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笔记
2019-09-10申飞凡
申飞凡
提及城西,就不得不提到城西的草木,纵横在山水之中、原野之上,与成捆的鸟鸣征服着这座茫茫的塬。当然还有那些一生草命的人,用凄苦艰舛的溯游轨迹,在太行莽莽群山中留下自己的身影,宛若太行山的石头,被凛冽的西北风吹瘦,被清凌的河水冲蚀,被半阙青苔覆没。宛若城西的草木,一生匍匐在庄稼地里,与贫瘠的黄土耳鬓厮磨,与隳突风暴称兄道弟。或是积在石头堆里守着内心的善良,催着我成长。日出日落之间,万籁俱静的沧桑,在城西的泥土里不动声色地叠加故乡的厚度。我沿着山石回到故乡的掌纹深处,等风来,等天晴,细数它的遗缺和老气横秋。
艾草
远处,浮云若良驹,纷至沓来。田畴旁,乱石堆积的地方绵延着二三丛艾草。几近变更的垄道在它们的遮掩下藏头露尾,似乎垄道被庄稼人锄到那里,艾草就成群地从那里冒出来。伏在垄间的鸟鸣撑起低垂的蔚蓝。相比于密匝匝的麦苗,艾草显得更加幽微。倘若在暮晚的寒光下,它们会更加缥缈,在诸草中泯然众人。
每年端午前后,是艾草茂盛的季节。在河沟两岸,在雨帘中、雾霾里,在田间地头一丛一丛地生长、摇曳。枝干细致直挺,叶脉幽深浓绿,灵魂里散发出来的香气,弥漫着崖垄。艾草别名甚多,属多年生草本或略成半灌木状,枝、茎和叶片背部爬满了柔毛,像婴儿肌肤上的绒毛。微风拂过,艾叶就像被失手打翻的酒盏,汹涌成白色的海洋,一浪比一浪柔软。由于艾草特殊的植物香气和文化,每至端午,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即使再身体不适,也会前往自家的田畴和野地里寻找艾叶,祛邪除蚊。
姥姥疾病缠身,双脚浮肿,依然会让母亲载她上地,割艾。姥姥家的田垄,与村庄隔道相望,散落在村庄外圈,多像背井离乡的游子,在不远处,和故乡彼此守望,彼此庇荫,已成为一个整体。那个叫堠西的村子,石头垒岸、石头砌墙、石板铺顶,像一块巴掌大的石刻,收纳了那些被草木赋予一生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像一艘航行在光阴之海上的古老木船,神秘静然,井然有序,与万物并行不悖。在艰难多舛的岁月里,农田的收成成为家庭生活的唯一来源。近百幢瓦房沿着笔势苍劲的街道率性分布,或青春活力,或老态龙钟,横撇竖捺的小巷都带有一点野性。姥姥家住在村东,我家住在村西,像崖畔的两株艾草相隔甚远,但它们共同守望着脚下的土地,共同守望着乡村寂寥昏黄的落日,且彼此交融共存,互为支撑。
清晨,浓雾弥漫,天空的昏暗还未及撤下,姥姥和母亲便出发动身了。按村里老人流传的说法,“春雾晴,夏雾热,秋雾阴连,冬雾雪”,所以这在夏天是最好的时辰,太阳尚未毒辣,空气清凉,露水刚刚探出头在庄稼上肆意吸吮着泥土的芬芳。翻过火车道,从丘陵一眼望去,层层叠起的苍碧接踵而至,像扑面的微风心无旁骛地吹进我们的心中,柔软而亲切。缓行至田垄,被时间和脚印踩出的小道已斜逸出杂草,它们无序生长,自由散漫,淹没了我们的脚踝。踩在上面依然能接触到这条道的突兀和深陷,三十多年的风雨,斑驳落在脚边,仿佛一抬脚历史的回声就在脚下踏响。这条小道,反复出现在姥爷、姥姥、母亲以及我的生命里,从未远去,就像这片田垄上的庄稼人,他们一代从一代身上接过锄头、镰刀,接过生我们养我们的这片纵深连绵的土地,内敛而无节制地爱着。不知道从哪年起,这份爱戛然而止,连片的黄土地被高楼压在脚下,苍天厚土的自然敬畏被功利性和拜金思想冲击。黄土地,或者说土地承载的故乡,就成了一个概念,退到了边缘性的地方。
