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宅
2019-09-10卢绵雯
卢绵雯
“老爷,这是前几日新进的茶叶,您尝尝。”
常老爷睁开眼,揉了揉太阳穴,叹了一口气:“知道了,放那儿吧。”
又过了小半晌,陆掌柜终于憋不住了“老爷,二少爷要回来了。”
常老爷喝了口茶,又吐了回去,摇了摇头,“这茶苦。”下人很有眼色地立刻把茶端了下去。“老爷,这茶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不但那俄国佬抢占生意处处得便宜,那朝廷———”
“陆掌柜,有些话不可说,这么多年了不用我再教你了吧。下去吧。”
自发妻难产过世后,常老爷一直未续弦,这么多年来常家二少爷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为了所谓的延续香火家族枝繁叶茂,死了一个大哥还不够吗?就连母亲和还未出世的妹妹都一并葬送了?常家的第一位哥儿生来身体孱弱,常老爷派他出去历练,没曾想这大少爷结识了一位青楼女子,常家有祖训,在外不可嫖娼,不可娶妾,这大少爷也是糊涂!铁了心要娶那位风尘女子,被押回家后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宿又被家法伺候,断了和这位女子的所有联系。后来常老爷又逼着大哥娶了一位看起来好生养的乡下女子,没曾想不到一年,一场重疾带走了形容枯槁的大哥,只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小孙子给常老爷,小孙儿的母亲也在不久后消失不见。大少爷之死动摇了常家的根基,常老爷为了再要一个儿子,不顾妻子高龄,结果早产加难产彻底葬送了她们。二少爷虽自小聪明过人,常老爷却未曾将他当成接班人培养,二儿子看似温顺,其实骨子里叛逆不羁,常老爷比谁都看得清楚,所以当初二少爷执意要留洋,常老爷也没有多加阻拦。
“二少爷,老爷在书房,最近茶叶生意不好做,老爷身体也不爽利,二少爷切不可气他。”
“陆掌柜,我自有数。”陆掌柜看着二少爷一身洋装,连辫子也没了,穿着皮靴大步走向书房,摇了摇头。
推开门,光线刺进来,空气中的浮尘颗粒在光河里肆意游走,常老爷坐在楠木椅上閉着眼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仿佛一尊枯树雕,枯老腐朽。“回来啦,歇几天就去城东的票号看看,多历练历练,这些年茶生意不好做了,以后估计还是得指望这些票号,我也不指望你能光宗耀祖了,别拖累了常家的基业,能让我安心闭眼去见老祖宗就行。”常老爷看了一眼满是洋人打扮的二儿子,刚想说什么,叹了口气又闭上眼。
“爹,我不想也不行啊,大哥死了,母亲也不在了,您孙子又还小,您可不得指望我。”“逆子!这么多年洋墨水就灌成这样!滚,赶紧,滚!”
光绪二十年三月间,蒲圻发生了件惊动朝廷的涉外大事件。
“老爷,蒲圻那件事……羊楼洞出现匿名揭帖,听说俄国阜昌茶商行商人被围了。”常老爷翻着账本,“为商不行不义之事!”,一旁的二少爷笑了,“官府和我们都心知肚明的,谁心里还不明镜似的,不就是本地商人与俄商竞争引起的。不出三月,清政府必发文书!严惩滋生事端之人,那帮老骨头好日子过多了!”“你这逆子怎么说话呢!”常老爷刚说完就长咳不止,陆掌柜忙端上水,给老爷顺气。常二爷转过视线望着远方出神。他们怎会不知,他们已经被卷入了时代的洪流之中,只能随帝国的命运一同浮沉。
十月间,小侄儿生辰,作为常家年轻一代唯一的血脉,这场庆生宴排场不小,宅内觥筹交错,名伶唱曲儿,宅外饿殍满地。常二爷在国外不是没听过国内形势动荡,百姓民不聊生,但真正看到这一切发生在眼前,内心还是为之一颤,“粥再多施一日罢,争抢者一律轰出去。去城东票号,通知马掌柜有要事相商。”城东票号现由大哥曾经的心腹马掌柜接手,常二爷自小和大哥要好,没曾想连大哥最后一眼都没见上,自然二爷对马掌柜有着特殊的信任。这马掌柜也是个人精,善于人情世故,手段常常剑走偏锋,唯独常老爷不是很待见他,准备让自己信任的陆掌柜以后助二儿子一臂之力,成为常家的左膀右臂,常二爷自然也是知道这点的,越是如此二爷越是不耐烦。“爹,如今形势动乱,各种生意都不好做,不寻求创新,到最后只能是死路一条。我和马掌柜商量,将茶生意缩减或是再减少成本,大力投资票号,供平民百姓们使用,缓解资金紧张问题。”常老爷转身背对着二爷思索了一会儿,“这事我们同各方掌柜商量时细说,要我支持你也可以,你必须成家!张家小姐就很不错。”知道常老爷会逼婚的二爷没有多大反应,他觉着也到成婚的年龄,也没有什么别的心仪之人,也不想在情爱上花费太多心思,便答应了老爷。
