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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泉:晚年豹变与秋天的戏剧

2019-09-10霍俊明

散文诗世界 2019年1期
关键词:终极现实诗人

霍俊明

我曾看到张新泉先生晚近时期的一张照片:地点是他的书房,黑白色调,眉发皆白(“先让头发白透 / 再将心室清空”)、脸部线条分明。这位仍然健硕的长者(“皮囊是旧了些 / 但器官还在盛年……”)正在吹笛(担任过地方剧团的演奏员),背后的墙上挂着一个葫芦。我对张新泉先生为人的评价是耿介如斯,终生未改,此生不悔。其嫉恶如仇又怀有悲悯之心,“羊们依旧恭敬地吃草 / 奶声奶气唤娘 / 即使老成奶奶级别 / 叫声依旧令人心颤 / 看过羊眼之后 / 再看两条腿的人 / 无不浑身污垢,目露凶光……”(《去了一趟羊沟村》)

这是一根“光骨头”,是“那些被剔尽附着物的骨头”。

如果存在着救世药方的话,对张新泉来说,应该在他的诗中。张新泉的诗歌印证了写作的某种晚期的豹变法则,“上六,君子豹变”(《周易》)。他不是一个天才,不是早熟的诗人,似乎残酷的命运过早地和他开了玩笑——“这几天微信在晒十八岁 / 那年我扛包落入釜溪河 / 被渔民的铁钩捞起 / 夕阳闭眼,假装没看见”(《岁末书》)。而是经历了时间的淬炼之后,他的诗歌方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类似于缓慢的水成岩的过程,也正对应王国维所言的那种“客观之诗人”、阅世之诗人——“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对于张新泉来说,这种阅历却是被动的苦难所逼迫的结果,“有一段纤绳曾勒肿过我的肩”“春春秋秋的如雨苦泪”“当射灯在岩壁上打出‘剧终’时 / 我还匍匐在坑洼的纤道上 / 要从一个纤夫还原成看客 / 造物啊,且容我平了喘息 / 用半生浮名,掩住身上的汗渍 / 以及,嵌入骨头的伤瘢”(《观实景歌剧<印象武隆>》)。这是一个孜孜矻矻的乞活者和精神人格的自立者,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张新泉是一个较真、较劲儿、固执的真诗人,“沦为文化人已经几十个寒暑”而“仍然不改旧习”。也许生活中他更少变通,但又一直怀有水落石出的探询。在遂宁见面闲聊的时候,他一直在和李元胜讨论自己的水杯漏水的问题。眼里不揉沙子,张新泉的真诚与耿介、任性与耐力决定了他是诗歌中的“平民”“草民”“贱民”——“我说退休时 / 衣帽底裤都交了 / 只剩一个光身子 / 总不能自封 / 肝肾委主任,或者 / 虎背熊腰协会会员”(《头衔》),而在生活中则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此君半生多舛,比如早年的变故和过早开始的磨难,这位被改造者、被监管者成为沱江边的纤夫(“在滩水的暴力下 / 我们还原为 / 手脚触地的动物”)、搬运工、苦力、修路工、铁匠、剧团乐手。但是不幸被苦难“相中”的人却并不一定能为诗神所眷顾。无论是身居社会底层还是成为一位诗人,他的骨头始终是硬的,请看“沦为文人之后 / 擦尽煤烟、汗渍之后 / 须眉白如降旗 / 唯有嵌进骨中的铁屑 / 由黑而红,在寒凉时暖我 / 逼至绝境,会亮成刀尖”(《在打铁房洗澡》)。这是一个诗人的自画像。反过来看,光有人生阅历和社会经验还远远不够,因为写诗需要特殊的才能,所幸张新泉具备这一能力,甚至诗歌成为缓解疼痛、自我弥补的特殊方式。据此,时间脉象上的诗歌就成为个人的传记和灵魂自白。平民身份、生存经验以及对终极意义上的命运探询与叩访,决定了他的诗歌视角更多是俯身于那些低处的、细微处的人生世相和日常生活的褶皱,凝视低矮阴沉的所在和“民间事物”,他一直“在低处歌唱”,“向民间的事物俯首 / 亲近并且珍惜它们 / 我的诗啊,你要终生 / 与之为伍”(《民间事物》)。

《暮色斑斓》在我看来是一个诗人临近暮年时期的诗歌集成,是一个诗人的精神档案,也是一生为人法则的自况,是一个我与另一个我的逼视——“镜子里出现一个陌生人 / 也举着剃须刀,惊惶中 / 你吼出一句四川方言 / ——‘哪个’?!”(《如影随形》)。说出“事到如今”这句话的时候其动作是摊手、耸肩,表情是无可奈何,所揭开的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境遇,是类似于秋天般的喜剧,是人生的暮年。

张新泉的诗都是极其日常和具体的情景,具体真切,但是其诗最为重要的则是他从这一具象化的场景中生发出来的思考和转换,从而避免了沉溺和粘滞于现实表层的肤浅。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类似于口语化的笔记体的写作,生发于现实但是抵达的是情感真实和修辞真实,也就是达到的效果是比现实还现实,比真实还真实。真实和求真意志肯定是一个优异诗人所应具有的品质——比如张新泉对社会现实的深切的揭示能力,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能力则是对此时和彼时的沟通,对现实和恒凝的开凿以及虚化的处理,其产生的则是普世性的经验。

“暮色斑斓”带来的是暮年的响声和一个人的留言,简直是五味杂陈、寒气逼人,甚至给人以迎头一击。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本体之诗和生命诗章。如果把老年的身心状态比作老旧的房子的话,诗人带给我们更多的则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般的萧索和悲怆。然而与此截然不同的是,张新泉生命暮年状态的诗歌是豁达、晴朗和开放的,是斑斓无比的,这些向死而生的诗歌给我们上了难得的教育课,而我们一直都在追问自我存在、宿命和终极的归宿,他最终拨开了宿命的浓雾与瘴气。当然张新泉的这些终极意义上的生命之诗也带有不可避免的深彻、清冷和孤独的意味,音調也是低沉的,也有幻灭的隐忧。反之,面对暮年和死亡一味的旷达和乐观则必然是虚假和做作的。这是被终极的黄昏所激发出来的自陈、自况和自省、自白。这些诗歌的题目和空间近乎让脆弱的人们不敢直视而胆战心惊,比如《我已经活得又老又旧》《我看见迎面走来的暮年》《我的葬身之地》《从照片中离去》《120或急救之车》《都要去那个地方》《留言》《守灵》《代你扫墓》《逝者来电》等。如此密集的黑暗沉沉的“死亡之诗”简直像胸口的大石,像梦魇不醒,像魔咒缠身。至于这些生命之诗所展开的具体的空间和情境更是冷飕飕的碾压和粉碎,到处都是虚妄和绝地。

(注:全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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