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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2019-09-10草长鹰飞

散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小四风筝

草长鹰飞

小四

我是不喜欢别人喊她小四的,尤其是四后头还带个儿化音。那名字无论从谁的齿唇间吐出来,总让我想起旧日多孩子的人家以大二三给孩子起名。

为此我很正式地跟我妹——小四的姑妈谈过。跟我弟妹——小四的妈妈谈过。跟我妈——小四的奶奶谈过。事情一度颇有往好里走的态势,小四长第一颗牙的时候,多轮碰撞,公议出个结果,由小四的大妈——我老婆拍板定下了一个谁都认可的称谓:冬妞。

春节的家宴上,冬妞这个名字,气球似的,这个捅一下,那个杵一拳,在瓯盘上头飘,汤汤水水,酸甜苦辣各样颜色的湖,令那个名字带有春日不落的风筝的味道。春日的天空总要挂几只风筝的,那跟夕阳无关,跟群山无关,跟脚窝中渗出的春水无关。甚至跟挣扎着吐绿的树们也没啥大关系。人之初,是春日。名字,是远天上定着的那几只风筝,指着一只看,看久了,喜欢上。十一口人十张嘴此歇彼张,除了小四自己,以各自的理解喊着一个名字,冬妞,冬妞。凝土铄金——土在手里颠倒着抟,成了范;铄金,有了金水儿,这回妥了。

冬妞过了初三,冬妞过了初五,眼瞧着要进元宵节,一个岔音又钻了出来——那日冬妞在地板上爬着,瞅见那双花布鞋,红的绿的,抱起就啃。将入口没入口,被我老婆劈手夺了。哭是预先设计的剧情。给花布鞋找寻替代物止哭亦属合情合理。“四儿,快瞧,有个蚂蚁。”

世界不是一下子乱起来的。这儿冒一嗓子,那儿拱出一声,没有鞋底子拍,嚷着喊着,水塘上头连了片,蛤蟆坑就势形成。

冬妞在冬天里走着,忽然就雾散在某一天早晨。春天来了,“小四”也跟着复苏,仿佛一个埋在哪儿的宿根,让风踢一脚,慢慢摇动着身子冒出绿色那么心安理得。冬妞可能成了历史,很有可能成了历史。若干年之后,等我不在了,团在软绒沙发里的小四喂她的孩子吃百香果,不知道会不会想得起我,想起我为她的这个带有刻意意味的坚持。

人的一生都被名字陪着。甭管得自谁,祖父母,父母,还是算命的,那么古老的文字,跟新生命乍一匹配,总要鲜灵上一段时日,嫩,绿。用着用着,欢喜劲儿就没了。变成一种必然的存在,两三个字的组合,配上一个肉身,就有了意义。往本子上写,让机器压进身份证,成为桌签戳在面前的桌子上。被老师喊,让长辈唤,同辈之间借了谐音玩笑。“王小凯是大王八”——男孩子被仿生。发现了,擦去,边上另写一行“王小凯是所有人的爸爸”。没让本主发现,一直就那么贴敷在墙上,跟着墙一起静默承尘。女孩子漂亮起来,有机会被刻上某一棵树,后边缀上一个狠狠的爱字,汁液淋漓,青气氤氲。随着树皮的生长,疤痕裂张,以一个不再疼痛的角度愈合,林声起伏,簌簌叶响,愈合的字随着树干轻微地晃动,蝉声轰鸣,此峰彼谷,名字被撞击被推荡——而女孩丝毫不知。

