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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10张象

都市 2019年10期

张象

1

2017年一个春日的下午,我因打抱不平,得罪了一位小有名气的女明星。第二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赶到片场,领导正吃包子,抹着一嘴肥油对我说:回吧李却,你被剧组开除了。我知道后果严重,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坏,转身离开,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去找导演求个情,忽然听到身后又有人被开除的声音。

这人叫陈烟,和我一样是个跑龙套的,头天下午,我就是為她打抱不平得罪了女明星。

走出片场,陈烟说要请我吃饭,这时邓小鞋打电话来,我就通着电话,向陈烟摆了摆手。邓小鞋声音很低,像是在办公室偷着打,她说这个月那个没来,可能是怀孕了,担心得一宿没睡。我很烦躁,让她别自己琢磨,去医院查一查保险。刚挂掉,我妈又打来,聊得很不愉快,我草草说了几句,就以我要开车为由挂了。

停车场在一片废弃的工地,临时性质,杂乱无章,地表泛着新绿,偶有野花。我掏出钥匙,打开车门,猛然发现身后有个人影,回头一看,还是陈烟。

陈烟身高足有一米六八,比我低半头,短发白脸,体形高挑,鼻翼两侧长着几粒咖啡色的雀斑,上身着宽格子衬衫,下身蓝色牛仔裤,打扮有些像学生。她说,李哥,不好意思啊,连累了你,要不我请你捏脚?我说,大清早的,吃啥饭,捏啥脚?你跑龙套赚钱很多吗?

陈烟低着头,咬着嘴唇,焗成了亚麻色的短发,在阳光照耀下,仿佛一团火。停车场上蝴蝶翩跹,车进车出,我问陈烟住哪,需不需要捎一段。她兴奋地说,李哥,这车很贵吧?我说也就一百多万,她说哇,真是太感谢了,把我放到最近的地铁站就好。

我点了根烟,招呼她上车,问她是不是北电的。她拘谨地坐了后座,含含糊糊说,我们学校在北四环。我着了车,把烟屁股扔向窗外,扭头说你别担心,昨天那钱不用还,我就当多做了一次慈善。陈烟愣了愣,说李哥,数目不小,还肯定是要还的,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给你介绍个人。

到了晚上,落日还在西山摇着金尾,陈烟约的人到了,开始是吃饭,喝酒,后来又去知交会所捏脚。知交会所我很熟,老板姓俞,是一位卷发少妇,见我带人去,很是热情,特意安排了二楼光线最好的“至尊1号”。店里的音响中放着流行歌曲:让我掉下眼泪的,不止昨夜的酒,让我依依不舍的,不止你的温柔。三名美女十分温柔,穿着红色制服,不断在我们脚边忙活,为我和陈烟、郑导揉肩抻臂,捞脚擦脚,上油抹油,拍打摸捏。

郑导叫郑鲁男,陈烟的大学师哥,个儿不高,啤酒肚,小辫子,自称现在负责一个网剧,正为男二号人选发愁。

陈烟就说师哥别愁,这不现成的吗?她指我。

郑鲁男扶了扶眼镜,说形象不太匹配,男二是温婉型的,哭戏很多,跟男一之间有很多对手戏……男一?早就定了,任险峰!别对外说啊,他也是带资进组!

陈烟说哭戏好啊,李哥最擅长演哭戏了,他有个绰号叫“感动盒饭”,意思是哪怕一盒盒饭听了都会被感动。

郑鲁男说是吗,哭一个看看?

我说嗨,没有情境,哭不出来。

郑鲁男说你这不行啊,没有情境可以幻想嘛,比如,你就想你妈死了……

我说你妈才死了,怎么说话呢?

他说不是,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嘛。

我说算了,我对你这个网剧没什么兴趣,我也不想当什么男二号,捏完没,没捏完慢慢捏,我先撤了。

这时我姐打电话来,我看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就没接。没想到郑鲁男眼珠一转,忽然也穿鞋站起来,说,兄弟,借一步说话。我说干啥?他说随便找个茶馆,僻静点的。陈烟一跃而起,说我知道一个,就在附近,不远。

说是不远,其实也打了车。到了茶馆,已是深夜,郑鲁男开了个西北角的包间,左右都是假山流水,人迹罕至,隐蔽性很好。一进门,郑鲁男就把窗和门都关了,说:都是自己人,我就开门见山了,外人至少这个价,熟人嘛,打九折。我看他竖起两根手指,问啥意思,他挤了挤小眼睛,压低声音说:男二号,九折,十八万。我感觉有些不对,看了看陈烟,她只顾喝着杯里的龙井茶,玻璃杯冒着白气,绿叶在水中飘摇。我说郑导,你意思是让我也带资进组?郑导说不是说了吗,自己人,用不着那样,带资进组是对公,怎么也得百万起,咱们私下合作,就便宜很多。我说,现在都反腐败,知道你不是政府人员,但也不敢这么收钱吧?

这你放心!噗,郑鲁男端起一杯滚烫的茶水,直接泼到了自己左臂。我看着他龇牙咧嘴,十分惊愕,问这是什么操作,他说啊,你等着,明天我就到医院开一堆报告出来,到时你打钱给我,我给你开个收据,就说是故意烧伤治疗费。我说意思是我烧了你?他说啊,这样就没风险了。我说这不是造假吗?他说啊,这算啥,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说好吧,办法不错,但是我真不想当什么男二号。他说啊,这你就没意思了,你看我烧都烧了,说实话,也不贵,别人想要这机会还没有呢,不信你问陈烟。陈烟这会儿看我了,可能因为喝了茶,脸蛋红扑扑的,眼神躲闪,嘴上说,就是就是。

其实我演戏就是玩票,什么男二号男一号,对我来说,真不在乎。郑鲁男说自己黑白两道通吃,我感觉他讹上我了,为了尽快脱身,便虚与委蛇,口头答应他给他打钱,他给了我个卡号,我打了个车回家。

上车后心里郁闷,手机搜了些法律知识,又打电话问了几个懂法的熟人,有的说报警吧,有的说这种事不用理,有的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有的说你又不差钱,不如破财免灾,没准真得一角色火了。有一个初中同学,是跑法治的记者,直言不讳说:你是不是在哪儿露富了,怎么听着像被做局,钓凯子你听过吗?我心里一跳,想起头天为陈烟一掷二万余金,早晨陈烟问我车贵不贵时,我又轻描淡写说:也就一百多万……晚上陈烟就给我介绍郑鲁男,郑鲁男一张嘴就要钱。难道真被人钓了凯子?闽南话里,凯子可是傻子的意思。

我打电话给陈烟,没接。过了有十几分钟,才发来微信:刚在洗澡。我感觉她一定有问题。洗澡?和谁洗?没准正和郑鲁男一起干坏事,干完还密谋分赃呢。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我恨得直咬牙,心里火烧火燎,像点了一座兵工厂。点开陈烟的微信头像,我打了两行文字,极其刻薄,将她和妲己、吕雉、潘金莲等并列,名之为“史上四大毒妇”,临发送前,忽然感觉很没意思,于是全部删掉。此时的士正路过香格里拉,我便临时起意,微信发了个位置,又加了句:有事,速到这个酒店找我。

大约两小时后,时针迈向十二点半,我满足地走出酒店大门,手机响,我以为是陈烟,没看就摁了。又响,我一看,是我姐,猛然想起忘了给她回电话。

一接通我姐就说: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快回来,咱妈不行了!我说啥?怎么不行了?我姐急促地说:电话里说不清,反正你快回来!我脑袋里轰的一声,撞到了门口的保安,保安扶我,说没事吧先生?我说没事,能帮我买张火车票吗?

