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夏
2019-09-04玉珍
玉珍
一
有段时间我几乎厌恶夏天。它让我燥热,疲惫,暴汗,筋疲力尽,像个张牙舞爪的疯婆子,从它手心里穿过总需要比别的季节更多的耐心和毅力,足足有十来个的夏天,我被晒得像非洲小孩一样黝黑。
那是十几年前了,生活还有点苦,夏天本来也没什么不好,但对苦日子来说,那就是挑战。在种地人的生活里,一年四季就数夏天最难熬,最生猛,最强悍。
在我老家,形容一个人心性单纯会说他是个“猛子”,在这儿“猛”不是贬义,几乎是夸奖,是说他勇猛无邪朴素直爽,带点儿犟,莽撞,直来直去的孩子气,这最符合夏天的烈日和风气。激烈,天真,灿烂,血性,明晃晃。
我每天要做很多事,十来岁的年纪,就已经算个顶天立地的好劳力了。从小学到中学那些年,整个夏天的炎热中塞满了必须完成的事情,除了上学,还包揽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尤其盛夏时节,事情堆积如山,从星罗山到乌拉河,从这个山坡到那个山坡,所有的土地都焦灼得冒烟,但在这焦灼上还得马不停蹄地劳作,种植,浇水,施肥,除草,收割,晾晒,放牧,洗涤等打理事务,全是在烈日之下。到了双抢,几亩地的收割和下一轮季稻栽种全挤在那焦灼里。为生活所迫,无论外头多热都要咬着牙走出去。
我一度讨厌这使我睁不开眼睛的暴热,强光使从室内出来的视线一片乌黑,眼珠子刺痛之后,便要半眯着眼适应那种生猛。我是不戴斗笠草帽的,我连鞋都不穿,更别说别的行头,我怕麻烦,也讨厌浑身上下那些乱七八糟碍手碍脚的配饰和武装,我不是男孩子,否则我可能要光着身子,因为太热,穿着衣服更热。到了三伏热天的鼎盛,大人们都要稍微武装一下,老人便尽量选择傍晚出门,偶尔还要备着藿香正气水,汗巾,草帽,扇子,山泉,凉茶和菜地里新鲜的瓜果。
在我们村子,只有植物和我这样的少年孩子能这么白手赤脚干脆利落地在烈日下跑来跑去长时间暴晒。
最热的那两个月,太阳光猛烈又廉价,多到令人生厌,那样大手大脚的金黄,要是换成地里的收成,就是人间美事了,但造化总是有违愿望。在那种暴晒下累死累活也就一点点收成,几乎是榨干了自己的汗水换来的。
除了孩子和壮年在夏日中旺盛地生存,只有植物喜欢夏天,夏天使它们放肆,张扬,像强光那样有力,灿烂,强盛,热烈。日日饱餐极致的阳光,在太阳下发散他们鼓胀得油光四射的生命。
虽说夏天的炎热很伤人,但我们村的夏天几乎像天堂,自然的生猛在夏日到达巅峰,后来我在别的地方也没有见到这样极致茂盛的夏天,几乎哪儿都是绿的,都旺盛地生长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光能,将那灿烂饱饱地转为自己地生命力,所有的树冠,草叶,植被,丛林,鲜花,作物,森林,全都郁郁葱葱。好像整个大地都富得流油,给它们养得骄傲茁壮。
二
它是厉害的,泼辣的,猛烈的。尤其在这儿,跟其他地方不一样。
十五岁之前我的夏天都是饱满的,一刻也不闲着,别的孩子都有悠闲的暑假,抱着冰淇淋甜筒高高兴兴地四处溜达,跟着父母出门游玩吃香的喝辣的。而我就不同了,我没有完全属于安逸的休息,我顶多在累了的时候坐在树荫底下听听蝉叫喝几口山泉,在我看来,一个夏天的双抢比做上几百张试卷更痛苦。
