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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的微光

2019-09-10傅书华

都市 2019年10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金钱文学

傅书华

我这样的年过花甲而又略有文学常识的人,可能对现实主义的文学更偏爱些。但这里的现实主义文学,更多的是指以俄法为代表的西式经典的现实主义范式的文学,而不是国内长期以来的以现实主义为名实质则为红色古典主义的文学。国内文学界多人认为现实主义的文学在中国,或过时,或有待重新振兴,但我却以为,他们所争论的现实主义文学,其实是红色古典主义的文学。原本意义的现实主义的文学,在中国,其典型的体现,仅仅是集中于“五四”时期及1930年代的文学,那正是西方资本经济对中国传统社会构成根本性冲击的时代,与西方资本经济对其传统社会构成根本性冲击从而产生现实主义文学有着高度的同构关系。1990年代之后,成为时代主潮的市场经济再一次对中国原有的社会结构带来了根本性冲击,那就是以经济作为社会结构代替了以伦理作为社会结构。在这样的时代变动中,西式经典的现实主义及“五四”、1930年代的文学,对今天的文学创作无疑是有着更为重要的借鉴意义的,可惜此点尚未引起我们高度的重视与深入的研讨,红色古典主义重回现场的无力,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在中國的有形无神,二者之间的错位式冲突,成了夺人眼目的景观,真正的现实主义却仍有待成为时代的风景。

虽然对西式经典的现实主义的发生及其形态的评介,早已在中国大学的文学教科书中出现多年而为众人所耳熟能详,但其真正深刻的含义怕也还是有待于给以进一步的认识。当法国画家库尔贝把妓女、小偷、乞丐、流浪汉等等有缺陷的残缺的下层人作为其作品主人公时,他实际上就已经彻底颠覆了以健全、完美、圣洁的上层人作为作品主人公的原有的价值形态体系,用恩格斯评价巴尔扎克的话来说:“他描写了这个在他看来是模范社会的最后残余怎样在庸俗的、满身铜臭的暴发户的逼攻之下逐渐屈服,或者被这种暴发户所肢解;他描写了贵妇人怎样让位给为了金钱或衣着而给自己丈夫戴绿帽子的资产阶级妇女。”当恩格斯说“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是一个‘这个而且应当是如此”时,他也就在实际上已经指出了现实主义的精髓:在经过了将“个人”置于一切神圣价值尺度之上的浪漫主义的洗礼之后,现实主义正是要写出每一个不同于其他“个人”的“这一个”的“个人”的人生形态与命运形态,在这其中,深隐着的,是对每一个不同的“个人”都高度重视深入理解的博大的人道、人性情怀。仅仅这两点,虽然许多人貌似耳熟能详,甚至认为是陈旧之说,但其实却并未入门更何况步入堂奥;仅仅这两点,在许多貌似现实主义的作品中,却根本连踪影、连皮毛也还没有。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试图回到“模范社会”的“残余”并用这“残余”来表示对“暴发户”的不满。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建立于强大的“意象造型观”传统基础上的观念性的“席勒化”写作,“莎士比亚化”则尚在遥远的“他处”。

正是在这样的阅读视野下,我读到了张象的小说《黑戳》。我赞赏作者的努力,也为作品的不足而感到无奈。

这小说写了在用经济来结构社会的时代下,金钱对原有价值体系的彻底颠覆及其对人性的损害。

乡村,无论是生活形态还是价值形态,特别是后者,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典型体现,是中国传统社会的缩影。但是,在这小说中,我们看到,无论是实存的原有的乡村生活,还是愿景中的乡村的田园景观,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都已荡然无存:“我的老家,曾经辉煌过,但自煤挖空后,村子满目疮痍,十室九空,年轻人都去了外地,结婚也不回来,喜事都时兴在城里的大酒店办,只有白事,因为城里墓地贵,老人又要叶落归根,才会在故乡操办。孤寂的村庄,又一次迎来久违的喧闹,竟是因为有人长逝。”