2

我到北京十年了,梦里最常出现的,还是儿时生活的土地,那个叫作故乡的地方,纵使千沟万壑,黄土裸露,甚至黄土之上还有一个形似黑戳的存在,却依然令我心疼,令我牵挂。但我不曾梦见母亲,十年了,我一直没有见她,直到我姐在半夜打来电话,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回乡已是次日下午,远远望见我家院里开满了梨花,树枝伸出红墙,花瓣洁白无瑕,仿佛与天上的白云遥相呼应。这让我有点恍惚。我小时候,院里种的是枣树,现在怎么开出了梨花呢?

院畔停好车,廊门没关,我走回院子,近距离看到树上的梨花,忽觉天旋地转,全世界都仿佛在刹那间坍塌了,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躺在炕上,额头盖着一块湿漉漉的毛巾。老家四平八稳的土炕,每次睡上去都感觉异常踏实,然而這次我却无法踏实。我眼皮很重,好像所有的骨头都被人锤了一次,浑身疲软酸疼,没有一点力气。

屋里依然是小时候的佛香味,但墙上、屋顶上的裂缝,明显更多,也更粗了。我爸胡子拉碴,眼神污浊,坐在炕棱上抽烟,烟灰缸里,烟头堆得快要溢出来了。

我听见我姐问我爸:我妈真是意外吗?我爸说,啥意思?我姐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是你或者是她,有区别吗?我爸像被烟呛了一下,咳嗽着说:我和她,都没有理由害你妈。我姐情绪激动,愤怒地说:难道还有不想转正的小三?我爸叹了口气,说唉,不说了,我知道你难过,难过就哭吧,我们要尊重公安局的结论。

我姐就哭了。先是无声地饮泣,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放声号啕。

我没哭。我只是感觉很累很累,仿佛十年以来,我连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过似的,骨碌一翻身,我又睡了过去。

醒来后,天已全黑了,我姐告诉我,公安局的结论是:我妈的车祸接近自杀,她骑电动过马路,完全无视飞奔的大车。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这种情况,一般来说都是受了刺激。

首要怀疑对象是配偶,也就是我爸。经过走访,公安发现我爸确实作风随便,外面养个小三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他还和小三生了个儿子,但这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理论上来说,不太可能成为现在的直接刺激源。

村里也有关于我妈的传闻,说她和东东爸好像有点问题。因为她老跑他们家,明着是和东东爸的媳妇秀萍关系好,暗地里还不知道搞什么幺蛾子。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妈虽然不是寡妇,但是比寡妇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多年以来,什么难听话都有。不过东东爸已经在一年前病故,自然也被排除。

接下来就查子女,查亲戚,查朋友,查通话记录。很快,我妈生前最后接通的一个号码,成为重点怀疑对象。

3

我没想到,那个号码竟是我的。

我应想到,那个号码就是我的!

记忆又回到头天上午。我刚被剧组开除,心情不好,陈烟在后面跟着,我又接到邓小鞋电话,说她可能怀孕了,我心里很烦躁,偏偏我妈这时打电话,不知从哪儿听了什么小道消息,一接通就数落我:不要那么随便,别跟人家老婆混在一起,要学好……我一肚子气没地儿撒,就迁怒我妈:那你说说,你当年是不是人家老婆?你大白天在家那么随便,以为我不知道?我妈就哭了,哽咽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最烦我妈哭,就说挂了挂了,我要开车,我最后说一遍,我的事你别管!我妈却哭得更大声了,上气不接下气说:连你都不用我管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死了算了……我已经不耐烦到极点,愤然说:随便!

我妈说的“人家老婆”,其实就是邓小鞋。

邓小鞋2016年跟我相识于网络,当时她主动加我,自称在海淀某局上班,是我粉丝。我是个群众演员,不受重视的小人物,难得有人喜欢,当然加倍珍惜。不过世道复杂,人心叵测,我多少也有些防范意识,曾试探性地问她:你说是我粉丝,那你看过我什么?她说那多了,我最喜欢的是《大清烟云》,你在里边演了一个将军,穿着铠甲,拿着大刀,骑着高头大马,看上去可帅了。我说帅啥呀,就是个龙套,刚喊了句冲啊,就以身殉国了。她说龙套怎么了,现实中大多数人,不都是这个社会的龙套吗?我说,你真觉得好?她说,那可不,能把龙套演得不像龙套,那才叫本事!我觉得这个人物,你演出了哲学高度,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绝对的,耐人寻味!我说理解很深刻,看来真是粉丝。她说绝对的,铁粉,我还知道你哪里人、多大岁数……怎么样,召见一下呗,满足满足小女子见大明星的愿望!我被她奉承得飘飘欲仙,晕晕乎乎就答应下来。

见面发现,邓小鞋个儿不高,长得嘴大脸宽,腚如满月,尤其前面,像挂着两个甜瓜,走起路来一跳一跳,娉娉袅袅,风情万种。她酒量极好,性格洒脱,第一次见面,我俩就滚了床单。完事以后,她让我帮她扣胸罩,笑着说:以后叫我邓小鞋。我说有点意思,好记,但有什么寓意?她面泛桃花,笑而不语,让我自己体会。我上网查了查,怀疑这雅号源于一则黄段子。其实生理结构和某种韧性,都是相对标准,我不好评判,但是此女确实豪放,经常约我就一句话:XX路XX酒店XXXX,静候佳阴。“阴”是个别字,不知是否有意为之,反正起到了意外的修辞效果,令人忍不住顾名思义,浮想联翩。此外,由于她的身份,每次和她共赴巫山,我总情不自禁乱想:周一到周五,有谁能想到,平日正襟危坐的邓科员,此时在我这里,居然是这么一副荡妇模样!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邓小鞋已婚的事,我是和她交往了一年多之后,才偶然发现的。当时我就跟她说:咱俩到此为止,我最恨女的结了婚,还他妈在外面乱搞!邓小鞋就笑:你个假正经,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土鳖?我说我倒是不怕当土鳖,就怕有人不乐意当鳖。她一条大白腿把我压住,说你想怎么地吧?你要是敢娶我,我就敢离婚!我心想这女的太乱,娶了她就等于娶了一片草原,我家又不养羊,这买卖做不得。她见我拒绝,也不意外,一转身,一扭腰,又给自己贴了个“人妻”标签,隔三岔五还来勾搭我。