要是除去那些为生活所迫必须去做的不带任何玩耍情绪的劳作,夏天是个最适合玩耍的季节,小时候不怕热,晒一整天也不会出事,除了中暑,什么都不在话下,出一身汗什么毛病也没了。我抱怨夏天太热也只是因为强光太厉害,头发丝总是烫的,一摸都得立即把手别开。直到大概二十六岁之后我才知道女孩子要防晒,出门要擦防晒霜,这样那样地全副武装,但在这之前我的生命里完全没有那些东西。
夏天熱烈张扬,百无禁忌,我跟我的伙伴们统统赤着脚,一群群,被晒得黑乎乎的,朝田野的胸怀凶猛地扑去。我的童年整个是赤脚和飞奔着的,是驾驭在夏风之中的机灵鬼。
这样的夏天持续了大约八个年头,布满了透支力气的野蛮。但我当时并不觉得悲伤,到高中读书之后,夏天在我生命中变成了另一种夏天,我看它的心情完全变了,想起它过去对我的“毫不留情”,发现之后的它依然是那副样子,厉害,泼辣,猛烈,对谁都一样。这时我才看见一个真正的夏天,没给我施加压力的夏天,没被我感情色彩遮蔽的夏天,它呈现本作为季节的面目。它变成了一个极其透彻晶莹的夏天。
一种劳苦已经过去,人坐在舒服的长椅上,像个无所事事的空虚的看客。
如今再看,觉得之前所谓的“生活太苦,又累又忙”并不怎么夸张,只是对玩耍抱着太多的期望。
后来夏天的到来不再带着惊慌与忧愁,同时也不带着万亩金黄的收获与丰茂葳蕤的灿烂,一切都变了。但在它身上依然能同时看到最丰沛极致的火与水,太阳最烈,雨水最凶,甚至今日暴雨明日烈晴,更甚者一时风雨一时晴,善变如此,可谓四季之最。
它是莽撞的,当你在某个自认为春光明媚的日子匆匆走上大街或广场,一种不舒服的急热扎着你的肉,夏天就这样到达了,这样直接,突然,迅猛,不由分说。当你一觉醒来推开家门,一天中最短暂的清凉和新鲜迎面扑来,它与正午的反差比任何时候都强烈,耀眼,毫无保留。
或在平常夏日的傍晚,被烧着的天空恢弘瑰丽,令人惊诧,艳红大气如神秘虚幻的宫殿,在天空展现极致神秘的色彩艺术,就像火焰在头上烈燃,将整个大地都罩在红光中。只在夏日能看到这样的火烧云,剧烈,疯狂,凶猛,像吞噬,又仿佛像释放。
只有夏天能接受这样浓烈张狂的收放自如。
三
入夏开始,空气便开始有了种糊了的味道,那是阳光的香气,虽然淡,却能被灵敏的人闻见。然后是枝繁叶茂中露出的果实的萌态,烈日是它们的营养,越烈越像它们,天真无邪,用力生长,直至密密麻麻压弯枝条。
接着是雨水,芒种前后的播种和大雨茫茫,让满世界都浩荡丰满起来,端午前后的雷声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炸一炸,像果子在慢慢打开自己,饱胀,成熟,裂开。
然后整个夏天都发散着植物果实的香气,它是杨梅和西瓜心那样火红的夏天,清澈山泉那样干净的夏天,晒得发黑的夏天,早稻田那样金黄的夏天,在风中流金一样起伏,连接着山脉的根基,优雅磅礴地晃动。
我人生中最有意义有故事的夏天属于童年,除了劳动,整个夏天都在不停地吃,放肆吃,过了菜荒果荒的时节,吃喝不用愁了。虽然这个时代你能在任何时候吃到其他季节的果实蔬菜,但顺应季节时令符合自然规律的是最好的,适时散发的果实香气才最具生命力。物候给人一种记忆和经验,一到季节,哪怕你眼瞎耳聋,也还能闻见和感觉到那个季节的植物和蔬菜在发散香气,你会知道,这个时候得种辣椒南瓜,这个时候得吃茄子豆角了。
