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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恨绵绵

2019-09-01王锐

福建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骨灰盒长生小龙

王锐

遠处火葬场的烟囱喷出滚滚黑烟,在空中像有生命似的涌动着。已经放学了,郑小龙漫不经心地收拾着书包,手机响了。

“小龙啊,今朝有急事。你回家自个把饭热了吃。”妈妈杨彩娟说。

“什么急事?”

“你爷爷死了。”

“哪个爷爷?”郑小龙有些糊涂。按辈分,他要喊爷爷的人有好几个。

“就是你家爷爷。”

“他死他的,你去做什么呢?”

“要去的。你该捧骨灰盒子呢。”杨彩娟叹了一口气道,“不跟你说了,我和你爸先去那边看一下。”

郑小龙的心里有些憋闷,背起书包往家走。

学校后面的空地上,有学生在放烟幕弹,看见郑小龙,就喊他一起玩。他摇摇头,漠然地看他们点燃烟幕弹。花花绿绿的烟雾腾空而起,同学们的身影消散在烟雾之中,爆发出阵阵分不清是欢乐还是恐惧的尖叫声。

郑小龙以前也跟他们一起玩过,但觉得没意思。他一路闷闷地走到家,饭也懒得热,就往饭里倒点开水,端着碗进了里屋。

里屋不大,只放着床和五斗柜,还有一张小得可怜的书桌。五斗柜里放着郑小龙和他奶奶李粉扣的四季衣物。柜子上的黑色相框里放着奶奶李粉扣的黑白照片,是五十多岁时照的。照片里的李粉扣瘦得双颊都凹陷了下去,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上。大抵因为拍照的缘故,嘴角努力地向上扬起,却还是一脸苦相。

“奶奶,爷爷是你带走了吗?马婊子现在是寡妇了。”郑小龙对着相片说。“马婊子”是跟着奶奶喊的。那女人姓马,长脸,奶奶每次说到那个女人,都恨恨地唤作“马婊子”。

那女人,大名马玉莲,是剧团的,有时送文艺下乡,郑小龙倒是望见过好几次。身材极为高大,一张长脸,长得近乎离谱,眼睛极大,眼间距极宽。在台上演老生。郑小龙始终想不通爷爷为什么会看上这样一个女人。庄上人说,是那女人生扑上去的。那个女的奶子大呢,屁股有磨盘大。

郑小龙坐在床沿上,边看着奶奶的相片,边把开水泡饭囫囵吃下去了。要是杨彩娟在家,准要骂他是跟奶奶学的坏毛病。奶奶是不讲究的,常常隔宿的冷饭,用开水一泡就吃将下去。

还记得从前杨彩娟常数落奶奶“懒得爬蛆,日子不像个日子过。要是当初把男的团住了,现在长生倒跟着享福了”。在高大的杨彩娟面前,奶奶李粉扣显得极其矮小瘦弱,只默默地听着,并不反驳。

郑小龙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爷爷始乱终弃,被瞧不起的却是奶奶。背地里都说她没本事,团不住男人。即使是被男人天天揍得鼻青脸肿的张招娣,也觉得自己比李粉扣强一百倍。

庄上人虽然嘴上同情奶奶,说财贵没良心,但是财贵有时把那马玉莲带回来,个个还客客气气的,供她像供个仙女似的。奶奶听说了气不过,就一户一户地骂将过去,但庄上人却说:“财贵在城里是大干部了,我们还指望他呢!你要聪明,也客客气气的,有好处的!”说得诚诚恳恳、坦坦荡荡,倒显得奶奶是个不懂事的。

听别人说奶奶年轻时也水灵过。郑小龙却想象不出来。从他记事起,奶奶就是极瘦的,伛偻着身子,腰永远伸不直。

郑小龙记得奶奶常常说:“老天爷怎么还不把那个坏心术的婊子带走!还好不曾生得出小伙,就这样还捧上了天。”奶奶说这话时,白多黑少的眼睛里有一种惊人的怨毒。郑小龙看了并不觉得可怕,只是觉得伤心。

奶奶一辈子不讲究吃,不讲究穿,到老却讲究起墓地来。杨彩娟被奶奶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带奶奶去了冷山公墓。那是全城最好的公墓。奶奶挑了最贵的一种,大理石砌的,汉白玉护栏,两侧各一棵小松树。杨彩娟皱了皱眉头说,太贵了。我不管,我就要这个。奶奶像个要糖的孩子一样执拗。郑长生说,好吧。妈妈一辈子没跟我们要过什么,难道她最后的愿望还不能满足吗?杨彩娟瞪了郑长生一眼,还是答应下来。奶奶笑得心满意足。郑小龙在旁看着,那是一种令人震撼的笑容,那笑容是从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渗出来的,像盐从海水中一点一点地析出。因为那张苦大仇深、饱经沧桑的脸已经太久没有笑了,每一块肌肉都是陌生的,拧巴的,笑得异常艰难而用力。