久而久之,我跟邓小鞋关系微妙,但也越来越熟。以前我只知道她在我老家生活过,她的父亲,曾经是一名矿工,后来我还知道了一些细节,比如他父亲因为事故重伤,却只获赔五万元,她妈妈一个人扛起了养家重任,带他们回了四川,硬是靠着捡破烂、收废品,把她和妹妹拉扯成人。她坐过我的卡宴,知道我北京有房,还知道我不太在乎钱。

我在回乡的火车上时,这厮曾再次致电给我,电话里说:查了,真怀了,仔细推算了下日子,应该就是我们在景升宾酒店那一次。我说我靠,怎么会,咱们那么小心,不会是你老公的吧?邓小鞋说毛,我和他一起从不戴套,要怀早怀了。我叹了口气说,那好吧,我给你一万块,你赶紧去医院处理处理,回头我再给你买点营养品。邓小鞋婆婆妈妈,又说了一大堆,大意是说她体质特殊,医生说药流有风险……我说信号不好,你直接说要多少吧,她说一共算下来两万出头,你给两万就行。我挂了电话,支付宝转给她两万,上了个厕所,心里很不是滋味。

4

然而,更不是滋味的还在后头。我的老家,曾经辉煌过,但自煤挖空后,村子满目疮痍,十室九空,年轻人都去了外地,结婚也不回来,喜事都时兴在城里的大酒店办,只有白事,因为城里墓地贵,老人又要叶落归根,才会在故乡操办。

孤寂的村庄,又一次迎来久违的喧闹,竟是因为有人长逝。

在我家的院里院外,花圈摆得到处都是。隔壁的旧小学荒败不堪,操场深处有个大戏台,年久失修,但勉强能用,我爸就请了当地最有名的晋剧团唱三天。戏唱起来时,我去台下找舅舅,碰到我爸也带朋友过去,这时台上一个黑衣人正唱:“我常年在外归家少,家中事靠李氏她一人操劳”,一回头,不经意间,我看见我爸的后背,像海浪一般耸动不休。

除了戏,我爸还请了白事先生,共四名,负责主持祭奠。祭奠分三部分,分别为早奠、午奠、晚奠,其中以午奠最为盛大,从亡者的朋亲、亡者家属的朋亲、街坊邻居……一直到孝子祭拜,流程要达二十道之多。

祭奠那天,灵柩已于头天下午移到灵棚,纯白的灵棚两侧,贴着副对联,联上写着:“几十年春秋岁月生儿育女含辛茹苦,一辈子勤俭节约相夫教子贤良淑德”,横批:“永垂不朽”。灵棚里,我妈的灵柩被黄纸和白麻覆盖,正前方放张木桌,桌上立着我妈的遗像,香炉,还有供品。

午奠开始,我爸一身素服,在灵棚口正襟危坐,面朝我们。我和姐姐跪在灵前,披麻戴孝,后背贴着麻纸,上面竖写:“哀哀吾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这四列大字,据说出自《诗经》,千百年来,同样的悲痛连绵不绝。

吃完流水席,亲朋以我们为圆心,围成一个“品”字。院里都是烧纸和酒的味道,有些呛人,让人想起煤矿兴盛时,空气中飘浮的煤烟味。我和我姐跪在地上涕泗滂沱,先生恍若机器,四周人声嘈杂。

我低着头,听见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煤矿关了这么久,他家这窑反而裂得厉害,快不能住了。我叔的声音响起,和我爸一样鼻音重,只是更薄一点:是了,已经让我们老大填了移民申请表。然后是我婶子,有点沙哑的女声:年年家填,也晓不得甚时候能解决,地种不了,人都跑到城里打工了!一个说两句就咳嗽一下的声音:院里这两棵枣树,还是玉凤栽的吧?咳咳,树倒比人有福了。又是那个苍老的声音:看着像公枣树。我叔说:就是公枣,听我嫂子说,栽的时候没注意,长大结果了,枣小,还酸,才知道是公棗。她本来要种母枣的,说是母枣大,甜,寓意好。几个人又在叹气,感叹玉凤命不好。苍老的声音又说:她那天骑电动去做什么?我婶子说:好像说是去找秀萍,咦,秀萍今天咋没看见?另一个女声说:最恓惶的是没抱上孙子。我叔说:李却太挑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说:李却有女朋友了,我在北京见过,我还跟他妈说,想让她高兴高兴,没想到……

我想起来,最后说话的是我一个小学同学。有次我和邓小鞋开房,恰巧遇到他,才知道他在酒店干前台。后来过节,邓小鞋也是不讲究,又带老公去,我这同学就幸灾乐祸说我戴绿帽了,我心情复杂地怼他:谁给谁戴还不一定,那是人家老婆!显然我妈的小道消息来自他,然而此刻,再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四位先生两人一队,肃立在灵柩两侧,面向我们,起承转合,声调拖得像利剑一样长,一会儿喊“醒———”,我们便起立,一会儿喊“拜———”,我们便跪下,一会儿喊“平身———”,我们便长立,一会儿又喊“俯伏———”,我们便磕头。胡子最白的老先生,戴着老花镜,用短短半小时的祭文概括了我妈的一生,他唱一段,吹鼓手吹一段。我妈生前爱唱的《走西口》,通过铜唢呐吹出来,陌生高亢,别有一番滋味,仿佛孤身跋涉在苍茫的冰雪大漠之中,辽远而悲怆。

我伏在只铺着一层薄垫的石板地上,膝盖生疼。先生唱,“长歌当哭,泪若泉涌”。先生唱,“心香三炷,哀祭先母”。先生唱,“在天有灵,得其来飨”。先生又唱,“呜呼哀哉,伏维尚飨”。往事如刀,一刀又一刀,无比精准地划在我的心头,我痛不可当,几欲昏厥,蓦然看见我爸低着头,黑裤子上落了两条白鼻涕,长长的,恍若两段快被烧完的回忆。刹那间,我的世界电闪雷鸣,暴雨般的泪水倾巢而出,将我像水坑一样迅速淹没。

5

黄昏像鸽群飞抵人间,郑鲁男来电问我钱咋样了,我尚沉浸在午奠的悲痛里无法自拔,很冲地说:你这张乌鸦嘴,信不信我报警?