去晚市买菜,总要穿过一个树林。那是个公园的外围地带,满是树。犹若一个大湖岸上水汽饱满的外延植物带。树与树之间,停满了车,变成一个二手车场。树与树之间的路,穹成自然的绿廊。绿廊的幽暗,被车子一次一次掀起,撞碎,那些幽暗憔悴疲沓,失了血的生命似的,不拿自己当回事。从里面走,忽然觉着那是个坟场,一辆一辆的车子,就是一座一座躺着的墓。那些树木,忽然变成墓间孳生的植株。我被自己的感受震惊,点支烟想定定心神。我也推小四从这片树木与二手车的树林走过,小四眯着眼往头顶上望。阳光自高天上打下来,路过树顶,被枝叶们自然地切割,金黄的斑点,走进去,就成了银白。“云,云。”指着那些漏下的光柱,她说。我知道那些树帽子上头一定有云,即便我们头顶没有,往北走,越过燕山山脉也会有。往西走,翻过太行山,甚至爬到一半,就会有。那些云朵自地平线翻卷起来,无拦无阻无聲无息地在天空上滑行,相与相遇,相互擦拭。这是一个暗喻吗?肉体在墓地里穿行,飘于远方飘于头顶的云朵带给我们对舒缓的渴望与眷恋。

人生太快,有了下一辈人。下一辈人的到来把一个名字顶起,以叔叔/姨姨的称谓做了伦理层面的替代。显亲近为了俏皮,挑名中的一个字加个前缀——阳哥哥,梅姨姨。

当一个人意识到当面喊自己名字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抬眼四顾,头顶上的枝叶稀疏,身边的,亦稀稀拉拉开始往下掉了。

人的名字就是松节油,滴滴答答地往肉身上落。也许有点香味,也许没有香味。也许滴歪了溅起一蓬小土,掺着混着覆盖肉身,迟钝缓慢地流平干涸。

树是管道,从大地中抽取生命力,喷吐 出形状各异的叶子。

楼房是管道,从地面抽离活人,把他们塞进各自的空间,庸常幸福地活着。

人是管道,从汉字中抽剥出一个两个字,命名自身,跨江越湖,白雪阳春抑或风雨如晦跟着自己行走。

哄着小四在公园里玩。草坪修剪得弹性十足。发现根蒲公英的花梗,挑着白蒙蒙一个绒球。掐下来,找小四。她穿了件红地的裙子,白圆的小球随着蹒跚学走的小四在裙子上滑滚。“小四,蒲公英,来,吹啊——”

“大大,英,英英,四,吹——”

四宝

打开门,一双小鞋子摆在门廊的柜子上。炒菜的时候,拉开冰箱翻豆豉,让一袋棒棒糖隐着。觉着不用棉服,穿风衣牵着嘟嘟走出小区,衣兜里有两个海棠豆子,前些时候推着她在花园里玩儿,摘了一把,没掏干净。

看电视换台,跳出一个动画片,我跟四宝都没看过,我会停下来看上几分钟琢磨是否有意思,值不值得推荐给她看看。撕拆一只育青鸡,刻意剥下几条适合手攥着啃的肉条。

一只米虫趴在厨房棕红的门上极不容易发现,她会摆着小屁股欠身去按。酒瓶放在矮柜上没收,她会抱起满屋子找,非亲手递给我才罢休。我总害怕她砸了脚,别人都说她的手紧,不会掉下来,从而任凭她在几个房间里钻来窜去。

三环路路侧的绿化带让人用铁栅栏封了,只留下一个错身的人口。那地方人本不多。整秋的落叶,盖严了土丘的沟沟坎坎。嘟嘟乐意在叶堆里跑来跑去。踩得那些叶子哗哗啦啦干响。西府海棠指天戳地站着,我从树上给四宝揪过一个叶片,捻着举着,把那个叶片放到我的书桌上。干了之后叶子上有条鱼,又拿给她,凭她鱼鱼鱼鱼穿过至少四道门擎给我妈她奶奶看。

揽着四宝摇摇晃晃看光头强,头发硬扎扎刺我的脸,一个柔软挣扎的小肉身在怀里蠕蠕,沙发巾散发出淡淡的洗衣液香,合着四宝身上特有的味道,让我觉着如阳光里行走一般欢愉。齐豫那首《女人与小孩》一直喜欢,有了四宝之后,听过两次。在路上,微醉,街边食杂店里放那首歌,点支烟靠一棵树上听。眼前的斑斓世界忽然清空了,一片黑白。踩着斑马线过马路,一条一条白线滑过我,给让我的出租车司机竖了一下大拇指,司机跟我笑,笑后边掩着一丝疲惫。找个地方颓然一坐,掏手机搜,贴着耳朵再听,人流之外,人流之内,再听,听哭了自己。