蔬菜是从来不缺的,夏天就更为茂盛,菜园子郁郁葱葱,叶片果子们累累叠叠,看上去真是肥沃富有。我小时候家里除了年节,就没买过蔬菜,因为自己家的都吃不完,但吃不完也不拿去卖,因为别人家的菜照样吃不完,实在太多了会贱卖。几毛钱能买一大把,或半卖半送,就当作个人情。实在吃不完的,为了不糟践就拿来喂猪喂牛喂鸡,碰上太忙来不及收拾,就让它烂在地里得了。
我那时饭量大,胃口好,吃什么都大口大口,遇到有新鲜的野菜野味,更加兴高采烈,吃到肚皮滚圆。夏日的夜晚,田地里青蛙叫得凶猛,父亲打着松树火笼,带着钳子和水桶出去了,我们就在门前捉萤火虫,不消一个时辰他就能钳回来几斤泥鳅黄鳝青蛙。大小多少依情况和运气而定。那时我不知道这三样东西的好,只馋那没吃过的东西。到现在才知道它们都是好东西,鲜美可口,还补得很。
除了野味,野菜天生异想,甚至滋味异常,最有大自然的野性。马齿苋好吃,折耳根也好吃,我们那管折耳根叫臭草,儿时没人吃,顶多切碎了晒干,拿来泡茶,可以下火。后来才知道滋味超绝,尤其凉拌,清香爽口极了,压根不觉得它“臭”了。
至于马齿苋,需要点烹饪水平,稍微差点的,做出来可有一股酸泔水味儿。但是晒干后的马齿苋就是顶级的好吃,算得上菜干里的精品,马齿苋干泡开了之后光闻着都香气独特。这东西我估计城里人吃的不多,因为马齿苋本身爱吃的人不多,作为野菜,没人专门种植,一般人买来新鲜的吃几顿就好了,晒干的需要很多量,一筐子新鲜马齿苋,晒干了也就几把。我在大超市都没看到它。马齿苋干与梅菜干一样适合做扣肉的垫菜,泡开了切碎,放一起蒸熟,浸上猪油,真是滋味非凡。做汤,炒着也行,怎样都好吃。
我是喜欢菜园的,我不爱逛街,但爱逛菜园。小时候逛完回来我就去井边洗菜。
四
儿时井多,最好的一口在大树下,离家一百多米,大家都去那挑水,井水透澈甘冽,井上全是大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像巨伞一样盖在上头,因而树下荫凉无比。井边是小河,常有洗衣洗菜玩水的,我洗完菜还要到溪水里玩,捉捉小鱼小虾,听着母亲在家门口喊我,才慢吞吞挑着水回去。
不满十岁我就承担了挑水的活儿,日复一日,力气越来越大,吃得也越来越多,吃得多一方面也是因为运动多,做事多,加上天热消耗大,更难免大口大口猛吃,我常常一顿能吃两碗青菜三四碗米饭,到现在还忘不了炎炎夏日一家坐在土砖瓦房里吃着大碗的蔬菜的场景,青青红红的蔬菜辣椒,吃得热火朝天大汗淋漓。
辣椒正可以表达夏日的气质,火辣,朝气蓬勃,让人热血沸腾。但不能确定总有凶猛的胃口,另一个极端便是吃得很少,当你热得浑身难受的时候,热到中暑的时候,暑热的危险便出来了,脾胃虚弱很容易没有食欲。
但我们还有杨梅,李子,花生,地瓜西瓜香瓜各种瓜。黄李子尤其多,果实累累金黄甜蜜,捡起就吃,不洗。树上密密麻麻,每天都在掉,掉上几天地上厚厚一层,看上去是一片又炫又烂的黄。大人们见惯了,也不觉得稀奇,加上吃也吃不过来,便从没有人心疼。不过也有像我这样馋嘴的孩子,会去掉下的黄李子堆里翻找好看的果子。
我就是那种捡起来洗都不洗就直接吃的孩子,不仅不洗,有时我甚至擦都不愿意擦一下就直接塞进嘴里。那时我还小,不懂得那么多的讲究,觉得最利落就是这样酣畅淋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城里的孩子吃水果都要洗的,哪像我这样凶猛任性。吃果子更好玩是直接上树,坐在枝杈上吃,边摘边吃,看着风景,那才惬意,吃饱了兜着走。
