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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文体的歧路与正途

2019-09-01安黎

福建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文体散文语言

安黎

我是散文文体一律化的反对者。在我看来,文体无对错——只要有利于表达,适宜于自己,都是对的。

散文本就形若山坡之野花野草,可以随心所欲之生长——可以很内敛,亦可以很张扬;可以离群索居,亦可以抱团扎堆;可以排列成行,亦可以自由散漫……散文的核心特性,主要体现于“散”字上。散,并非漫无边际,亦非不修边幅,而是相较于其他文体,散文的取材更为宽泛,叙述方式更为多样,行文运笔亦更为信马由缰。

究其本源,散文文体和其他文学形式的文体一样,仅为载体而已。载体尽管有形状之分,粗细之别,美丑之殊,但比之所承载的对象,其重要性显然要次要许多。用瓷碗盛饭,还是用铝盒盛饭,饭才是本体,才是主角,而非器物。也就是说,一篇散文有无价值,至为重要的,在于它的内在精神,而不在于它的外在容颜。好比一个人,能否被人认可,受人敬重,并获得赞誉,不是由他外在的长相和装扮来决定的,而是取决于他的素质的高低和待人的薄厚。

如此说来,是否就意味着文体并非那么重要?答案当然是非也。文体不但重要,而且极其重要,原因无他,皆因散文本来就是语言的艺术,而文体又是散文这一艺术能否彰显能否成功的关键因素。文体之于散文,与衣饰之于人,虽有某种相似性,但二者之间,毕竟存在着本质的区别。衣饰对人的气质的塑造和品位的呈现,尽管不可或缺,但它随时都被更换;而文体却不同,它类似于人的皮肉,一旦作用于某篇散文,就与那篇文章骨肉相连,形成了共生关系,难解难分。在相当程度上,散文的文体是孕育和滋养散文精神内涵的母体,犹如江河之于鱼虾,大地之于草木,其功德不容忽视,亦不容抹杀。

如果把散文的精神内蕴比作人的灵魂,那么散文的文体就相当于人的骨架和皮肤。一个人的轮廓,是由骨架决定的;而一个人的肤色,则是由皮肤决定的。骨架萎缩,人难以挺拔高大;皮肤粗粝,人也难以英俊妩媚。作为以审美为要义的散文,单有良好的内蕴而无良好的外形,绝算不上成功。真正意义的上等散文,都是既气血饱满,具有丰沛高远的精神指向,又气度非凡,具有典雅高贵的仪表外形。

散文的文体,分解开来,主要是指两大表征,即结构和语言。结构特征,用专业一点的话说,叫章法布局。章法与布局并不固定,有着很大的随意性,常常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套路,不同的文章有不同的运笔轨迹。即使是那些貌似模式化的作家,在选择结构方式时,也力求于变化多端,竭尽所能地避免自我重复,只是受限于能力的不足,难以从蚕茧般的套子里破壳而出。文章结构,类似于房屋的框架。框架决定文章身形的大小,也决定着文章外延的宽窄,更决定着内容储蓄量的多寡。如何构筑散文的框架,对于那些成熟的作家,根本算不上难题,也许会信手拈来;但对于很多文学初始的试水者,却有着“蜀道之难”。事实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散文新手,大多是从模仿几个样板作家的样板作品开始起步的,比如写游记模仿刘白羽的《长江三日》,写随笔模仿秦牧的《土地》,写散文模仿杨朔的《荔枝蜜》等。这三位作家的作品给络绎不绝的后来者以相当严重的心理暗示和路径误导,似乎唯有如此,才是沿着正路行走,而偏离此道,则是离经叛道,误入歧途。于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散文的主流,一直深陷模式化的集体无意识之中而不可自拔。也就是说,中国的当代散文,其种子和根系的来源,本身就是令人生疑的,既不是从诸子百家的根脉上抽出的新芽,也不是从唐宋八大家的树木上续接的枝条,更不是从“五四”的花枝上开出的新花,而是嫁接于时政化散文的异物之上。令人欣然的是,这种模式化尽管已经浸入很多写作者的骨髓,颇为顽固,但毕竟在潮起潮落中,不断地受到冲刷和剥蚀,岌岌可危到面临被淘汰出局的境地,而多样化的散文形式,则犹如雨后春笋,蓬勃而起。

如果说散文的章法是散文的骨架和形体,那么散文的语言,则相当于散文的肌肤。在相当程度上,作为语言艺术的散文,语言的水准,决定着散文的成败。换句话说,没有高超绝妙的语言表达,散文便宛若蓬头垢面皮粗肉糙的枯槁老妪,风韵无存,魅力就无从谈起。语言之于散文,宛若风韵之于闺秀,气度之于绅士,花色之于花朵,色调之于油画,曲直之于书法,举足轻重而又不可或缺。需要厘清的是,正如女性仅靠涂脂抹粉无法让人高看一样,真正入眼入心的散文语言,不是冷僻字词叠加的虚张声势,也不是华丽辞藻堆砌的华而不实,更不是云里雾里曲里拐弯的故弄玄虚,而是蕴含奇妙于家常之语,潜伏睿智于不经意之间。

