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力
2019-09-04庄英锐
庄英锐
吃过午饭,云崖踩着魔力单车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楼下,干净利索锁完车,刚直起腰,转过身,哼着小调,悠然自得准备上楼。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迎面站着两个人,堵住他。其中一位高个瘦条的人在他面前啪地迅速亮出一个证件,并绷着脸说,“警察。”
云崖身上长水痘般出了一身冷汗,脑子里一下蒙了,面前这两人是从哪飘过来的?刚才这里分明空无一人,难道自己是碰到抢劫,或是绑架,甚至是下迷药的?通常那些坏蛋都是神出鬼没的。可自己一来不是美女,就小老头一个,无色可劫;二来不是有钱人,衣服穿得让人一看就是一副穷酸相,也无钱可抢;三来自己从不与人交恶,怎么会有人找上门呢?他定了定神,问了句“干啥”,才发觉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心里估计两个陌生人是在他背转弯腰锁车时,从车里钻出来,而且行动迅速堵住他,难怪能当便衣警察。他不明白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堵着他想干什么。
云崖往右一拐,正要绕开眼前这两个自称警察的人,高个陌生人严肃地说:“我们是警察,请你把单车锁打开,站在单车旁边。”云崖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锁车的钥匙照做。只听“咔嚓咔嚓”几声,高个陌生人掏出手机,趁云崖开锁时连续拍了几下,然后又让云崖站直与单车一起,正面也拍了几下说:“这是證据。把单车抬上车,跟我们走吧,到派出所去。”
云崖这下心里慌了,才知道自己肯定摊上事了。他也特心痛,十几天前花十几元才刚买的新锁。
黑色桑塔纳行驶在去宋庄派出所的路上,车里,高个瘦条陌生人问云崖:
“是不是人大代表?”
“不是。”
“政协委员?”
“也不是,人大、政协很牛吗?”
“是不是民主党派人士?”
“不是,道教算不?”
高个瘦条陌生人不再理云崖,车里气氛一时严肃。自从上了车,心里忐忑不安,心脏一直怦怦地跳得厉害,似有东西在撞击,他有心悸早搏的毛病,一受刺激心脏就会有异常。过了一会儿云崖忍不住问:“我犯了什么罪?这算被抓吗?真到派出所去呀?”
高个瘦条陌生人说:“你不是犯罪,是犯法,到了派出所再说吧。”
云崖确认自己被抓了,而且可以肯定与魔力单车有关,他心里开始意识到自己惹了麻烦。他鼓起勇气问高个陌生人:“您贵姓?”
“免贵姓刘。”
到了派出所,刘警官叫云崖把魔力单车放在墙角那一排同样的单车边。云崖问刘警官:“这锁能拿回不?”刘警官看着云崖说:“留着下次再搞一辆?”云崖猛摇头说“不”,只是心痛地说“那锁新”。
刘警官把云崖带进一间约有二十平米的房里,让他好好反省自己哪里犯了法。房间里面已经有两个人,一位约三十岁左右年纪的年轻人,瘦得只剩一副衣架,似乎营养不良,文弱得让人可怜,脸上长满青春痘。年轻人龟缩在凳子上,神情战战兢兢,看得出心里正受折磨,心理防线肯定十分脆弱。他抬头看了云崖一眼,也不说话,脸上一副快要哭的模样。另一位看上去年纪已有六十多岁,道士模样打扮,头发半白半黑,略显稀疏,长长的只得在头顶上盘旋打了个髻,用半支筷子簪着,有个性,绝类老道。胡须也是稀疏灰白,约有十五六厘米长,人显得清瘦秀气,肤色白里带黄,右眼有斜疾,像八大山人画的鱼目鸟睛——斜眼看世界。道士倒是气定神闲,眼神也是不停左顾右盼,一见云崖进来,便主动问云崖:“也是因为魔力单车被抓?”云崖点头,道士指着年轻人笑着说:“他也是。”
