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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塔

2019-09-04张玲玲

湖南文学 2019年8期

张玲玲

上周三,我下定决心杀了他,现在我觉得差不多已经准备好了。

我们正从开了三个小时的高架下来,往左,穿过十亩鹅卵石基底、空寂无人的高尔夫别墅区,驶上前往酒店的山路。道路两侧种满红叶石楠。我记得酒店介绍手册的某一页,印着几张秋日风景照,照片旁以白色印刷小字写着“可见十里红叶”。当初我或许是被那四个字打动。

只有春秋两季才是看石楠的最好季节,到了夏季,新梢顶部艳丽的红色会转褪成嫩绿,直至墨绿。如今大片的红色正摧枯拉朽地烧到山下,将我们和浅蓝色海水隔开。

尚在五月,天色很阴,上周二气温已攀升到二十八度,我原本穿了一件米白色套头毛衣,一条格纹连衣裙,到他家后脱掉了毛衣和丝袜,也没凉快起来。他穿着一件AF藏青虫蛀款旧T恤和一条卡其色中裤。我们睡完觉后,两人大腿后背全是汗,不得不换掉床单。

“感觉会下雨。”我说。

前方是座十五米高的拱形石门,一段半搭于山腰,另一半则立在山路边缘。起先我以为是为往来车辆搭建,但后来发现它过窄过薄,仿佛一阵风即可轻易吹塌。我记起六年前,曾一心想穿着婚纱,手捧石楠,在拱门下拍照,但当日我的高跟鞋太高,约十二厘米,压根无法步行到此处。

酒店由一位西班牙设计师设计,他在国内的作品不少,其中一个位于海南三亚。这家酒店与三亚那家略有相似,都使用了赭红色砖石墙面,几与山色融为一体。大堂有一整面落地窗,透过玻璃,可见灰蓝色海水,以及三四座仿佛漂浮于海面、馥郁苍翠的小型岛屿。泊车员把车停到地下车库,他拎着背包,坐在咖啡卡座那边玩手机。因为只住一天,我们并未带行李箱。

我独自去前台登记,有一会儿担忧会遇见Anderw。但已经过去太久,他可能早已离职。接待我的前台身高一米八左右,看去二十岁出头,制服袖子有金色滚边,打着发蜡,比Anderw高,但没他瘦。

我定了一间高级海景房,好在并非节假日,价格谈不上惊人,虽然这会儿我也并不太在意。

“只有您一个人入住吗?”

“是的。”

前台略一踌躇,但没说什么。

“您有白金会员卡吗?一年内入住,全球同品牌酒店都可以免费升房,还有免费双早和行政酒廊服务。年费只要两百美金,按照现在汇率,大概也就一千两百多块钱。”

“不用了。早上我起不来,也不会喝酒。”我说。

前台把房卡、信用卡和身份证还给我,我径直走到他边上。他站起身,跟我一起去乘坐电梯。

“有空可以去看看杨梅林。”前台忽然冲我喊道,我回头向他致意。

房间在八楼,从电梯厅经过一条悬于半空的全透明玻璃走廊,右手边第一个房间就是。房间门口标有数字的黄铜横牌上,立着一只站在树枝上的铜铸小鸟,半个拳头大小,像某种雀类,但细长的嘴型看去更像放大的蜂鸟。我曾经问过一个客房服务员到底是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

房间用了温柔的蓝,白和原木色。他把包放在沙发,将大衣、开衫毛衣和我的军绿帆布外套挂进衣橱,内衣用防尘袋包好,放入衣橱下层。衣橱内除了保险柜,拖鞋,熨衣板等,还有一个小型香囊,使得房间内除了大同小异的酒店除味剂味儿,还有股木头和香珠混合的味道。我把自己的手提包小心放在衣橱底部,与防尘袋隔开一定距离。

空气沉闷,我把阳台门打开。阳台上两把摇椅,一只吊篮,栏杆往外可以看见一大片树林以及三只连成一片的圆形泳池。我去过树林。当时除了我和丈夫,还有其他房客,三女,两男,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跟我们说,这里常有松鼠和猴子出没,我们一群人像傻瓜一样,张大嘴巴,在树下等了一刻钟,直到目睹一只松鼠(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啮齿目动物)从一棵松树敏捷窜上另外一棵,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們应该睡上一觉,毕竟已疲劳至极。八点不到,我坐丈夫的车从城北赶到火车南站,号称跟女上司去苏州,谈一个政府合建类项目。但他一离开,我便乘扶梯到地下,坐四站地铁,到他家附近的巴士总站,在新开的城市超市门口等了五分钟,他开着那辆香槟色别克出现在分叉公路的右拐道上。我上车,发现他在副驾驶上放了一包柳橙味玛德琳蛋糕,一盒维他奶豆乳。我用纸巾兜着吃完了。