艾草在垄上葳蕤生长。姥姥年轻时割艾动手前,总会精挑细选,像选美般要找到锋芒毕露的几株。挑完后,她就抡起镰刀,向着艾草的根部砍去。艾草迎着镰刀“喳”的一声断开,极是干脆利落。不过想要有这样健壮的艾草,需要雨水丰沛的年份。若遇上干燥少雨的年伤,艾草也和田里的庄稼一样,长得瘦小,难成气候。而今,姥姥身体不便,只能伫立在田垄上,指挥母亲。母亲如法炮制姥姥的动作,略微弯下身子,艾草就被掖在母亲滚烫的怀里,镰刀起落间,打乱了清晨的脚步,此刻母亲多像一座苍老的山。姥姥矗立在田垄上,与艾草交织,与黄土交融,宛如呜咽的艾草,被彻骨的寒光捕捉,被扑面而来的大风吹得横七竖八,被无数尘泥覆没。
更多时候,姥姥釆艾是为了熏蒸祛除体内的湿气,疏通经脉。多年的劳累使她腰椎突出,行走困难,浮肿的脚面常被鞋面勒出血痕。
此后多年里,这一切常常入梦。
多年后,我紧随母亲再次来到崖垄割艾,垄上墓碑耸立,这里埋葬着我的先祖,最终也要埋下父亲和我以及这用姓氏命名的与我生生相关的村庄。母亲一次次被崖垄上的风催老,她的体内窖藏秋收的荒芜和山高水长的往事。她的身后,不远的地方,几座新坟边上刚刚冒出几株艾草,裸露在土地的肌肤上,那么平静,仿佛哭声戛然而止。仿佛客居异乡的我,心坎上豢养着一抔故乡的泥土。
蒲公英
蒲公英在故乡是比艾草更为常见的植物,田埂边、黄土路旁、砖缝中都是它们的领地,顽强生长的样子似乎在向世人宣告着它的“所有权”。鎏金的蒲公英,混合着毛茸茸的乳白和叶片的碧绿,流泻在山地、平原,皴染在田垄、崖岸边。在这金黄的世界中,唯有顶起一朵毛茸茸的白花,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轻轻摘下饱满的白花,嘟起嘴巴“噗”地吹一口,无数茸茸的小伞便飞向空中,离开母亲温暖如阳的怀抱。它的磨砺,在生活的深处。正如张红兵在《作为一棵树》中讲道:我曾无数次在我的履历表上写下“榔树坡”这样幾个字,它们就像我的胎记、种姓、烙印,我一生也无法摆脱它们,或者说也不想摆脱它们,又或者说,我就是一棵从村庄里走出来的榔树,四处游走,四处留下我的足迹。于我而言,我就是蒲公英的一瓣降落伞,从故乡澎湃的不息的骨血里汲取养分。时光漫卷,终有一日,我会离开被思念交叠的故土,带着它的性格安身立命、立身出世。
我是从母亲的嘴里听到这种植物的,从此这种植物持续在儿时晕染、扩散。
湛蓝的天空,刚长出鸟呤的嫩芽,蒲公英盛开的黄色花朵便退居幕后,顶着白色绒球在风中迨荡,使得荫翳的山谷一下子亮堂、欢快了起来。如寄人生,几度飘零。今年的春风偏偏早至,吹过山地平原,再一次把蒲公英的孩子吹到天上,带向更为遥远的远方。
不仅如此,姥姥在院子里专门扩了一块地,用来种植蒲公英。每年等到它花开的季节,将其栽下,放入事先准备好的军绿色搪瓷盆里,反复淘洗,而后将水拧干,平铺在小院里的水泥长凳上,晾晒它们好几个月。金色的蒲公英的花瓣像处子,裹挟着幸福与憧憬,饱含丰满多汁的阳光,熠熠生辉。
