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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01王玉珏

福建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薄荷糖纯手工支书

王玉珏

也难为省台那帮人,年年都能搞出新名堂。今年策划的是“爱心大集年货会”,专帮贫困村卖特色农副产品。打的是扶贫牌,不愁不火。邀请函一发到群里立刻就引来一排排争先恐后的大拇指。点赞,转发,不用说的。我随手转给了我的村支书老莫。

村里没什么农副产品可卖,事情本来不应该有下文的,却有了。隔了一天支书打电话找我,说莫经理想报名。

“哪个莫经理?”

“做薄荷糖的莫经理呀。莫总。”

他对我的毫无印象深感意外,“一起吃过饭的。我侄!”

想起来了。一说到糖我马上想起来了。那天支书家里包水饺,请我们几个去。酒喝到一半他才来,支书把他叫来的,特意叫他来“认识一下”省里的领导们。支书大着舌头介绍其为“莫总”,他本人也没有格外纠正。一同还带来了他的糖,刚出厂的糖,礼盒装,一盒十袋。一点心意。他绕着圆桌难度很大地一一跟我们每个人握手,手掌清醒冰凉。在那种场合下我们对清醒的人普遍不感兴趣,那种场合下,清醒就等于见外。

正常情况下我应该顺水推舟的,因为是莫总,因为临走时拿了人家的“心意”,不免就替对方多顾虑了一层,我对支书说,你让他再考虑考虑,别头脑发热,算算成本,年货会来回吃住雇人可都要花钱的。他一袋糖才挣几毛钱?

小瞧他了。支书第二天又把电话打了过来,转述莫总原话,不图挣钱,看中的是这个平台。对一个企业来说,平台太重要了。年货大集毕竟是在省里。

好酒也怕巷子深嘛。我明白他的意思,花钱赚吆喝。

省台栏目组的鲍主任为年货大集忙前跑后,嗓子都哑了。我当然更不能落后,关于莫总以及他的薄荷糖,填表缴费布展推荐语等等,事无巨细,我追着鲍主任一天五六个电话,没见面都已经成了熟人。鲍主任嗓子冒着火都没耽误说风凉话,看你这扶贫小队长当的,都快成秘书了,莫总没少给你发奖金吧?这玩笑不能接,我趕紧避嫌,“没办法,小家小户,没见过世面,啥都不懂。”“小家小户?此言差矣!人家可不是小户,是大佬,你们那位莫总财不大气倒是很粗呢。”

鲍主任一句此言差矣,我才听出来,话里有话,还有气。莫总在年货大集上出了点状况。状况大倒是不大,但可气,也可笑。年货大集在省城最热闹的新时代商城八楼,分两个展区,东区和西区。东区的展台都是没围挡的那种,其实就相当于摊位。西区的要“高大上”一些,有门有脸。薄荷糖分在东区,莫总不干了,找台里提意见,必须去西区,情愿多掏一倍展位费。为什么?嫌弃自己旁边的那些“地摊”货了,嫌人家拉低了自己的身价,不屑与其为伍。“那也叫产品?直接从地里刨出来装上盒子就拉来了。我的糖那可都是有正规食品许可证和经营许可证的。”鲍主任一说我就明白了,这个莫总,耍起大牌来了。他要坐头等舱。

回来之后他专门跑来跟我解释,既是解释又是诉苦:我当然不甘心。我容易吗?!为了这个证那个证,我大半年都不赚钱。

有了这一来二去的基础,那之后他就开始主动黏我,隔三岔五地往我的办公室兼宿舍跑,征求我的意见。征求这个意见征求那个意见,关于他的糖,他的厂,他的想法。他的想法委实不少,什么淘宝、天猫、线上线下,什么AM6,什么零售新生态、实体新趋势,还有一些包括类似于年货大集那种的展销会、食博会、糖酒会,等等。各种眼花缭乱的新鲜名堂,有的连我都晕。他更晕,越晕还越上杆子往上冲。我心里说,何必呢?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所谓经理,一个厂房盖在自家院子里的所谓公司。一袋糖才挣八毛钱。