他打着哈哈说,有事好商量嘛,公安局我也有人。我大声吼道:我说了我对男二号没兴趣!说实话,我根本就不指着演戏出人头地!他粗鲁地打断我,说:不会吧,那你辛辛苦苦演戏,图啥呢?我说人生就像一场潜水,总得浮出水面透口气,有人爱喝酒,有人爱泡妞,有人爱打麻将,有人离不开烟,而我的那口气,就是演戏,就是跑龙套,你懂吗?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跟你说啊,陈烟昨天跑我办公室来了,大闹一场,把我的招财猫都砸了,你俩是不是吵架了?我说分明是你们吵架,跟我什么关系?是不是分赃不均啊?

郑鲁男大骂:分个鸡巴!那天茶馆出来,陈烟还找过我,说郑哥,你看人是我介绍的,你这样我怎么做人,要不那钱你别要了,我陪你……我说,呵呵,她果然去找你了,还骗我说是洗澡,继续,双簧演得不错。郑鲁男急了:骗你死一户口本!不瞒你,陈烟虽然有雀斑,但是看着还成,我要不是嫌这样太贵,嘿嘿……

我打断他:你跟我说这个啥意思?郑鲁男说,你老实说,是不是你俩做的局?她是你女朋友,我就不信……我说你想多了,陈烟真不是我女朋友,我跟她只是……郑鲁男说,别他妈演了,她要不是你女朋友,找我又献身又说情的,图鸡巴啥?我说你别鸡巴来鸡巴去的,那玩意儿又不长你嘴上,照这么说,那你还是他师兄呢,你这么做,不怕她在学校坏你名声?

郑鲁男哈哈笑了,说,实话告诉你,她根本不是我师妹,她是我母校旁边店里的洗脚妹!你也不想想,如果真是我学妹,还在剧组跑个屁龙套?

我大惊,说那她为什么要骗我?郑鲁男说那得问她,提醒你,钱再不打过来,嘿嘿……我被他说得云山雾罩,脑中一团乱麻,就先稳住他说:保险起见,还是给现金比较好!他高兴起来,说兄弟你想得真周到,那咱们约个地方吧,我做东。

我说哥,我在老家,我妈去世了。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不好意思,我真不是故意的,节哀顺变,哪天回来?我说办完事就回。他说那我等你,别耍花样,黑白两道我可都有朋友。我说记得呢。挂断后我给陈烟发微信,她已把我拉黑。重新加了几次,都没通过。我给她打电话,提示“暂时无法接通”。我把微信里写好的内容,复制至短信发去,良久,她才回了几个字,内容答非所问:我已不欠你了。

我想起那天,在香格里拉,我让司机提前停了车,我下去开了个大床房。半个多小时后,陈烟到了,手里提个蓝挎包,身上散发着迷迭香的味道,十分好闻,我看着她纤细修长的身体,在裙子包裹下若隐若现,一进门就环住了她。她掰开我的手,从包里摸出一张卡,说:李哥,这里是八千块,你先拿着,剩下两万我有了就还你!我接过卡,看了看,又塞回她包里,说反正郑鲁男还会分你钱,到时一起给呗。陈烟急了:说什么呢,我找他,纯粹为了帮你,十八万真不贵……

我伸出食指堵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放她肩上说:陈烟,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陈烟不相信地看着我,像条美人鱼一样挣扎:你开,开什么玩笑?我说真的,你长得漂亮,人又善良,剧组那么多人,只有你,从来没喊过我“干饭”,我喜欢你好久了,不然,你以为我给谁都出头啊?陈烟羞红着脸,眸子里涌上一层银色的感动,低下了头。

事毕,陈烟还沉浸在朦胧的幸福里,我穿上衣服说,不好意思,我得走了。她满脸不解,有些娇羞地问我去哪,我心软了片刻,最后还是硬起心肠说:我不喜欢你了,我们分手吧。陈烟一下子坐起来,衣服都没穿,笑着说你开什么玩笑,又往近凑了凑,想摸我的脸,我一把打开她的手,冷若冰霜地说:你脸上这么多雀斑,我都快吐了!还他妈和人算计我,呸!

后来我走出酒店,就接到了我姐的电话。如今想来,我对陈烟,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万一郑鲁男说的,都是真的呢?我心里的懊悔如台风过境,翻江倒海。

6

夜幕将黄昏吞没,灵堂里灯火阑珊,有风穿过。黄土高原的春夜,气温不高,我在院里守灵,没带厚衣服,又不愿穿我爸的军大衣,就从伙房里拿了瓶红盖汾,边喝边和我姐聊天。我姐说我妈最遗憾的事,是没看到我结婚生子。

我喝了口酒,又掏出一根烟,捏了捏里面的爆珠说:我这辈子都不结婚。我姐说,净瞎说。我没反驳,摸出打火机点烟,火却被风扑灭。我姐说,别抽了,咱妈不想看你这样。我说你还信这个?把手屈成盾牌状,挡着风点好,抽了一口說:像你一样随便结,结了再离,不是更麻烦?

我姐脸色一变,说你怎么知道?

这几天心情晦暗,食欲很差,一直没怎么吃饭,刚喝几口,就感觉有些上头,我拍了拍头,强打精神说,记得我给你的感冒药吗,我在城里下了火车,去新门苑开车,门口的药店搞活动,我在里面碰到了姐夫。新门苑有我家一套房,是我爸给我妈买的,但我妈一直没住,上初中时我和姐姐隔三岔五去,后来,我去了省城,又去了北京,很少回来,就只有我姐去住,我姐结婚后,房子又空下来,地库里放着我爸给我的一台雷克萨斯,我平时不在,我姐有时帮我保养清洁。

我姐目光闪烁了一下,试探着问,还说啥了?

我的脑袋愈加沉重,上下眼皮就像两个一见钟情的人,一直在跃跃欲试往近凑。恍惚间,我看见自己站了起来,轻飘飘的,视线迷离,一切都像在云里雾里。

我走在我姐面前说:其实我觉得姐夫不错,好端端的,离啥婚呢?

我姐的脸像投在水里的倒影,在我面前晃啊晃,一会是她自己,一会儿又晃成了我妈年轻时的样子。她压低了声音说:嘘,你听,谁在哭?我侧着耳朵听了听,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像撞见鬼的冰块一样凉。我说你别怕,有我呢!

确有哭声,且越来越近,终于,哭声停了,外面响起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我拉了把铁锹,慢慢靠近,打开廊门。

她白天没出现,此刻却跪在灵前,拨弄着纸钱,号啕大哭,边哭边说:玉凤,我白天就要来,东东看得紧,不让来。现在他们都睡了,我就偷跑过来,送送你!