后来,奶奶就经常那样笑了,有时还会跟郑小龙说:“小龙啊,想到那块墓地,我恨不得立刻去死。”她说这话时是舒展的,带着开玩笑的况味的,就像别人说渴望过年穿新衣服一样自然。

天色都漆黑了,郑长生和杨彩娟两口子才到家,脸上黄巴巴的,头发被冬天的大北风吹得乱蓬蓬的。郑长生的嘴唇都吹得裂口子了,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像是哭过了。

“老头子糊涂了,还立个遗嘱,财产全留给马玉莲,骨灰盒子还让郑剑虹捧,这不是埋汰人吗?人家还以为老郑家没有子孙。财产我们不争,但这口气不争,也太窝囊了。”杨彩娟气得胸口起伏。

“算了,别气坏了身子。”郑长生说。

“你个窝囊废,人家只当你是个没气的死人。我倒不相信了,我们吃过了再去。搞不好,那个遗嘱是假的。”

“别瞎说,是爸爸的字,我认得。”郑长生一脸气咻咻的样子,鼻翼直颤。

“算了,爷爷又不跟我们来往,去捧什么骨灰盒子?”郑小龙觉得很无谓。

“去去去,做作业去。小孩子懂什么?”杨彩娟把郑小龙一推。

郑小龙跑进里屋做作业,心里乱糟糟的,不时抬眼看一看柜子上的李粉扣。奶奶临走前那夜,郑小龙就睡在她身旁。奶奶痛苦得一直用手捶床板,一边捶一边喊着“财贵、财贵”。郑小龙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时,奶奶总把他搂在怀里。他起身把奶奶搂在了怀里,才发现奶奶比想象中还要瘦弱。被抱着的奶奶安静了下来,闭着眼睛,也不说话,就像个孩子。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后半夜,郑小龙坐得腰痛,实在受不住,就把奶奶放到了床上。他醒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去世了。他时常想,如果早知道那就是奶奶的最后时刻,就是腰痛得断掉,他也会一直抱着奶奶,抱着这个一生一世都没被人爱过的奶奶的。他总觉得对不住奶奶,明明在旁边,却不知道她是几时停止呼吸的。这种内疚的情绪,让他葬礼那天哭得比谁都撕心裂肺。

家里房子小,小龙从记事起一直跟奶奶睡在一张床上。奶奶最喜欢给他讲一些荡妇遭报应的故事,说像马玉莲那样的女人死了,是要下油锅的。

“你爷爷人是很好的,脾气也好,爱干净。就是耳根子软,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李粉扣说起财贵,还是一脸的温柔。

前几年,奶奶还去找爷爷要过一次赡养费。然而,奶奶根本就没有见到爷爷,而是被马玉莲轰了出来。多少年了,奶奶的赡养费一直是每个月十五块。到2015年的时候,只够买一斤猪肉。奶奶本来是硬争着一口气不想去要的,但她那时已经病了,得的慢性病,光吃药每月就得四五百块钱,儿子长生不过是个打工的,也不富裕。

“是马玉莲把钱看得死死的,要不然,你爷爷不可能只给我十五块钱的。他现在退休工资都拿到五千多了。我知道他这个人,良心是软的。硬是被马玉莲辖制住了,要不然不可能不问我们的。”奶奶说。

小龙在心里冷笑,财贵有手有脚,还去老年大学上课呢,哪里是辖制得住的?就是绝情。但他并不跟奶奶说。

郑长生和杨彩娟一吃过饭,就让郑小龙别写作业了,说要一起去那边讨个说法。

“能不去吗?有什么捧头?”郑小龙说。

“不上道子的东西!”杨彩娟恨恨地说,“你不去捧,人家还以为老郑家没人了,那个唱戏的才开心呢!我们必须去,碍她的眼,戳她的心,让人家都知道她是小三。”

这话打动了郑小龙,他乖乖地跟着去了。

去了,马玉莲并不露面,说是哀伤过度,让女儿郑剑虹跟他们谈。郑剑虹长得很像爷爷,高挑白皙,如果不是遗传了马玉莲的蒜头鼻子,勉强也算美女。

“其实,我也是无所谓的,硬是爸爸要求。”郑剑虹说话斯斯文文的,还有点不太明显的嗲。

“让小龙捧骨灰盒,我也没意见。他毕竟是长房长孙嘛!”郑剑虹说。

郑长生和杨彩娟的脸色都有些缓和。这女儿倒还知书达理。

“爸爸的骨灰盒可以让小龙捧。不过,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条,要写下保证书,保证不争遗产。第二条,骨灰盒你们自己买。”郑剑虹还是斯斯文文的。

“不让捧就不让捧,谁稀罕。”郑小龙眼睛一横。

“我答应你。”郑长生说。郑小龙在一旁看着郑长生写保证书,有些窝火。为了捧个骨灰盒,倒给人家写保证书。简直就是“丧权辱家”!