确实是八毛。他有一次在饭桌上亲口告诉我的。这应该属于他厂子的核心机密。一整顿饭他滴酒不沾,很清醒地跟你推心置腹。

每次来都拎着几袋糖。他的糖就像他的名片,走到哪都会随身带两袋。糖很好看,包装花花绿绿的,透着浓烈而喜庆的农村集市色彩。不仅送糖,还三番五次要请我出去“坐坐”。糖之外,他屡屡试图以更为有效的方式向我表达心意。几袋糖也罢了,“坐坐”坚决不行,最多一次,意思一下,第二次我坚决地摆手,每当谈话接近饭点我就在心里悄悄提高了警惕。这警惕其实很有必要。他的厂房碰巧在我帮包的村里,他碰巧是我帮包村里的村民,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这是一方面。再一个,我也确实不忍,能给他省一点是一点。起早贪黑,一袋糖才挣八毛钱。

但是糖确实不错。不仅好看,也好吃。我的办公室兼宿舍里已经积攒了数量相当可观的糖,拆封的,没拆封的,红的,花的,绿的。薄荷糖成了我办公桌上的标配、专供,不管谁来了都会随手拈一个。确实不错。满嘴的清凉与柔韧,一种曲折的甜,那甜和甜之间有空隙的,有跳跃的,逼着你的舌头使劲往深处里找。有特色。这特色特就特在“纯手工”。莫总曾邀请我专门去过一次他的车间,参观过整个制糖的工艺。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抻糖,用手抻,动作就像兰州拉面的师傅一样。其他的都好说,这个过程机器替代不了的。机器是机器的味道,手工是手工的味道。这就是手艺和工艺的区别。我也是这么对人家说的,许多人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来,糖常常会在话题短路时被拿出来用一下。当然,我也不会放过机会顺便为他做一做广告。物以稀为贵,这年头,“纯手工”的东西不多见了。

“纯手工”这三个字简直是他的招牌、灵魂、底气、旗帜、命根子,说什么都不为过。提糖必提“纯手工”。不光嘴上提,各种大小包装、海报、宣传单、网页广告上都是,三个字鹤立鸡群,飘逸、狷狂,很吸睛的。手艺是祖传的,往上要溯五代,算他老老爷爷那一辈,当年的莫氏薄荷糖闻名四里八乡。小时候家门里一起学做糖的,七八个兄弟,他做得最好,小小年纪就很舍得力气。什么纯手工,说白了其实就是力气活。说白了其实也不全在力气,关键还是得心眼实,十一道工序,一道也能少。两百四十抻,左抻一百二,右抻一百二,一下也不能减,减一下味道就到不了那个地步。作为犒赏和激励,三爷爷每天上工的时候都要给小子们每人发一个熟鸡蛋,在门口排队进来,挨个领。每次三爷爷都把他留到最后,别人都是一个,唯独他俩鸡蛋。手上一个,裤兜里再偷偷塞一个。那鸡蛋还是热的,隔着裤子一早上都在撩他的腿。当然心眼实也不一定就是好事,那几个糖做得不如他,但是书读得比他好、比他有出息的,多的是,起码没有一个像他一样留在村里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留在村里很扎眼的。大家都在趁年轻往外跑。能出去的都出去,不出去也得出去。就他还守在村里。在村里有什么好呢?他觉得好。做糖有什么好呢?他觉得好。听三爷爷说过,闹大饥荒那一年,全村大部分都出去了,逃荒的逃荒,要饭的要饭,就他们一家没出去,做了几十年糖的作坊,每条石头缝里都能刮出麦芽来,靠着那点麦芽和甜味,一家人硬是扛过来了。人家连树皮都吃不上,他们家吃糖。扛过来了,守住了家,也守住了糖。留在村里没什么不好,祖传的饭碗,救过命的,他信得过。既是饭碗也是香火,他下面俩闺女,糖就是他儿子。他哪也不去。

人在村里,但是糖不能在村里,两码事。这个道理他懂。得吆喝,名声必须得“打”出去,打得越远越好。在这一点上莫总很清醒的,很坚定的。县里已经不在话下了,下一步是市里、省里,乃至北京、上海,乃至纽约、巴黎,恨不能打到月球火星上去才好呢。不管什么地方,他的糖名声去了,就等于他本人去了,跟他本人去了是一样的,所以他一点不羡慕那些去了县城省里的小伙伴们,他们跟他的糖比,差远了。省城离得不远,开车一个小时足矣,他经常去,跑滴滴出租,不为挣钱,为了给糖打广告:乘客一上车,车载播放器里开始播他专门找人做的视频小宣传片。车里有现成的糖,随手可以品尝。下车时再塞给人家几张彩页。效果还不错,还真有乘客回头给他下单。

