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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大雪与黑路

2019-09-10曹文生

散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大雪故乡人生

曹文生

北方

风,翻越邻居家的院墙,落在我家的院子里。它从地上爬起来,顺着门缝进入我家的屋内,此时,我正躺在木床上,听见一阵风,贴着脸呼唤我。

我被风叫醒。走出门,看见院子里,落满了叶子,一个叫作“树”的朝代,就要结束了。叶落尽,只剩下树干,让风奈何不得,或许,树比人更有骨气一些。

它从不喊疼,孤独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村庄里的炊烟,还有一些来来往往的人,也看见一些人,离开故乡之后就走丢了。

一个人,即将到了不惑之年。可是,对什么都没有看明白,我能看明白的,就是岁月不饶人,它已经拿母亲开刀了,母亲的白发,已经满头了。

或许,人生就这样了。

蜗居小城,过简单一点的生活。每天,讀读书,和友人在微信上斗斗嘴,把一种枯燥的生活,尽量活得有诗意一些。

一个人,在睡不着的时候,也想想过去的理想,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总觉得世界上,应该有我的影子。

但是,我的影子除了在那个叫作“曹胡同”的小村庄,就丢在秦家寨了。 这些年有些病态了。再喜欢不起来新鲜的事物,有时候常常对一个“旧”字发呆。

旧,是生活抛弃的部分,它不再年轻,像此刻的我。在街道上,看见一些旧照片,那种黑白色的,便会想起母亲,想起远方的姐姐。或许,便留意黄昏的影子里,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

那时候,自行车是凤凰牌子。笨重、费力,它承载着生活的重量。父亲,常常一车子带我们姐弟三个,前面两个,后面一个。日子,就这样简单。

如今,父亲不在了。

剩下三个可怜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念叨起他,也是一脸悲戚。不说了,马上就入冬了,要准备些棉衣了。

又快到了送寒衣的日子,我把去年写的文字,重新读一遍,便觉得日子太快了。一眨眼,便丢失了许多日子。

在故乡,麦子一地青翠了。

再也找不回那个一天往麦地里跑几次瞧几眼的庄稼人了,似乎日子暗示我,把许多丢失的东西忘了吧,但是我觉得一些人和事,被一把烙铁烙在心灵上。

故乡的人,有些面目模糊了。

我在远方,开始安于一种生活。一个人,什么都不想,过一天,便算一天。

一个人,在北方。我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总是标榜自己是北方的王了,其实,我只是北方的一株草。

笔下的诗,也开始切人生活了。一个人,在夜里,写出下面的句子:

标配的生活,是这样的:

睡懒觉、煮粥,在一台电脑前消磨时间

或许,现实的事总是让人失望

满山的草,被羊啃去一些

让我想起人生:

消失的那一部分,犹如理想

坚守的那一部分,被风吹着

屋檐下的燕子,看着远方的小路上

正返回的乡村。

牛羊,从新雨后归来

落日满空山,是诗人的事情。

我看见一些熟悉的人,面目相似

他们固守着贫穷,一辈子,就这样活着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脸上

落了一层余晖,像一个人,涂了一层金

坐在乡下的屋子里,变成了一尊佛

没了伤口,没了血泡

这一瞬间,我似乎忘记了人间。

在这首诗里,我能看见一个被消磨掉理想和苦难的人。此刻,再也不提理想了,理想被日子一点一点地蚕食掉,只剩下一地鸡毛。我似乎看到我的中年,和刘震云书里那个中年人小林一样,卑微而窘迫。

一个人什么都不说了,裹紧衣服,出一趟门,买一些过冬的蔬菜。

大雪

早晨五点二十三分,我便醒来了。

在陕北小城,大雪不见雪,只剩下一场夜的盛宴,漆黑的夜色如墨,一团一团掉进生活里,这个时刻,还没有一点光。

我想,大雪是不是应该遵从节气的路标,按规则准时而来。或许,一场雪,正在赶路,不久的将来,大雪便会落下。

不知为何,提起雪,心里便明净了不少,生活中的阴郁也散了。

大雪,适合做什么呢?

