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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锁麟囊》

2019-09-10袁小松

散文诗世界 2019年1期
关键词:程砚秋唱词高雅

袁小松

《锁麟囊》是“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的代表剧目,名气之大,似不在梅兰芳《贵妃醉酒》之下。因为教育部、文化部与财政部的“高雅艺术进校园”项目来到贵州的缘故,得以全本见识这出名动梨园的京戏。

国家京剧院对“高雅文化进校园”极为上心,功夫之细致入微,让人惊叹。不远千里从北京来,不但带上了演员,还带上了全套道具、布景,甚至舞台的帷幕和地毯。那帷幕有分明的中国味,上有宝相花纹样,颜色深蓝,配上淡绿的大幕,缀上月白的薄纱,刚刚进入音乐厅,这浓浓的京味儿便扑面而来。可见这舞美对于演出的重要性,京剧是门高雅艺术,其表现手法的精致,是其高雅之源,包括舞美,也是断断马虎不得。如今很多地方的舞台,不管什么演出,动辄做一个巨幅的喷绘,纹样是否精美用心先不说,一大股化学物质的味道在会场胡乱四窜,已先让人头昏脑涨。如果有这样的高雅京剧演出,似乎是断断不能用的。

京剧对我而言,就是一剂可以让心灵得以消遣与调和的良药,如今的我们似乎经常生活在一种“提防金鱼池,当心太湖石。莫惹梁上蜂,休挑蛛网丝(锁麟囊之赵守贞唱词)”的状态,步步惊心,而戏曲之美却可以让你宠辱皆忘:皮黄声动,刹那间便可让天风海浪皆入胸怀。记得十四五岁的时候,音乐老师教我们唱过一段越剧基本曲调《西湖美》,从此戏曲的优雅唱腔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乃至后来越发喜欢很多戏曲,尤其是京剧与越剧。去过北京和杭州,自然也少不了去看两场正宗的戏剧。前几年一次去北京,之前约好作伴的好友有事放了我鸽子,抛下我孤身一人在京城游荡。我便赌气一个人转了好几趟地铁,去了车公庄地铁站旁的国家京剧院下属的梅兰芳大剧院,出了血本,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李逵与宋江》,一曲未了,心中的不快早已荡然无存;一次带母亲去游杭州的西湖,在西湖边上的黄龙洞,听了几段我极为熟悉的《梁祝》,当然是经典的《十八相送》,还一直跟着哼唱,又一直舍不得走,害得母亲生气起来。凡此种种,戏曲之美,真是可以让我神清气爽,荡气回肠。

久仰《锁麟囊》大名,里面的“春秋亭”一段,唱词极为精美,唱腔和梅派的华贵雍容、四平八稳不同,抑扬错落,断续有致。原来我开始听的时候,总感觉这演唱者嘴巴里面似乎含着一颗糖果一般,觉得和别的京剧唱腔截然不同,煞是有趣,先是模仿,后来听得多了,便自然慢慢熟了起来。如今仔细听这专业演员的演唱,才知道原来我连皮毛都没碰上,程派艺术之博大精深,果然名不虚传。

《锁麟囊》之美,当然首先是来源于这故事之美。故事婉转低回,引人入胜,感人至深。对于这个《锁麟囊》,原来我却只是知道一两段唱词,却这次才得以窥见全貌。这戏大概是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登州富户薛氏门中之女薛湘灵在出阁之日,在春秋亭躲避大雨,适逢同日出阁的贫女赵守贞在轿中因感世态炎凉而啼哭。薛湘灵仗义疏财,将家母陪嫁之装满黄金珠宝的“锁麟囊”相赠,互不相见,雨止各去;六年后登州大水,薛湘灵及夫家均因天灾而背井离乡,仓皇逃难,湘灵失散,独漂流至莱州,到当地卢员外家做保姆,不料却在卢员外府中看到了卢家高高供奉于供桌之上的锁麟囊,原来卢员外的夫人正是当年得薛湘灵慷慨相助而逐渐发迹的赵守贞,薛湘灵触景生情,忍不住慢放悲声。赵守贞心生疑惑,详加盘问,才识得这保姆正是有大恩于己的薛湘灵,遂敬之如上宾,并帮助薛湘灵一家得以团圆,并与薛湘灵结为金兰之好;当然,《锁麟囊》的情节设计颇有戏曲特有的虚构特色,“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薛湘灵唱词)。”大有因果报应、善有善报的情思,但却瑕不掩瑜,丝毫未能消弭整个故事情节给人带来的心灵上的震撼。可惜《锁麟囊》这样的故事情节却在很长一段时期并不太为伟光正的国人赏识。譬如建国后,国家要给程砚秋先生录制一部舞台艺术片,程砚秋先生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锁麟囊》。可惜竟然有人认为这戏有宣扬“阶级调和论”的调调,程先生只好妥协,选择了以祈祷和平反对战争为主题的《荒山泪》。如今想来,国家倡导文艺的“二为方向”与“双百方针”,真是应该好好贯彻,方才不会折损了中国艺术如同锁麟囊般的珠玉之彩。