除了金黄的李子,还有火红的杨梅深受大家喜爱,一到季节杨梅就仿佛枝头云霞,密密麻麻殷红灿烂,各个程度的酸甜都有,我不喜欢甜到腻味的那种,杨梅必须有酸,或酸甜比例极致才够味。至于清新甜蜜,那就数西瓜最好,吃西瓜的感觉和西瓜的甜味都像“夏”字的发音,清脆,爽朗,透着明亮的香气之风和花蕊般的甜蜜。
我吃西瓜很快,一口吃掉半块,拼命吞咽着瓜的甜味。像个饿死鬼一样吃着,瓜汁淌着,脸上鼻子上都是。
除了西瓜,我们还爱吃白凉粉,我会做白凉粉,而且做得很好,秒杀经验丰富的姑婆大妈们。我们那儿做凉粉用的是细细的凉粉粒,其实祖辈曾在河边种过凉粉果,后来我从书上得知这果子的学名叫“薜荔”,真是个极其美丽深奥的名字,还透着古老神秘的气息,而果树本身也确有这样美妙的风格,藤蔓缠着枣树柚子树,叶片硬绿椭圆,果子青绿,皮光而亮,模样可爱清新,切开,里头就是细细的小种子,有些像无花果的内部,我的婶婶曾用凉粉果做过凉粉,但我没有用过那屋旁树上的果子,因为嫌麻烦,加上怕把握不了这可爱神秘的薜荔小果,我是在集市上买的现成凉粉籽。
凉粉籽是黑黑的小颗粒,像海藻粉,有的颜色淡些,但质量差不多。买来凉粉籽之后准备一些干净水,然后将凉粉籽用布包好,千万不要漏出,将它浸在水中之后包在布中揉搓,凉粉籽在揉搓中会产生大量透明胶质,直到搓到没有胶质出来就可以了,然后将准备好的石膏水倒进去搅拌均匀,静止一段时间后液体凝固,就可以了。
刚开始当然一般般,实验多次,也有不少失败的感觉,后来就摸索出来了,不仅僅是原料,制作速度,水,籽,石膏配料比例,还在于那份心领神会的技巧。也就不过半个夏天的经验,我就把凉粉做出了令人惊艳的程度。
我做出来的凉粉晶莹剔透好看极了,而且口感非常好,滑嫩可口,淋上糖醋最好。入口即化却不稀松易碎,有一股清澈模样之外的韧劲和弹性。尤其是那种洁白晶莹,看起来特别有成就感。
那时候夏天消暑的小吃最常见就是凉粉和凉拌黄瓜了,我一次能吃掉两大碗凉拌黄瓜,切好的黄瓜撒上盐和醋,糖,有时我们撒上辣椒面和酱油什么的,放什么全看个人喜好,什么也不放直接摘来就吃的也有。
五
我度过了十几个极少困乏的夏天,白日里从不休息,从不瞌睡。有时候实在困了,便在草丛石头花丛下坐着,歇会儿,或靠着大树,听着鸟鸣和流水,有时遇到好看的大树和枝杈,就上树冠上找个位置坐着,那儿荫凉,空气里还有叶片的香气,坐在高处看着看划过天空的飞机和它身后的白色尾巴,天极其地蔚蓝,总有洁白无瑕的云朵轻盈地飘来浮去。那时我的眼睛也不怕强光,视力很好,能够长时间盯着一只飞鸟看它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但后来的十几年便不行了,在课堂或办公室坐着,总免不了犯困,无聊,哈欠加着叹息,夏天没了空调压根没法待着,我真是到了城里上班这些年才猛然发现自己竟成了个必须要依赖空调的人,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可从没用过空调。
小时候盛夏总能在树下看到摇蒲扇的老人,假寐或闭目养神,听着收音机仿佛云游太虚,但扇子摇不了几分钟便睡着了,在他们脚下蹲着或躺着一只狗,热得直吐舌头。至于在城里,如果不是大面积绿化做得好,哪怕是树下也会闷热异常,加上马路建筑材料统统灼热,不像乡下草木那样散热纳凉,何况街上车水马龙尾气冲天灰尘漫漫,因而夏天的日头下你很难在平常的大街小区内看到人们走来走去,大多在室内待着。
