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槟榔与“闲”
2019-09-10沈森
沈森
这本是极其枯燥的一天。
我对着冗长的文献和翻译,舒了舒胛骨,起身,烧水磨豆,终于看到午后艳阳。咖啡粉在热水的浸泡中飘出一股特殊产地的木香,思绪也就顺着这味道沉到了杯底。
海南兴隆,新中国成立那会是中国最大的华侨农场,聚集着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归侨。他们中有一支从马来西亚、印尼逃难过来,带来了种植和饮用咖啡的传统。
归侨们有了引种咖啡的想法,而兴隆有先天的自然优势。这里被一座大山阻隔,当地人称为“牛岭”,山一侧阴寒潮湿、一侧阳光充裕。兴隆处于这一特殊气候的交界处,加之土壤肥沃,海拔较低,侨民们因地制宜,种下了中国最早的咖啡——罗布斯塔(中粒种),一种高产的、易在低海拔和亚热带地区生长的咖啡品种。
不久之后,华侨农场从开垦荒地、发展经济,到私人种植、集体经营,兴隆咖啡获得了中央的关注,首长接连视察,据说赞誉有加。
一时间,兴隆咖啡火了。
兴隆最多的就是咖啡馆,数量比大学周边的奶茶店还要多。很难想象一个人均收入不足2万元的小城镇,生活过得如此闲适,但这种闲适,又和“小资”没什么关系。
兴隆人喝咖啡“讲究”,最爱炭烧。兴隆炭烧是将咖啡生豆与牛油、白糖炒至二次爆裂阶段,接近燃点,成炭。这时候咖啡的营养结构已经被破坏,留下的是丰富的油脂和豆子的焦苦味。当地人将咖啡粉在滚锅中反复萃取,再加入大量的炼乳。这老咖啡,色泽莹润,极其浓郁,每饮一口,咖汤在杯口迟迟不会退去,挂壁。
兴隆人有个习惯,喝咖啡一定要配上槟榔,两粒槟榔,一片蒌叶,一碗石灰。然后将鲜槟榔切成块,将石灰涂抹蒌叶均匀,叠成三角形,一口吞下。三种物质在口腔中起了化学反应,唾液逐渐变成血红色,黑压压的大口,一滩红水,这么一吐,喉咙开始紧缩,血管扩张、满面胀红,继而开始盗汗,天旋地转,重则喉咙被掐住,无法呼吸。没接触过的人千万不要轻易尝试,每年的游客,吃槟榔吃到急救、暴毙的不少。可兴隆人一口咖啡一口槟榔,完全不当回事,自然界里与大麻齐名的两种作物,就这么让兴隆人给“盘”了。
就这样,一杯咖啡,两粒槟榔,兴隆人可以品一个下午,累了就在咖啡馆里躺着,是闲。闲出了一种生活的态度,风轻云淡。可兴隆咖啡始终没有走出去,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商业浪潮里,兴隆咖啡种植成本过高,当地人缺乏闯劲,烘焙技术也没有跟上,最终一败涂地。
又一时,兴隆咖啡衰落了。
人到中年就开始焦虑,尤其是碎了的时间,拼起来找一个像样的清闲,都不可得。如我这般在北京、广州来回打滚的人,实在不能理解兴隆人的生活。时间在拽着,停滞就意味着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又如做科研,总是要在前人基础上推进一点,否则就是故步自封、裹足不前,进步论是害死人的毒药。
这些年有点时间就倒腾咖啡,从咖啡的种植、处理,到烘焙、冲煮,越陷越深。不仅对豆子的来源和产地越来越严苛,对咖啡的烘焙技术也有了更高的要求。烘焙咖啡是一系列物理和化学反应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咖啡的气味、味道、口感都会产生剧烈的变化。因为变化得太快,好的烘焙师必须学会操控火力、温度,控制风门和转筒速度,才能捕捉到想要的味道,这是大量实验、杯测和计量统计才能习得的。久而久之,方知这是一门科学。
年初總是要回兴隆住一段时间。一日,带着豆子去友人的咖啡馆炫耀,友人大笑,告诉我这是从未喝到过的味道。正当我享受这种称赞时,邻桌大喝一声:老板,一杯炭烧,加炼乳,两粒槟榔。
突然间惊醒,像个累极的人舒展开了筋骨,喝下杯中最后一口咖啡,仍然是熟悉的木香。回头想想,生命中有很多不变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