“头脑拧不清!”郑小龙愤愤地想。跟奶奶一个样,迂!那样的爷爷,哪里值当他们这样的?

从那边出来,已经是半夜,还好一路上都有路灯。

“其实,那婊子心狠呢,人一死就送了火葬场。她哪在乎骨灰盒哪个捧?要不是怕人家说,说不定把老头子直接扔河里喂鱼呢。就是拿这个事借话说,逼我们不争财产,还要我们买骨灰盒子。说到底,越有钱越抠。”杨彩娟的话喷薄而出。

“人都死了。算了。”郑长生耷拉着脑袋。

“如果不写保证书,遗产我们还有得争吗?”杨彩娟忽然想起来。

“遗嘱都有了,还争什么争?”郑长生叹道。在黄色路灯的映照下,他显得越发消瘦了,像一只鹭鸶,面容悲苦不堪。

郑小龙不晓得他难过什么。让奶奶那么伤心绝望的爷爷早就该死了,生前又不曾把儿子、孙子放在心上过。

“听说骨灰盒子很贵,普通的都要好几千块钱!老头子的丧葬费几十万呢,我们一分不得,到头来,还要我们买骨灰盒子。”杨彩娟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钱上。

“上网买!”郑小龙说,“我刚才在手机上查过了,金丝楠木的才八百九十九。”

“后天就送葬了,来得及吗?”

“店家说了,包风帆空运,当天就到。”

“小龍,你比你老子强多了。”在杨彩娟看来,郑长生的脑袋就是个装饰品。还好,郑小龙不像他,脑子特好使!明明上课不听讲,有时还旷课,但回回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名。

骨灰盒子是第二天傍晚时分送到的,木质浅黄,雕工虽然看得出是机器雕的,但后期手工打磨过,还算精致。店家很贴心,盒子里面还配了黄绸布的内衬,带抽绳,可脱卸。杨彩娟很满意。

送葬前那天晚上,郑小龙怎么也睡不着。奶奶那只已经洗得发白的绣花枕头还静静地躺在那儿。当初,郑小龙执拗地不让拿走,也就留了下来。郑小龙看着那只枕头,就当奶奶还在陪着他,有时仿佛还隐约听到奶奶的鼾声。自从奶奶走后,他开始情愿世上有鬼魂,希望奶奶来看看他。但奶奶一次也没有出现过,除了偶尔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郑小龙轻轻地把头搁到了奶奶的枕头上。小时候,他睡不着的时候,奶奶就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上。此刻,他觉得枕头就是奶奶的臂弯。他枕在上面,枕头下面传出窸窣的声响。他拿起来一看,在枕头套里放着几封信。他打开信,有一张小照片从里面滑落,是财贵年轻时的照片,已经有些斑驳。那些信也都是财贵写来的,都是很普通的家常,不过是问家中怎么样,孩子怎么样。小龙想起奶奶是不识字的。当时应该是颠颠地跑到外面,请村里识字的人看。财贵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信总是写得干巴巴的。那些信的折痕已经都快断了。奶奶一定打开看了多次。她并不识字,她看什么呢?还是在别人读信的时候,那些干巴的话语她已经字字句句记在了心坎上?小龙忽然很难过。他习惯了奶奶每天给他讲故事,陪他入睡。但是,他睡着了之后,奶奶是不是就在看着这些信?所以那天,奶奶才会一看见纸条就认出那是爷爷的字,才会被伤得那么惨。

小龙记得那天,奶奶一听说爷爷财贵被车撞了,就担心得不得了,非要带他一起去看看。但到了病房门口,马玉莲像个门神似的杵在那儿,说财贵不想见任何人。奶奶说,孙子来了,孙子他都没见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马玉莲恨恨地说,你少咒他,我问问他想不想见。说完把门砰地一关。奶奶和他等在门外,等了半天,马玉莲出来了,递给奶奶一张纸条,用唱腔般的声音说:“哦,我都忘了。你不识字的,是个睁眼瞎。让你孙子念给你听听吧!”小龙一想到当他读出“李粉扣,我不想见你。你不要来烦我。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时,奶奶在他的面前脸色变得煞白,好像立时要委顿下去的样子,就觉得心脏抽抽地疼。他又抬眼看了一下五斗柜上的奶奶,白多黑少的单眼皮眼睛无比凄苦地望着他,明明是微笑的表情,可是眼睛里一丝笑意都没有。小龙忽然想起他从未见过奶奶笑的样子,除了提到墓地的时候。