刘警官对云崖说:“现在可对外打一次电话,打完手机先没收,只能一次。”云崖即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等他打完电话,刘警官便将他的手机收了。然后对他们三个人说:“房间里的矿泉水、方便面和面包都是免费的,可以吃用,但不能走出这房子。好好反省自己,待会填表录资料。”等刘警官出门,道士打量了一下云崖说:“你是香河的,叫云崖,我认得你。”云崖说:“是吗?对,我香河人。”年轻人也看了云崖一眼,口里细声细气说了句“原来您就是云崖老师”。
云崖是香河人,人不高,略胖,脸圆,有点秃顶,穿一身粗麻布唐装,道士鞋,能说会道,老说自己是北京爷们,却是一口香河腔。说话喜欢笑,偶尔也吹牛,爱贪小便宜,看一眼,第一印象厚道。这几年他全脱产一直在宋庄国展创作班学习,说自己的目标是要在五十岁前拿下国协资格。可今年已四十九岁半,作品照片初评入围过了十五六次,就是从不获奖。只入选过两次,也就是说已经有两分了,但距离九分制的入会资格还远着。就这两分,还是找了关系的。一般人做不到这种耐心!可从今年开始,他二婚媳妇死活不再给钱让他交学费上国展班,只给日常生活费用。每次云崖向她要钱,媳妇都黑着脸砍瓜切菜般骂他:“不去想怎么卖画挣钱,整天满脑子想着当什么名家大师,就你这副怂样,笨得像地里耕田的牛,憨傻乡巴佬,穿个唐装就自以为是画家,斗大的字也识不了几个,能成才怪?”云崖被他媳妇一番奚落,讨了个没趣,嘴里回了句“狗眼看人低”,便不再出声。他懂得他媳妇是每天没捡到钱就当是丢了钱的人,要想再从她那里拿钱交学费,已经不可能了,能给他生活费已算不错,只得勒紧裤带过日子。事实是他有口难言,这几年书画市场断崖式崩塌,那些大师名家的画都没人敢要,这年头没人再敢明目张胆洗钱,何况是他的画,一张都卖不出,日子已经混不下去了,才跑到宋庄来,实属无奈!可这几年在宋庄,云崖也花了不少冤枉钱,租房、吃饭、交学费、请导师喝酒,投展创作大画用的纸、颜料以及作品的装裱、拍照、邮寄等等各种费用,算起来也有二三十万。他有时怀疑自己:是否该为实现自己的宏伟目标而继续奋斗?
道士这时凑到云崖身边说:“上个礼拜才抓了一批,都送看守所去,要拘留五天。”云崖“哦”一声,算是回答。用手捂了一下胸前,听完这句话,他心脏似乎跳得更厉害。道士压低声音又说:“你电话打给谁?找人吗?”云崖说:“能找吗?钱管用吗?”道士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能找,我电话打给艾老师,非著名替身演员,长了一副家喻户晓的脸,能耐大,他是通州人,也住在宋庄。我会算,我这次是虚惊一场。”云崖抬头看了看道士问:“您会算命?”道士扬头挺胸说:“看风水,看相,算八字断吉凶样样精通,上月艾老师叫我给一位宣传部领导算一下,那领导快升官了。很多大腕明星也经常通过艾老师找我给算。”云崖说:“真道士?”道士扬头抚了一下胡须:“真道士,龙门派,道号崇喜,崇字辈。”云崖说:“我是宗字辈,师父姓董,理字辈。”道士惊讶!云崖比他高了三代辈分,急急站起身来,对云崖作了一执,叫了句“师兄”。龙门派分明派和暗派,明派对辈分要求不甚严格,所以道士只叫云崖师兄。云崖看道士执手姿势,并不正宗,分明并非真道士,但也没挑明,只是冷冷问了一句:“咋没算到被抓呢?”道士无语,脸青红一阵。年轻人嘴角一动,挤出不易觉察的一丝笑。
在宋庄几万画画的人之中,云崖也算小有名气。他九十年代混迹潘家园书画市场,卖行画,每张五元卖起,一家人都靠他这每张五元的画过活,勉强能糊口。他画动物及十二生肖为主,外号“快枪手”,一天能画好几十张斗方,只要有人要画,立等可取,要是碰到漂亮女顾客,三元一张也卖。他擅长现场表演,流水作业,作画时挽起袖子,左右开弓,动作夸张,一副江湖相,有时边画边吹牛,说看过范老画画,范老也是这么画的,说话间不到二十分钟,已经咔咔画好一张画。云崖每天像录音机放带一样吹牛,必说十几遍自己是正宗道家弟子,道号宗明,前几年经朋友引见,几个人在一餐饭之后,交了五百元拜的师。师父说看中他会画画,说道家收弟子,每个弟子都必须有一技之长,出门云游不至于挨饿,没有手艺不要。后来教了他一个道家正宗作执手势,给了几本道教经书,又为他做了一个甘肃道教协会的会员证,算是道家弟子。师父说凭此证和正宗作执手势,到任何道观都能免费吃住。他说自己五百元买了一生衣食无忧,值!据云崖说,他是第二十三代宗字辈,辈分特高,他师爷是龙门派至字辈,丘处机第二十一代弟子,出自京都白云观。师父本姓董,龙门派第二十二代,是理字辈,很牛的得道仙人,来去无踪,能作法,懂算命看阴宅,会符咒,是道教协会副会长。云崖吹得更牛的是:自己是娄老先生关门弟子,而且有照片为证。原因是曾与一画商去过娄老先生家,与先生合了个影。他把这照片冲出来装框挂画廊上,便成了镇店之寶,这是他终生炫耀的本钱。后来还阴差阳错出了两本画动物技法的书,是天津美术出版社给出的,有书号,每本书还给了他八千元稿费。这下让云崖又吹了好几年。