选择何种语言,犹如选择制作何种饭食,需要依据厨师各自的优长而定,任何外力的强迫,反倒会弄巧成拙,造成“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后果。有人擅长麻辣,有人擅长酸甜;有人热衷于猛火爆鱿鱼,有人热衷于温水煮青蛙;有人青睐于热油煎荤,有人青睐于慢火烹素……也就是说,语言会因其作者语言风格的差异,而呈现出“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景致。需要澄清的是,语言没有对错——适宜于自己表达的皆为对——却肯定能分出高下。回到前面提及的比喻,如果把散文视作一个人,要达至俊美,除了结构的協调,即身材的匀称和五官的端正外,肌肤至少还应细腻滑润,富于质感,拥有光泽。在此基础上,才能进行谨慎而有益的美容活动,包括梳妆打扮和施之以粉黛等。任何创新,都不能偏离审美的初衷,而朝着怪异的方向奔去。试想一下,如果在本来还不算太丑的脸上,抹上一把炭灰,或将嘴唇隆得厚如面包,或将耳朵移栽至额头等等,如此的新奇,或许能给人以强烈的心理刺激,却无法让人享受精神的愉悦。

不客气地说,就当代作家的散文语言而言,且不说与西方的那些文学大师们进行类比,单比之中国古代的唐宋八大家,甚至更往前追溯,比之春秋时期的诸子百家来,不知要逊色几何,落差几许。古代散文的文体,体中含文,语言本身就充满了文化的元素。也就是说,它精雕细刻,细嚼慢咽,无一字之多余,无一句之芜杂,含蓄委婉却绵里藏针,姹紫嫣红却抱朴守拙,并流荡着悠然的优雅韵味,散发着旷远的高贵气息。反观当下红得发紫的作家的作品,就会发现大多都是一些形式主义的产物。为形式而形式,为被关注而形式,形式宛若夹带的走私物品,被悄无声息地倒腾和被大张旗鼓地贩卖。思想贫乏,艺术骨软,加之又无比精明地对现实进行着刻意的回避,于是难免造就出一批又一批挖空心思的形式贩运商。其中的两种趋势,值得警惕:一是模特化。极尽化妆,极尽美肤,但像剥洋葱一样层层剥开语言的华美裹缠,却极尽空虚,极尽无聊,其言之无物,极易让人滋生出上当受骗的恍惚之感。二是泼妇化。极尽撒泼,极尽粗野,极尽忸怩作态,极尽龇牙咧嘴。在叙述的枝蔓纠缠里,在病句的疙里疙瘩里,其语言给人的感觉,要么像是被捏住喉咙的公鸡在打鸣,要么像是蛮横的泼妇双手叉腰在指桑骂槐,要么像是身着黑色粗布棉袄的老农在跳桑巴舞,要么像是屠夫跪在磨刀石前磨刀霍霍……总而言之,弥漫着俗不可耐而又暴戾狂躁之气。作为写作的个体,选择以何种方式书写,皆为他自由的一部分,外人无权干预。但若将其视为散文的新趋势加以鼓掌和喝彩,就令人颇为皱眉。在我看来,这类风潮,远非散文的阳光大道,而仅是散文的奇装异服,是散文的张牙舞爪。这等语言洪水一般地泛滥于文坛,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当代散文身染重疾却乐不思蜀,身处迷津而遗忘归途。古人创造的优美字词,施之以刀斧地乱砍乱劈,硬生生地拆卸得七零八落,然后又进行重新组装和拼凑,从而使其丧失了韵味,失却了美妙,丢失了婉转,犹如沙石乱舞,泥石翻涌,呈现出怪异而粗鄙的面目——这不是创造,而是毁灭。

散文语言要回归正途,以我之见,一要做传统的弟子,二要做西方的学生。即在根脉上接续中国古代散文的典雅与精美,在人文情怀上与西方以人为本的理念并拢,在此基础上,再进行循规而不蹈矩的审慎探索。探索不是老牛披件花衣的载歌载舞,不是鸭子模仿猴子在树杈间的窜来蹦去,而是像绅士和淑女那样,举手投足很是得体从容,有态有度,骑马而不虐马,跳舞而不跳脱衣舞。就中国散文的语言而言,最理想的状态,我以为应该是素朴而不粗笨,活泼而不油滑,含蓄而不沉闷,简洁而不秃头秃脑,繁茂而不枝蔓纠缠,意在言外而不晦涩难懂……唯有如此,散文才能或风情万种,或血气方刚,回归其应有之本位,恢复其原本之魅力。

责任编辑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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