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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做人”的新轨

2019-08-30刘谦姚曼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随迁子女教育生态

刘谦 姚曼

摘要:北京作为中国的首都,以其瞩目的市场规模吸引着大量务工人员进京谋生。从教委到学校,对随迁子女学业要求不抱过高期待的同时,将“学做人”作为主要教育目标明确提出。在此之中,“静默的伙伴”“惯常的节奏”“突发的事件”共同构成随迁子女在城市生活中“学做人”的生态系统。“静默的伙伴”指那些萦绕在随迁子女学校和社区生活中的设施与场所。它们安静地存在着,却表明了城市对随迁子女的接纳与区隔。“惯常的节奏”指随迁子女在学校和家庭里惯常的时间节奏,以日常生活的姿态展现了教师和家长对随迁子女品行塑造的着力点、频率和方式;“突发的事件”则是在超越于日常生活节奏之外,以一种更极端和鲜明的方式,向随迁子女展现着进城务工人员成人世界的矛盾处理方式。这三个构成乡村随迁子女在都市教育生态系统中的主要面向,共同从接纳与区隔、流动与固化、市场与人性等维度上构成“学做人”的新轨,塑造着乡村随迁子女在融入城市文化过程中的自我认识、定位与教育期待。

关键词:学做人;随迁子女;教育生态

中图分类号:C958.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621X(2019)04-0084-08

引言

北京作为中国的首都,以其瞩目的市场规模吸引着大量务工人员进京谋生。随迁子女①①本文述 “随迁子女”在指进京务工人员家庭的孩子。他们中有些家庭可以提供北京市政府要求的在京接受义务教育所需文件,具有北京市学籍;有一部分家庭不能提供相应文件,但仍在京学习,没有北京市正式学籍。义务教育阶段的任务主要由当地公立学校和部分民办学校承担。从教委到学校,对随迁子女学业要求不抱过高期待的同时,将“学做人”作为教育目标明确提出,期待学生们“遵纪守法、品行端正”。“遵纪守法”是从国家的角度对社会成员提出的基本准则;“品行端正”则在个体层面有着更多道德的内涵。“做人”,通常含有道德意味。按照阎云翔的分析,在中国,由动词“做”和名词“人”组成的“做人”版本,是一个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需要人们履行职责、践行善的行为,从而成为一个“好人”(Status of a good person)[1]。本文在此基础上,将“做人”具体化为处理自我与他人关系的实践,以及暗含其间的建立自我与他人关系规则与边界的解释体系。 “学做人” 更是体现了孩童阶段,在形成与他人、与机构互动方式时,所经历的型塑力量。“学”意味着模仿,意味着学习主体以一定形式为基模,调动自身能量,理解、效仿、逼近基模或样板的过程。模仿不是简单的复制,更是模仿者反观内在自我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差异、寻求和解与对话的生动实践[2]。而“学”所追求的外部世界的模板,则成为构成学与模仿的必要条件。

于是,探讨随迁子女“学做人”的话题,恐怕不仅需要从那些具有明确引导倾向的说辞的学校教学活动中去探究,还要从随迁子女身边那些随时供其参照模仿的生活样貌中进行观察。 而这样的生活样貌更是一种心态的体现,体现了一种与镶嵌在不同社会设置中具体的人相处的范式。这正是中国传统文化所着重思考的问题,正如费孝通在《孔林片思》中说道:“我们中国人讲人与人的相处讲了三千年了。”费孝通认为人与人的关系会伴随着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而更新。他说:“小康之后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不可避免地要引起人与人的关系的变化,进到人与人之间怎样相处的问题。这个层次应当是高于生态关系。在这里我想提出一个新的名词,称之为人的心态关系。”[3]这段议论有着强烈的唯物主义色彩,也可以理解为人与自然相处的不同生产方式对人与人相处心态的影響。对于如今的随迁子女而言,他们的父辈正在经历从扎根于乡村的生产生活方式向在城市里打拼谋生方式的转变。乡村和城市不同的运行规则和历史惯性,使得随迁子女所身处的生活模版蕴含着特定的心态,从而构成随迁子女具体的教育生态,在默默中塑造着他们“做人”的规则。