在街巷和树下瞌睡与闲聊是普通老城或朴素小镇小村庄能见到的场景。至于有钱人家的悠闲,就早没什么炎夏的燥热与汗津津了。市中心的盛夏,飘荡着奶茶咖啡甜品冷饮冰块冰淇淋,模样滋味都精致,在精致的人的手上,在精致空调门面中,人们对夏的态度有些敬而远之。暴晒下的大街上都是颜色鲜丽的裙装和防晒伞。夏天让爱美的姑娘包裹起来,几乎连一片白色的肌肤都不暴露在太阳下,她们怕紫外线,怕晒黑。少年和汉子们忍不住赤膊光脚,像个不听话的孩子对世界露出爽朗和坦诚。
说到底乡村之夏更野性可爱,仿佛万物都活泼,生动,昂扬,饱满,在烈日下蠢蠢欲动。当你站在猛烈的阳光下,会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汗水般渗出来,那是一种释放。土地上不同的气味在烈日中发散,沸汤一样的沼泽,正午稍蔫的牵牛花,牛羊与吐舌头的狗,全都热烈地释放。在乡下,你能闻到空气中一阵阵被烘烤出的草香和牛粪味。而那个时候我会选一处最清凉的地方待着,除了放置杂物的柴房和瓦房,没有装隔热层的平房都会有些闷热,但躺在我家的地板上能感受到来自丛林深处的清气,洁白冰凉的地板,是比较清凉的质地,一部分像森林一部分像沙滩,一部分像在云上一部分像在岩石上,凉气一阵阵,一丝丝沁入我的骨头,仿佛有热的烟气冒出来,像灰尘一样冒起来。
比起坐在空调房不被风吹日晒的人,烈日下汗如雨下的人太苦了。脚手架上的,扫大街的,扛水泥的,打零工卸货的搬运的,送外卖的,种地的,种种种种,全为了生存。在他们眼里,夏天便绝无诗情画意了,我用过的“猛”字,在他们那儿没那么复杂的引申含义,就是纯粹的猛,生猛,猛烈,吓人,伤人。可以热得人中暑,把人晒到黝黑,暴汗,头发丝发烫,脸蛋子发烫,浑身发烫,痛苦难耐,严重的中暑,生病。
六
每听到有人被热死的消息都觉得分外难受,我有过热极了快要受不了的感觉,后来中暑了。我父亲每年夏天都会准备好藿香正气水,尤其在十年前,那时我家还种着十多亩地呢。
双抢是真的猛,一个“抢”字就把人们夏日里野蛮忙碌的生存展露得纤毫毕现,何况是双抢。
双抢进行在夏天最热的时候,是早稻成熟的季节,需要把早稻收割,脱粒,晒干,同时清理稻田,抓紧种下下一季晚稻,而晚稻又需要放水,犁田,扯秧,插秧。这些项目必须同时有序进行,争分夺秒雷厉风行,因为一旦拖延迟钝,稻谷一熟就会脱落了,根据田地的多少,这场“战斗”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在盛夏的烈焰中,我们狂奔着,人人都像在争抢时间,汗水和热血让我们涨红的脸蛋像熟透的红皮李子,勇猛的夏天,高高在上扫荡黑暗的夏天,使我整个季节都眯着眼。
每个双抢都能把我晒得像非洲小女孩,但我毫不在乎,我那时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跟我父亲母亲一样雷厉风行吃苦耐劳,出门赤脚做事赤手空拳,一点娇气都没有,后来当我知道女孩出门要抹防晒霜戴遮阳帽撑遮阳伞穿防晒衣还得戴墨镜全副武装,我甚至觉得诧异,都是人,怎么这么天差地别啊。那时多忙,一天不知道要出多少汗,常常一身泥巴,谁还会想着打扮呢?
