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斑斓（组诗）

张新泉（1941一），四川富顺人，居成都。曾供职出版社、《星星诗刊》，获首届鲁迅文学奖。著有《野水》《人生在世》《好刀》等。诗集《事到如今》入选小众书坊“中国好诗· 第四季”（中国青年出版社）。

头衔

应邀赴会

看完签到的负责人说

先生太谦虚了

怎么只是个“退休编辑”

即便掉根白发

也是闪光头衔

我说退休时

衣帽底裤都交了

只剩一个光身子

总不能自封

肝肾委主任，或者

虎背熊腰协会会员

上台就免了

我习惯坐下面

保证勤奋鼓掌

一定把盅里的茶水

喝干

世道

牙齿掉了

锯齿还在

肉身走了

骨灰还在

公狗嗅母狗

喜欢还在

邱股长嫁女

吹坏九支唢呐

王美蛾秀时尚

露臀，抖奶……

这世道

旧的，已入骨

新的，很精彩

雨巷，伞廊

撑油纸伞的人

早已隐入雨幕

从伞廊化纤绸上滴下的雨

仍有1927的寒凉

彳亍不认识堵车

哀叹与唏嘘

已变声为高腔

跳广场舞的大嫂

在配乐朗诵声里

举着伞  扮演丁香姑娘……

我的葬身之地

墓园已越来越拥挤

我得赶快去认养一棵树

一棵普通而安详的树

它离城只有一声叹息的距离

却把市声和楼影推至远处

有蝉声和竹林将其簇拥

有很厚的寂静衬托坡下的牛哞

它的树冠簪着月牙的发卡

枝桠间金黄的鸟巢

永远如同新鲜的日出

我将在它的绿荫中安息

骨灰撒在树下，再覆上新土

这样想着时，就似乎有落叶

飘到脸上来

一丛丛枝桠，长满肌肤

蚂蚁向我讲解何为慢即快

蚯蚓在耳边絮叨

土中永夜与收放自如

我甚至看见了友人和儿孙们

偎着树干摄像留影。他们说

在树干上看到了我的诗

还说，这里的风吹着真舒服

如梦令

不询。不伙。不惹

若非炉红酒暖

决不

看雪

鹰有鹰災

鱼有鱼劫

纵是金帕包头

一脸知乎者也

尽头也是一缕烟

赢家自古空缺……

霾字笔画多

狭路相逢时

不妨捂嘴一咳

岁月摇滚

就那么几十年

就那么一段黑与白

一天追一天

就那么几十年

比兔子的尾巴长

比一条橡皮筋短

风筝飞起时，便证实

你高不過一片纸

谁在琴键上苦苦摸索

谁就已经失语多年

美是自娱自乐

爱是相互取暖

大量的有盐无味

泪才说，我就是你的苦与甜

就那么几十年

就那么固执地

风摇树。牛啃草。鹰巡天

就那么吻过之后又咬噬

暴力结束再给血迹献花环

一些石头粉身碎骨一些做了碑

一些钟羽化另一些坚持在人心高悬

骑驴看唱本的后代们

正在游戏机上飚车

他们即兴挖掘的高新陷阱

让同行者戛然止步，人仰马翻

老 者

痴呆比死亡早到一步

他几次按响我的门铃

并在“福”字上画月亮

把下班回家的女儿

视为陌路：“请问贵姓？”

垃圾桶旁，涕泪俱下

把一个乞丐认作母亲……

我对那女儿说，你爹

正在认真地生病

我和他年岁相仿

保不准哪天病了，也去府上敲门

到时请费心把我送回家

我会吹着管子跟你走

那是一种用来招魂的乐器

名字叫“埙”

留言

1

草坪上挖个坑

放下骨灰之后

务必将草皮复位

别因我的死

毁了草的生

2

挨着什么人都可以

别挨着穿正装的

3

清明节我肯定不在

邀孤魂野鬼出游

躲避火燎烟熏

4

碑上的字

抽空擦擦

“我先走一步

你们慢慢来”

要把“慢慢”二字

擦干净

5

老五米花糖

正餐之后

最佳甜品……

6

可以不药而眠了

拜拜

舒乐安定

新年自题

早晨在镜子里看见最后几根黑发

也举起了白旗

两粒病牙摇摇欲去……

顺长，顺衰

不曾拖延

也未逾矩

呵呵，这具本分的肉身

这片向晚的土地……

120或急救之车

它已经出发，昼夜兼程

朝着你一生中

某年某天的某个时刻

一路鸣着喇叭，闯过

落日与朝阳的红灯

无以数计的急救车中

有一辆是冲着你来的

从你降生的那一刻起

它就轰鸣着引擎上路了

无论阴晴圆缺或烽烟四起

都阻止不了它

奔赴的激情

且放心去悲歡离合

在日子的水银柱上沉浮

你不会也不必知道

它的车况车速

它抄捷径奔来

绝不向沿途的良辰美景

透露你的姓名

这些车在维修时

也不会熄火，也在赶路

即使在午夜的车库中

也朝着你所在的位置

亮着白炽的大灯……

谜一般的生存符码中

不幸是奇数还是偶数？

春风中看别人的急救车

呼啸而过，你不会去想

朝自已驶来的那一辆

还有多远的路程？

一个老者的告白

如果哪天我倒在街头

像一丛萎顿的灰灰菜

允许围观，允许掐我人中

担心被诈的赶快走开

寿未终，心肺复苏后

我会逐一感谢——

谢120全体和它的每个零件

谢墓价奇高，拒我于门外

逝者来电

逝者的电话号码

还保存在通迅录里

年去年来，不曾删去

远去的面影，无数次

在怀想中浮现

谁能保证那中止的铃音

不会在某个时刻

突然响起

生死之间，只隔着

一捧土的距离

梦里梦外，总会有人

漫游着，来找你

都要去那个地方

死是一个地址

是大家都要去的地方

已经去了许许多多的人

还有许多正披星戴月

接踵前往

去的人中

有的刚活了个开头

有的虽然脑满肠肥

却熬不过当夜的星光

推进殡仪馆的黄六

被退了回来

经查实，属于死而未亡

大家都要去那个地方

是大家都知道的

是大家都极力回避的

有一天你突然

认真地看完自已

又仔细环顾众人——

风华正茂的，风烛残年的

都在往那里赶

一支字正腔圆的哀乐

早在我们的体内潜藏……

那个地方有很多熟人

据黄六说，他看见

温庭筠举着小旗

带队旅游。沿途——

鸡声茅店月

人迹板桥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