本文以接纳随迁子女为主的利民学校为观测点,从“静默的伙伴”“惯常的节奏”“突发的事件”三个方面进行描述:首先对这三者作为随迁子女日常生活的样貌进行描摹,然后从作为随迁子女潜移默化去复制、模仿的教育生态系统角度,解析萦绕在随迁子女生活世界体现了怎样的人与人的相处模式,包括与陌生人及公共场所的相处、与稳定的社会机构的互动、以及家庭成员之间的交往等。接下来,探讨随迁子女生活世界所隐含这番相处模式,对于这些具有特定社会生活背景的孩子们“学做人”意味着什么?他们从中的模仿和体会,如何渗透在他们和家人、熟人、半熟人、陌生人的相处规则,并由此折射出现代化进程中随迁子女所身陷的历史境遇。

一、利民学校背景

利民学校是一所坐落在北京城区边缘的民办公助学校。所谓“民办”意味着和公立学校提供免费义务教育不同,在教委、物价局等有关政府部门监督批复下,可以向学生收取学费;所谓“公助”一方面指这类学校具有教委确认的合法资质,同时,政府以支持基础建设等方式,对这类学校进行经费、技术等方面的支持。从学生和教师构成来看,利民学校自2012年更名定位在接纳随迁子女的民办学校以来,历年只有个别北京生源,其余全部是进城务工人员子弟。那里的老师,也以外地进京人员为主,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家乡的村、镇级学校曾经从事中小学教育工作。按照教委要求,所有教师均持有教师资格证。从学校规模讲,自2014年以来利民学校的招生政策、收费条件直接受到首都人口调控政策影响。2012-2013学年度全校741名学生,29名教职工,在2014年锐减到559名学生[4],因为那一年开始北京市开始严格执行“五证”入学资格制度,其中提交半年社保记录证明成为让很多随迁子女家庭措手不及去准备的条件。于是这一年,有很多随迁子女家庭因孩子上学问题返乡。利民学校作为招收随迁子女为主的学校,2014年起遇到了招生困难。当年的解决方案是,那些暂时不能提供”五证“的学生以”随班就读“的方式在利民学校学习,但没有北京市正式学籍,并从这一年起开始在物价局等部门核准下,每学期交纳5000元学费,而此前按照有关部门要求利民学校每学期收取300-600元学费。从2014-2015学年度利民学校学生人数可见锐减趋势,当年在校生人数从2013年的702人降到559人。此后,这一趋势逐年显现。2015年526人, 2016年294人,到2017年6月,该校已经按照教委指示不再招收一年级学生,全校有学生185名,教师21人。研究团队自2011年起在这所学校开展田野工作,与之一起经历着学校和社区的日常生活以及八年来北京有关宏观政策对学校的波及影响。接下来,从3个方面描述利民学校随迁子女教育生态中所经历的典型生活场景。这些场景既有来自学校的日常教学活动,也有来自随迁子女家庭、社区常见的生活场景。它们构成了随迁子女“学做人”中模仿的核心版本。

二、“静默的伙伴”

静默的伙伴指的是随迁子女生活中那些默默无闻的设施、场所。它构成了随迁子女生活重要的物质前提。它们虽然以静默的方式出现,并不直接生成人与人的关系,但是它不仅是交往展开所依赖的物质基础,而且本身也具有相当的隐喻,并在最现实的意义上促成了特定实践。正如拉图尔的举例:钉子不可以自己钉在墙上。钉子、墙壁、楔入的动作、行动人、及其背后的动机等诸多因素耦合拼接,方成为一项项特定实践的具体构成。以往研究,通常将这些物质媒介视为理所当然。按照拉图尔的想法,如果对社会实践的研究从这些沉默的“物”开始,并视之为实践的重要媒介,或许也可以对实践有更全面的认识[5]。就教育研究而言,以往研究更擅长将注意力集中在人与人的互动上,但实际上那些静默的伙伴也是教育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此,我们将目光凝视在这些静默的伙伴上来。