出书那时还有一小插曲:
云崖家族在香河,那可是书香门第,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他爸最差也是个教书先生。可是到了他这里,成绩总在班里倒数第一,从未得过倒数第二,读了五年初中换了三所学校,就是没法毕业,字也识得不多,最后他爸在祖宗牌位面前流着泪说对不起祖宗,也只能让他放弃读书。但云崖也有优点,会画画,便去群艺馆学了几个月,混日子过了几年,被他爸唠叨说生了个没出息的儿子,便到潘家园卖画混口饭,还行。要出书时,回家与他爸一说,他爸打死都不相信,说,“你没病吧,好好的地不耕,不务正业,你画的那些画,给人拭屁股还嫌脏了屁眼,肚里倒滴没点墨水,居然说出书,不要让人笑掉大牙,我可没这么厚颜无耻,乡里人面前已经够无脸面了,还来骗我,让我出丑不是,你真出了书,我摆几桌酒席请全乡里人。”云崖没法说什么,只能等出了书再说。有一次,他碰见读初中最后那所学校的校长,校长问他在干啥,云崖说准备出书,校长愕然,伸手摸他额头,问云崖是不是发高烧烧坏了脑,叫云崖快到医院看医生,人笑得弯成步弓一样,捂着肚子说痛。并说云崖能出书,公鸡也会下蛋,要云崖今后不要对外说是他的学生。离开时转过身还自言自语说了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不知羞耻,想出名想疯了”。后来,当云崖拿着两本《怎样画马》和《动物画技法》的书回家,他爸真的摆了三桌酒席请人喝酒,那校长也来了,酒后红着脸拍云崖肩膀说云崖是他今生教的学生中最出色的,他为有这个学生骄傲。一定要与云崖合个照,叫云崖给几张画收藏。从此,他爸不再骂他,云崖在香河也便出了名,扬眉吐气了一回。
马年那年,云崖忽然像是中了彩,有一美女画商小杜,找他做电视购物直销,专画八骏图。小杜与地方电视台合作,电视台分七成,小杜二成,云崖一成,小杜负责将云崖全方位包装。当然云崖与娄师白先生的合照那是最有说服力,小杜还帮他弄了与几位明星的合照,画坛名家评论就更不用说。街头广告,媒体宣传,报纸,杂志,微信,头条,百度百科,等等,应有尽有。云崖一时成了响当当的人物,什么“悲鸿嫡传”“画马大师”“全国百杰”“丹青名家”的称号一大堆。云崖跟着小杜,走南闯北,上新疆下广东搞活动,走重庆过西安做宣传,现场表演。住好的吃香的喝名酒美女陪之外,到哪都是前呼后拥。云崖又善于即席表演,因此颇受欢迎,出场费一次三千,其他所有费用小杜负责。虽然每张四尺整纸的八骏图,电视直销卖二千九百八十元,小杜只分给云崖二百六十元,一成不到,但短短几个月,云崖竟赚得几十万元。云崖一时让人刮目相看,俨然成了当代大画家。这些故事,在宋庄他逢人必讲,而且讲故事时声情并茂,引人入胜,讲到高兴处还忘不了来一句“新彊的姑娘有体香,东莞的小姐花样多”,因此他也成了宋庄画家中的另类名人。可惜好景不长,只有那么一年,后来小杜改做过气名主持人亚萍亚祥字画,忽悠土豪去了,不再与云崖合作。然云崖已回不到潘家园那种卖画模式,便索性求学到了宋庄,美其名说提高自己。