忙完打仗般的白昼,黑美的夜晚让我感到甜蜜,晚饭后我们在堂屋的大门槛边坐着,摇着棕扇悠闲地扇着,那是棕榈叶做的,好用极了。那时家里没有电视,也没什么好玩的,便几家人坐在一块儿聊天,东拉西扯或吃点当季的果子。我把自己吃得饱饱的,肚皮像鼓鼓的西瓜,横躺在凉席或坐在凳子上看星星,白昼那暴烈的灼热不见了。夜越深,林中的凉气便越多地渗透出来,到了深夜,大地清凉无比,我的席子便也清凉起来。
因而每到半夜,总在梦中给自己盖被子。我住的是土砖房子,没有经过煅烧,孔隙更多,更吸热散热,瓦片也是,木板床也是,最关键是群山和茂密的树林,河流,草地,它们都是大自然神奇的调温师。我喜欢死了那种甜甜的清凉,不冷不热,沁人心脾。但这感觉从我出山之后就再没遇到过,城里的夜晚和白天一样炎热,城里没有那样的群山,没那样的林子,没那样林子下的屋子,没那样盖瓦的泥土屋子,没那屋子里的木床,没那木床上的木板,没那木板上的清凉的空气,没那空气里大自然的清新,没那清新里丛林深处透出的凉气。
夏夜之美无法用语言形容,星子密集,空氣干净,萤火虫四处飞舞,蝉鸣蛙叫几乎要贯穿宇宙。我睡得很香,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天大亮,醒来还感到那幽静夜晚给我梦境的沁人心脾。
七
除了烈火般的光照,夏天的猛还在于它的雨水,说下就下,丰沛得厉害,像孩子的眼泪想流就流毫不克制。夏雨比冬季的雨水更明亮,更酣畅淋漓,它无比深刻地刻在记忆里。浩浩荡荡,波涛汹涌。
每到盛夏暴雨时节,天空乌云密布,雨总是说来就来,像巨大的灰色幕布翻山越岭来到跟前,瞬间就在身边噼里啪啦地降落,砸在人脸上毫不留情。那时人们还正在田地里劳作,眼见天黑到降雨,总共也不过几秒,水田里就炸开无数碎裂的水珠子,人们的双脚哪里跑得过天雨,孩子们拔腿飞奔,脚丫子在草间飞快地起伏,像被大风暴雨追杀似的,箭一样往前冲去。雨往往在半路就将人淋透了,然后雷声轰隆隆,伴着一惊一乍的闪电,让小山村变得热闹而沸腾。这时往往还伴着雷声,闪电,让雨更具有各种各样的姿态,叫人记忆深刻。过去我是怕雷的,现在不怕了。
风吹着大树和稻田,吹着奔跑的人的裤脚和衣服,甚至刮走了农人的草帽。带了斗笠蓑衣的人还在田间做事,远看灰蒙蒙雨帘中几个恍惚的黑点,被风刮得模糊不真切,但是风雨往往越来越大,甚至要将人刮倒。于是蓑衣下的人也慢慢起身,要回家去了。
每当我想起暴雨中的田野,田野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一幅抽象的意象画就缓慢地展开,在这幅画的上头或山角,一道闪电像金黄的板斧劈开黑洞。几只焦急的黑鸟在昏暗中飞来飞去,飞往深山之中。
我老家在山区,一到多雨的盛夏,便会得到山体滑坡的消息,尤其盘山公路上,挖机挖出来的山路,一边是丛林或崖,一边是比较松软的泥坡。压根经不住水泡。我亲眼见过山体滑坡,大块的山体滑落下来,摧枯拉朽瘫在那兒。小时候,也是多雨的时节,几个最优秀的学生跟校长去县城参加升初考试,到半路看到滑坡,司机只管飞快地开,终究没走出盘山公路,后来路被树挡了,车开不了了,都下来走路,大树一棵棵栽跟头,就倒在我身后,校长那时带着一只鸭子,那鸭子就在我身后给活埋了,我当时不太怕,不觉得我会死,就只管跑,往死里跑,我天天在山野里上蹿下跳,跑得快。