利民学校的学生通常生活在进城务工人员集中的出租屋中,条件相当简陋,一间10平米左右的房间里,1张双人床、1张单人床外加1个大衣柜和矮脚折叠桌,便是随迁子女家庭较为标准的配置。上厕所需要到附近公共卫生间,厨房是没有的,在房间外面,煤气灶上面搭起一个棚子是比较可行的办法。然而,在这看似简陋的随迁子女聚居区的不远处,通常在步行十分钟的距离里,便可以见到规整的中高档小区、商场、免费公园等公共设施。那里有修整的树木、精巧的凉亭、商场里除了玲琅的商品,还有空调和暖气,一年四季释放着舒服的温度。这些地方,也是利民学校孩子们下学后常去玩耍或者等待家人下班前打发时间的去处。这些静默的设施,安静稳定地在哪里,甚至比随迁子女的家更稳定。受北京拆迁工作和人口清理政策影响,很多随迁子女几年内经历过数次搬家。更有甚者,三年级的丁火家,住在酒仙桥附近一个简易搭建的二层楼上。今年在全市进行安全隐患整治活动中,这个楼被管理部门定义为违章建筑、具有安全隐患,回家的通道和楼梯被城管用木板钉封起来,丁火一家只好每天踩着木梯跨越隔板才可以爬到家里。和随迁子女简陋飘摇的家相比,那些城市公共设施静默地存在着,为随迁子女提供了玩耍、休闲的去处。在那里随迁子女亲身经历着城市公共规则,比如按秩序上下电梯、熟悉超市购物程序,而且直面跨越社会阶层的生活方式。比如附近免费的大董公园里有个高尔夫俱乐部,围墙外面经常会有越墙而出的高尔夫球。这些高尔夫球被利民学校的学生捡来,带到学校,形成了孩子们自主发明的一套玩法,而同时,孩子们也可以非常明确地说出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富人们挥杆打洞的高尔夫球规则[6]。同样,在利民学校里,既可以看到凹凸不平的路面和简陋的操场舞台和音响,也有三星集团捐赠平板电脑形成的数字化教室。只是那个数字化教室很少让学生进入,目前已作为老师办公室使用。

这些静默的伙伴,以无言却重要的方式,构成了随迁子女“学做人”的物质性前提。它们一方面以开放的姿态,迎接随迁子女的介入,并展现着和随迁子女原生家庭不同的社会阶层属性,为随迁子女熟悉、学习城市公共领域规则,与跨越原生家庭阶层属性的生活方式相遇,提供了实践机会。另一方面又暗含着限制:随迁子女可以在附近城市居民小区院里玩耍,却几乎没有机会进入那个小区居民的家;可以进入商场享受夏日的空调,但能购买的商品非常有限;能进免费公园,却不能进那里收费的俱乐部;每天看到数字化教室的牌子,却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平板电脑;更不用说像丁火家那样,连自己的家哪天被封都说不好。隐含的制度和态度,将阶层区隔、以及城市管理者视进城务工人员为城市“冗余”或“秩序破坏者”的姿态,通过静默的设施给以传达。

三、惯常的节奏

在利民学校孩子们的生活里,在学校一方贯穿着“做活动” 的主旋律,在家庭一方的主旋律则体现为“活生计”。在这番家校节奏下,随迁子女形成对学校、教师、学业、家庭基本状况的特定的理解与回应。

在利民学校,课外文娱活动的举办时常成为师生们学校生活的重心,如“阳光大课间”、军训队列比赛、“科技艺术节”等,也是实现素质教育的重要手段。学业学习中的一些要素例如阅读、写作文、背诗等也被拿出来以活动的形式在不同班级、不同校区之间进行评比。

用利民学校宋老师的话说就是“每个星期有每个星期的活动,每个月有每个月的活动,时时都有活动!” 这种“活动至上”的氛围时常影响正常的教学进度和质量,成为利民学校运作最大的特点之一。老师们抱怨“因为准备体育文化节,五(二)班被抽走了很多人每天下午去排练……这星期咱们班儿真是一节课都没有上。彩旗队出去一批,运动员又要训练,还说要考试呢,试卷发下来,课都没有上完,没法考”。①①2015年10月29日田野笔记。