刘警官进来,叫道士先去录口供,房里只剩下那年轻人与云崖,两人都不说话。蓝色窗帘布几乎罩住了房间小小的窗,留出一线光线让人知觉这不是黑夜。人在阴暗空荡荡的房子里似乎感觉与外界隔绝,只听到他们俩的呼吸声,呼吸声明显夹杂着急促与不安。云崖内心在梳理从中午到现在发生的一切,暗自骂自己活了这一把年纪,为了一天省块把钱,居然把魔力单车的锁给弄坏,据为己有。但宋庄街头的魔力单车几乎都成了私人的,也没人监管,坏了的单车随处丢,树下,街边,甚至垃圾场旁也见到,立的,倒的,斜放的到处都有。本来便民的魔力单车,到如今却成了城市垃圾了。没坏的让人把电子锁一弄死,倒成了私家专用车。云崖爱贪小便宜,人也特聪明,花两块钱买了一支502,把单车那锁一封死,得了!两块钱就搞定一辆单车,实际那支502只用了一半,剩下的还可以搞一辆……后来云崖又买了个铁链锁,这魔力单车就成了自己的,每天晚上,云崖也把单车与自己乘电梯带回房里,居然有点心安理得。可今天中午,咋就不小心,给抓了个现场呢。唉!如果因为这事而被抓去拘留,那颜面何在!自己好歹也是香河一号人物,唉!悔不当初啊。想到这里,云崖脸上热热的发红,心跳也加剧。
年轻人一直呆呆坐着,满脸愁苦,两手交叉放腿上,两只拇指不停转圈,他心中绝对焦虑异常。外面气温只有十几度,要穿冬衣,而豆大的汗在年轻人脸上争先恐后地冒。过一会,年轻人忍不住拭去脸上的汗,挪过来问云崖:“云老师,您是大名家,在宋庄一直听说您的故事,传您一年卖画就有一两百万,想不到在这种环境下与您相遇,真有缘。”年轻人说后苦笑着摇了一下头。云崖高兴地摸了摸略秃顶的头说:“嗯哼,江湖传言,江湖传言,混口饭吃而已。”年轻人又问:“我们真会被拘留吗?”云崖说:“也许吧?道士不是说上个星期刚抓了一批,拘留五天吗?小伙子,你也是给抓了现场?”年轻人一听,竟流下眼泪,哭了起来:“他们说跟踪了好几天,我不是刘警官抓的,他们有好几批人出去抓人。”云崖自语道:“难怪呢,他们这么精准,一抓正着,看来我也是被跟踪了好些天。魔力公司也够有魔力,纯商业运作,自己管理不到位,却能动用大量警察来抓我们。”云崖见年轻人还在哭,不耐烦地说:“哭什么哭,不至于吧,拘留就几天,很快出来,也用哭?別哭了,烦,还是个爷们呢。”年轻人竟哭得更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老师您不知,我打电话被我老婆臭骂了一顿,她说好端端的,怎么就被抓了。如果真被拘留了,留下案底,我今后怎么找工作,会影响我一生,我吃了这么多苦,现在真后悔,白读了研究生。”年轻人说完收住哭声。云崖问:“哪儿读的研究生?干吗跑宋庄来?”年轻人擦了鼻涕眼泪,看着云崖,脸红说:“美院读的研究生,为了冲国展,去年就来宋庄。”云崖一听,心里想:读完了研究生,还冲什么国展,有病啊!看来画得也不咋的,难道现在研究生学历也不好找工作?便问年轻人:“咋不先找工作?挣点钱养家糊口,这大宋庄可是个江湖啊!说来听听,进了几次全国展?有机会带一带你卖画,我有的是市场资源。”
最后这句话云崖是忽悠年轻人,自己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两年画一直卖不出去。
年轻人对云崖肃然起敬,诉苦般讲起了自己:他是山东济宁泗水人,在北京一所美院国画系磨完研究生已二十九岁,结婚后考了两年公务员,没考上。读国画专业,工作却不好找,年轻,没资历没名头,画卖不出去。一次,与几个画画的人一起去一个画商家里,那几个是画行画的高手,或是画高仿高手,居然比他这研究生强多了,画几十元一张的行画,一天能画十张八张,也能过日子。可他,根本画不了行画,几十元一张画他更不愿干,只得偶尔打打散工,挣点生活费,日子相当难挨。听人说走市场的画家必须有中美协会员资格,画才好卖,到哪都能行,即相当于汽车有了行驶证,哪都能去。又听说宋庄几万个画画的,都能卖画,发财的人多的是,冲国展的一年就能行。于是与媳妇一合计,硬着头皮与丈人借了六万块钱到宋庄来,三万元交了学费,余下的租房吃饭、买纸买资料洗相寄作品等杂七杂八费用,半年便用完六万块钱,生活一下子没着落。媳妇说既然来了,就咬咬牙挺下去,说不定一年后能完成国协资格,或者有画商看上,那就一片光明。每月省吃俭用给他打来八百元,这样勉强挨了下来。租住在工厂路的宿舍,离教室有好几里路,来回走路太辛苦,用魔力单车,一天好几块,自己吃饭钱都没,为了省点,又看到很多人弄坏单车锁不用交钱,因此也弄了一辆,开头心里紧张了好几天,但后来见没人管,也就放心。可是……
云崖突然问:“你读哪个班?”
