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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暮春初

2019-09-10苍耳

散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南山竹林

苍耳

年尾的湖乡

我不止一次来看这湖。岳丈家就在这边上。寒蓬夕卷,苍树云平,湖波澹荡。这是腊尾独有的光景。堤路上除了萧瑟的刺槐和瘦高的水柳,一个人也没有,连看湖人住的简易房舍也静悄悄的。不过屋后有只小白狗,或蹲或立,警惕地瞅着我。

湖风劲烈,像茅草呼啦啦地刮过脸面,一会儿感觉耳朵刺痒痒的。茫茫广宇,渺渺人寰,似乎此刻仅显现为这湖,天空亦不过它的幻影,有万物得所之意。显然,这湖未经开发,不事雕琢,如巨璞嵌于扬子北岸。当我意识到这么大的湖,仅我一人在打量它时,并不感到寂寥。我喜欢在阗无人影的地方转悠,身上没那么多燥气、烟尘气,像影子一样轻,静。松竹间有寸寸夕晖,如流黄碎锦。土岗上波动的木叶,十有五六红矣,红得像昔时少女扎的红头绳。呀,你看夕阳铺一条街衢在阔大的湖面上,有剪纸般的湖鸟在飞,更远处隐隐有两面小旗在飘,仿佛游鱼倒映在天空的影子。

其实,自然之物不止于自然,美之物亦不止于美。

腊雪如期而至,天晴了也化不尽,总要留一些给我看,做个纪念似的。黄黄的枯草间和青青的油菜上,它微缩成绵且柔的絮状物,清莹莹的。为这一刻,我得感谢它。不过,绿油油的麦棵上只留下雪压的痕迹,一点雪也没有。我有点奇怪。大地是同一的,太阳也是同一的,而油菜和麦棵的体温各不相同。这湖风,这腊雪,最清楚天地子民的性格和体温。藏族有一谚语:你有什么好东西,送给水中的鱼和地上的牛羊。我为此疑惑过:為什么不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人呢?

此刻忽有所悟:施予人必带有一种功利心,希图别人回报、感恩。而给予鱼或牛羊,则是纯粹给予。前者为善行,后者为善心。藏传文化注重善心。他们关注心,一切源于心,又归于心。藏传佛教不看重生日,也不过生日,却注重死或圆寂,大限方为修行圆满之时——将一生的积蓄捐献出去,包括自己的躯体。藏地秃鹫个头大且种群多,倘藏人死后不捐遗躯,秃鹫或有生存之虞。不管你认同与否,这种生死观值得敬畏。

然而眼前这片湖遭过重创。不久前有人投放五百多公斤农药“甲氰菊酯”,有人偷运走几吨螺蛳。这些坏心,这些劣行,皆为一己之私欲。在公开场合,他们都信誓旦旦,而私下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些真相,人们不愿正视,不忍直视,不堪再视。我在这隐藏真相的湖边漫步,感觉湖风酷烈,如一把银针扎过来。芥川龙之介在自杀遗书中说:“所谓自然的美,是在‘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日本人已把哀艳之美观照到自然中去。倘把这话倒过来读,这自然之湖是“临终的眼”呢,芥哥该做如何想?

这异想反倒吓了我一跳。恍惚间,自感飘摇无处,不知来路。

回到村中。路见坟冢在这儿再寻常不过。生者与逝者混居,似乎成了传统。那三三两两的碑,暗示着这湖边生存过一拨又一拨人。那些连碑也不见的逝者,距我们真的很远了。但他们的后代仍柄居于此——即便像我这样的过客,也与这儿结下了因缘。

岳丈除夕回不来,仍在湖上。他“退休”前在湖上,而后又被请去看湖,此湖很大也很散,具体哪片湖我不甚清楚。先前我将湖的名字搞错了,后来问岳丈,他叫它“张个菜”。他叹气说,这些年,跑到张个菜偷鱼打鸟的贼,不见少哇。在除夕,这湖之于他也是“大菜”:烧一盆湖鱼,就一瓶老酒,在呼啦啦的冻风中,醉看天幕上几颗寒星慢慢滑坠湖中。这滋味谁能消受?倘有偷渔贼光顾,他会大吼一声,矿灯猛刺,短棹狠划,那贼影便如拍下之蝇胡乱逸去。要知道,罩在这湖上的是纯粹、原始的黑夜,仅有鱼儿作伴,偶有水禽咕噜噜一掠而过。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

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

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想象纳兰性德做梦不成,便披衣起,点亮瓦灯,灯上犹存残草二穗,于是焚松烘酒,倾壶而尽。年关乡思涌动时,何以为怀?也许仅一壶酒,一支笔罢。更深处的故乡,必定在水中,在风中,在岁月深处,在野草、寒星和鸥鸟投影的大地上。

砚庄的寒意

砚庄无墨。干干的裂纹再度被早春的风吹开。一片黑寂的松树林突然挡住去路,有一只杜鹃有一声没一声地叫。沿着林边的路走过,却感觉那松林一直在风中磨墨。磨呵,磨呵。薄薄的云翳半露半遮,松间漏下来的光斑像白癜风,也像残存的喘息。