我说地上凉,别跪了。她说,我想跟你说件事。我请她坐,她不坐,跪着说:

忘了是哪一年,暖天,放暑假的时候,电视上都是《还珠格格》,连我家东东都会唱,海可枯石可烂天可崩地可裂我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有一天,我一个人在家,半夜睡不着,想着马上要雨季了,玉米地里的草得赶紧锄,就早起了两个小时上地。还没到坝上,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嚎,声音很大,好像在我家地里。

我这个人,男人性格,也不怕她,就想走近看看是谁。大半夜在地里嚎,那一定是遇到了啥难处,不想叫人晓得。那晚没有月亮,我到了坝上,手电筒一晃,原来那个人不在我家地里,在你家地里。你家的玉米地,跟我家的紧挨着。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我一看,那不是你妈是谁?我就问她怎么了,她不肯说。

后来下雨了,她没带伞,我带了。她淋了雨,我就把她带回家,拿我的干衣服给她穿。我对天发誓,保证不跟别人说,她才告诉我,说你爸有钱就变了,很随便,外面有人了。我说不行就离婚嘛,你半夜去那儿嚎有啥用?她说我要脸,不想被人笑话,再说还有孩子,离了婚肯定被后妈磕打!

人们传你妈和我家东东爸,其实是不可能的。你们晓不得,我家东东是抱养的。我家东东爸,他根本就不行,年轻时在外面打工,让我跟着去住一年,再回来,就说东东是我生的。男人嘛,都要面子,现在他也死了,我就跟你们说说。

我和你妈,同病相怜,说起来都有男人,却都在守活寡。可是我们也是正常的女人啊,你妈来我家,其实是……

夜深人静,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妈的灵堂前烟雾飘飞,白幡乱舞,秀萍姨跪在灵前,影子近似梯形,盖在地上,又黑又重,像一个戳子。我想起来,是有一年暑假,我妈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问她,说去地里,但我和姐姐很是疑惑:天那么黑,我妈锄地,能分得清哪些是玉米,哪些是野草吗?

我正想着,她忽然站起来,专门对我说:2007年,你妈知道你回来过。我们在你家,都怪我,忘了关这个廊门。后来,你妈在院里发现了你的弹弓,想跟你解释,一直没想好怎么说,现在她走了,我再不说,就没人知道了。

她走之后,我肺里的空气都像被抽空了,呼吸粗重,头昏眼花,还有些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恍惚间,我又看见了那把弹弓,看见了不堪回首的曾经。

它曾是爱的见证,父母亲手为我制做,多少年来与我形影不离。后来我去城里上学后,除了语文,其他都学得很差,经常报复性地跟我爸要钱,一要到就带狐朋狗友鬼混,歌舞升平,彻夜不归,网吧包场请全班同学玩的事,也不止干过一次。最堕落时,一度迷上赌博,挥金如土,幸亏在即将沾上毒品的边缘,被我爸及时发现,这才辗转到省城,换了个环境。

在省城那家军事化管理的武校,我没学到多少本事,但隔绝了以往的圈子,吃得多,睡得好,每天还有三千米固定长跑,慢慢地,生活规律,人就恢复了精神。但我实在不喜欢,跟我爸软磨硬泡,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才又送我到另一所较为宽松的艺校。

2007年夏天,我已在这所艺校混了一年,有一天学校停电,连周末一起,放假三天,我没告诉我妈,想给她个惊喜,不料兴高采烈地回去,却在廊门虚掩的院子里受到了惊吓,手中弹弓轰然坠地,我像一块撞见鬼的冰块,在烈日下,大汗淋漓,逃到学校的当天下午,就和同学又干了一架。校长忍无可忍,将我开除,我连东西都没收拾,就走出学校。当时下了一场大雨,所有的草木都被淋湿,所有的路上都是积水,所有的行人都在狂奔,而我没有伞,但却未曾狂奔。我就那样慢慢地在街上晃悠,街角的咖啡店里飘来陈奕迅的歌声,他说,回忆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让虚假的背影消失于晴朗。风鞭狂怒,大雨无边无际,躲在衣服里的我,被淋得浑身没有一寸干地。

这之后,我没有接受我爸再换一所学校的建议。多年以来,换汤不换药的苟且,我已厌倦。十七岁,我人生中第一次做主,一个人跑到了千里之外的北京,远遁他乡,颠沛流离,从此再未回头。后来,我爸给我在北四环买了一套房,还在二十岁生日时送我一辆卡宴,但我依旧不快乐。直至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跑龙套的乐趣。

7

第二天醒来,我头痛欲裂,下地感觉像踩着两脚棉花。我姐说没注意我喝了大半瓶酒,正说着话呢,忽然就一头栽倒在地,我爸不在,她一个人费了半天劲,才把我拖回屋里。我摸着头顶的包说,秀萍姨没帮忙?是不是她走之后我才倒的?我姐一脸不解,说:什么秀萍姨?我说你忘了?不是你说听到有人哭的吗,开门发现是秀萍姨,她说了半天话才走,睡了一觉就忘了?我姐正色道:昨晚除了咱俩,哪有其他人?我看你是醉得厉害,出现幻觉了,以后烟和酒,都得戒!

正争执着,邓小鞋打来电话,说父亲病重,要做手术,借八万块钱。我特别烦,很冷漠地说:你最近用钱有点多啊,是不是准备跑路呢?她不悦,说,你说什么呢,现在国家管得紧,八项规定,四风建设,我们小公务员,哪一条都不敢违反,工资又低,我家那个靠不上,得个大病真是没法子,咱们相好一场,我什么都给了你,就算是只宠物,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听她说得可怜,又想到自己的不孝,便说打个借条,连同你爸的病历单一起拍照发我。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借条上还主动写明了借钱数目、时间、地点,以及还款日期。我给她转完钱,不知为何,心里空得像一座荒村。

荒村的早晨,风很大,纸钱飞落如雪,一大群乌鸦在灰蒙蒙的天空盘旋,我妈的灵柩缓缓移入墓穴,黄土一锹,一锹,又一锹,终于将她完全覆盖。我姐手扒新坟,哭得声嘶力竭,指甲都抠出了血,我却跪在地上,魂飞天外,像个木头人似的动弹不得,众人急忙七手八脚,将我们扶起。

下午送完最后一批亲朋,我爸说要找我们聊聊。我以为他良心发现,想要忏悔,不料他却说:有个事,可能你们也听说了,我,还有个儿子,他也是你们的弟弟,叫李挚,他现在,现在得了白血病,我和他妈配型都不成功,你们帮忙……

我们还很小的时候,你就离开了这个家,你不是去给别人当丈夫了吗?你不是去给别人当爹了吗?你们一家三口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想过我妈没有?想过我和李却没有?我们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你知道吗?你关心吗?为什么你在外面有了人,却拖着不离婚?为什么你毁了我妈的一生,毁了我,毁了李却,毁了这个家,现在还有脸来找我们帮这种忙……

向来性情温顺的我姐气坏了,从沙发上跳起来,不由分说打断了我爸。我抽张纸给她擦泪,跟我爸说:好不容易我们在别人的笑话中长大了,你就来跟我们收骨髓了?你以为我们都是哪吒,愿意削骨还父?我,还有我姐,都不会去做什么鬼配型的!说实话,有些人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上天要收他,这都是报应!

