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青稞香
2019-09-10苏贤梅
苏贤梅
周日无聊,街道闲游时突然被一缕梦中几度出现的青稞香所吸引,寻香四探,发现高架桥下水果摊旁,真有一处卖鲜青稞的,简易的小推车上放着两大盆绿茵茵的熟青稞,还有一架手工小推磨,这是每年七八月份街头常见的绿青稞销售标配。磨盘缓缓转动,上面磨盘上的青稞一点一点地进入磨眼,又被磨盘碾成一条条细长的条索状纷纷落在磨盘下的塑料布上,这就是青海人爱吃的青稞“麦索儿”。正在一边推磨一边招徕顾客的是一对回族老夫妻。这久违的青稞香和老夫妻满面皱纹的脸上朴实无华的笑容,让我一下子又想起了过世的父母。
蒸熟的嫩青稞可以直接食用,柔韧清香,鲜美无比。而青稞做成的麦索儿却还要再进行一番加工。很多人家做麦索儿都是浇点热油再拌点香菜,可母亲做麦索儿自有她的绝妙之处。她不仅给刚碾出的麦索儿浇上一勺热青油,还会把院子里掐的新鲜小葱和青蒜洗净切碎,热油爆香舀到麦索儿里,再加上香菜碎拌匀,吃起来比别人家的加倍油润浓香,回味无穷。
“麦索儿”是父亲和母亲生前的最爱,也是我喜欢的青稞美食。可是儿时吃青稞面做的馍馍和面条汤却一直是我童年记忆中的一道阴影。那时生活贫困,小麦磨成的白面是稀罕东西,白面馍馍和白面擀的面条都是待客之物。大多数人家都以青稞洋芋为主食。青稞面做的馍馍,也叫杂面馍馍,嚼着粘牙,口感粗糙,向来是我百般厌恶却又不得不吃的食物。家乡人把吃晚饭常叫“喝汤”,因为每家每户的晚饭多为青稞面菜汤,这种汤还有个奇怪的名称叫“巴罗”。过去条件有限,一年之中多半时间都蔬菜匮乏,母亲每晚烧“巴罗”擀青稞面时,因为青稞面没有筋性,难以成条或成片,总是被母亲随手撕扯入锅,再加入切成块的洋芋以及切碎的萝卜叶干菜一起煮熟,少油没肉的“巴罗”入口寡淡,面叶儿粗砺,干菜有股锈铁的味道,扒拉到嘴里时,那股粗糙涩口的口感真是让人不想再吃第二碗。只有盼到夏日来临时,院中小葱青翠,蒜苗碧绿,鸡毛菜嫩得能掐出水来,芫荽奇香扑鼻,这时的青稞面“巴罗”因为这些新鲜蔬菜的加入,入口才变得顺滑可口了些。
父亲长年在藏区工作,家里的早饭也变得很有藏餐风味,酥油、奶茶,炒面糌粑。那时生活条件已经好多了,炒面成为又省时又耐饿的食物首选。农忙时节的家中早饭或田间地头的午饭时,人们都是盛半碗炒面,再倒点熬茯茶用手搅拌,捏成团吃。很多人家的炒面都是炒熟的麦子碾成粉,而父亲受藏区牧民朋友的影响,喜欢吃青稞炒熟后碾成的炒面,我一向不喜欢青稞面粗糙涩口的口感,母亲把青稞炒面加了酥油和糖捏成糌粑后,我便觉得入口奇香,每逢母亲给我们兄妹几个捏糌粑,我们都簇拥着母亲争抢。有次,无意中尝了一口父亲的糌粑后才发现父母一直吃的是没加糖和酥油的青稞炒面糌粑,沙沙的口感还是熟悉的粗糙和寡淡。是啊,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糖和酥油这些极其珍贵的东西又岂是父亲舍得吃的呢。
青稞还是酿酒的原料,能酿造清冽甘美的青稞酒。我们回族人家禁酒,却喜欢一种微带点酒香的青稞酿成的美食——甜醅。甜醅是煮熟的青稞加上甜醅曲发酵而成,炎炎夏日吃上一碗醇香、清凉、甘甜的甜醅,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小时候每遇到卖甜醅的小贩,我总是缠着父母亲买一点解馋。我个人觉得,这可能是青稞做成食品最好吃的一种了。
有关青稞美好的记忆还得是七八月份青稞早熟的时候,正是尝鲜的好时节。那时的青稞田里,挺拔的青稞穗儿迎风起伏,形成一副绝美的图画。大人们精挑细选折青稞。孩子们嘴馋,迫不及待地摘下饱满的青稞穗儿,放在手心不顾麦芒扎手,轻轻揉搓一番,然后细心吹去脱落的外壳,手掌中只剩下嫩绿的青稞粒儿,放进口中咀嚼,饱灌浆汁的生青稞无比的甜香迅即溢满口腔。等到大人们折满了背斗准备回家时,孩子们也早已吃饱了肚皮。回家后的工序更加繁琐。首先要耐心地将青稞捋成整齐的小把扎好,剪去长麦芒,放大锅里蒸熟,然后在炕上铺上一张干净的大床单,将柳条编成的簸箕扣放,取出一把热气腾腾的熟青稞趁热使劲在簸箕背上揉搓,搓去麦衣,让青翠饱满的青稞粒脱离出来,仔细捡去青稞空穗儿和杆儿,再用簸箕细心扬去麦衣和细小的麦芒,收获的便是嫩青稞。接下来,家中的妇女们坐在炕上,悠闲地一边吃着青稞一边磨“麦索儿”,麦索儿磨成,再邀请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尝鲜,这可是种青稞的人家每年秋收前的一件大事了。记得以前,父亲在品尝第一口麦索儿时,总是和母亲感慨一句,知感(感恩)啊,今年的新物儿又口到了!