奶奶下葬那天,大雨滂沱。雨是在郑长生抱着骨灰盒上船之后突然降临的。送葬的小船在河面上风雨飘摇,郑小龙饶是撑了伞,浑身也没个干的地方。听老人们说,下葬那天下雨,代表死的人心里委屈。他想,奶奶的心里这是憋着比天还大的委屈。因为去冷山公墓是不用走水路的,上船是为了把奶奶的骨灰盒送回乡下。奶奶没有能葬到冷山公墓里。杨彩娟骗了奶奶,她一转手就把奶奶挑中的那块墓地卖了。郑长生是后来知道的,吵了一架,也就屈从了。杨彩娟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她说,没道理我们穷得连儿子将来的婚房都不知道在哪里,倒把大钱花在死人身上。

一想到杨彩娟骗了奶奶,郑小龙的心里就特别难受,他再也不想睡了,从床上爬起来,进了厨房。他把家里买冷冻食品,商家附赠的冰袋全部翻箱倒柜地找了出来,冻得手抖抖的,牙齿在嘴里磕碰出瘆人的声响。

杨彩娟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厨房的灯还亮着,郑小龙站在煤气灶跟前,她吓了一跳,喊道,小龙,你在干吗?郑小龙说,我肚子饿了,煮方便面吃。杨彩娟笑骂了一声,跟你奶奶一样,饿死鬼投的胎。郑小龙并不回答她。她边往卫生间走边吸了吸鼻子道,味道好怪。郑小龙说,韩国泡面!

“吃完了赶紧睡,明天还要早起。”杨彩娟上完厕所,掖紧罩在身上防寒的小棉袄,进房间睡去了。郑小龙下意识地抹了抹额头上的一把冷汗,那冷汗已经被锅里的蒸汽烘热了。

天还没有透亮,郑长生一家就出门了,到马玉莲那边搭大巴一起去殡仪馆。说到底,马玉莲是主事的。到了大巴上,郑剑虹拿着好多一次性纸杯,装了饭,让车上的人吃。郑小龙不想吃,杨彩娟说,不作兴不吃的。郑小龙也就吃了。饭已经冷了。郑剑虹又拿了很多阿福茶馆出名的大肉包子来。有些远房亲戚久别重逢,叙旧的心情格外迫切,热热闹闹地边咬着大肉包子边说个不停。太阳渐渐地升了上来,照得车里亮堂堂的。

“一个个快活得凶呢。哪像送葬,倒像春游了。”杨彩娟不满地嘀咕着。郑小龙也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听见。

“小龙,你还带书包干什么?多重啊!”杨彩娟说。

“中午吃了饭,我怕来不及回去拿。”

“没见你对上学这么上心过。”

“快中考了。”郑小龙说。他背上的书包并不太沉,但压得他心口发疼。

下了车,外面的风很凛冽。人人嘴里哈着白气。太阳光很强,但是冷的。

爷爷财贵的尸体停在告别大厅里。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都停在这个厅里。自然价格也贵些。奶奶走的时候,花费相对小得多,租的是最小的厅,只摆了寥寥几个花圈。

大厅里,有各个局送来的花圈,还有好些一人多高的大花篮。财贵已经退休多年,当年的同事好友下属大抵已经忘了他,但组织没有忘记他。郑小龙发现自己家送来的花圈是最寒碜的。

之前都谈好了,他打灯笼,郑剑虹拿遗像。郑剑虹上去致辞,他捧骨灰盒。这就是昨天谈判的结果,双方都有点妥协。

马玉莲也来了,这个当年的戏子早已经发胖,像一坨肉堆在那里。小龙想起自己精瘦的奶奶和豆芽菜一样的父亲——就是这个女人吸走了奶奶和父亲身上的油脂。马玉莲一张脸涂得跟白粉墙似的,黑衣服和鞋子上都镶着水钻,像戏服一样。郑小龙总感觉风一旦吹起她的外衣,里面就会露出大红的衫子。听说,财贵瘫痪的这些年,她已经在外面有了人。

“小龙,你别用那种眼神看人,好不好?跟你死鬼奶奶似的,看得人毛骨竖竖的。”杨彩娟说。郑小龙这才意识到,一直以来,他都是在用奶奶的眼睛在看、在打量,那怨恨灌注在自己的一眼又一眼里。如果他的眼神是刀,此刻马玉莲已经被扎得像个筛子。

悼词是财贵单位的一个领导念的。小龙从悼词里知道财贵参加过抗美援朝,立过一等功,还曾经冲进火场英勇救人……有那么伟大吗?人死了,大家都会说好话的吧?