从他家到海边酒店约两百公里车程。我们本想在第二个服务站停车,那边有家连锁咖啡店,但是下得不够及时,一辆运沥青和石块的红色重型翻斗卡车一直挡在我们前面。安全起见,我们只能超过它,开到下个服务站才停。这里较之上一个简陋不少,只有公共厕所、快餐厅以及便捷超市。他先去了洗手间,出来后告诉我要小心地面的污渍和脏水,也不要用左手起第二个水池以及边上的桶装洗手液。

我照他说的做了。

四五个男人挤在超市门前唯一的垃圾桶边抽烟。我进超市看了一圈,发现可选择的东西不多,便买了两瓶常温怡宝矿泉水,付账时候,注意到收银台上有只饮料加热箱,于是临时换了瓶伯朗香草咖啡,打开喝了一口,发现味道不太对劲,我想了想,没扔掉,带到车上。

他的烟也抽完了,我们坐回车里休息。他手扶住方向盘,问:“你觉得我们应该继续开,还是找地方吃饭?”

“酒店。”

离酒店还有八九十公里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太饿了,只能兜了几圈,开到最近的一个小镇,找了家看起来还算靠谱的海鲜排挡——又一个无疾而终的计划。

清洁工在敲门,问是否需要夜床服务,我们同时说不用。她离开后,我们陷入了沉默,他站起身:“出去走走吧。去海边,去看看杨梅林。”

我本想反驳说,这并不是看杨梅的季节,但还是穿上了鞋。这次过来,为了爬山方便,我穿了一双黑色切尔西靴,鞋筒后有只装饰金扣。我穿了快四年,跟他刚在一起的那个冬天买的,鞋头早已磨烂,鞋垫和内侧翻毛绒也从白变灰,早已失去保暖功能。我很难说清为何总是穿它,而不去买双新的。

从电梯下来,经过大堂和装饰立柱,一扇玻璃门,再沿着五十米长的石板道,穿过三只泳池——就是我们在阳台上能够看见的那些——就能到达杨梅林。我知道这个地方。六年前婚礼就设在树林附近的水上露台,六月十六日,杨梅成熟时。草坪上落满来不及清理的杨梅,人不能靠树太近,果虫会扑到脸上。留在树上的杨梅看似熟透,吃起来却又酸又苦,也许未经嫁接之故。

杨梅林外一小片带绿色遮阳伞的区域,便是户外烧烤区,仅在夏季夜晚提供。向海边走上五十米,是两个L型木制露台,一个通往礁石和沙滩,另一个用立柱搭建于海里,两侧贴有浅绿玻璃。露台上放着二三十把排列整齐的方木桌和木椅,看去灰不溜秋,平淡无奇,但只要铺上白桌布和鲜花,就会全然不同。当时我们的婚礼预算少得可怜(不超过三万块,得支付酒店、住宿、礼品、婚车等费用,选完酒店,预算已所剩无几),但我又一心想弄出个梦幻婚礼,只能放弃正规花艺,到城北鲜花批发市场找了家私人花店。当天来了三名花艺工人,他们用向日葵、百合、玫瑰、芍药、岗草以及一盒十块钱的珍珠钉布置了二十张椅子、一个花厅、地毯过道,还有手花和礼花等等,成本低廉,但是效果不错。其中一个工人做到一半,忽然脱到仅剩短裤,跳到海里,被当时的大堂经理Anderw逮个正着。Anderw跑来跟我干涉,我的妆刚化了一半,头发也没来得及做,便匆匆离开化妆师和摄影师,穿着酒店拖鞋跑到岸边,大叫大嚷,差点滑倒。花艺工爬了上来。

我在婚礼当天哭了,前一天晚上也哭了,不单因为这一件事情。过去的两个月,我一直在节食,三餐只吃黄瓜和番茄,最多下午加一只白水煮鸡蛋,终于从六十公斤降到四十九公斤,能够塞进那条花八百钱买来的二手鱼尾婚纱。七年前,结婚之前,我还很胖,婚照惨不忍睹,拿到手后,和摄影师以及修图师吵了一架,但对改善照片于事无补,相册至今仍被我压在床底。卖我婚纱的女孩身高一米六八,体重四十八公斤,我去她家取裙子的时候,她给我看了一些照片,其中一张黑白色,十二寸大小,她赤脚坐在影楼巨大的木格窗前,光从纱裙细密的刺绣中透出,她笼着一层光晕,像圣母玛利亚,或者抹大拉。丈夫不存在,只有那一束光。

