胡、锣、鼓、铙等,尤其有特色的是,主说手里拿一支长长的竹夹子,不是快板,就是低端弯曲做成的夹子。边说边打,用来掌握节奏。而且还有简单的角色分工和对话,以及个别动作。

书场是当街用原木和木板临时搭起的高台,大约四平方米。为提高竞争性,每次都是在街两边各立一家,有时甚至四家同时演。连演半个月,正月初三到正月十七,看哪家台前听众多。矿工会派人现场巡查。北方冬天很冷,尤其是晚上,留住听众的确不易。于是乎,各家都拼了命地出力。有一次,一家居然画了脸上场——渐渐具备了戏曲的雏形。可见,新的戏曲形式仍在民间产生与发展,只要有市场,有观众。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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