“郑财贵是中国人民和我们党的忠实儿子……他一生勤劳节俭,克己奉公,家庭和美,儿孙满堂……他的死给党和人民造成了重大的损失……”

“勤劳节俭,克己奉公,家庭和美,儿孙满堂”八个字在郑小龙的耳朵里轰鸣。勤劳节俭,克己奉公?鄭小龙从小就听庄上人说,每到过年,郑财贵的鸡肉鱼鸭就多得像把菜市场搬进了家里。家庭和美?马玉莲那唱戏的嗓子吵起架来,隔着几条巷子都听得见。儿孙满堂?郑财贵同志连孙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工作人员给每个人发了一朵耷头耷脑的白菊花。郑小龙一手拿着灯笼,一手拿着菊花。他手里的红灯笼是塑料的,用电池,简陋得像个玩具。这场表面上大肆铺排的葬礼,却在细节处显现出惊人的粗糙。比如说连副纸质的挽联都没有,电子显示屏上的挽联一开始还被工作人员弄成了“淑德一生,芳容永存”,刚临时换成了“音容宛在,德望永存”。

遗体告别的时候,郑小龙几乎是把白菊花掼到财贵的寿衣上面去的。

接下来就是火化。财贵烧的炉子是高档的。奶奶的葬礼上,郑长生也想让奶奶进高档焚化炉的。杨彩娟嫌贵。郑长生说,这个时候还算什么钱?杨彩娟说,又不是她死了,我们就不过了。你这个吃饭不管事的。老娘病了的时候,你喂她吃过一口?这时候装孝顺呢!郑长生被挤对得只能把话咽进肚子里。

普通焚化炉的等灰处,地方很逼仄,有人把一畚箕灰从窗口递出来,来人接过装进骨灰盒,便告完事。

高档焚化炉的等待区很大,墙上刷着“丧户至上,服务第一”的黑色标语,有很多灰白色的塑料椅子。

“妈,听说这种炉子温度高,太胖的人,都不准进去烧的。油多,要爆炸。只能烧那种老式炉子。”郑小龙看着焚化炉跟杨彩娟说,声音很大。

“现在美国流行一种葬法,人死了,就把他液化,可以做肥料。带回家浇在花坛里,看着花坛里的花,就仿佛看到亲人的重生。”一个亲戚笑眯眯地插话。

“唉呀呀,那可不行。比如说一个女人的老公死了,那女人又改嫁了,后来的男人看着那花,还不得瘆得慌?”郑小龙说着,故意拿眼瞟向马玉莲。

马玉莲死死地忍着。骨灰盒放在一边的凳子上。她没想到杨彩娟这么“硬气”,居然买了金丝楠木的骨灰盒。死要命子活受罪。她在心里嘁了一声。虽然担了小三的名分,但如果不是当初不要那虚头巴脑的脸面,日子哪有这么舒坦?就算这次,好处也是她尽得了的,被怼几句,忍了也就罢了。阳光正照在那骨灰盒上,隐约的金丝发出黄绿色的光。马玉莲捧起那骨灰盒,只觉得太轻了,预备的大劲都没用上,虚了。她有些奇怪,拿鼻子嗅嗅,狠狠地吸气,又拿手在上面按来按去。

“干吗呢?干吗呢?这么喜欢,赶明儿也送你一个同款的。”杨彩娟早憋了一肚子气。

“假的!绝对是假的!”马玉莲说。

“你才假的!你懂个屁!”杨彩娟骂道,“臭婊子,你跟相好的做的丑事,以为旁的人不晓得啊!”