我曾误以为可以和她一样。

我一个女友觉得,如果再瘦上两斤,不单更上镜,腰部也不会勒那么紧。婚礼前一天,我什么也没吃,连一杯水也没喝。第二天早上,体重计上的数字却毫无变化。白天我们在酒店拍照,看起来一切如常,到了晚上,过了七点,他礼服裤子破了,我们却没准备备用,他打算借用摄影师的沙滩裤。我的低血糖和挫败感同时发作,和他大吵一架,并且哭了。

当然,这只是那次婚礼不甚愉快的小插曲之一。纰漏是一场婚礼的标配。但偶尔有几次,我也会想,是否这样匆忙慌乱、错误频频的开头,给未来沮丧绝望的生活埋下伏笔,劝告我应尽早放低期待。

我站在这里,意识到我对当时婚宴的细节,包括冰镇香槟,白地毯上的圆杯蜡烛,流线形状的百合与玫瑰花束,我亲手写的请帖(每张都是我从书中四处摘抄来的爱情箴言,几乎写到手断,但没走多久,大家已经把它们扔得到处都是。散场后异常灾难,宾客甚至搬走了過道上租借来的玻璃花器,并没人去管),白色餐桌和蓝纸巾,堆成塔型的糖罐等等,记忆犹新,但是印象最为深刻的,无疑是露台对面的那座灯塔。

我在挑选场地的时候,便注意到了对岸的这个灯塔,与我们相隔两三海里左右。当时是白天,站在露台,只能看见一个毫不起眼的灰白色柱形建筑。Anderw说,灯塔会不定期打开,如果我们仪式开始时,恰好有一束光照进,想必会很浪漫。

决定结婚的那会儿还是我们的甜蜜期,我们如胶似漆。我选中海岛,只是因为他大学专业跟海洋相关,虽然他毕业后从未从事过与此相关的行业。二○一○年我们在厦门鼓浪屿,他也曾爬过一座灯塔,准确地说,应是一座瞭望塔。那次我们错误地将旅行日期选在五月,太阳过分强烈,海滩全是人,不断有沙子跑进球鞋。女人们都穿长碎花裙,戴遮阳草帽,好像都是来自一家店铺,或者她们本身即是某种工厂流水线上的标准产物。沙滩上的摊贩脚下堆满空的椰子壳。我们昏头昏脑,为了解渴,不得不花高价买下一只,随便找了一个路人(是男是女已记不清)给我们拍照。照片上我们各咬一根红蓝条纹的塑料吸管,冲着镜头微笑。现在我已经很难想起来,为何我们要跟一只被撬开的椰子,以及一棵也许活了很久、但如今看上去老态龙钟的榕树合影。大概照片是在一切都结束后,提示我,和丈夫的婚姻是一次自愿的结合,而并非我想象的因为压力或强迫。

夏季黑暗的降临延宕且缓慢,宾客早已饥肠辘辘,伴娘问我是不是要早点开场,但我依然固执地从六点拖到七点。整个过程,我一直祈祷会出现一个奇迹,譬如灯塔忽然打开,不管橘黄还是别的什么颜色,光会像一根巨大的立柱,一段管风琴音乐,一个神的隐喻,什么都行,照在众人的头顶上,带来一种舞台般的效果。但直到九点,婚礼结束,宾客解散,坐上回城大巴,它也没亮起来。回程前我又看了一眼——那会儿我满头发夹,被坚硬的发胶弄得满头发痒,心情烦躁——还是坚持看了最后一眼,但黑暗将一切遮蔽,灯塔消失,之前种种,仿佛不过幻觉。我终于死心,对自己说,这不过是婚礼上另一个不愉快的小插曲。

我固然清楚婚姻是一个爱缓步走向死亡的过程,但总是喜欢把败因和这些看起来不重要的小事联系起来。婚后我曾经筹备过几次出行,例如于结婚纪念日旧梦重温。但是第一年的纪念日,我们因为家务琐事吵了一架。到了第二年,丈夫母亲拖了一个冬天的咳嗽被确诊肺炎,又慢慢变成了肺积水,住进重症病房,我们轮流请假照顾,出行计划泡汤。每次无论指定书目计划,都会被临时插进的各种事情打断,几乎防不胜防,显得制定本身很荒谬。到了第三年(婚后第三年,我们恋爱的第五年),我二十八岁,对他和自己的失望到达顶峰,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又自以为是,以为年轻,尚有机会,忽然发疯般的,觉得应该开启新征程。