今天确乎有点怪。一开始我们就迷路。先去桐梓村部,卫星导航无法将桐梓村部和桐梓村区分开来,如同在孔城老街差点将“倭屋”与“倭人”混为一谈。结果车子像小瓢虫被诱人那片低暗又沉闷的村子。车子停在窄道上,前面是静默不流的河。村内盖着楼房,静得要命,不见人影儿,连条狗也见不到。转来转去,仅听到哪个屋子传来老钟敲响的沉幽之音,近似消逝又复现的蛐蛐儿。河边的杂树尚未爆芽,水中一蓬蓬影子又清澈又阴森,萧疏如画,反显葳蕤。前方的田畴青青黄黄,残株与新草交杂,小块的油菜地灿亮如旧衣上的补丁。

开完会,在孔城老街午餐,然后去砚庄。我在笔记本上写下:戴名世(1653-1713),字田有、褐夫,号药身、忧庵,晚年号栲栳、南山先生。这些名谓质朴而亲切,散发着山林旷野的气息。比如栲栳,即由柳条编成的容器,形状似斗,也叫笆斗;还有一种食物也叫栲栳,别称为“莜面窝窝”。

但我想探寻的是砚庄。戴名世在《砚庄记》中说,“是时吾县田直甚贵,而良治为余买南山冈田五十亩,并宅一区。田在腴瘠之间,岁收稻若干。屋多新筑,颇宏敞,屋前后长松不可胜计。良治复代余名堂额日‘砚庄…。由此可见,“砚庄”并非某个村庄的名字,而是戴氏对私人庄园的命名。据族谱记载,砚庄有瓦房两进,前后各五开间,两侧筑墙相连,中成院落。友人告诉我,如今“砚庄”的废墟也找不到了,它的方位在清水塘村的黄庄。黄庄是个村民组,含三个小村落,其中一个在岗下簇居十几户人家,即古砚庄。显然,你若问砚庄怎么走,几乎无人能答。

问黄庄怎么走吧。砚庄早已化作黄土,叫黄庄也对。但亡灵返乡还是要问砚庄怎么走。在一个变脸比翻书还要快的时代,虚无的“砚庄”倒有它自为的定力:“世之人以授徒卖文称之曰‘笔耕’,曰‘砚田’。以笔代耕,以砚代田,于义无伤,而藉是以供俯仰,此贫穷之士不得已之所为也。”(《砚庄记》)

戴南山设馆授徒,笔耕砚田,攒下了一座庄园,实在不易。但“于义无伤,而藉是以供俯仰”,只说对了一半。这不能怪他。腰斩之际他想说另一半,可是来不及了。砚庄!砚庄!砸掉砚台,烧掉字纸吧!这头颅不是良种值得你们继续播种,这腰椎也不是柳枝值得你们插于龙眠河边。砚庄呀,自古“砚田”可有过真正的“俯仰”?可有过自由的“笔耕”?

三百年后我来到砚庄。繁云迷天,细烟含雨,如山河咽然。砚庄坐东北朝西南,三面皆农田,北为荒丘。村外绿树环合,村内屋瓦接堞,幽雅怡人。初春的树仍密密、黑黑地站着,上面的鸟巢乌暗一团。从黑松林往前走不过百米,那墓园酷似干涸已久的巨砚。走近才发现那墨渍已幻化成橘园青青,只是没青黄的橘果。于是众人向他鞠躬行礼。向没有砚庄的巨砚注目良久。

据说戴南山的尸骨,由其弟戴辅世自京扶榇回故里,葬于所居南山冈的南面。当时“砚庄”已空无一人,鬼气森森,尽管庄前那口半月形的水塘(村人称“门口塘”)仍清鉴照人。听村人说,那年阴怖的消息夹着谣言像蝗群纷飞——从皇城飞到桐城,灭九族的阴影在村庄上空盘旋不已。等待砍头比砍头那一瞬更难熬、更郁闷。似乎每棵草后面都埋伏着捕快,每一阵狗吠里都隐藏着杀机。想象被剥衣被串牵被引颈被宰杀等于精神被先行羞辱若干遍。生不如死。命不若畜。死无全尸。那一天,不等捕快动手,戴氏家人及族人无论妇孺老弱相约集体投水,决绝地投向“门口塘”。有无哭声,有无诅咒,只有这口塘知道。这口老祖母般的水塘,刹那间幻化成猛兽之巨吻。有的扑腾几下没了声息,有的呛水后发出凄厉哀号,有的相互抱紧以便沉得像石头。水面顿时气泡滚沸。咕噜噜——每个泡下面都有生命。咕噜噜——每个泡都是一条命。那天共计一百〇八口鲜活的生命自溺而毙!