马玉莲气急了,像只老虎似的往杨彩娟身上扑。杨彩娟灵活地一闪,马玉莲扑了个空,幸亏旁边有人拉住,要不然早摔了个狗啃泥。这边厢吵得热闹,还不停有不相干的人围上来看热闹,乱成了一团。

郑小龙猫着腰挤进人群中,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悄悄地放到百叶窗上,又猫着腰从人群中挤出来。乱哄哄中,听见有人说:“这家也奇怪得很呢。都没人哭,吵架倒吵得热闹呢。那个老的,怕是讨人嫌的。”

“出来了!出来了!甭吵了,甭吵了!甭让老的走得不太平!”工作人员故意高声喊起来。争吵着的马玉莲不得已停了下来,走到财贵的骨灰旁,拿出一张餐巾纸使劲地擦眼睛、擦鼻子,发出响亮的抽泣声。

“妈,我渴了,你出去给我买瓶水!”郑小龙说。

“好,省得在这儿看着来气。”杨彩娟把身上的包扔给郑长生,气咻咻地说。郑长生抱着包,眼睛直直地看着财贵的骨灰。从高档焚化炉里出来的骨灰很完整,就像骷髅一样。

殡仪馆还专门配了一个人,帮助家属把骨头敲碎,用的是一个非常窄的长方形石板,可敲可压。那人一下一下地默默地把骨头压成灰。爷爷财贵的骨头是灰白色的,有的地方还微微发绿。那人说是药吃多了的结果。

“让我来弄一下!”小龙说。

那人看了他一眼说:“好。小心,骨头还滚烫的呢!”

小龙一下一下死劲地压着,其实骨头在高温之下早就脆弱得一碰就碎,用不着那么大劲。

“古时候,人家说死得最惨,就是挫骨扬灰。爸爸啊……爸爸啊……”郑长生说着竟一声长一声短地嚎起来。

“哭什么?你爸认过你吗?”郑小龙冷冷地说。

“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呢!”郑长生叹了一口气说,“再说,也不全怪你爷爷,你奶奶人确实笨,煮个饭都夹生,脾气又驴。我晓得哩!”郑长生说。

郑小龙冷笑一声,难怪人人都说郑长生是个不晓得好歹的东西。不是奶奶,他郑长生哪里还活着?

“哎呀!”郑小龙手一滑,那窄石板直直地坠将下去,砸在了旁边工作人员的脚上。那人疼得嗷嗷直叫起来,摸脚大喊道:“没得命了,怕是骨头要断掉了!”

旁边有亲戚忍不住数落郑小龙:“这孩子,骨灰也要玩,也不小心点。”

“爸,你快扶他去医务室看看。”郑小龙说。郑长生犹豫了一下,看看马玉莲、郑剑虹都死死地坐着不动,好像跟自己全不相干,杨彩娟又不在,只得扶了那人出去。

郑小龙继续把剩下的一点骨灰压碎,往骨灰盒里装。

“哪块冒烟了?”有人尖叫起来。

“不得了,焚化炉失火了!搞不好要爆炸!”郑小龙惊惧地叫起来。只是极短的时间,烟已经起得极大,白色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那烟雾若是细看,跟财贵的骨灰一样,有些隐隐地发绿。

人群呼啦啦地,尖叫着往外逃散,等待区瞬间变得空荡荡的。郑小龙看着惊慌失措的人群,尤其是在人群中艰难挪动的马玉莲,有一种微妙的快感。

“小龙!小龙……”郑小龙听到浓烟中传来杨彩娟撕心裂肺的呼喊。杨彩娟买了矿泉水回来了。

“妈,我在这儿呢!”郑小龙捧着骨灰盒从烟雾中冲出来。杨彩娟冲上去一把抱住儿子,被骨灰盒硌得生痛。

“傻瓜,人家跑,你还不快跑,要这劳什子做什么?”杨彩娟恨恨道。刚才看儿子没出来,差点吓掉了她的魂。

郑小龙把手里的骨灰盒抱紧了些,紧紧贴在胸口。

“小龙,你是好样的。快上车!”郑剑虹喊道。杨彩娟拉着郑小龙上了车。

“抓紧些时间,回来正好赶上饭点。”郑剑虹站在车门那儿喊道。郑家来送葬的人都上了早就等在那里的大巴。这些年,葬礼简化了很多。考虑到有些亲戚从外面回来一趟不容易,财贵的葬礼也是从简的,火化完直接下葬。

“我们这一代人活得匆忙,死得也潦草。”车上有个中年男子在感慨,大家都有些唇亡齿寒的凉意从心底弥漫上来。

车开动了,郑小龙回望了一眼殡仪馆。老旧的水泥建筑的殡仪馆有种破败的荒凉感,滚滚冒烟的烟囱好像唯一的活物。等待区的浓烟还未彻底消散,郑小龙有些得意。

“那骨灰里应该有颗金牙。”马玉莲说着,直直地看向郑小龙手里的骨灰盒。

“金牙怎么了?就是钻石牙,也应该让爷爷带走。你不能敲骨吸髓。”郑小龙死命抱住骨灰盒,心脏突突地跳,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你别私吞了就好。”马玉莲恨恨地说。