年轻人答:“章乖老师的班。”
云崖又问:“章乖自己教吗?”
年轻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宋庄就是个传说,真的像个江湖,鱼龙混杂,什么国展创作班,都是骗人的鬼话,误人子弟,全是临摹抄袭班!章乖请了两个助教,他偶尔也来,请一些所谓名家大师给学生讲讲课,点评作品,完了陪人喝喝酒,有时兴起,也帮学生改改画,但弄坏作品的多。不过一百多个学生作品相片投展,他每次亲自直接送美协,听说美协有他老爷子的关系,能保证每个展百分之三十的初评入围率。那些大师也真是,不在家好好做学问,满大街跑,今天这里讲课,明天那边点评,已经够出名了,都自诩画界领袖级人物,一幅画好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还用这么出来现世!图的是什么,真弄不懂。我们教室贴满这几年获奖入选全国展的作品照片,让学生对着相片抄袭拼凑,这样就叫创作?更有甚者,让学生用电脑百度搜相片,电脑拼出效果图,直接用效果图打印出来去投展,相片入围了才找两三个人,帮这学生突击画出作品送复评,也能入选。有画工笔的同学,描条线毛笔都拿不稳,干脆用黑一点的铅笔拷贝描线,直接上色,色彩一掩盖,也看不出是墨线还是铅笔线。总之为了能进展,无所不用其极!唉!”
“我靠,一百多学生,光学费一年就三百多万,租几间教室才多少钱。难怪不会画画、专写评论的大席先生,今年也来宋庄办冲展班,这不是忽悠人吗?那章乖也够能弄的,让两个助教带学生,居然能招百多学生,不就是有老爷子罩着吗?小伙子,你进了几次展啦?”云崖插了话,他一边听年轻人讲经历,一边却在想:道士去了约一个钟还没回,难道这家伙真有人给弄出去了,不回来了?
年轻人接着说:“很惭愧,一次都没进,那些不懂画画的人,靠抄靠拼凑,也能拼凑出个国协来,我这一年白来了。”年轻人说完,眼睛又滚出一串泪珠,继续说:“我每天控制自己用十块钱吃三餐,几个馒头,一把青菜,再熬点小米粥,就这样过日子,可这参展的画,我没法去抄襲人家的,毕竟我还是正宗国画系的研究生,看来我还是回济宁找份工作算了,不要想当什么画家。”
云崖看一眼年轻人,心里想难怪他饿成了衣架子,便安慰年轻人:“你年轻,慢慢来,是啊,画家哪有那么容易当的,我在市场打滚了二十年,小伙子,宋庄几乎每年都有艺术家饿死或发疯。”
这时房门开了,道士与刘警官进来,刘警官叫年轻人去录口供填表。道士一坐下便对云崖说:“师兄,人多,抓了三十多个,七成是画画的,看来,人家说穷画家穷画家还真说对了。”云崖白了他一眼,心想这道士嘴够臭,自己不穷,为何也把魔力的锁搞坏不给钱,分明在吹牛。道士没注意云崖白他眼,身体挤得更近,又说:“云师兄,有机会您帮我引见引见令师,我拜他为师行吗?”云崖知道道士自称自己是龙门派崇字辈,肯定是假的,是为了糊弄人而编的,他岔开话题:“填表要这么长时间?问什么来的?”道士说:“唉!人多呢,等了半个钟才轮到我,我又不认字,填得慢,不,不,是不懂得咋填,而且还有一份认罪书要抄,我都没办法抄,他们只得弄完后让我签名按指纹算数。”云崖打量道士:“你够牛B,不识字能算命看风水断吉凶?还能忽悠大明星大领导。”道士把嘴凑到云崖耳边说:“明星领导都是人,人都怕死,能忽悠。有一次一女明星找我,还让我睡了一晚,是要我通过艾老师给她找个角色演。我虽然不识字,但我记性好,能死记,吃这口饭有窍门的。”道士说后,昂起头眼睛往天花板上望,那斜疾的眼便显得更斜,净看见眼白。云崖心里骂这道士吹牛,这副样子也有女明星陪睡?够会吹的,所谓女明星,最多是随手一抓一大把的群众演员吧。他倒好奇道士这斜眼,便问道士是咋弄的。