我的家乡是山坡地,记得儿时山边最陡的几块坡地上,每家都不约不同地种上了青稞。那时外公家的地就在山边坡上。每年尝新青稞时,我最喜欢到外公家的青稞地里去折。因为这一带山坡地的塄坎上盛开着大片的水红花。差不多一人高的水红花枝繁叶茂,长长的花穗上紧密有序地长满了花苞,从底部一路开到花稍,将自己开成个硕大的桃红色花棒,美丽极了。水红花的繁衍能力特别强,不仅能开满整个塄坎,强大的根系还能延伸进地里,在青稞地里盛开,而且生命力特别顽强,就算夏初锄草时,仔细地将越界的水红花苗锄去了,可没过几天又会冒出来,让人头疼却无可奈何。到折青稞时外公家的地里总是这里一丛那里一丛地盛开着水红花儿。
外公外婆都是真正爱花的人,最不喜欢人摘花弄草了,即使是山里无人过问野花儿,也不允许我们大肆采花,说花儿草儿也有命哩,开着让大家看不好吗?为什么偏要大把大把地折回家糟践它们?不过,开在塄坎上让人赏心悦目的水红花开到青稞地里却不那么受欢迎了。尽管那一束束绽放的花儿在淡黄的青稞穗儿做背景后更加美艳动人,但毕竟“民以食为天”,再惜花的人在花儿与庄稼之间肯定会考虑粮食的收成。因此每次去折青稞时,爱花如痴的我就有一个愉快的任务——拔去地里的水红花。能够尽情采摘美丽的花兒真是太过瘾了!等到回家时大人的背斗里装满了青稞穗儿,而我却抱着一怀的水红花满载而归,那真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
在我上初中时全家搬迁到了镇上。后来数次重回家乡,发现人们渐渐地不种青稞改种小麦和油菜了。直到前些年我回老家时,特意去从前那片盛开水红花的山坡地上游玩,发现别说地里,就连塄坎上都没有了水红花的踪迹。心中疑惑,问守林的老人,他说这儿的水红花儿早几年前就没了影子。因为人们早已不种青稞改种小麦或油菜了,而小麦和油菜不像种青稞,地太贫肥太薄都没有好收成,那就得撒各种化肥,这一年年的大把大把的化肥撒下去,水红花就彻底断了根了。我听了,心里怅然若失。原来那些年我痴爱的水红花儿是受了那耐寒耐贫瘠的青稞庇护才恣意盛开的啊!
离开庄稼地多年的父亲和母亲闲暇时总爱回忆生活困难时的情形。虽然多年不务农了,可春耕为稼,秋收为穑,稼穑二字一直铭刻在他们心上。母亲越来越想吃青稞面做的馍馍和汤饭,而此时,大通地区早已鲜少种植青稞,所幸的是粮店超市都有青稞面出售,馍馍铺里也有做得特别精美的青稞面馍馍,甚至蛋糕店里都出现了烤制的青稞面蛋糕,可母亲吃了总说不是过去那个味。有次,父亲从一家小粮店买来青稞面后,大姐亲自下厨擀“巴罗”,等一碗喷香的加了水萝卜小白菜炝了葱花撒了香菜碎的豪华版“巴罗”端上桌时,父亲和母亲在细细品尝了几绺面叶儿后,才黯然摇头说,掺了太多白面了,不是地道的青稞面的味儿。
闻言后,我也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细细品了一下,口感细腻多了,的确不是儿时青稞面的口感。为什么要掺这么多白面呢?我疑惑。父亲叹息说,因为青稞面比白面贵嘛。我确实没想到儿时高高在上的白面如今居然也会沦落到冒充过去上不了台面的青稞面了。
后来父亲得了糖尿病,有人说这病宜吃粗粮。父亲便费尽周折从门源买了一大麻袋青稞,想自己磨一点不掺假的青稞面,但是青稞买回来了却发现,周围却找不到一家可以磨青稞的磨面坊。于是只能摇头叹息,再托人从门源买青稞面吃。而这一大袋青稞一直放到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后,才给了乡下亲戚家当饲料。
大概是父母生前那几年里,跟着吃了太多青稞的缘故,怕睹物思人,好几年里没再买过青稞面,到了七八月份青稞麦索儿上市,一想到父母生前爱吃的模样,更失去了品尝的勇气。几度梦里闻见青稞香,梦醒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双亲不在身旁。
多年后,丧亲之痛终渐渐平复,买了一次青稞面馍馍。小时候吃起来又粘牙口感又粗砺,让我吃到胃酸的青稞面馍馍居然让我品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清香和甘甜。而在夏日买回麦索儿后,学着母亲的手法做了一次,吃到嘴里,忽然觉得久违的香气中又多了一份让人流泪的味道。青稞,其实一直就是那个模样,那个味道,可品尝它的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