他是一个政府小公务员。我还记得当时第一眼看到他,他在机关食堂一边吃饭,一边排列桌上散落的牙签。等他离开,那把牙签依然直立桌面,像尺子度量过一般精确,跟我家所见的一团混乱相比,仿佛代表了某一类根本性秩序。我碰了一下,它们再度恢复成原来模样。那天睡前,我不断想起他修长干净的手指,仿佛随时都能用它们重组一个新世界,以及这手指,落在我身体上,慢慢游走的样子。有四年的时间我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因为他的细致,健谈和某些时刻莫名其妙的冷漠。这些感情并未因为时间的原因发生变化。而我觉得他之所以愿意跟我睡觉,也许只不过因为我身体的柔韧度还不坏。

二月尚未开始,我便跟他说,我们得过一个像模像样的情人节,提前一天过也好。他不置可否,后来因为他临时去北京出差(至少他是这样对我声称的)没去成。到了三月,我坚持无论如何,得过一个白色情人节(这能算什么节日?),他仍然显得十分为难,因为他的结婚纪念日颇不凑巧,就在十三号。这次我态度强势,坚持哪怕只住一天。他犹豫几天之后同意,为了防止其反悔,我提前支付了订房金,但并没和他说清,这里是我结婚时的酒店。

他最后究竟找了什么借口,并没有跟我说,我也没问。我选择了直接翘班,而不是试图跟公司说明,为何缺席周一早上的例会。这段时间我不想工作,几个同事刚刚离职,去了别的公司,或者只是想辞职。人走得七七八八,我的工作多了好几倍,几个项目也波折不断,且绝大多数是沟通问题。

如果站在正确的位置和角度上,这里的泳池看起来跟海平面几乎没有界限。池子下面铺着蓝色马赛克瓷砖,看起来蓝得不像话。池子里并没有人。天气太冷,除了一米二深的水池旁边,两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坐在米白色帆布遮阳伞下的木椅上小声聊天。她们都没有穿泳衣,而是着黑色大衣,裹深褐色羊绒围巾,看起来只是想找个地方闲谈。不知为何没有选大堂的咖啡厅,后者显然暖和许多。

我走到树林边,看了一会儿发绿的叶子,想象会有一些绿色的果子从树枝结缔处生长出来,想起了烂熟的杨梅和其他更多的事情。草叶沾满露珠,好像夜晚雾气从未消失。

“昨天晚上下过雨吗?”我问他。

他之前站在一边发消息,好像刚刚才听清楚我的问题,愣了一会,才答道:“市区没有。这边我不清楚。”

快五点。寒冷消耗了我们太多热量。我想大概得去吃晚饭,但他没有停步的意思。我们沿着过道往,这里离海边不到两百米,长廊逶迤延伸,乌云下原本蓝绿色的海水变得很灰,泛着白沫。

我看见了,那座灯塔还在。

颜色没有发生变化,一样的灰白,甚至都没有变得更旧或者更新,中间和顶部刷着深蓝色油漆,但是总停靠在灯塔边的那艘小型游轮却不见了。可能送去维修,或者被开去别的地方。我看着灰白塔身,确认并非是一种幻觉,而是一种真切的存在。不知为何,它比我记忆里矮了一截,尽管距离它和上一次几乎一样。

露台下被围栏围起,也许是为防止小孩掉进海。只有一个小口通往礁石。但现在也被五十厘米高的不锈钢栏杆锁着,旁边有“此处水深,切勿攀爬”的字样。

他看着海水,我把灯塔指给他看。

“它到晚上会发光。”

“是吗?”

“我们到晚上再来一次。”

“可以。”

在这样的天气,站在岸上比在山路上还要冷。天空中微弱的余晖没消失,长廊地灯也没亮起,不然可以当作地下有一个个燃烧火点。我把风衣扣子扣上,他看见了,把我手拖过去,焐热它,就像焐热一只小鸟,我对自己说,别动摇。

中餐厅在酒店三楼,但用餐者寥寥。多数人会在二楼吃自助餐。服务员介绍,目前有些时令新菜,鹅肝春笋、腌笃鲜,他踌躇片刻,要了其中三样。我又要了一壶凤凰单枞。

茶水没上来前,他一直盯着我身后一个身穿灰色紧身羊绒连衣裙的长发女生。我装作没注意带。茶水上来后,我把他那只青瓷茶杯拿来,倒满,壶壁太烫,他接过壶,用湿手巾捏住把手,将我的也倒满。