道士一下子来劲,竟然站起身手舞足蹈说:“二十多年前去给一户人家看阴宅,在那坟前蹲下时,突然嘣的一声,坟里跳出一只青蛙,如有神力,把我这眼给刺破,当场大出血,后来医成这样,真够邪!也多亏了这只眼斜了,我师父才收了我。他说干这一行的人,身体上必须有残疾才行,不然泄露天机最后都无好下场,所以我很庆幸这眼斜了。”云崖笑着竖起大拇指说:“牛,你牛!”道士说:“哪里哪里,比起您大名家,小巫见大巫,甘拜下风,甘拜下风。”道士说完又对云崖作了一执,云崖便笑笑摸了一下头,也是头向上看着天花板,不再搭理道士,闭目养神。道士竟哼起了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云崖一听就烦,睁眼说:“去去去,唱什么歌呢?人被抓到派出所,都要去拘留了还这么开心,你有病啊。”
道士有点嬉皮笑脸,一点都不生气,说:“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被拘留,我相信艾老师,他的能耐大着呢,如果他来了,我也把您弄出去,我看您这气色,近期也不会有牢狱之灾,虚惊一场而已,您不会被拘留的。如果我说得准,出去后请我喝酒,再送张画给我就行。”云崖说:“真的?”道士说:“真的!”云崖说:“那好,如果真说对,我服你。”
说话之间,年轻人录完口供回来,从他沮丧的脸上,看出他有点绝望。刘警官把云崖叫出去,带他到另一间房,房里有另外一个警察,刘警官示意云崖坐在他俩对面椅子上,便开始询问登记录资料:包括有没有传染病,身上有没有其他疾病,再次确认是否是党员、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民主党派以及家庭情况、身份证明、职业和学历等,然后也有一份打印的认罪书让云崖自己照着抄,认罪书大概意思是为什么要偷车,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毁坏公物,把别人东西据为己有之类,犯了法诚实认罪,今后绝对守法等等,完了签名摁红指纹。办完这些,刘警官对云崖说犯法拘留五天,一会送去看守所,让云崖再回房反省,等所有被抓的人都做完笔录之后一起送。云崖斗胆问了一句:“刘警官,真要拘留?能用罚款代替吗?”刘警官说:“这能开玩笑?还有假?肯定拘留,用钱,用什么钱,有钱就能不守法,可乱来,这是北京,不是你们香河,你们这些人,抓去看守所拘留学习几天是应该的。”刘警官说完,让云崖重回刚才那间房里反省等通知,并再次提醒云崖说房间里的矿泉水、方便面和面包可吃用,是免费的。
云崖只得心情沉重回房间,他心里确认这一次逃不过,肯定要被送往看守所拘留无疑,年轻人也一脸愁苦,只有那道士若无其事,又在哼着小调。云崖一看就来气,心里骂他:臭道士,嘴巴就像宋庄的大喇叭,说什么我没有牢狱之灾,满口胡言乱语,这不,要被送看守所了吗?还吹牛,说什么狗屁艾老师会来把他捞出去。他心里恨起这道士来了,甚至想着出去后找人打道士两巴掌,这嘴脸太可恶。
从中午被抓到派出所,云崖他们已在派出所待了约五个小时,到了七点多,年轻人忍不住饿,吃了两个面包,他一下午不停喝水不停上厕所,面部表情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心里的紧张依然没法放松,心事重重的样子。云崖也拿了一个面包和矿泉水。道士则不同,吃得可多,说免费的要吃饱,从四点多开始吃东西,狼吞虎咽地吃了四个面包,一桶方便面,还拉了两回屎。云崖心里更讨厌道士了。