中国的传统社会是以血缘关系作为人际关系纽带的,所以,传统国人对亲情最为看重,但当以经济来结构社会时,金钱的力量就对此构成了最粗暴的摧毁:小说主人公李却的父亲虽然对自己的妻子感情笃厚———在妻子的葬礼上“我看见我爸的后背,像海浪一般耸动不休……低着头,黑裤子上落了两条白鼻涕,长长的,恍若两段快被烧完的回忆”,但终于因为屈服于金钱的压力,抛弃了自己也深爱着的妻子而另要“小三”———那是因为“小三”能给他以经济上的支持:

我刚开矿那几年,煤价上不去,又没经验,欠了银行很多钱,还差点被合伙人坑了。九八年金融危机以后,市场更差,银行又断贷,本来就到了崩溃边缘,零一年又出个安全事故,坏了两个矿工,我永远忘不了,死的那个叫陈广良,重伤的叫邓有志,四川包工头闹得厉害,死的要二十万,伤的也要十五万,不给就让我把牢底坐穿。

我没地方贷,更没地方借,有一天实在撑不下去了,心一横,就割了腕。后来,是一个女孩及时发现,她救了我。这女孩是我们一个合作方的外甥女,当时刚毕业,在我们矿上锻炼。看我难成那样,千方百计帮助我,还找她舅舅借钱。

那个时候的几十万,哪那么好借,她舅舅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和我谈判,说如果我可以娶她,他帮忙找人,花十五万就能全摆平,如果不同意,那对不起。

我说那不行,我老婆跟我吃了那么多苦,离婚这事我干不出来。后来你妈知道了,说我要是进了监狱,这个家就全毁了。又说做生意本来就有风险,实在没办法,离就离吧,但有个条件:不对外公开。在村里,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哪怕你经常不回家,至少在外人看来,我们还是一个完整的家。

这种金钱对原有亲情人伦的破坏,甚至使小说主人公的姐姐怀疑是其父亲勾结小三杀害了其母亲:

“我听见我姐问我爸:我妈真是意外吗?我爸说,啥意思?我姐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是你或者是她,有区别吗?我爸像被烟呛了一下,咳嗽着说:我和她,都没有理由害你妈。我姐情绪激动,愤怒地说:难道还有不想转正的小三?”

如果说,在原有的以伦理来结构社会的社会形态下人生定型的老一代人都抵制不了新的社会形态下金钱对亲情人伦的破坏,那么,在以经济来结构社会的社会形态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人,与原有的人伦伦理相脱节就成为常态了,譬如小说主人公李却与他的姐姐,李却容我们后面再做分析,他的姐姐在婚姻上则是“随便结,结了再离”。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金钱对人性的伤害是深重的,特别是对在原有社会形态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的伤害尤其如此。这集中地体现在对李却母亲形象的塑造上。李却的母亲可谓是传统的贤妻良母型的女性,为了丈夫,也为了这个家,她甘受屈辱,接受了丈夫的“小三”,自己与丈夫的夫妻关系则名存实亡。也正是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她宁愿忍受屈辱守活寡,也要与丈夫保持名义上的夫妻关系。但这样的境遇,给她带来了身心上的极大的折磨,那常常半夜独自到自家田里凄惨的哭嚎,极现她的近乎被逼疯狂的非人状态。作为正常的女人,她与秀萍,用秀萍的话说:“我和你妈,同病相怜,说起来都有男人,却都在守活寡。可是我们也是正常的女人啊,你妈来我家,其实是……”但这种“随便”,却让自己的儿子与自己十年绝情。正是在这种极度的折磨下,当她看到自己的儿子也步其父后尘,“跟人家老婆混在一起”时,她终于绝望而走上了不归路。她的自绝于世,恰是傳统伦理在现代经济社会冲击下的某种写照。