这成亲一事像是早就被安排好的,效率高得惊人,二爷刚刚松口没多久就一切妥当了,那张家小姐,他曾经也是见过的,外貌不是特别惊艳,性子看上去不错,温柔敦厚的,是个会料理家事的人。如今真成了自己的妻子反倒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省得老爷子天天催婚,侄儿也多个人照顾。那张家小姐排行第四,人称张四小姐,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嫁出门很多年了,嫁的也是个商贾人家。张家家境殷实,用“强强联手”来形容张常两家的这门亲事不为过,不过,也颇有一种以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势头。
自打张四小姐嫁进来,相处了些许时日后,常二爷对这位父亲给他安排的妻子越发满意。这张四小姐虽是个深闺小姐,却不像平常小姐似的只会相夫教子,她读了很多书,有自己的思想。
对于张四小姐而言,这次同意出嫁,也是听说常家二少爷是留洋回来的,性格不似平常公子哥,这也许是她在这个封建家庭里最后的出路了。张四小姐参与的这场赌博,赌注就是她自己。
常老爷老了,家中事务里里外外逐渐放手给常二爷夫妻二人。不出两年,便产下龙凤双胎,常老爷取名常中稳、常中欣。
“不好了,德法联军来了,老佛爷带着小皇帝逃往西安了!”常家较先得知此消息,常老爷卧病在床许久了,得知此事急得吐血,忙把二爷招来。“这是我最后交给你的东西,常家基业就正式交给你了,你们赶紧带着孩子去西安,留下常家的血脉,我一把老骨头就不走了,替列祖列宗看着这常家的门户,管他什么洋鬼子,我常先觉不怕!”常二爷眼中通红,像是被这事端急出来的,又像是被常老爷气的,大声吼着:“一起走,又不是拖不动你一个人,您老倒好———走啊!我还有账没算清!”门外的陆掌柜看常老爷使过来的眼色带着一帮家仆,把常二爷拖了出去,“走吧,这场动乱结束了,你再来找我清账。”常二爷扑通一下在门外跪下了,这时院内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肃穆庄重之感,哭喊声咒骂声,各种东西倒下的声音,瓷器哐的一声摔在地下,不管曾经多名贵也成了累赘。张四小姐在外院尽力主持着这次逃亡,豆大的汗珠滚落她的脸颊,襁褓中的孩子也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哇哇大哭,小侄儿紧紧地拽着二婶的裙摆,这发生的一切都刺激着二爷的神经,二爷额头的青筋暴突,猛地对着门内磕了头三下响头起身离开,眼中满是红血丝。
陆掌柜推门进去,老爷子一阵猛咳嗽,扯着沙哑的声音说:“你也赶紧走罢,跟着老二赶紧走。”陆掌柜跪在床边,“老爷对我有恩,如今危难之时我怎么能弃你而去!”“你一定要活着,不为你自己,是为我活着,我不放心儿子,更不放心他身边的马福伙!”陆掌柜替老爷掩好被子,不等他说下边的话,“我不会走的!”常老爷翻了个身背对着陆掌柜,房间陷入了沉默,不过多久陆掌柜轻轻地带上门离开了房间,屋内的常老爷满是沟壑的脸上,泪水缓缓流过……
“二叔,我好想祖父,我们离开家好久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马车颠簸,张四小姐摸了摸小侄儿的头,“快了,我们不出一日就到家了。”常二爷缓缓地说“我们快回家了!”二爷像是有些变了,又像是未曾改变。宅门外,陆掌柜站在門口,看不出任何情绪,直到看到远处有着常家标识的马车逐渐靠近才露出一丝笑容。
“老爷在等你。”陆掌柜的背似乎更弯了些。二爷看着物是人非的常宅,踩着满是杂草的路,到处都是被抢夺的痕迹,完全看不出曾经的模样,家中只剩几位老仆人,满目皆是荒凉。常老爷嘱咐了二爷几句就睡了,这几句话像是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似的。二爷现在又何尝不知,曾经他的肆意叛逆都是老爷子给他的,如今他要顶起整个常家又是谈何容易。
“马掌柜从山东调的十万两白银为何还不到!”“报!二爷,山东的银子被抢了,伙计们都死了,马掌柜也失踪了……”那一刻,二爷心口一痛,强忍住痛苦,强装镇定地安排,“安抚家属,给予补偿,从别处再调取银两,一定要秘密行事。”
陆掌柜自荐,二爷沉默了一会儿。陆掌柜道:“二爷莫非是不信我?我定拼死把银两带到!”二爷突然走向陆掌柜,用力地抱住他在他耳边说:“我信你,此去安全最重要,路线秘密安排好。陆叔,一定要平安回来!”陆掌柜手臂用力回应着二爷的话,无声地给予力量。
“二爷,马掌柜家属全不在了,一夜间人去楼空,他怎么对得起常家!他出身贫寒,要不是老爷他早饿死了!”“二爷,外边百姓都要求立刻兑换出白银……”“二爷,外边起暴动了……”“二爷,朝廷要我们出钱对抗外敌……”张四小姐给二爷一壶接一壶地换茶,茶越泡越浓,夜越熬越久。
“爹,我对不住常家,常家不能在我手里中兴了。我准备把银子兑换给百姓,这世道为商不易。百姓们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点银两是他们的希望,我想其他票号也会这么做的。”
常老爷用尽力气摔碎了药碗,“祠堂跪着,想清楚再来!”
