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因为有人惦记
2019-09-10东西
东西
认识他应该是1986年冬天。那时我刚从河池师专毕业,分配到天峨中学当教师,闲时写些豆腐块投给《河池日报》。他是副刊编辑,编过我的几篇小稿,但还没见过我。那天,在暮色四合之后不久的天峨县中学单身汉宿舍区,我听到黄开杰响亮的喊声。他说李昌宪来了,过去坐坐。虽然开杰老师在前面加了我的名字,但我明显感到这一句绝对不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几乎在向所有的老师宣布,且语带自豪。因为在桂西北偏远的山区小县,这个出产名人近乎为零的地方,李昌宪看谁都算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从平房的前排绕到后排,我走进开杰老师的房间,看见他坐在面对门口的椅子上。标准的国字脸,打量人的时候眼睛微眯,手上夹着一支燃烧的香烟,不时抽一口,烟雾从前额升上去。他的相貌没超出我的想象,也许是我曾在某处见过照片,也许是在人们的讲述中脑海里事先有了素描。但我的外貌一定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然他为什么一直打量我?多数时间我在听他们聊。门是敞开的,中途不停地有人插入招呼,握手,散烟,就像现在电视剧里插播广告。为顾及每个人的情绪,他也聊几句文学。临别时他鼓励我好好写。听得出,这是礼貌性的鼓励,但在一颗“扑通扑通”的文学心脏面前却具有神奇的药效。
后来我经常给他投稿,也常收到他的退稿信或采用信。他的信写得很认真,字迹工整,内容丰富,像邻家大哥在跟你拉家常,不知不觉中你会把他当成值得信赖的人。所以每每见面就会向他大倒苦水或大讲成绩,甚至大讲可能实现的成绩,仿佛只有他才能理解自己的挫败和喜悦。他是优秀的听众,哪怕你是他的小弟,哪怕你的位置比他低得多,他都会竖耳倾听,并不时产生共鸣。如果用器官来形容,他是耳朵。如果用地势来比喻,他是凹地。如果用名句来描述,那他就是“低到尘埃,开出 花朵”。
为了不伤害初学写作者,他常常为写退稿信而发愁。他不退稿作者就以为还有希望,于是天天写信问他稿件如何。在河池日报社与他共事的那段时间,我经常看见他用如下模式写退稿信:首先是客气的称呼,然后是稿件的优点(这部分往往浮夸),再后就是文章有瑕疵(这部分往往瞒报),稿件拟不用,是留在这里还是退给您?他一直用“您”。作者看了他的回信跟他索回稿件時,他好像自己犯了错误一样,很内疚地把稿件装入大信封,同时塞进两本河池日报社的空白稿纸。在那个年代,能用河池日报社的稿纸写文章,就已经是一种荣誉了。
1997年冬天,我从天峨县搬家到河池工作。那时公路弯曲,全是泥巴路,早上出发前我拨通他办公室的座机,告诉他找几个人帮忙卸车。细雨中,我和货车司机在山路上盘绕,傍晚才到达金城江(河池地区驻地)。货车开进大院时,我只看见他一个人等在细雨中。虽然那时我没什么家产,却有满满一车柴火和几十块用于打柜子的杉木板和椿木板。我问他,没叫人?他说太晚了,不好意思叫别人,我们两个够了。于是,那个晚上我俩卸了整整一车的柴火和木板。我分到的房间在二楼,柴火和木板都要扛上去,每次他都扛得比我多,我扛得动一块厚椿木板,他就扛两块。我扛得动两块,他就扛三块。在帮助朋友的时候,他从来不节约力气。卸完车,到请他吃晚饭时,我才知道他不叫人帮忙的良苦用心。因为,那时候我没什么钱,叫人越多饭钱酒钱就花得越大。所以,他宁可累一点也要帮我省钱。
他的女儿七个月出生,因为早产,放在一个小小的保温箱里,他天天守着,箱内的一丁点动静都扯着他的左胸。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只有这么看着,他的表情才是安稳的。当女儿能吃一点食物时,他就用一个钵来磨米面,煮米糕。有时候我们去串门,他一边磨米面一边跟我们聊天,好像他的主业就是磨米面的。偶尔朋友邀请聚会,他总是尽可能地把家里的饭菜煮好再出来。这一抹对家人的暖意,曾遭到过大男子主义者们的多次嘲笑,但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至于当电视连续剧《渴望》火遍大江南北的那些日子,我和几个朋友都叫他“宋大成”。为给女儿多攒一点上学的费用,他曾离家到东莞的某个报社工作。虽然那边的薪水比这边要高许多,但终受不了分离的思念,他又回到河池。他得过许多荣誉和称号,也做过单位的领导,但退休后却无法给女儿安排工作。于是,他焦急,却不向朋友开口。他是一个轻易不向朋友开口的人,就是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仍然如此。
2018年11月25日下午,我正在聚光灯下推荐几位作家的新书,空隙瞟了一眼手机,看见朋友发来短信,说宪哥病危。我回信你快派人去医院,我活动结束即去。如此淡定,是因为我对他的身体有信心。他几乎很少生病,打过乒乓球、篮球,每天晚上坚持散步。与他认识这么些年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身体不舒服。然而,这一次,他把我彻底地惊着了。当我从聚光灯下走出来,给嫂子打去电话时,听到的却是哭声。嫂子说几个小时前,他还有说有笑的。我问病况,原来几天前半夜他心绞痛,叫了救护车,送到了某医院。某医院处理之后,痛感减缓,转到另一医院。医院还没来及做心脏造影,他就走了。我问嫂子为什么住院了不告诉我?嫂子说他不让打电话,他说等做完了心脏支架手术再告诉我们。回想,我是有预感的,那几天我很想给他打电话(这种感觉很强烈),但因为工作忙乱,一直拖着,想等几天,可惜再无机会。我到太平间去看他,说宪哥你怎么就走了?他面无表情,这是他唯一一次在听到我说话时没有反应。
墨西哥有“亡灵节”,他们认为死亡不是生命的完结,而是新生活的起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亡人仍然嬉笑怒骂,有吃有穿,结婚生子,和人间的唯一区别就是没有痛苦、烦恼和压力,也不用发愁柴米油盐。美国电影人受此启发制作了动画片《寻梦环游记》。在这部片里,生命并无终点,只要在现实世界中还有人惦记,那亡人就仍然活在另一个维度里。但愿我们持久的怀念,能让宪哥的生命得以继续……
责任编辑:鲍伯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