菜品口味清淡,两人胃口不佳,一碗米饭分吃,也没能吃完。他问我楼下有没有看见桌球台,餐后可打上一局,我说没有看见,但大堂有个小型吧台,提供二十来种酒饮以及十多种茶饮,吃完饭可以去那坐坐。

他同意了。

我看了餐单,一杯酒大概五十八到九十八块钱之间,调制酒价格稍贵,杜松子、或者琴酒之类则价格低廉。除酒饮外,他们提供一种澳洲羊乳冰淇淋,一盒二十三块,但是纸盒柔软,结满冰霜,好像从去年夏天一直留到今天。

吧台外沙发位置上坐了一群小孩,背投屏幕在放映《精灵旅社》,英语,中文字幕,我怀疑他们压根没看懂,但是他们都很专注。背投下是一只壁炉,我看了一会才明白,炉内火焰只是过分逼真的LED灯饰。还有一些孩子在大堂追逐打闹。家长们三三两两坐在椅子上聊天,并没多加管教。除了他们,小酒吧还有两桌人,一男一女,以及两个男人,都要了一壶茶叶。我要了一杯杜松子和一杯冰淇淋,他看了后,要了一壶安吉白茶,但我坚持又要了一份武夷玉桂。他有些吃惊。

我慢慢呷着,不仅因为其气味古怪(像酒精与茴香混合的混合),还因为一旦喝酒,我便头疼,虽然带了足量止痛片,但也不想冒险。他也一样。只要一喝酒就容易皮肤过敏。这使得我们关系显得过度清醒。我有时希望能从父亲那边遗传来一点酗酒基因,喝到醉醺醺,直到感觉生活变得简单、有趣为止。现在我只是感觉胃部起了一阵哆嗦。

我沒喝完,剩下大半杯。他顺手拿过,抿了一口。酒剩在那边,他注意力又被别的东西给吸引住。我看了过去,发现并非女人——那人身上的黑底彩条毛衣,两侧剃得极短的头发,都似曾相识。

“见鬼了,不会是陈町吧。”他说。

我看了一眼:“挺像。”

“他怎么会在这儿?”

我感觉肠胃烧灼得厉害,猜测大概处在醉酒和清醒的边缘,好像去掉一层雾蒙蒙的镜片,周围变得更加亮堂和清楚,但你知道这种感受不大对劲,好像会不可避免地做些错事。我不得不揭开因为空调暖气迅速融化的冰淇淋盒盖,想着吃点甜食,也许会好受起来。纸盒上印着黑面白身的绵羊,羊脸被水珠弄湿大块,对于这会儿的我来说,羊乳和牛乳吃起来没什么区别。他让我把冰淇淋带回去。碰见熟人确实见鬼了,上次我们一起做一个项目时,共同认识了陈町,但是他并不太清楚我们的关系。等到我站起身,准备付账,陈町朝吧台望了过来。我扭过脸,意识到他已经走到了我背后。我心想,千万别过来。

“太巧了。”陈町说。

“怎么你也在?”

“我朋友在这边有个海水养殖场,叫我过来看看。”

“挺好。”

我们聊了几句,陈町便走了。可能我还说了一些别的,以至于刚进房间,他说:“你不觉得自己废话太多了吗?”我不记得说过什么,但对他的谨慎和怯弱充满鄙夷。我忍住了,什么也没说,洗完澡后,坐在床边,慢慢吹着头发。他去了洗手间,待了很久,我努力不去想他在里面到底在做些什么。四十分钟后他出来,下身裹着浴巾,将发烫的手机放回床头柜。

我要求他将灯灭掉,将智能窗帘打开。外面景观灯中的光影随水流浮动,只能模模糊糊分辨他的轮廓。我摸着他带沐浴乳草药味道的干燥背部,吻了吻他的耳垂,嘴唇。之后就像过去那样。他希望我更主动一些,但我也不大起劲。我还记得刚开始,我们会找一切的可能偷情,乐此不疲,兴致勃勃,但现在两人之间那种唇干舌燥的渴望已逐步消失。

等他加快动作,我要求他掐住我喉咙。起先他有些犹豫,我强调,“掐住脖子。”他的手从我肩部落回脖子,力道加大。不到半分鐘,我缺氧得厉害,挥着手臂,叫他停下。他又继续了两三秒,才松开手。

差不多那会,他委顿下来,在我还想着更进一步的时候。他颇为愧疚地把纸巾递给我。

“没事,挺好的。”

他没说什么,打开灯,拿起手机。从背后看,他比之前胖了一些,但并不严重,手臂线条依然显著,腰部略有赘肉,要是用力吸口气,能看见腹肌。

“你要睡觉了吗?”