晚上八点五十分,他们被抓进派出所已经有六个多小时了,刘警官开门进房,叫他们上了一部专押犯人的十二座警车,一车人都往看守所送。云崖想起道士说抓了三十多人,为何只有十来个被拘留,难道是道士胡扯?刘警官与另三位警察开着警车在前面带路。
车子开了三十多里地到了看守所,进门大厅聚集了五六个派出所送过来的人,一簇簇站着,约有五六十人,加上各个派出所的警察,那可是人声鼎沸,人满为患。所有人都必须在大厅等候,单人进行验身办交接程序。进门右边有一房间,一百多平方,房中间拉了一布帘,前面有两个医生打扮的男人在给犯人体检,量身高体重、抽血测血压、验指纹拍照、填资料,后面是专门用来验身的,也有一个四十岁左右年龄医生打扮的男人在处置,白衣胸前印着“北京红十字会”字样。犯人们单人被叫进房间,前面验完了到后面,一位接着一位。
云崖从进入到看守所大厅,心脏一直跳得厉害,他把手按在胸前,仿佛怕心脏突然蹦了出来,或是怕跳得太急促突然停止跳动,他努力控制自己,也告诫自己冷静点,拘留也不是什么大事,几天就能回去。但越想冷静,越冷静不下来。大厅里喧哗声比菜市场还杂,他有点頭晕,豆大的汗直冒,湿了他全身。
他们等了约有一个多钟被叫到,云崖前面是一起来的年轻人,年轻人量完身高体重、抽完血测了血压、验完指纹拍了照,便到布帘后面去验身。云崖就被叫进来,一走进房里,只听见布帘里面的医生对年轻人说:“把全身衣服脱了,全脱光,然后转一圈。”年轻人问:“内裤也要?”领他们进来的警察立即吆喝说:“听见没有,全脱,内裤也必须脱,验伤疤文身,女人也一样要脱光,何况男人,有什么好羞耻的,你不犯法什么羞耻都没。快点脱,后面排着队等着。”云崖听警察这么一说,心慌得更厉害,但也必须走程序跟着登记,做各种体检。当测血压时,医生让他放轻松点,但他做不到,很是紧张,他心脏跳得特别快。医生为他测血压后问他:“心脏有毛病?”云崖说:“心悸早搏。”医生没再说什么,示意他往布帘后面去。
云崖办完手续后出来,年轻人已经被转进有铁栅栏的另一间房办完拘留手续。道士跟上来与云崖说,他不用进去,刚才同来的一个警察告诉他有人在派出所办理手续,等一下跟着派出所的车回去。云崖一脸着惊:“你这家伙果真有能耐,真有人把你弄出去?”道士歪着头说:“那是,艾老师能耐大着呢。”云崖心里想:人不可貌相,宋庄真是藏龙卧虎啊!道士又神神秘秘说:“你也不会拘留,等一下我俩会一起跟刘警官他们回宋庄。”云崖双手立即紧握道士的手:“谢谢!谢谢!道兄神通广大,回宋庄请您喝酒,您要画,随时来拿,您真是我的恩人!谢谢!”云崖说话时人在道士面前,腰弯到头几乎快到地上了。道士手捻着稀疏的胡须说“好说好说,一定要的”,脸上却是一种诡异的表情,很是得意。
“喂,你们两个,回不回去,这里没你们的事了,要回去跟我们车走,顺便捎上你们,十一点多了,这里很难打车。”刘警官对着云崖和道士嚷着。云崖与道士异口同说“回,回宋庄”,立即跟着上车,他俩巴不得溜之大吉,这地方待久了人都会变傻,只有出了看守所,才安心。云崖听到可以回去,心跳一下子恢复正常。回来的车上,刘警官先把两人的手机还给他们,然后对云崖说,“回去好好查一下心脏,你心脏有问题,看守所都不敢拘留你,怕你在看守所出事,唉!现在办事,谁都留了一手,都是为了自保啊!你也多亏了心脏有问题。”云崖听完,眼睛睁得能放一块钱硬币瞪着道士,差点骂出声来。心里暗忖:原来道士这家伙心细,善于察言观色,从我的呼吸声中估计我心脏有问题,断定我也不会被拘留,这家伙太鬼。不过,确是虚惊一场,可惜那锁花了十几块,只买了十几天。还好,上个月剩下的半支502,可以再弄一部魔力,踩三个多小时七十里地回香河家里去。这虚惊一场,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