常二爷跪在祠堂半晌无言,抬头看常家列祖列宗,一片黑暗中只有烛火在摇晃,常家的未来该怎么走,他该怎么选,没有鬼神能给出回答。
“二爷,不好了,老爷快不行了!”弥留之际的常老爷难得地透露出温顺,没有了威严的加持,他就是个病弱的老头儿,希望儿孙满堂,家族兴旺。
“想好了吗?咳咳,这家业是常家祖辈拼死拼活打拼下来的,祖训不能忘,我也没办法再干涉你的未来了,陆掌柜是个可信之人,咳咳,这辈子我们的账是算不清了……”
一夜之间,常家挂满了白麻布……
不久后,陆掌柜平安赶了回来,他第一次当众失态。看着一夜间巨变的二爷,陆掌柜很快恢复了神态,向二爷汇报沿路的情况和各地的经营情况。“二爷,你叫我沿路托人打听马福伙的下落,有消息了。”
没曾想那马福伙马掌柜竟牵扯出更大的往事,马福伙有个远房妹妹,小时候走丢了被卖到了青楼,后来也不知马掌柜通过什么手段,找到了他的这个妹妹,更可笑的是,最后他的妹妹成了大少爷要死要活想娶的人,大少爷虽然不及二少爷聪明,却也不是个愚笨的人,其间的弯弯道道也许只有马掌柜知道吧,马福伙当时可是天天和大少爷在一起的。
至于马福伙的这场谋划,也是蛰伏许久精心策划,就是为了慢慢摧毁常家的根基,夺取财产,奈何老爷子和陆掌柜实在难以对付。是什么导致他忘记曾经的恩情,是金钱,财富,地位还是旁人的蛊惑?这一切已无从得知,因为如今马福伙已经死了,被洋人的车撞到,当街死亡。他妹妹重操旧业,他家里人早分了财产而去,一时竟无人替他收尸。这些都令闻者唏嘘,小家尚且如此,家大业大的常家,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也不知曾经埋藏着多少丑恶的污秽,有忠心之人也有蛰伏许久的异端,真正提及总是会撕开血淋淋的伤口:最可怕的不是鬼灵精怪,而是那叵测的人心,贪婪的欲望和不能深究的人性。曾经的常老爷怎会不知?他早就看出马掌柜有端倪,可是儿子信任马掌柜,本就僵硬的父子关系他更不忍破坏,虽说想替儿子铲除异端,却无奈找不出关键证据,只好指望陆掌柜能看住马掌柜。后来也感知自己时日不多,他才会赶紧为儿子安排了放心的婚事,这样自己百年后也好安心,可世事难料,常老爷还是抱着遗憾过世了。
从陆掌柜口中得知真相的二爷久久不能释怀,那一刻,所有的回忆走马灯一样在他脑中转动,大哥的亲切可敬,母亲的温柔爱护,父亲的严厉呵斥,陆掌柜的一丝不苟,马福伙谄媚的笑……这一切仿佛半纸泛黄,半生荒唐。
“听说常家票号能兑银子了。”
“这乱世,早兑了好,不然这张清纸不知道哪天比纸还不值钱呢!”
“常家老掌事的不在了,他家二爷就在败坏家业了。这常家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那二爷也是号颇有胆识担当的人物,可惜了在这世道!”
“掌柜的,我们票号还能撑多久?”
“为商要讲究诚信,常家小辈分尚且如此,我们怎么能坏了规矩。”
……
“侄儿,中欣,中稳,拜见你们的祖辈,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了。”
陆掌柜知道这乱世里,为商不义才能存活,但是他更不希望不义地苟活,这常家的家业虽是散尽了,却没有愧对祖宗留下的“诚信义”三字,常老爷早就知道二爷一定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常兴何易?常义何难?兴难,义更难!
曾经辉煌的常家不在了,那空宅大院诉说着过往,祠堂不再香火缭绕,一阵穿堂风吹过,吹起泛白的衣角,只有陆掌柜不会离开这个地方,因为这辈子他所受的恩情还没有报答完,这也是他坚守的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