我爸声音抖得像是害怕,他说: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每个人的生命都值得尊重,分什么三六九等?我姐摘下眼镜,擦干泪渍又戴回去,冷笑说:你说得可真好听。可是你想过没有,我妈刚刚入土,我们怎么可能背叛她?我爸忽然站起来,脸上的笑,像瘸了脚的鸟一样跛行着,嗵地跪在我们面前。我和我姐都愣住了,扶他,他不起來,跪在地上,两鬓斑白,像落满白雪的一截树桩。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我爸苦笑,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也有难处,但我确实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们,我作的孽,由我承担,但是我们回不到过去,所以我只能以其他方式来弥补。我求求你们,李挚是无辜的,他才十四岁……我姐神色冷峻:你有什么难处?你有难处就随便找小三?我爸叹息一声,扶着墙站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大衣柜,找出一个梳妆盒。

我和我姐都很好奇,围上去,想看看我妈长年锁着的这个盒子里,到底藏着什么宝贝。我爸把它轻轻打开,找出一个墨绿色小本,封面上印着:离婚证!

我姐拨弄盒子,发现里面有把弹弓,拿起来给我,说这不是你的宝贝吗,怎么在这里?我接到手里,多年不见,它被照顾得很好,油光锃亮,但我一拉,它就咔的一声,断成了两截。这时看到我爸手里的东西,我姐惊问怎么回事,又说,以前是绿色的啊?忽然自知失态,掩了掩口。我爸倒没注意我姐的反常,只是黯然把离婚证打开,指着日期那儿,带我们回到了记忆的小巷:

我刚开矿那几年,煤价上不去,又没经验,欠了银行很多钱,还差点被合伙人坑了。九八年金融危机以后,市场更差,银行又断贷,本来就到了崩溃边缘,零一年又出个安全事故,坏了两个矿工,我永远忘不了,死的那个叫陈广良,重伤的叫邓有志,四川包工头闹得厉害,死的要二十万,伤的也要十五万,不给就让我把牢底坐穿。

我没地方贷,更没地方借,有一天实在撑不下去了,心一横,就割了腕。后来,是一个女孩及时发现,她救了我。这女孩是我们一个合作方的外甥女,当时刚毕业,在我们矿上锻炼。看我难成那样,千方百计帮助我,还找她舅舅借钱。

那个时候的几十万,哪那么好借,她舅舅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和我谈判,说如果我可以娶她,他帮忙找人,花十五万就能全摆平,如果不同意,那对不起。

我说那不行,我老婆跟我吃了那么多苦,离婚这事我干不出来。后来你妈知道了,说我要是进了监狱,这个家就全毁了。又说做生意本来就有风险,实在没办法,离就离吧,但有个条件:不对外公开。在村里,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哪怕你经常不回家,至少在外人看来,我们还是一个完整的家。

我知道,你妈一直是个心高气傲的人,面子看得比命都重,要不是她非要我出人头地,我也不会去开什么煤矿。她这样说,我完全理解:一是为你们好,二是为我好,三是对她自己来说,总比男人坐牢,或者让人知道离婚,要体面一些。

解了燃眉之急,那女孩做了我的助理,她学经济出身,能力很强,零三年,我们融了资,引进来包括她舅舅在内的两个新股东,政公关系处得不错,还开拓了海外市场。

你们都以为她是罪人,却不知道,如果没有她,我早死了,那你妈和你们……

我又想起了守灵之夜秀萍姨说的那番话,如果那是真的,跟我爸所言有些出入,可是我姐说那只是我的幻觉,那么,到底哪个才是真的真相?我不想冒昧去问秀萍姨。事实上,我妈去世之后,她一直没有出现,或许,她也有她的苦衷吧。

8

离开老家时,高速封了,走另一条国道,车子路过一片黑地,我姐说快看,那不是咱爸那个煤矿吗?我看了看说,是。想起我爸左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于是把车停在路边,默默抽了一根烟。

一眼望去,昔日车水马龙的黑金宝地,已是一片荒芜,恍若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黑戳,盖在黄土地做成的大纸上,仿佛上帝安排的某种隐喻。而像这样的黑戳,一路之上,隔三岔五还会遇到,山川寂寥,断壁残垣,一直延续至回城。

我姐去单位上班,我把车开回新门苑,在大门口又遇见一个熟人。他夹着皮包,在小区门口来回走动,像在等人。我就放下车窗说请他喝酒。他说心意领了,下次吧。我说还有下次吗?他想了想说也是,那你等我一下。他打了个电话,和我来到一家本地菜馆,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故意的,他说:离婚的事你别怪姐夫,姐夫也是没办法。你说说,你也是男人,如果你娶了老婆,她一年都不让你碰两次,你说说,这日子你能过下去吗?

我回了新门苑,准备休息一会儿去坐动车,忽然有人敲门。我以为我姐回来拿东西,打开门,却看到两名警察。

我被带到了公安局。经侦大队的人说我账上有一千万不明资产,涉嫌洗钱。我把所有卡都掏出来说:你们搞错了,你看我所有卡都在这里,全加起来也就两百多万,不信可以去查!

一名高个窄肩,操着本地方言的警察说:你拿出来正好,省得我们查,来,把这些都算上!另一名戴眼镜的胖警察把我的卡收了,一张一张登记。登记完说:你爸是不是叫李成贵?我说是。他说,那就对了。我反应过来,说:什么?开玩笑吧,我爸给我存了一千万?他那小煤矿早关了!高个警察说,你爸和他的助理,哦,听说也是小老婆,王丽铭,你知道吧?经人举报,他们涉嫌在2003、2005、2007年,多次巨额行贿、虚开发票、职务侵占、变相洗钱,现在人已被控制,你如果识相,就明白点,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爸的事,我不清楚。仅有的一点了解,还是他自己说的,也不过一鳞半爪,还不知真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吐。把那个所谓的一千万吐出来。把我的存款吐出来。把房子、车子、值钱的都吐出来。

9

我带着从老屋摘下来的全家福,回到北京,忽然生了一场病。主要是不能吃饭。吃的时候风轻云淡,吃完就地动山摇,一走路喉咙发痒,堵,黏,仿佛所有的鼻涕都回流到咽喉处,咽不下吐不出,干呕连天,痛苦难捱。还有就是睡不着,无论喝酒还是运动,都没用。

因为我爸涉税的问题,我找邓小鞋帮忙出主意,不料她手机不通,微信也拉黑了。我感觉很不祥,打开支付宝看了看转账记录,猛然发现,几天时间,她从我这儿连要带借,已累计拿了十万!