适合看电影。突然一个电影钻人心里,名字叫作《我们俩》,金雅琴老师虽说老了,但是大雪之内深藏的孤独,让我想起了大雪封闭的灵魂。

一开场,便是一场盛大的雪事。

大雪推进的故事,永远吸引着人,似乎这支撑人间的大雪,会成为薄凉的背景,大雪、四合院,加上老式的自行车,一种日常的生活缓缓陈述。

江南的雪,是浅薄的。大多的雪,触地即化,在日本的描述里,这种雪称为“泡雪”。只有北方的雪,才醇厚一些,才野一些。日本的文字里,关于雪花有太多的分类,譬如:深雪、细雪、绵雪、风花、牡丹雪,从文字里,一个细腻的民族,正在剖析着细微的风物。

或许,这文字太文艺了,“文艺”一词,于我们乡下人而言,是一种病态。我们的生活是应该贴近吃喝拉撒睡的。

或许在古诗里,只有“红泥小火炉”一句,是属于乡村式的。红彤彤的火焰,让人一心温暖。围坐的人,一起说着孩子和收成,人间也就这样了。

小雪腌的雪里蕻已经能吃了,切碎,加点香油,便能人口了。这菜,是带着乡下的气息,不适合娇气的胃。

填饱了肚子,便会想一些上半身的事情,譬如读书、冥想。大雪营造的氛围,太悲凉,不适合读海子的诗。

割下嘴唇放在火上

大雪飘飘

不见昔日肮脏的山头

都被雪白的乳房拥抱

这诗,把一个大雪的意境打破了,似乎大雪的自足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雪白的乳房,代替了人间烟火。

大雪而至,深藏于冬。这时候,躺在床上,被子盖了三层,天太冷了,不适合出门。一个人,无聊时,适合读读顾城的诗:

我走向许多地方

都不能离开

那片叽叽喳喳的寂静

也许在我心里

也有一个冬天

一片绝无人迹的雪地

在那里

许多小灌木缩成一团

维护着喜欢发言的鸟雀

多么好的文字,谁能想到这么干净的人,竟然拒绝生活了,一把斧头,就结束了这个世界。

海子、顾城之后,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诗,越来越小众,越来越走不进世人的生活,唐诗所浸泡的生活,越来越虚弱,越来越与生活远离。

这样的话,可能会让一些人不舒服,诗歌总会有人写,包括我也写一些,但是感觉读到的这些诗歌,总与生活隔膜一些。

回到生活吧,那时候,大雪纷飞,我们穿着棉衣,挤在墙角处,玩着儿时的游戏。一转眼,三十多年了,生活方式也变了很多。再也没有人去体味大雪的深浅了,大雪,成了一种奢侈品。

人说“一白遮百丑”。大雪,是白的最高意境,古人很多关于白的描写,都是富有魅力的。月光如碎银,大雪素白。这些白的意图,也被人移植到生活里。古人也喜欢美白,那时候,女人用淘米水洗脸,这个方法,故乡人一直用着,一直传承着一种古老的美白方式,只是这方法,在都市的化妆品面前少有人关注了。

入冬,大地少了水分。

一场雪落下,意境就不一样了。这世界又滋润了,许多人的感冒也好了。看起来,万物皆好,只缺一场雪。

这雪一旦落下,便停不下来了。它用一种精神,把万物安放雪心。在大雪封住的大地之上,只有一些鸟是动的。 你看,那一只麻雀,越来越远。 它在大雪中,犹如一个小黑点,从眼前飞去,消失在远方。

黑路

此时,莫名地爱上走黑路。

走黑路,有什么好的呢?黑乎乎的夜,一个人走进去,如同走进一个镜子里,再也走不出来了。

每次走黑路,我都覺得时间好漫长。我对于黑夜,有点恐惧情绪。一个人,只有恐惧时,才走得小心翼翼的,才渴望快一点到灯火通明的地方。越是恐惧,越是觉得一条路如此长,时间犹如停止了,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前。

如果是在白天,可以边走边看路上的花花草草,感觉才一会儿工夫,一抬头,已经到了家门口,同样的一条路,为何白天和黑夜有如此反差?