那个小宣传片我看过,七八分钟,不错,高端大气上档次,估计烧了不少钱。在这方面他一向舍得。纯手工是一方面,包装宣传也是一方面,甚至是更重要的一方面。广告时代嘛。他懂。再说,付出总是会有回报的,你知道哪块云彩它下雨呢?他坚持他的信条。

果然,很快就有“云彩”下雨了。这“云彩”来头还不小——就是年前那次爱心年货大集上认识的乔总编,简称乔总。乔总是省台另一个栏目组的,名片上头衔好几排,还是什么商会的理事。不是一个栏目组,人家义务过来站台捧场,人前人后跟鲍主任称兄道弟,他的热情豪爽与鲍主任的周到率真相得益彰,很快与各位特色农副产品们打成了一片。

尤其是跟莫总。

莫总很切实地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另眼相待:年货会最后一天,省台在大厦顶层宴会厅安排了一场酒会,到场的都是些企业家以及本地商场超市的负责人。乔总特意邀请了他,所有的特色农副产品里,只邀请了他一个。临走时莫总一定要请对方吃一次饭,要答谢这“另眼”。之前他征求了一下我的意见,还想叫上鲍主任一起。我犹豫了片刻,说不必了吧。这不必连我自己听上去都觉得有些勉强。他在电话里当场冷了三秒钟,有点以牙还牙的意思。他没再坚持,但是饭一定要请。

事实证明,饭没有白请。他的信条是对的,云彩连着云彩,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块云彩又会下雨。乔总主动找上门来了,带着栏目组一起来的,加司机一行四人,专门利用“五一”小长假。乔总的敬业精神令人感动,假期都不休息。他特意来看莫总的糖厂,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想必莫总也一定向他描述过他的“纯手工”。乔总不愧是乔总,刚从车间出来就为莫氏薄荷糖量身规划了一个蓝图:第一步,注册商标;第二步,申请加入第九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第三步,上《舌尖上的中国》。三步走战略。莫总眼珠子当场就直了。早就有预感的,这个乔总不一般,这个乔总是他的贵人。贵人都像他那样,越是天大的事情越是用那种随随便便的口气说出来。

当晚莫总在县城最好的酒店请他们吃饭,连吃带住。不求最好但求最贵,不如此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去饭店的路上他打电话给我。我只能又一次表示歉意,不好意思,不能替他陪乔总了,时值小长假,我正带着老婆孩子徜徉于千里之外的夫子庙呢。

那之后,我能明显感觉到,莫总与我的距离远了,不再隔三岔五拎着糖来征求我了。也许他没有那么多需要征求的了,也许他有了另外可以征求的人。这样也好。大家都好。

所有的事情都不用莫总操心,他也没有能力去操心。“三步走”里的哪一步都不是他莫总能操上心的,乔总全权代办。当然,正常的费用之外,还需要另外再花一点钱。提到钱的事情,莫总的信条像哨兵一样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这个嘛,他当然懂的,商品社会嘛,人之常情嘛。需要花多少、怎么花,乔总尽管说。此番交流是在微信上进行的,莫总后来截了图给我看。他在他当然懂的那句后面加了个挤眼吐舌头的表情,表示心领神会。

他以为他懂,懂什么广告时代什么商品社会什么人之常情,但是他懂个屁。

钱也是通过微信转的账,截图里一目了然。前前后后,一共三万五。我承认我无聊了,我拿出手机,打开计算器,做了一个除法。三万五除以八——莫总要卖出去四万三千七百五十袋糖。

鲍主任替他报的警。三万五的数额,估计很难排到前面去。鲍主任也没底,到底算不算得上诈骗,还不好界定,那个乔总,毕竟也是他们省台的人,而且人家答应的那几步,确实也在办。那天我也一起去了派出所。接警的民警一開始也怀着同鲍主任相同的犹豫,在听到从莫总嘴里说出《舌尖上的中国》之后,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这才定了性,按诈骗。莫总的脸当时就黑了,那种红到走投无路的黑。

扶贫已近尾声,各种检查、考核、验收密集多发。月底,省扶贫办来村里检查,从上午九点多开始,一直忙活到晌午。送走检查组,此时再回镇上食堂吃饭已不现实。莫支书对我说,到家里吃水饺!