金钱对人性的伤害在传统乡村如此,在以经济来结构社会的现代社会,形异神同,或者更为赤裸裸。

艺术一向是被视为高雅的,但在经济社会里,则沦为了金钱的奴隶。有了钱,就可以成为艺术的主角,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二十万元,即可以来担任剧中的二号人物。在这样的规则面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就同样撕去了温情脉脉的面纱,成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有了钱,就可以成为明星,得罪了“小有名气的女明星”,李却与陈烟就会被开除出剧组。同样,为了钱,陈烟会煞费苦心地让郑导拉拢李却,郑导也可以让开水烫伤自己而作假洗钱,也是因为钱,陈烟会伪造自己的经历,也会毫不犹豫地与李却上床,而在上床后,就“我已不欠你了。”还是因为钱,作为人妻的邓小鞋可以与李却在床上翻云覆雨……无论是艺术,还是女孩子的青春、身体,抑或是人与人的关系等等,均被金钱所赤裸裸地支配着,譬如李却与郑导、陈烟都猜疑着是对方在设套陷害自己,正是在这种支配中,再纯洁的情感,也被扭曲了,在陈烟“一字一顿说:李,却,我,恨,你”的咬牙切齿声中,体现的正是这种复杂的扭曲的情感。

小说主人公李却,虽然还谈不上是一个“这一个”,却也是一个塑造得比较成功的有独特性的人物。他出身“土豪”之家,从小到大,在物质生活上肆意挥霍,也是因为在物质生活上的优越,在情感、欲望上亦纵心随欲,但他的心底深处,毕竟还残存着良知的底线。他在潜意识中,在意着陈烟,所以,不惜在为陈烟打抱不平时,为剧组所不容,其后,他又将用巨款所争得的出演二号人物的机会,给了陈烟。他在与陈烟上床前欺骗陈烟,下床后即恶毒羞辱陈烟,事后却又为此而后悔。他在父亲入狱并破产后,甘入底层,品尝新的人生,其人性最为光彩之处则在于,他为了医治父亲与“小三”所生之子的白血病,捐献了自己的骨髓。从混迹于“土豪”花花公子的行列,到具有了下层生活经验,从亲历金钱的罪恶,到试图在痛苦中重返人性之源,李却这一形象就有了较大的人生形态、人生经验的张力,并在其中蕴含了较丰富的时代性内容,特别是由于他是作品中的叙述者,其他人的人生,是在他的眼光下被赋予了色彩,且因之形成了整部作品的基调,所以,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就更为重要。

宕开一笔,我还想顺带说一下这小说的“留白”艺术,无论是李却母亲的死,还是李却母亲与秀萍的关系,抑或是陈烟与郑导的关系,李却姐姐与姐夫的关系,李却对其父亲与“小三”之子的帮助,李却对邓小鞋的资金帮助的结果,陈烟将李却带进警局等等,作者都不做具体的描叙,而采用“留白”手法供读者回味,这既节约了作品的篇幅,更重要的是增加了作品内容及意蕴的张力。其实,小说的结尾,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小说意蕴的“留白”:

“警徽的光芒,透过鲜嫩的积雪折射到我脸上,我一激灵,想起昔日种种,立马坐直了身子,欲问陈烟,却说不出口,仿佛旧日没有台词的龙套附体。窗外岁月广袤,云彩变化万千,亘古不变的太阳,照耀着这座美丽的城市,大街上的影子,鳞次栉比,被拉成一个又一个梯形,宛如无数个更加隐秘更加巨大的,黑戳。”

如果说这部小说有什么不足之处的话,我觉得有二:一是通过悲悯情怀而体现出来的人道力量不足,一是对欲望本质的丰富性及其改变人物命运的力量揭示得不足。就前者而言,不是说,要增加所谓的正能量的人物、情节、细节等等,而是要将悲悯情怀像盐融入水一样地融入主人公李却对所有人、事的描述之中。老舍的《骆驼祥子》《月牙儿》分别写了一个堕落至极的人力车夫及妓女,他的《茶馆》写了一个作为汉奸形象的秦二爷,但给读者的感觉,却是对这些人物的深深的同情,那正是作者在叙述中的悲悯情怀使之然。就后者而言,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中其情欲对人物的作用及其因之对人性对时代的深刻揭示,足以令人叹服。古代中国以群体伦理作为价值本位,西方则是以个体生命欲望作为价值本位,西方的现实主义,是经过浪漫主义洗礼之后而发生,浪漫主义在中国则一向土壤极为贫瘠,这两项传统的缺少,直接影响了当前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深度与力度,所以,我将《黑戳》称之为现实主义的微光。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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