“现在几点?”

“八点缺一刻,太早了,不如看个电影。”

他穿上了T恤和裤子,开始调台。我发消息给丈夫,告诉他这边工作很多,吃饭就花了三个小时。跟我一起的女上司喝多了。我原想趁着擦嘴时把红酒吐到毛巾,但毛巾很快变成紫红色,被他们发现,重又倒了一杯,让我当面喝完。我只能去洗手间吐掉,顺便给他发消息。丈夫显得有些忧心忡忡,我说没事,只是待会儿也许无法及时回他消息,口气诚挚。

他跟我说过,牙齿有两颗是假的,因为小时了吃太多甜食。但没拔掉,做了根管治疗,戴了两枚陶瓷牙套。他没说究竟是哪两颗,接吻的时候我总难免想起。这会儿我又想了起来。说实话,我并不在意他衰老与否,反而经常希望他比眼下变得更老,变得更没吸引力,直到他终于变成我一个所属,没人再去找他。我一心希望他为己独有,哪怕旁人觉得分文不值,也不会影响判断。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贪婪且疯狂的执念。

他找到一部十多年前的韩国恐怖电影,放了半分钟。我很早之前看过,讲的是一个因三角恋引发的灵异故事,于是叫他换一个轻松点的综艺。中央电视台在放一档演讲栏目,一个中年人和一个老人站在舞台,回答主持人提问,看起来有点紧张。我听了一会,明白老人曾是一个便衣警察,中年人子承父业,说,希望四岁的儿子以后也能跟他一样,继承父亲的衣钵,“这是我们的荣光。”

四年里,他至少跟我提过十次分手,理由大同小异:如果我觉得和他在一起不够开心,我应该走掉,而不是苦苦维持。但事实上不开心的原因多半因为他。一次他在开车,让我把他手机蓝牙打开,我发现他以发红包的形式,跟一个女孩聊天。每笔数额不大,但是在用钱上,他对一贯我也不太大方。我先是问他,那人是谁,他没回答,之后我哭着要求他删掉那女生的联系方式,他却对于我偷看手机的行为深感厌烦(“你能不能有点创意?”)。但他偷情的方式也未见得多有新意。我在车里用安全锤砸坏了手背,那会我找不到其他东西,他将车停在路边,夺下锤子,把我推出车门,之后独自回家,留我一人在路边。两年过去,手上伤口还在,变成了一道深色的疤痕,我跟家人解释是被玻璃割伤了。

但我们对这件事情都颇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很多像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中间的事情,仿佛都不过是一次预演,为最后的崩盘做准备。他专注看着遥控器,我说:“你之前跟我说,一到六十岁就自杀。”

“是啊。”

“那你现在想法变了没有?”

“一样。我一想到变老就觉得没劲。”

“那你也没几年了。”

“是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你比我年轻十岁,可以找别人。”

我穿好衣服,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哦?”

“这个梦境之所以记得清楚,可能因为有些古怪。”

“怎么?”

“我梦见遇到了另一个自己,她就在我对面。我们什么都一样,脸,表情,衣服,就像面对面照镜子。但她似乎出了什么问题,来找我告别,也许吧,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大限已到,走向海水,只剩下我。不知道为何,我也开始往海中走去,那里有一道金色的光,仿佛光是我们非走不可的理由。一走进光里,这个我也消失了。后来我醒了。”

“是挺奇怪的,”但他脸上是种不以为然的表情,“我也不懂这说明什么。”

我看着电视,演讲还在进行中。这次换了一个缉毒警察,颇有感情地讲述他和其中一只叫做巴别的七岁老警犬(大概相当于人的四十四岁)的故事。那只缉毒犬生了重病,他去看望时,巴别咬掉吊针,跳进他怀里,不一会儿就死了。从警二十一年内,他前后驯养过七只这样的警犬,“我对每一只都有很深的感情。”他说。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不,你没有,是它们对你有着很深的感情。