是我指给四宝看星空的。天上的星星少得实在可怜。我对星空的认知很晚,小时候的夏夜睡不着,房顶上,后背贴着暖烘烘的房土,嚼着偷来的黄瓜,看那满天定住不动的星星。

幼儿园的外墙上画着一墙大海,各种各样的鱼。我俩总爱在幼儿园闭园之后摸着那道墙走上一个来回,俩小手摸得脏乎乎的,我的手让栅栏棍儿拨得生疼。她已经能分得清海马章鱼和螃蟹,走过中间一段,总会挣脱我蹀躞着跑向那只鲨鱼,“鲨鱼爸爸鲨鱼妈妈”地乳声乱喊。《小猪佩奇》里的弟弟叫乔治。她不大喜欢。在她不理你的时候,你冲她喊:“乔治——”她就装作没听见,兀自玩儿自己的。喊紧了,一定会把脸侧得不能再侧,留一个眼角给你,死命瞪,死命瞪。再喊,她收了眼神,“不是,不是。”拍着自己,“宝宝,宝宝。”

她最爱与我一起去超市。坐在购物车里,侧歪着小身子一样一样给我往车里抱菜,我再一样一样给人家码回去。抓娃娃机也爱,没成一次。总是去,每次以十块钱为限。十块钱“抓抓”完了,看着别人玩,人家抓出 来,她就笑。我们去卖炒货的地方,弄上半斤瓜子一斤栗子,回来剥抠配着光头强吃。“宝宝吃抓瓜籽——”她总那么说。扛着她回家,过街心花园,总要在块石上坐一坐,旁边有个地灯,厚玻璃罩着。上去踩,点着豆豆鞋。“黑就样(亮)了,黑就样了。”左肩倒右肩,猴儿耍棍儿那样扛着她走。耍着耍着她就睡了。趴在我的肩头。夕照正浓,扛着她在树影里亮亮阴阴地走,跑过的孩子,买了菜预备回家晚炊的人,推推搡搡相约着喝酒的年轻人,狗牵着的老者,忽悠而过的外卖递送小哥。碎纸似的飘过的鳥儿,一切都那么好。

那一天阴得厉害。儿童乐园里秋千上坐着疯着悠,都有点累。缓缓荡荡,看远处的园林工人给树浇水,大皮管子抻来抻去,偶尔还抖抖。一个大雨点滴上她的小鼻尖,把她砸愣了。见过一回风筝,远天里定着,指给她看。忽然生了要糊一个给她的心思。到处寻竹篾。还买了蜡。我妹小时候也爱风筝。天还没暖透,偷抽帘子上的竹篾找报纸。糊给她也不敢放,怕飞丢了。糊俩,她的捏着,看我放。棉线不结实,撑不了多久就断了。有时候追得着,大多数眼瞧着丢——石片入水一样的飘摇没了。

冬天的老鸹成群结队。电线上总有风筝的残骸。

抱着四宝下楼,或者端着她和她的童车,我都会一二三四地数数儿。她也跟着数。动画片间断插播广告的时候,四宝也不着急,“一二三四”地数。四宝跟个苹果似的,贴纸贴上,挂在枝头,让阳光一朝一夕晃着红,揭下贴纸,没被照到的地方,留个白黄的“好”字儿。

再有几天就是四宝的两岁生日。她是冬至建生。一个“建”字,道出了漫长——需要一块砖一块砖地慢慢垒起来。打火机在寒冷的世界里行走久了,不大容易打着。即便着了,火苗微小,需要掌心暖护着,才能维持不灭。如同穷人的信心。

四宝住姥姥家一个礼拜了,我有点想她。

有时候,很多时候,我盼着自己是个女人。把四宝她妈怀她的十个月都夺过来,否则,我的人生,就不完整。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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