晒干的蒲公英会被放进透明塑料袋中以备不时之需。其实,蒲公英不仅能食,更多的是它的药用价值。《本草图经》以及众多的医学著作中都提到蒲公英:敷诸疮肿毒,疥癞癣疮;祛风,消诸疮毒,散瘰疬结核;止小便血,治五淋癃闭,利膀胱等诸多功效。蒲公英对于缺医少药的乡村其功效可见一斑。盛夏,天气酷热,土地里的庄稼被灼烤,一个个无精打采。我和它们一样,尤在夏日,易上火,致扁桃体肿大。母亲就会从晒好的蒲公英中抓一把,用凉水冲洗干净表面薄薄的浮灰,给我泡水喝。淡淡的金黄色逐渐在杯中渗透,干瘪的花瓣和枝叶会在沸水冲腾下悠闲地舒展开来,语调平和,至亲。像母亲手纳鞋垫里的蒲公英,一直温暖如初。
农村有深厚的地缘性思想,不论是何物都会起个绰号,说是叫着方便。幼时,我时常从姥姥嘴里听到小苦马菜这个名字,问过母亲后,我才知道这是蒲公英的别名。形象地用“绰号”讲出蒲公英的特性。叶狭长,呈倒卵形或椭圆形;味略苦。苦难需要时间和生命的参与,姥姥七十多年的生活体悟,给了乡愁明确的定义———剪不断的根。终有一天,我会由衷笃信,姥姥的身影只是梦境,醒来的还是遥远的他乡。姥姥的后半生里,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听到最多的是“娘”“姥姥”这些称谓,仿佛苦难的肉身紧扣大地,仿佛暗夜找到了星空,将奉献家庭抄在了自己的生命里。
不知从何时起,村子里的蒲公英不似从前那么一片片的。而今散落在村子四周,每株都显得有些孤寂。它们在经历严寒的考验后,积蓄在身体里的能量从春日爆发,不知疲倦地抽芽、吐蕊,完成自己的责任。盛放的白色绒花会在晚风过后飘向远方,那片不曾谋面的热土,如潮涌,如汤汤逝水。而后,原生地的蒲公英愈来愈少,在农村里呈凋微之象。花自飘零,水自流淌,人自流浪。
蒲公英,一个不经意的转身,就翻动了“堠西”的旧时光。我在故事中远离,又在回忆中抽身抵达,溯游至生命的原点,村庄的远点。直到很多年后,我家窗台上闲置多年的鱼缸里,竟奇迹般长出一株蒲公英……
槐花
时光芳香,用枝繁叶茂定论了槐树对于母亲的感召和启示。在中国古代汉语中,桑梓俨然早已成为故乡的代名词。然而,在我二十多年的行走中,所遇到的桑树是极少的,梓树更是没有。不过,槐树倒是沿街而立,随处可见。最为巍峨磅礴的,当然要数村东头老屋里的那棵古槐了,寒霜每爬高一寸,它就轻轻颤动。老槐树已经很老了,已逾百年的历史,见证了堠西人的升降沉浮、荣辱毁誉。村东头的老屋是我们家的祖屋,后来因父亲在村大队批了新地,才盖了现在的青砖瓦房,我们家便集体逃离了老屋温热的胸腔。
老屋,碎石矮墙,光阴爬满了土坯,露出韧劲十足的稻草。槐树、果树、桃树、樱桃树缱绻怀抱,逶迤而来的青石小径,像一棵棵棋子,苍天执白棋,老槐执黑棋,排兵布阵,挥斥方遒,指点着老屋里院里的江山。古槐使出巨大的根须,牢牢地抓住了络绎不绝的光线;草木齐鸣,多少时间在这里成为苍苔,密布在小径的石头上,露出坚定的纹理。夕阳晚照,槐树的背影给老屋的三尺天空打了底。老式挂灯总会定时捕获飞蛾,和古朴的老式窗格一起照亮大半个院落。厚重的窗格,古朴的沧桑欲滴,将斑驳古旧的光影描述得不动声色。每至此时,院落里成阙的音律奏响,除了虫呤、茅草灌木,还可以听见呼呼风声轻佻地挤进窗缝,磨过父亲的肩头。