我气呼呼地跑到她单位兴师问罪,一位戴眼镜的女士经过仔细确认,答复我说:先生,您一定是搞错了,我们单位所有部门都查了,没有一个叫邓小鞋的人!

我说哦,想起来了,她真名叫邓艺萱,麻烦您再查查。

大約一刻钟后,我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复,结果依然是:查无此人。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我自觉受了邓小鞋的骗,但却无心报警。

为了我爸的事,我正绞尽脑汁,焦头烂额。我在几家中介公司都挂出了房和车,看的人不少,真上手的不多。

十几天后,北京的车和房终于出手,我取了二十万现金,其余全部上交。

我联系郑鲁男,他很高兴,当即找了一家极其偏僻的茶馆,位于石景山区鲁谷路,算得上是远离熟人地带了。

我在包间给他现金,他的胳膊早好了,心情不错地抽出两沓给我:说话算话,说好的,九折。我说谢谢,角色没问题吧?他写了个收据,嬉皮笑脸说:放心,盗亦有道,角色我给你留着!我说:别给我,给陈烟,她是真爱演戏,我以后转行,不玩这个了!他说你想什么呢,男二号啊!我说没别的角色吗?他说真没有。我掏出两根烟,分他一根,抽了会儿说:如果让陈烟去演男二,女扮男装,其实是个很好的噱头!郑鲁男掐了烟说:是个思路,但风险太大,我做不了主,得大老板拍板。我说都是圈内人,不用我多说吧,成与不成,请务必保密。他说,这你放心,规矩我都懂。

第二天,郑鲁男就打来电话,说大老板认为反串剧对演员要求太高,娱乐圈这么多年,也就火了一个《新白娘子传奇》,许仙是经典,但叶童只有一个。不过可以先找人,真有合适的也能考虑。我说有希望就好,你加把劲啊。他说必须的,一口唾沫一个钉,我办事,你放心!

生活就像过山车,一夜之间,我的人生降到谷底,但却并不痛苦。纸醉金迷的日子,我早过够了。但是像现在这样内心安宁,陈年芥蒂都化为融融暖意的平凡岁月,于我,才刚刚开始。旧事一笔勾销,一切都是新的了。

10

大约一个月后,天热了起来,知了们躲在树上叫个不休,我姐说她的配型结果出来了,也不匹配。我问公安局的人找你没,她说找了,说咱爸给我存了八百万,我问了做律师的同学,说这次是赶上浪口了,闹不好得判个十年八年……态度好点不是坏事,本来那钱也不是我的,我都上交了!

我瘦了有十斤,如果给李挚做配型,这样子不行,只好昏昏沉沉去医院挂号。医院永远人满为患,我花了半小时排队挂号,又花半小时排队问诊,最后进了诊疗室,身穿白大褂,戴副无框眼镜的老太太,花一分钟就把我打发了。她给我一张单子,让我先验血。

我拿着单子又花半小时排队交费、排队抽血,抽完再等一小时拿到结果,又排半小时去找老太太。老太太把化验单拿手里,看了看,说有点发炎,躺下。我躺到那个比摇篮大不了多少的蓝色小床上,老太太持听诊器听了听,又用一根木片撬我嘴巴:说啊。我“啊”地张开嘴,她把探照灯搁我嘴上一照,说:起来吧,没啥事,慢性咽炎。

排队取药时,我发现前面隔着俩人,有一个背影十分眼熟。我喊了声邓艺萱,那人一回头,不是。我很失望,无精打采地继续排队。

那姑娘取完药却走过来,眼神狐疑地问:你是谁?找我姐什么事?我一听是她妹,便谎称是邓艺萱同学,假模假式地问邓艺萱生了什么病,姑娘眼里亮了一下,说:同学?你也是四川的嗦?我姐没生病,是我爸病了!

我假装关心,嘘寒问暖:叔叔什么病?我去看看老人家!姑娘笑了笑,一脸我什么没见过的表情说:我爸刚从我姐身上换了个肾,恢复得不错,你如果想见我姐,就跟我去住院部吧!

我拎起我的药袋子,跟着她穿过拥挤的大厅,穿过曲折的楼道,穿过连廊,走了很远很远,最后坐电梯上了十一楼,来到1115病房,门口的姓名却令我大吃一惊。

我把手机贴到耳朵上,假装接了个电话,说,不好意思啊,临时有个急事。那姑娘一脸愕然,我一溜烟跑出了医院。

11

时间一天天过去,郑鲁男退的两万,加上我自己留的一万多,越花越少,卡上变成两万五,两万,又变成一万,八千,六千……我从星级宾馆挪到连锁酒店,最后又换到青年旅舍,饮食方面也今非昔比,以前吃饭从来不看价格,现在买瓶水都拣最便宜的。

性格原因,我没什么朋友。打了个电话问跑法治的初中同学,他说报社不景气,保安、清洁工都不雇了。我又想起了父亲的朋友,打电话找父亲提携过、我妈葬礼上还到场的一个叔叔,他在国营煤矿管一个科,位高权重,但一听说是我,一言不发就挂了。我又要打别的电话,这时郑鲁男打过来,说事情已办妥。

原来他故意先找了几名其他女演员去试镜,有的丰乳肥臀,有的妩媚妖娆,连剧组的司机都看不下去,说如果用这些,出门会被臭鸡蛋砸死。正当大家几近绝望之时,郑鲁男说最后试一个。有了前面几位的反衬,胸小个高体形偏瘦的陈烟,女扮男装起来,简直就是玉树临风,英姿飒爽,演爱哭的男二号,刚刚好,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合适。

陈烟的大好机会来了,我却不愿再蹚演艺圈,更不愿回老家。

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我去求职,才发现,原来我从未真正认识这个世界。网吧,超市,快餐厅,复印店……全都露出了它们狰狞的另一面。以往的热情都变冷漠,点头哈腰变成摇头晃脑,有人嫌我年龄大,有人嫌我学历低,有人嫌我没技术,有人怪我没经验。甚至,哪怕是以往最瞧不上的小学同学那样的酒店前台,都嫌我“长得太粗犷”!