这个念头究竟从何而来?我得想想。大概是一年前。他去上班,我在家休息,忽然接到消息说得修改一个文档,于是借用了他一台长期放在单位、当日却落在家中的笔记本电脑。我出于好奇翻了一圈,之后发现了一个加锁文件夹,密码和他银行卡一致,里头有照片和聊天记录。这才明白,我们在一起两个月之后,他就和另一个女生在一起。我见过他们。那女孩是他的一个下属。一天他电话打不通,我在他公司楼下等他。等了许久,他才出现。后来他跟我解释,她的电脑出了问题,所以帮忙修理。我夺过手机,坐进车里,跟屏幕那端的女孩发了一连串脏话,警告她滚远点。他在车外不停地敲门,但我一直没打开。

我看到那些聊天记录,忽然觉得自己比想象的还要愚蠢。当然他欺骗我的事情也许远不止这些。我开始明白一个真理,虽然略迟——他不会放弃那些已经出现的和还没出现的年轻女孩,他甚至也不会放弃已经千疮百孔的婚姻。他只会放弃我。我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但我比他要没有退路。在这些非法关系里头,我们,女性,总是习惯付出更多,付出比身体和情感更多的东西,再眼睁睁看着它们被摧毁。

我记得那个晚上,丈夫在床边,拿着我手机(我们总在相同问题上犯错误),问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两人关系会变成眼下不可收拾的局面,我何以变成那种行为放荡的女人。我当然无法说清,但也不算难过。他拒绝离婚,积极改善我们关系。我也会想一想继续下去的可能。但多半只要到第二天,这些想法就无影无踪。

我们总不能指望着死掉的植物复活。

我想过找个什么东西把他家砸烂,但什么也没做。等他回来之后,我试图平心静气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没能成功。不到五分钟,我就失控,但最后一定跟过去一样,讨好,求饶,复合。隐患依然存在。我清楚那次和过去所有的争吵都不太一样。尽管三周前,我们因为他接了一个长达四十五分钟的电话吵了一架。我听到他的另一个女下属说,有人借着工作追求她。我见过那女孩一次,比我年轻,也比我瘦,不知道为何他生起气来。我从厨房拿出菜刀,想砍在他身上,他把我摁在地上,夺过刀,在地板上砍了一圈,将刀刃砍到卷边,然后把我东西扔回给我,叫我滚蛋。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景颇有几分好笑。

要跟一个壮年男人拼命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我想。安眠药也很不实际。谁会吃下那么多的药剂?当然我知道《失乐园》里,公久木祥一郎和松原凛子于性交高潮时,用红酒吞服氰化钾。我们只定了一天,用不了太久,只要迟迟不退房,就会被发现,不至于捱到发臭。氰化物不仅只有轻微苦杏仁气息,而且所需剂量不多。只是我去哪里找氰化钾?

周五我在他家,他给我煮了一煲海底椰腐竹糖水,又把我外套放进洗衣机。喝完糖水,他弯腰把外套取出,翻到反面,挂上衣架。这使得我的想法有所松动。但过了一个周末,到了周三,我在一则医生警告里,知道能从霉烂的红心甘蔗里提取3-硝基丙酸,为此激动不已,心想,嘿,去他妈的,我受够啦。

“你可以自己过啊。”他边调台边说。

是的,这会儿我又忍不住想,去他妈的,我受够啦。

如今那小一瓶的希望就在手提包,靠着内衣。我注意到枕头上有几根脱落的头发。他一直在跟我抱怨发量危机。但最近一段时间,我也常在浴室,床铺底,甚至沙发脚,看见小团头发,和灰尘、纤维粘在一起,像一只死掉干瘪的老鼠,仔细查看长度后,发现只可能来源于我。脱发可能跟工作压力过大、冬天气候相关,也可能只是年纪大了。我记得我母亲刚刚出现问题那一阵,起先只是长了一根白发,她让我用剪刀剪掉。我撩起头发后,发现她长了一大片,却谎称什么也没看见。没多久,她就被查出来在子宫里长了一个瘤子。我看见脱落的头发,心想也许等不到他六十岁。

我站起身:“你想喝点东西吗?”

“酒店没什么喝的吧。”

“服务站买来的咖啡还没有喝完。”

“不喝了,容易睡不着。”

“奶茶呢?”

“太甜。”

“我给你冲杯冷泡茶吧。”

“不用。”

“你真的不想喝点什么?”

我忽然发现想法过于天真。她们怎么做到的?某一刻机会的丧失便意味着所有的丧失。

“喝杯水怎样?”

“今天你怎么了?”