明明是喝酒,让水饺背黑锅。嫂子厨房里一把好手,没什么菜也整了一大桌。莫支书喝酒比做人痛快,把自己灌了个基本差不多才跟我动感情。不动则已,一动就是风雨交加,“再坚持仨月,到年底,我就不干了。咱们以后买卖不在仁义在。”莫支书初中没毕业,用词不当,但意思我听懂了。懂了之后吓一跳。一点思想准备没有。年底两委换届选举,他不干了。

好好的支书他不干了。我直起腰,把两根筷子笔直地在面前的桌子上一放,事态严重了。为什么呢?

“为孩子。”他声音抬起来了,瞅了一眼旁边坐在电视对面的夫人。嫂子目不转睛,完全凭默契就接到了自己男人的目光,里应外合地叹了一口气,“没办法,想干也没法干了。为了孩子。”

准确地说,是为了孩子的孩子。我们莫支书很厉害的,俩儿子。兄弟俩差四岁,一先一后都很有出息,老大在县城,老二在省会,都安了家。兄弟俩差不多同时结的婚,又差不多同时要生孩子。既是双喜临门,又是雪上加霜。没办法,老两口都得上。估计开过春人就得去。分头去,一个去大儿子家,一个去小儿子家。

其实没什么,正常。村里这两年出去的多了,越来越多。老人为了孩子,孩子们为了自己。不然待在村里干吗呢?地基本不用种,都流转出去了,县里搞葡萄采摘园,一租就是上千亩。这两年得益于好政策,不种地还一样拿钱,拿得甚至更多。年轻一点更得出去,挣多挣少是一回事,出不出去又是一回事。事实也证明出去对了,不少人都在县城买了房子。买了房子就等于连根拔起,不但拔走了自己,也拔走了父母。

酒朝着这个方向喝就伤感了。我问:“打算让谁接你的班?”

话刚出口,我就想到了,那个人从我脑子里弹簧一样一下就蹦了出来。

“莫总?”

支书没吭声,端起杯来,先干为敬。没吭声就是默认的意思,“你多帮帮他,帮帮他的糖厂。”

我说那当然。你侄嘛。

“侄是一方面。主要是他不容易。”

这年头折腾个厂子确实不容易,尤其是像莫总这样的,把厂当儿子,什么都舍得往上押。不容易也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厂子本身,它在村子里,它是“纯手工”,得用人,用一个人就能留住一个人,留住一个是一个。村子现在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光鲜、体面。就缺人。

村子这几年变化很大。各级都来帮,有钱的出钱,有物的出物。去年村里的四条主路全铺了一遍,路肩垫了花砖,种上了合欢、海棠、冬青球,远远看上去就像给村子镶了一道花边。开车进来走一圈,赏心悦目。健身广场也有了,村委会也从里到外翻了新,空调电脑打印机都配上了。作为村支书,莫支书赶上了。作为村支书,他这两年在人前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感谢。

他刚才又感谢过一回。镇上昨天刚找过他,县里有一个小巷硬化的指标,想给村里。大体上丈量了一下,资金有缺口。大头上面已经拨下来了,剩下的小头,得靠自己想办法解决。那大头很诱人的,他当即一边感谢一边拍胸脯,揽下来了。

自己想办法解决,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来找靠山,靠山吃山,这不有咱们扶贫小队长吗?三十万元,对一个村来说是个天,对于省里的这个局那个厅,九牛一毛的事。支书对着我一口一个领导,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这个事,无论如何得给村里办了。现在政策多好啊,他干了十一年的村支书,眼看着村子一年一个变化,一年年变成了他当初想都不敢想的那个样子。就差这最后一下了。现在村里人少,人越少村子越空,好多屋前院后都长了草,一到雨天都过不去人。铺上水泥就好了,铺上水泥走的人多了就看不出空来了。他干了十一年的村支书,这是他最后一件事,算是对村里有个交代。“你就把它当我自己的事,算老哥求你。”