我很失落,从一家酒店面试失败出来,忽然看到一对清洁工,好像是一起跑过龙套的大爷大妈,我心里一动,想其实干个清洁工好像也不错,正在这时,一台粉色宝马,优雅地画了个圈,停在知交会所大门口。一名卷发少妇走下车来,我脑子一转,忙跑过去套近乎,俞姐再三确定我不是开玩笑后,很客氣地说:李先生,我也很想帮您,但是您也知道,我们店里只招女工,真是不好意思。

我赶紧拦住她说:没事没事,男扮女装我也可以!俞姐,您知道的,我做过演员,男扮女装一点问题没有,我再给客人讲讲明星八卦,客人来了又能泡脚又能娱乐……俞姐戴着美瞳的眼珠转来转去,珠光宝气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要真能吃苦,我给你介绍朋友的店吧!

12

2018年的一个晚上,大雪落在季节里,被北风淹没。我在俞姐介绍的会所里干了一年多。这家店位于北四环,紧挨着一所大学,生意十分火爆。一位满脸横肉的徐姐,是我常客,这天店里放着歌:像谢幕的演员,眼看着灯光熄灭,来不及,再轰轰烈烈,就保留,告别的尊严,我爱你不后悔,也尊重故事结尾。她却无意欣赏这感伤的旋律,只一边享受一边问:小李啊,你这么受欢迎,一个月不少钱吧?我说也没多少,生意好时一万出头,还没您炒房的零头多。她说啊呀,炒房现在也不行了,你当初怎么想到干这行的?我说,我弟白血病,前段时间刚做完手术。徐姐说:哎哟,这个病老贵了,花了不少钱吧?我说,您可说对了,多亏我爸以前买了点保险……这时我手机响了。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工作期间不能接电话,半个小时后,徐姐离开,我回电话。我姐说判决下来了,咱爸判了五年,王丽铭二年。我说李挚那边也稳定了,医生说观察下没问题,下个月就可以出院。我姐说知道,昨天我刚看过他,对了,你现在身体咋样?我说正常啊,没觉得有问题。

深夜吐着淡紫色的气息,暖气不错,我下班回到宿舍,躺在自己床上,像往常一样上网搜“陈烟”。一个化名“鱼田八王爷”的网友,爆料说,“某C姓小花,靠反串走红,刚得个年度新人奖,就耍大牌!小姐姐,表酱紫,花钱买角神马的了解一下?”“表酱紫”是“不要这样子”的网络语,“神马”就是“什么”。评论里,已有人猜测是陈烟。我一看,“鱼田”不就是没屁股的“鲁男”吗?于是给郑鲁男打电话,他不接,后来接通了,说在开会,晚点联系。

我等了一宿没消息,知道被郑鲁男耍了。第二天便请一位女同事,改用其他号码打,佯称看到网上招演员,想去面试,郑鲁男估计觉得声音很甜,马上说,欢迎欢迎,地址我发给你。我跟女同事要到地址,不顾外面大雪茫茫,当即跟经理请了半天假,乘坐地铁去找郑鲁男。

出站时,雪停了,路上极冷。按图索骥,郑鲁男正在会议室和一帮人讨论剧本,见我进去,茫然发问:你找谁?我说郑导,烧伤治疗费花完了吗?郑鲁男站起来看了看我,说:是你,你来干什么?我笑了笑,提高分贝说:给钱的时候,咱不是还有个保密协定吗?郑鲁男慌了,安抚我坐下喝茶,让其他人都出去。

我没坐,看着最后一个人抱着笔记本离开,带上门,直截了当说:微博那个爆料是你干的吧?他装傻:啥爆料?我在手机上搜出来给他看,他自知搪塞不过去,说:我只是想敲打敲打她,你不知道,陈烟现在耍大牌,我请她客串,她都不给面子的……我突然扑过去拽他围巾,他躲开了,指着我大喊:孙子,你想干吗,我黑白两道都有朋友……

我说去你妈的黑白两道,做人要讲道理,我家里出了事,卖房卖车,最后的钱都给了你,可你他妈言而无信……趁他不备,我抓他裆,他猝不及防,没躲彻底,疯了一般抱着我的头,抠我眼珠,我双目剧痛,大叫放手,他也惨叫着说你先放……嘭的一声,会议室门开了,一个女声不怒自威说:都放手!你们干吗呢?

我感觉眼睛一阵轻松,便也松了手。门口的女声越来越近,说:郑导,我来就是亲自解释一下,我没耍大牌,我是真没档期!

我揉了揉依旧刺痛的双目,睁开眼却很模糊,隐隐约约,我看到陈烟的脸,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我说陈烟,对不起,我……郑鲁男说,那你得给我留个档期啊,下部戏一定来!又说:孙子,你他妈属狗的啊,老子要是生不出儿子,你他妈100个二十———十八万都赔不住!

他的手机忽然尖锐地响了,郑鲁男接起来说了几句,脸色大变,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偌大的会议室里,只留下我和陈烟。我的眼睛疼痛稍缓,但看陈烟脸上还像打着马赛克,依稀见她长发白面,双唇紧闭,看不清昔日雀斑是不是还在。

陈烟身上迷迭香的味道依旧好闻,像春夜里的一声叹息,又像雨后清新的回忆,我有点恍惚,又很惭愧,无法直视她雾气腾腾的双眸。还是陈烟先打破了沉默,她站在我面前,一字一顿说:李,却,我,恨,你。

后来,我们离开会议室,乘电梯下了负二层,又坐陈烟的白色卡宴上了地面。郑鲁男忽然打来电话,我说你想干吗,还想打?他却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地说:不是,那个,那个烧伤治疗费的收据,你还能找到吗?我说那哪儿能,我房子都卖了一年多了。他紧张道:那你给我一个卡号,我把那十八万打回去。我纳闷:这还能退?郑鲁男说:赶紧的,我这儿等着呢!我一时高兴,忘了陈煙还在身边,大声说:那多不好意思,毕竟你安排了陈烟,要不给你留点儿?郑鲁男说别鸡巴磨叽了,咱俩谁跟谁,你快点,卡号发来!

发完卡号,我坐在副驾驶上,说哎,忘了让他删微博了。陈烟却冷若冰霜地说:没事,我把他举报了,受贿,敲诈,涉黑,肯定有人查他,要不他会给你退钱?我说哦,干得漂亮。话犹未落,猛然发现陈烟把车开入了一条陌生的胡同。

警徽的光芒,透过鲜嫩的积雪折射到我脸上,我一激灵,想起昔日种种,立马坐直了身子,欲问陈烟,却说不出口,仿佛旧日没有台词的龙套附体。窗外岁月广袤,云彩变化万千,亘古不变的太阳,照耀着这座美丽的城市,大街上的影子,鳞次栉比,被拉成一个又一个梯形,宛如无数个更加隐秘更加巨大的,黑戳。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