突然觉得是心理原因,人生也是这样,同样是对一件事情,欲望越大,感觉等待越是漫长,如果放下一切,以平常心去看待它,或许就感觉到一种轻松了。

在一条黑路上,什么都是看不透的。每一步,都潜伏着危险。乡间的小路,坑坑洼洼,一个坑,就足以让一个人崴脚,成了生活里的负担,人走在黑路上,必须凭白天的印象去走,可喜的是,我们的记忆,是被生活丈量过的,每一步,都很到位。

只有在黑路上,心才能虔诚。心虔诚了,才觉得不会害怕了,白天没做过亏心事,鬼不会找我,走路自然稳多了。

其实,鬼神的事,到底有还是没有,我也说不清楚,我一次也没碰到过,父亲倒是碰见过几次,老实本分的父亲一辈子不会说谎,我想,这件事也不会是假的。

他说,明明是一条明晃晃的路,走过去,便怎么就成了围着一座孤坟转圈圈了,他也说不清楚。回到家的时候,他一身疲惫,像干了一场农活一样,挨床就入眠了。

这是黑暗衍生的故事,带着神秘的气息,每一个人都活在似懂非懂的世界里,怕每一座孤坟,怕每一个消失的人。

生人,到底怕死亡的人?还是死亡的人怕我们呢?我也不知道,我们按节气和他们产生关联,别的日子,似乎老死不相往来,人心里念念不忘的,可能就是一个虚像,一个似曾熟悉的影子。

现实中的我们,不可能逃避出黑夜,我们在黑暗的河流上,一直奔走,我们像一条鱼,从黄昏走到鸡鸣。

这些年,走的黑路越来越多,却不害怕了,路灯太多,没了那种厚厚的黑,心里,不免念起了童年。

那时,一放学,我们疯了一般,从五里之外的镇上,像一只只鸟儿那样,飞向村庄。在路上,没有声音,只有庄稼,如果是麦地,还好一点,就怕盛夏,一人高的玉米,风一吹,呼啦啦地响,心里有些害怕,走得越来越急,看见村头那一户人家的灯火,心安一点,才觉得黑路到头了。

人生有黑路吗?谁也不会回答我。

人生的黑路,就是父亲离开我们的日子,剩下我们几个,抱头痛哭,像一群无家可归的鸟儿。

这个深秋,突然看见路边的芍药,干枯,也没有精神了。想起春风来时,它一头的花朵,把整个春天都比下去了。如今呢,像一个走黑路的人。

再看看远处,银杏叶落了一地,梧桐树上也所剩无几,这就是时间的力量,能让所有的事物改变。树木、群山、河流,都慢慢地被时间改变着。

我突然意识到,这些花木也有自己的黑路。它们在黑暗中,安静而孤独地生长,像一个被光阴流放的罪人。

许多出走的人,到了晚年以后,再也不会看不起故乡了,他们想看看故乡,走到故乡的深处,看见那些农人,才算看到故乡的原生态,不过是土地和人的相互绑架。人离不开土地,土地也离不开人。他看到,每一个农民替他活着,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是他的亲人。

他什么话也没说,看看故乡就走了,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再往后,就要走人生的黑路了,那里或许就没有痛苦了,也结束了对草木的挂念。

他走完了黑路,会有人继续走下去。

如果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正走着,突然听见隔壁的二嫂拉长嗓子哭了一声,这声音凄楚而又悲凉,从乡村这头跑到那头,整个村庄都知道了,又有一个人走了黑路。第二天,就有人夹着黄纸去了。

或许,这黑路,就拓宽了一个词的容量,从现实到彼岸,都让这个词成了中转站,许多人,不过是黑路里的一个个因子。

黑路里,有太多的影像,赶路的、叫魂的,还有走后门的人,都在黑路里,尽管我们看不见他们,但是他们都在黑路所呈现的镜子里活着。

这些人,有关乎生存的,也有关乎灵魂的,也有关乎欲望的。也许,这就是人生百态,黑路里,也有一个我,越走越觉得人生被苦难打磨得干净了不少。

黑路,从自然主义的现实延伸到死亡的场域,这个词被越拉越长,许多人,不但害怕自然中的黑路,更怕另一种黑路。记得祖母说起死亡,总是一脸的胆怯,或许年龄越大,越害怕死亡了。

我对于黑路,只在乎黄昏以后黏稠的厚度。狗吠可以有几声,但不要太多,人,蜗居家里就好,路上走的人太多,脚步声太乱,总觉得黑夜少了安静。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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