老哥言重了,求字都出来了。这事得办,厚着脸皮也得办。九牛一毛那是村里人的看法,三十万元毕竟不是小数。那个月我在我们娘家单位一把手面前晃荡的次数比之前几年加起来还多。他在办公桌对面签字的时候半真半假地跟我说,我看你这是胳膊肘要往外拐的意思呀,干脆你留下给他们当支书得了。

三十万元还没到账,就被人惦记上了。

莫总那天来找我。他这阵子不忙,厂子也不忙。今年的夏天将会很热,史无前例地热,天气预报上说了,提醒广大居民做好准备。天越热厂子越清闲。糖怕热,不能超过二十八度,不然就要化,无论是品相还是口感都废了。

一见到他我就想起那天在派出所他那一脸走投无路的黑。我没忘记他在乔总没出问题之前就不怎么登我的门了,我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登我的门了。没想到又来了。

还是为了他的糖。

他说想跟我谈谈。这么长时间不上门,一见面就说谈谈,我还是不太习惯他那种毫无必要的开门见山。

“小巷硬化的那三十万元,能不能先给我?”他马上纠正了一下,“给厂子。厂子现在需要用钱。急用。”

我有点吃惊。吃惊的不只是消息这么快就到了他耳朵里,还有他那不加掩饰的异想天开。

因为太出乎意料我反而平静下来了,有了就事论事的兴致和风度。我起身备茶、倒水。他不确定是否是给他准备的,目光很警觉地追着我手上的动作,我把茶杯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烫着一样腾地站了起来。不是意思一下,两腿站得笔直。

厂子刚接了个单。大单。这个大不只是数额上的大。上个月去长春参加了一个展销会,坐飞机去的。第一次坐飞机,好彩头,一步登天。做梦都没想到,居然被一家“巨头”相中了,对方打算跟我们合作。那“巨头”专门生产饮料的,名字如雷贯耳,我们都是从小听着它的广告长大的。专家们说了,今年夏天将会超级热,他们打算推出一款薄荷口味的饮料,清清凉,透心爽,一定好卖。第一单就是五万斤。还只是开始。而且还是那句话,不是多少斤的事,关键是被巨头相中了,这才是他真正的贵人。这单子我无论如何得接,砸锅卖铁也得接,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但是资金上暂时有点困难。他很躁动,摁都摁不住的那种躁动,看出来了,眼珠子里有火苗,那火苗很动人的,迷离、摇曳、灼烫,涨满了离梦想一步之遥时的那种痛楚。

他也是那一句,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跟莫支书一样,一个字都没差。

我觉得自己残忍了,眼看着那些火苗充分烧着之后才拒绝他。我说,不可能的。尽量温和。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什么红红的,像伤口。

他不死心,因為绝望和着急胡乱用了些手势,整个人连说带比画,就像落水后的求生。他说,我不白用,算我借村里的。要不按入股也行,等钱到了账我给村子分红。你也知道,咱们村现在一个像样的产业都没有,村里来个领导,茶叶都是支书自己从家里拿。村里有了钱,咱们可以自己给村里铺水泥路,想怎么铺怎么铺,可以自己给老百姓分红,想分多少分多少。正好您不就是专门来管扶贫的嘛,亏不着您,到时候从上到下保管都念您的好。

没最后这句还好,起码我还能温和,还有耐心。一没了耐心就显得义正词严起来,一是一二是二,我说,这是两码事,你说的有你的道理,但道理归道理,这是两码事。

他还在挣扎,在求生,声音都走样了,“求求您,帮个忙。帮帮我,”求字出来了,他连头带声音一起低下去,低到不能再低,“我真是没办法了,就这一次……”

那一刻我心里颤了一下。不过,也就仅仅那么颤了一下而已。我马上忍住。忍住仁慈,就像忍住刚才的厌烦和粗暴。

今年的专家没有忽悠我们。的确热,针扎一样地热。能少出门就少出门。村子我去得也少了,有事才去。上面要求每个月的最后一周到贫困户家里算账,这个腿不能省,再热也得去。一圈下来往回走,路过莫总家的薄荷糖厂,听见车间外墙上的几个空调外机都在轰隆隆作响,我心里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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