我没说话,打开窗帘,远处白光渗进房间,他的脸色看去有些苍白。

“不如下去走走吧,说不定今晚灯塔会打开。”

“可我们刚刚洗完澡。”

“去看看吧,只有这一个晚上,反正也没什么可做的。”

他顺从地穿上衣服。这次我们走得很快,比上次快得多。海水比白天更加咸腥刺鼻,颜色浓重,仿佛随时会窜出一些奇怪凶猛的生物。

“我们往礁石那边走吧。”

“有护栏拦着。”

“翻过去就是了。”

我们翻了过去,模样狼狈。他站在我右手边,我们脚下就是海水。我想,只要推他一下,只一下,就能结束我心里长达四年的愤怒。我记得他说过不会游泳。海水深不可测,他也可能撞到一些礁石。也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而他背对着我。好像压根没意识到一种危险的降临。我仿佛看见头脑里的某些部分,正像钨丝一样发着亮,这让我不自禁发起抖来:如果推不动呢?

一米七二,七十公斤,我在心里默数。

——灯塔亮了,就在这个时候。像有个人陡然用个手电筒照亮。光不是绿色,也不是橘黄,而是跟海水一样的蓝色。

我吓了一跳,手的动作也停止了,搭回他肩膀,他转过头,看着我:“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我们沉默了会儿,我开口说:“我们完了吧。是这样的,差不多完了。”

“怎么忽然这么说?”

“我很早之前就觉得我们走到尽头。但不知为何,还是继续走了下去,可能只是没有办法而已。”

结果除了脚下这一片漆黑柔软的海水,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啊,”他沉思了一会,说,“那我们不如掉头回去,再走一次?”

虽然半开玩笑,但他的音调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柔。

我没再说什么。

天气越来越冷,我们打算回房休息。走到杨梅林边,脚下湿漉漉的。我本以为是雾气,结果发现下起雨,一些雨滴落了下来,落在鼻尖上。之前有段时间,我全身发抖得厉害,但这会儿雨水带着过时的暖意,让人感觉一切都好多了。

他走上台阶,忽然说:“刚才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的,”他看着我,“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們在一起四年了。”

我没说话,寒冷又回到了身上。他口气又骤然轻松起来,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在一起足够久了,”他说,“太久了。有时候分开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是吧。”我说。

“话说,今年十月或者十一月,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玩。不是在这类郊区,而是别的地方,京都,济州岛,哪儿都行。”

我们绕过了泳池,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话,我无法听清他。我只知道灯塔的光还在持续,当我们走到大堂玻璃门,依然能感受到那蓝光浴在背上。像是被某个人持久地注视着一样。

雨大了起来。有些雨滴落进了我的眼睛,鼻梁上。

“下雨了。”

“我喜欢下雨。”

“那就下大一些吧,”他说,“说不定会有一场暴雨。

大堂背投里播放的电影已经散场。还是有人坐在沙发上。我们回到楼上,把淋湿的衣服脱掉,吹干头发,之后睡足了一个晚上,并极为难得地没有做梦。等我醒来,發现窗外依旧陷在一片漆黑中。我以为跟过去一样,只不过是一次半夜惊醒,打算继续睡去,但等我看到手机的时间,九点半。我又看了一下他的手机,一样,九点半,不得不推醒了他,说:“我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他醒了,困惑地看了一会窗外。

一定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我从那种末日般的天色里能感受出来,但我什么也没说。

“打个电话给前台问问发生了什么。”

电话响了好几声,终于被人接起来。我无法确定是不是我入住时的那个男孩,我问道:“怎么了?外头一点光也没有。”

前台说:“下了场暴雨,雨还在下,引发了山道滑坡和泥石流,压塌拱门,把道路堵上了。”

他插话说:“什么时候能够弄完?”

“不知道,可能要很久,今天肯定弄不好了。”

“明天呢?明天会弄好吗?”

“先生,”前台郑重地说,很难分辨他的语气究竟是认真,还是别的,“说不好,明天也许弄不好,后天也可能弄不好,可能一直都弄不好。暴雨没停,山路被堵,我们出不去,他们也进不来。”

前台挂掉电话。

“我说了明天得回去,现在怎么办?”

他的表情无疑很绝望。借着最后一点光,我想起了红叶石楠,想起石拱门。想起泥水带着山石,把它们一一冲垮,冲进大海。想象海水漫过走廊,漫过泳池,漫过大厅,漫过酒吧,还有那座假壁炉,漫过门牌上所立的铜铸小鸟,直到把整个楼都淹没。

我想起他们,他的妻子,我的丈夫,等着我们,等着我们不可能兑现的那些承诺。我也曾处于同样的等待之中。想起他们身处的屋子,以及充满屋子无声的光线,想着有一阵我们能穿过一些东西,但那光最终把我们和他们隔绝开来——就像一开始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