这曾是我的热土,是童年记忆中最柔软的部分。古槐坐落在院中偏西北角的配房旁,丈量着生命的深度,树冠覆盖了整座院子,圈圈落定的年轮使它脱离了我的臂膀,须仰视方可见其顶。印象中,也只有极少的胳膊修长的人能将其抱在自己的怀中。槐树下,生命蓬勃增长,仿佛时光也停滞下来,落在林荫下的石凳上,落在身旁的瓦顶上,落在一直悬停半空鸣叫的麻雀上,落在缓慢蠕动的虫子上,落在夹在书笺里的槐花标本上,始终那样舒适安然,几卷书页翻过,一个人的半生,就被翻了过去。
坐院观天。密密匝匝的苍翠,叶与叶相簇,枝与枝相挽,根与根相连。枝头高朋满座,鸟儿赶忙搭着自己的新巢。每一片发亮的槐叶上,都住着一片阳光,与蠕动的青虫窃窃私语,在一声乌啼后,乘着夜色不辞而别,起伏的萤火和静默如湖的夜倒扣在院子里。进入盛夏,白天格外长,百无聊赖,我就约上几位好友,爬到老槐树上去掏鸟窝。鸽子喜欢把窝筑在枝叶浓密、易于隐藏的树顶端,而麻雀则更愿意把巢筑在低处,以便及时偷窃狗盆子里的残渣剩饭。竹梯死死地靠在槐树粗壮有力的侧枝上,我们三四个人会趁母亲不注意时,爬上竹梯,而后踩着树干继续向上攀爬,直到被母亲发现为止。
其实,竹梯的功能并不是如此,而是父亲为方便母亲摘槐花而专门打造的。每年四五月份,是槐花开放的季节。一朵朵槐花,清风哺育,白云喂养,在老屋顶沿的大街小巷深居简出,却又槐香四溢。翻阅阳光和露水,就可以看到一片花海,簇拥着白色的火焰不断地翻滚。
槐花挤满了母亲的围裙,堆砌在母亲的头顶。似乎槐花一落,母亲就老了。不到一会儿工夫,母亲就装卸了好几次槐花,满满一脸盆,等待着母亲的宠爱。在众多的槐花食物中,母亲尤擅蒸槐花,香醇甜柔,甚为好吃。蒸槐花并不复杂,光是听名字上就能基本了解制作方法。蒸之前,先将槐花淘洗干净,加上各式各样的调料和面粉不断搅拌,而后铺好屉布,将槐花撒在上面,蒸上十分钟左右就好了。所以,在槐花短暂的花期里,我家会连续半个月蒸槐花吃,当然不是作为主食。而且每次也不必蒸很多,等到嘴馋了就爬上槐树摘一些,保证吃到的都是最新鲜的。
古诗中的槐花,前有“袅袅春风多,槐花半成实”的秋日之景,后有“风舞槐花落御沟,终南山色入城秋”的厌世愁情。后世的诗作多以槐花盛败暗语季节变化。槐树有很强的生命力,它可以通过根系向四周进行繁殖,一树可成林。
而今我遠方求学,隔着巍巍八百里太行。回望故土,突然泪流满面,这一生太短、时间太薄,不够我去记录爱和乡愁。尘世的纷扰犹如枝叶上夏蝉的聒噪,我听到的余音,正是故乡的低语,鸿鹄与燕雀只是我的心与身,无论飞临多远的远方,终究会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出走半生,愿你归来仍是少年。十九岁那年,秋天尚未在太行安营扎寨,父亲驮着行李将我送上绿皮火车,而后的多年里我往返于故土和象牙塔之间,听到最多的就是车轮与钢轨“叮咣叮咣”的摩擦声。坐火车对那时的我来说是稀罕事。窗外绵延的田垄、山脉向火车后簌簌闪退,父亲也向后倒退,退出我生命的舞台,退出我的后半生,就像把一生的好时光都抛在身后。辽阔的时间、记忆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孤独作桨,远离故土。微风借势,股股槐花香仿佛一直延续到秋后,在梦里延展着故乡和我所爱的人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