大概是因为远赴外地演出多场的缘故,我们看到的《锁麟囊》有了一些删节,但却丝毫不影响我们对于剧情的理解。在演出的时候,那剧中老、小傧相的诙谐与势利,赵守贞父亲的悲凉,薛湘灵的大气豪爽,管家薛良与丫鬟梅香的性格对比,还有那后来卢夫人的丫鬟碧玉——一个老丑旦,其荒诞幽默的京白,更是让人捧腹。据说《锁麟囊》集程派艺术之大成,的确并非虚言,一部短短的戏曲里面,集中了丰富的唱腔、念白,当然还有精彩绝伦的身段和水袖,声腔艺术、唱词安排均列程派诸剧魁首,甚至在整个京剧界的地位亦是举足轻重,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程派代表剧目。

《锁麟囊》之美,其次美在唱词功夫。全本唱词文采斐然,顾盼生姿。一般的京剧,大都采用写七个字一句或者是十个字一句的,《锁》剧却大胆革新,采用了大量的简短句读,譬如“朱楼”一折中的“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三字句、四字句重复排比使用,具有顿挫之感,对于表现当时薛湘灵的人物性情,最是有益。我常想,今人学习文学,一般从唐诗宋词入手,这固然没有错,可很多人却忽略了戏曲,比如与唐诗宋词并列的“元曲”,譬如《西厢记》《牡丹亭》等,其唱词之美,辞藻华丽,情感缤纷多彩,其实都是文学教育的绝好教材。《锁》剧的编剧翁偶虹先生,1939年为给程砚秋编写这剧,真是耗费了不少心血,如今看来,这《锁》剧的唱词,处处大妙,似乎多一字少一字乃至改一字,都折损了锁麟囊的高雅凛然之气。此戏初演至今已近百年,历久弥新,这唱词的精到与老练,经得起历史检验,是一个重要原因。

《锁麟囊》之美,其三美在唱腔。“春秋亭”一折是《锁麟囊》的紧要处,也是精要处。《锁麟囊》首演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多次有譬如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等大型晚会再现程派京剧,都是让演员表演这一段,里面的唱腔之美,总让人拍案叫绝。这一段颇为值得称道:“我正富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唱腔与文辞极为华美,情感充沛流畅,行云流水。据说当年京沪戏迷一旦听到这段,都要跟着台上的程砚秋先生合唱。我大概也知道这段的唱法,可是实在是功底太虚,不敢在现场跟着唱,只是在心底哼哼,便已是过足了戏瘾。可见其唱腔唱词皆为整出戏的精华所在,让人感佩甚深。

中国人向来喜欢艺术,中国也是一个艺术的国度,自有文字记载史、甚至有人类生活在这片国土上开始,我们这片土地就从未脱离过艺术。艺术并非仅仅是人类调节生活状态的实用之器,实际上更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贵州的侗族认为“饭养身,歌养心”,认为艺术之于心灵,有如良药之于病体,形同饭菜之于体格。这是极为朴素的道理,我们如若换一个角度,将饭菜比之于戏曲,大概可以有这样的趣解。譬如梅派如同淮扬菜,讲究刀工器具和做法的精致至极;而程派却如火辣的川菜,讲究色香味的机理调和与味道的刚烈方正,却又让人回味悠长而欲罢不能。

程砚秋先生是“四大名旦”之一,以须眉之身而饰巾帼,艺术已臻化境,深得世人认可,堪称一代宗师。而如今于台上演出《锁麟囊》的,却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女娇娥”而非“男儿郎”了。程派如今的高手,比如李世济、迟小秋、张火丁等,都是清一色的女性。今人對京剧的乾旦艺术颇有微词,鲁迅先生更是曾对乾旦冷嘲热讽,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内,国人对于京剧乾旦艺术的反对之声甚嚣尘上。如今的乾旦更是危机重重,后继乏人。前两年梅葆玖先生驾鹤西归之后,位居乾旦魁首的梅派似乎已是大星陨落,王气渐消。如今真正的梅派似乎大有淡出舞台之象,一曲京歌《梨花颂》,大都被误认为是梅派之新秀。程派声腔奇崛,本来就为戏迷听众所不熟知,如今似乎更是门庭冷落。而我却有一个不成熟的观点,之所以有这样的局面,大概是有三个原因,一是因为国人多数没有真正近距离接触真实的京剧艺术,多从电视、电影上以管窥豹,“悬丝诊脉”,并未真正识得京剧之美;二是因为艺术娱乐化的缘故,大量并非京剧乾旦的“伪乾旦”横行“艺坛”,并以“乾旦传人”自居,误导了观众;三是如今大量乾旦演员、尤其是大量伪乾旦的所谓“艺人”,丧失了应有的高雅人格,整个身心都钻进了铜钱眼子里,当年梅兰芳“蓄须明志”和程砚秋“罢演归隐”的家国情怀已经荡然无存。所以,京剧的式微、尤其是京剧乾旦艺术的式微便似乎让人见怪不怪了。

如今“娱乐圈”涵化“艺术圈”的现象似乎愈烈,真是希望“高雅艺术进校园”之类的文化品牌项目能持久深入地开展下去,以不负远离京华的诸多后学的云霓之望,也好多让如今的青年人见识诸如京剧国粹之类的高雅艺术之精华与曼妙,消弭“满腹骄矜”,减少一些浮躁与轻狂之气,却也是当下审美教育的正宗法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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