然而不久传来消息:皇上恩准免于“诛灭九族”——正史记载“亲族当连坐,圣祖矜全之。”那么是谁,是什么魔将他们驱赶到地狱之门?是怎样一种看不见的鬼头刀先将他们的精神虐杀,自溺成鬼还要感泣“皇恩浩荡”?!

我们一行人穿过村子,在目睹一株又一株李树白兮兮的满枝碎花后,来到那口塘的边上。它已缩小了,看不出半月形了,塘内水草漂浮,几只麻鸭嬉栖其上;塘边有一畦菜地,用网栅隔开。知情者说从前的塘大好多。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成群结队在此溺毙,然后被打捞上岸,排成惨白的“尸行”,像《南山集》里墨写的“诗行”。 后来此塘被称作“鬼塘”。村民说,不止这个塘,好几口塘都有戴氏族人投水。其中戴南山的親姐妹出嫁在外村没赶上,于是相约投入另一口池塘,那塘被村人唤作“姊妹塘”。

砚庄之福得于墨,也失于墨。准想过“砚田”能杀人,“笔耕”能灭九族呢!从那以后,砚庄的墨慢慢干涸了,凝成那碑——那最后的南山砚,那南山砚上最后的残滴……

它为什么一直不滚落下来,只等我来这儿对着苍天嘶喊一声吗?

戴南山!戴南山!你何错之有?下一场浩浩春雪罩住南山吧,老天!

返回的车上,我在笔记本写下:砚庄已无戴姓。孔城已无砚庄。戴名世被坊间称作“宋潜虚”。他不认得那橘园,不认得那一株又一株白兮兮的李树碎花。他只认得那片黑松林,认得那方块字像幽萤之火在荒冈草野闪闪灭灭。至于我等过客,在这个早春比河柳爆芽得更早,在南山也敢自作多情,反倒像一滴滴过往年代的遗墨被甩在那儿了。

竹风过耳

此番去乡下过除夕,印象最深的竟是风声。

谁没听过风声?但到了乡野,风变大了,呼呼过耳。我想,同样的风吹过城区高楼和行道树,与吹过无遮无拦的乡野不一样。

这条村路约有十来里,除了前面一大段与生满茅草的河滩并行——那儿河水枯瘦,河滩被大面积倒伏的茅草覆盖,水盛则被激流冲伏于沙滩;再看岸边的茅草截然不同,威猛横肆,高过人头,一副飞扬跋扈的狂傲模样,劲风过处依然沙沙得意着。

后面一段路,两边茂密的竹林砌成碧墙——不是那种毛竹林,而是细网清碧的水竹林,高可二十尺,葱茏直上,随风婀娜。但这儿靠近一面巨湖,了无遮拦,浩风过竹近乎阵阵浪头拍击岸石,飒飒索索令人错愕。

久违了,这竹林,这刮过竹林的风声!我开始细细打量风过竹林。起初竹林坚拒风,不让它进来。而风却是个无孔不入的调情高手。用“吹”实为误解。它强行挤入,撩拨胳肢窝,让竹林咯咯笑起来。风渐大,它几乎是撒泼着进来大声嬉笑怒骂着,一把搂过来猛亲嘴,上下抚摸着。整个竹林随风俯仰着,高蹈着,澄明的竹梢呈现着狂放的旋律感。

道旁樟树在风中并非如此:樟树碧冠在响,叶子喁喁窃语。而竹林不乏斜曲之枝,自摇自响,彼此还摩挲着发声,忽若女子银甲挑筝弦,忽若旅人吹箫作觱篥。整个听起来接近一千把焦尾在弹奏。

倘离竹林远点,那谡谡湖风于老碧竹梢之上,有如凫凫疾飞,寒声峭急。

从前以为风吹树只发生物理作用,其实不然。诗人说树会走动,也并非仅出自诗意的表达。仔细观察风中的树,它确乎在走动,在风涛中奔跑:根部承受着风的摇晃而愈扎愈深,朝向风的枝干更繁茂,花朵借助风传布粉媒。这是树行走或奔跑的样式。站在树的角度看,它认为两条腿或四条腿的动物四处挪动,那才叫怪模怪样呢!没有风,朽树不会折,新苗无法长,虫蛀的机率大。但单向的风也会造成树的畸形。强风劲吹,物竞天择。一些树在暴风中倒下了,不倒的成了树中强者,或者森林中的工者。

竹亦如此。竹林自古为清士所爱,他们喜听竹风。袁中道在《筼筜谷记》中,写筼筜谷周遭三十亩,皆美竹。然袁郎并不安居于此,常驾小舟游栖于江湖间,为随意行止找种种借口。我想倘在风狂雨骤之夜,聆听整座竹林的啸叫,那种孤寂并非所有隐者都能消受吧?

想当年王阳明向往圣贤而格天下之物,其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昼夜不得其理,至七日劳思致疾,多年后遂了悟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在笔者看来,守仁所格之竹,并非静止之竹,七日中必有微风抚之,大风搔之的情状,倘只格物而不体物,自然枯寂而病矣,又如何在身心上做足功夫?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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