后来又遇到大路被淹,无路可走了,只能自己找路,我们校长算女中豪杰,把我们几个孩子都护住了,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凭着直觉和判断带着我们往能够安全的地方走,硬是给我们从荒山野岭开辟了一条路,浑身泥水翻山越岭,身上滴着荆棘拉开的血,大家不管不顾,风里雨里的,能出去就行,中途我跑得凉鞋都不见了,就那么赤着脚山里水里走了几小时,一脚的血。现在让我一脚血,我会尖叫,会哭,那时我没有,我压根没觉得有什么。
走到下午看到了人家,到别人家井边洗了脸,进了自己的乡,最后都回到家了,我爹见到我一身泥巴湿透的样子,居然表情淡定,他仿佛知道我一定能回来,对一个不是没有吃过苦的不娇气的人,只要还没死,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他一边给我烧水做饭,一边说,一切都是命运,顺其自然吧,你就在乡里上初中,这是上天安排,也是我们安排。我说行啊在哪都行,我压根无所谓,我觉得我是那种在哪都一样的人,人的一生当然关键靠自己。
我看着门口和屋后漫进来的水,看着母亲一边拿着脸盆接水,一边叮嘱我立即换干净衣服。
屋子里到处漏水,滴滴答答,屋外面大雨滂沱,风声呼啸。凶猛的夏日的交响,浸泡着整个世界。
八
直至处暑到来,空气中积聚的暑热便逐渐消散,深夜在凉席上醒来,立马察觉了秋的清凉。世界会变,人会变,但季节始终不会,节气规律也不会,无论水火,在季节中的上演都是遵循天理循环的。自然节气的力量太大了,火一样的炎热终于也要熄灭了。
于是在某个依旧灿烂的晴日,你感到风中恍惚有了秋风的滋味,早晚上空气也换了种气息,夏天就是如此,它像猛士,刺耳,耀眼,好强,勇敢,毫不拖拉。持着阳光这利剑,光芒万丈地降临,光芒万丈地离去。
当我们吃够了夏的气味,从推开的窗户边眯着眼望外面,阳光恍惚得像一个梦,儿时那冰棒与爆米花的吆喝,卖肉与补锅的吆喝,收鸭毛的吆喝,嗓音亲切而高亢,这些我都十几年没有听到了。
每次从石桥上走过,我都会回忆起小时候在外公家过暑假,夏日的傍晚站在桥上看小伙伴们在河里洗澡游泳的场景,火烧云殷红地铺展在水面上,闪着若红若白的星光,如果没有云彩,水流便是透明的晶莹色,孩子们关上牛栏脱下鞋子,往头上抹点儿洗发膏,前前后后扑通进了水,霎时河里面都是孩子,欢呼雀跃地打闹,有的还朝桥上的我喊话,但我不敢下去,那场面常常使不会游泳的我跟着喜悦起来,直至到了如今,想起那画面,想起我可爱的伙伴们甚至要热泪盈眶。
而一切很快过去了,又一个夏天要走了,就像任何一个夏日的傍晚,我跟我的伙伴们从山上,田野和荒原中下来,穿过森林,穿过河流,穿过开花的小路,穿过晚霞笼罩的花丛,走向夕阳下温馨的家。一天又要过去了,就像一个季节过去,就像从水里洗澡出来上岸往家走去的孩子一样,他们活泼的背影在风中越变越小,直至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