車开了一段路,坐在车屁股那儿的一个男孩忽然兴奋地大叫:“烧起来了!”有人从车后窗望出去,远处的天空红了一片,黑烟滚滚。车上的众人讨论了一阵,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再加上车越开越远,渐渐连烟都看不见了,也就淡然了。

财贵的墓地不出所料,买在了冷山。

郑小龙看着爷爷的墓,比奶奶的气派多了。大理石砌的,黑色的墓碑很大,上面烫着金字,一圈汉白玉的护栏,旁边还有两棵小得像圣诞树似的小松树。

郑小龙把骨灰盒放进了墓里。大家磕头的磕头,烧纸的烧纸,表情木然地走过场。郑小龙做完自己的分内事,就背手站在一旁。

马玉莲艰难地跪到了地上,笨拙得像一头大象,肚子上的肉层层叠叠,像个小山丘,磕头的时候,腰怎么也弯不下来。磕一个头,就喘一口粗气。郑小龙把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紧紧地抿着嘴,忍得喉咙都发痒了,但嘴里紧张的气流发生了爆破,他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郑剑虹有些恼怒。这是冷漠得像个假人一样的她第一次动怒。

“你们看这小松树,都没我高,还装模作样地叫什么松柏常青!”郑小龙指着小松树,摇晃着身子,笑得乐不可支。那笑声很魔性,不像他本人的,而像一个苍老的女人的笑声。大家都被小龙的笑声搞得有些毛骨悚然,甚至都忘了骂他。

中午吃完饭回去的路上,杨彩娟说:“你笑什么笑?笑得跟你那死鬼奶奶似的,把我都吓着了。”

“我也不知道。我也想忍住的,可是忍得肚子都痛了。”郑小龙说。

“算了。笑也笑过了。那马婊子确实可笑,丧服还穿带蕾丝的,胸都露出来了,白花花的一片,也不看看自己多大的人咯!老头子一死,当天就拉到火葬场,现在一火化,就埋了。难怪人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杨彩娟说,“对了,小龙,那颗金牙,你有没有看到?”

“没有。”

“怕是被燒炉子的昧了去了。”杨彩娟说,“你不是说直接上学校吗?”

“书落在家里了,要回去拿。”

“我不回去了。你一个人回去吧。”杨彩娟说。

郑小龙知道杨彩娟是要去麻将馆赶场子。郑长生熬了两个夜,中午饭吃到一半就走了,现在一定在楼上的房间里睡觉。郑小龙觉得人生真诡异。刚刚大哭大闹过,转眼就恢复了常态。

回到家,家里静悄悄的,只有郑长生微弱的鼾声从楼上传来。郑小龙到床底下把奶奶的咸菜坛子翻了出来。想到奶奶冬天坐在小板凳上腌咸菜,冻裂的手一道道血口子的样子,眼睛里又是一热,泪就流了下来。今天上午在葬礼上,郑小龙也想应个景,装装样子,但泪愣是流不出来。他以为是奶奶下葬的时候流光了。但没有。

郑小龙拉开书包拉链,拿出金黄色的绸布包,把里面灰绿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进坛子里,里面有一颗东西叮咚作响。是那颗金牙。真的血肉都烧成灰了,倒是这颗假牙留了下来。

晚上看新闻的时候,郑小龙才知道白天起火的地方是殡仪馆。电视画面里,高耸入云的烟囱不光喷着浓烟,周身也烟雾缭绕,就像烟囱也在熊熊燃烧一样。

“还好没死人。”郑长生说。郑小龙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但一颗心还是在腔子里狂跳,脊背上直冒冷汗。

“事故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市电视台那个肿眼泡的男记者说。

郑小龙进了自己的房间,五斗柜上奶奶李粉扣的照片已经不在了。他痛苦地抱着脑袋躺到床上,心里不停地祈祷:“奶奶啊奶奶,你一定要保佑我啊!”床单、被窝都是冷冰冰的。郑小龙感觉浑身像灌了冰水,他想起那天夜里剪冰袋的时候,水倒灌进袖口,就是这种感觉。不过,此刻这种感觉蔓延了全身。那么剧烈的燃烧,小小的烟幕弹一定已经变成灰烬了吧?就算查出来,未成年人应该轻判的吧?郑小龙躺在床上愁得睡不着,直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尽是烟啊火的,还有警车呜呜地叫。醒来的时候,脚还冰冰凉的。

吃早饭的时候,杨彩娟忽然问他:“那韩国泡面还有吗?”

郑小龙吓得脸色发白,拿碗的手直抖。

“小龙,你怎么想得出来的?”郑长生唉声叹气。看他深重的黑眼圈,昨天夜里杨彩娟应该已经跟他说过这事。

“我就是气不过,想吓唬吓唬他们。”郑小龙说。

杨彩娟一个巴掌甩过来说:“你脑子进水了啊?哪里不好玩,到火葬场玩。这下玩出祸来了吧?”说着人突然就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来。

一家人过得胆战心惊的。晚上有人敲门,吓得魂都掉了。打开门一看,是个收物业费的。

第二天傍晚,又有人敲门。这次换郑长生去开门。来的是电视台的肿眼泡记者,后面还跟着一个扛摄像机的。

“郑小龙同学,当时你临危不乱,抢救出了你爷爷的骨灰盒,心里是怎么想的?”记者问道。

“爷爷……爷爷他在我爸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奶奶。现在,爷爷死了,没有脚了,再也不会走了。我不想让他再离开。”郑小龙的脑袋有点晕。

“这么说不行。电视上要播的。你要围绕着孝道说。”记者有些焦虑地说。

郑小龙想了一会儿,说道:“百善孝为先。老师常常教育我们,孝顺是太阳,可以给人带来温暖。孝顺是大山,可以让心有所依靠。孝顺是宝石,可以给人带来富足……”

“对,就这样,说得太好了。摄像过来!”记者冲摄像师喊了一声。

“好,我们正式录!表情要沉痛,声音再带点感情……”记者激动得眼泡又更肿了些。

郑小龙配合地用朗诵诗似的语调说完,记者很满意。郑小龙觉得有点恶心。

“事故原因调查出来了吗?”郑小龙忍不住问道,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查出来了。引风机故障。”记者说。

郑小龙这几天一直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他想起班上有人打架,一个同学当场死了,都说是被打死的。医院一查,先天性心脏病,碰巧了!

杨彩娟听了,也是喜极而泣。

挨到周末,郑小龙搭公交车去了奶奶的墓上。奶奶葬在老家。杨彩娟奇怪奶奶这人活着不讲究,死倒特讲究。但郑小龙明白,奶奶是想靠着财贵。

杨彩娟说葬在老家挺好的,从墓地正好可以看到以前的老房子。小龙熟悉那个房子,院子里面有奶奶的苹果树和葡萄架。但是,他不确定奶奶高兴不高兴看,她一生中最痛苦最寂寥的岁月也在里面。

郑小龙跟奶奶去过乡下,奶奶包了八十个韭菜水饺给他吃,还给他剥了一脸盆的葡萄,吃得他腰都弯不下来。奶奶给的爱是全心全意的,笨拙而又沉重的。爷爷也许就是消受不起这么沉重的爱,然后逃跑了。

那片墓地,更像是乱坟岗。去墓地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要经过一片芦苇荡。芦苇已经被砍了,露出一截尖尖的秆子刺向天空。冬天的水变得清浅,结了冰,亮晶晶的,像水里栽了无数的匕首。小龙有点害怕,但他想到奶奶一定护佑着他,就不怕了。

奶奶的墓碑是灰白色的,水泥材质,黑字,立于天地之间。

小龙跪在奶奶的墓前。

冬天的残阳也淡淡的,像个月亮。小龙只觉得天地特别寂寥。奶奶的一生都是孤独的。大部分人认为奶奶笨,只有小龙知道自己的聪明大脑完全遗传自奶奶。奶奶如果上学,一定是顶厉害的。别人的手机号码只要报一遍,奶奶就记住了。虽然不识字,但听了说书或者看了戏,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小龙想,奶奶是生错了地方,一辈子跟村里的女人比做饭、洗衣服、种地、养鸡,结果输了个一败涂地。

“这都是命啊!”奶奶跟小龙讲起她的过往,最后总是以这句话作结。

小龙带了小铲锹来。冬天的冻土有些硬,小龙挖得很吃力。等在奶奶的坟边挖出一个坑来,把咸菜坛子往里放时,才发现自己手上的皮都被硬生生地蹭破了,露出红色的肉,痛却还不觉得,大概是冻木了。

“奶奶,我把爷爷给你抢回来了!”郑小龙是用喊的。是要喊出来的!奶奶眼睛瞎了,耳朵也不好。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一说话,眼前就是一大团的白云。冷气倒灌进喉咙,他差点喊不出来,他素来是个内敛的孩子。但忽然,他大喊了起来,喊得那么痛快——“奶奶,你知道吗?我把你的照片放在爷爷的骨灰盒里了,你也算是半个儿葬在冷山了。那个马婊子跪着磕头的时候,我差点笑岔了气。以后,她且有得磕头呢。”郑小龙冻木了的手回暖了,钻心地痛。小龙蓦地想起一件事来——这墓里埋着的,果真是奶奶的骨灰吗?

责任编辑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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