课外活动中呈现出的利民学校是组织有力、办学成功的,丰富的校园生活也被作为实行“素质教育”、侧重教导学生“学做人”的象征。但当我们走进后台,深入这些课外活动的准备、人员参与和组织过程当中,更多地却是完成任务似的散漫和敷衍。在由上至下的管理体系中,活动要求从检查时间到比赛规则,甚至细节要求不断变更,这使得班主任层面的班级管理工作多了很多重复劳动,相应挤占了正式课时。用戈夫曼“拟剧论”的框架[7],对利民师生的“活动办学”进行呈现,可以看到前台的声势浩大、锣鼓喧天与后台的敷衍散漫、完成任务似的“硬揣”形成鲜明的对比。利民学校作为接收随迁子女的学校创立之初,就明确地承担着“维稳”的职能。作为合法民办校接管一批打工子弟,维护社会稳定。如今,在不断严苛的随迁子女在京就学政策约束下,能够在京读书的随迁子女规模迅速缩减。利民学校的工作重心转向“素质教育”,通过各类课外活动,承担着道德教育、扩展视野、知识传递、培养才艺等,并呈现出利民学校的组织有力、办学成功。但从利民学校成立至今,这类学校的课业教学效果从未列入教委正式、稳定的评估体系中来。

这对利民学校的学生至少存在3方面的影响:第一这些活动为随迁子女提供了走出课堂,见世面、长兴趣、练本领的机会。比如艺术节当天,学校组织全校师生来到北京市郊区的某一生态度假村进行展演活动。这样的活动和场所,是随迁子女家长很少有机会带孩子去体验的。它无疑拓展了随迁子女的视野,走出随迁子女聚居区和常規的学校,和北京有了更进一步的接触和了解。第二,学校本为传道授业、对学生进行社会化训练的专业机构,但为了塑造负责任的学校和负责任的政府形象。在轰轰烈烈的“做活动”声势下,却使得学业训练处于失语状态。连续几届六年级毕业班中,每班20多个学生,其中各班至少有2-3名学生,小学毕业前还不会完整熟练背诵乘法口诀。薄弱的学业训练,为随迁子女在教育道路上实现阶层流动处于不利地位埋下了伏笔。第三,在行为模式层面,正像“做活动”中,学校管理者及全校师生共同上演着 “素质教育”的热闹,但背后的混乱与松散,却鲜为人知。 学生们也呼应着这样的行动模式:迎合着学校作为授业机构的职责需要,作为学校一分子保持着上课、交作业、考试的形式,却容忍自己接受组织并不能实现其重要功能的现状。

以上将利民学校的惯常节奏提取为“做活动”,而随迁子女生活的社区里,在他们和家人的互动中,“活生计”则成为一个关键词。首先,从生活节奏上讲,随迁子女家长“活生计”的工作时间,对孩子有着直接的影响。比如有的以卖蔬菜为生的家长,凌晨要进货。家长会在早上不到六点时,在进货的路上,顺便把孩子送到学校。放学后,很多孩子自己回家,放学到晚上睡觉这段时间,一些学生要自己张罗晚饭,比如煮方便面、或去路边小店买饭,顶多父母一方回来做晚饭,而另一方在外奔波工作,比如在工地项目上、或者在商场导购岗位上、或者在开滴滴快车等。这样的工作节奏,通常有着严苛的时间要求,或者紧紧围绕着客户的需求提供随叫随到的服务,或者看似自由,但工作时长和收入之间有着明显的正相关关系,这使得随迁子女家长们为了维持一定的收入水平,不能有过多休息时间。周末,家长很少休息,专门安排时间带孩子外出游玩参观的机会更少见。孩子对父母最突出的认知,恐怕是忙碌的工作。同时,很多孩子还以力所能及的方式及早参与到家庭生计活动中,比如三年级学生孔佳的爸爸的生计是给饭店运送饮料,需要随叫随到。妈妈在出租屋开了个对外营业的小卖铺窗口,那间屋子既是孔佳的家,也是妈妈负责运营的小铺。孔佳回到家里,碰到爸爸在搬饮料,她和正在上初三的哥哥,都会帮忙搬运饮料。孔佳对家里小卖铺里的饮料、香烟价格也非常熟悉,妈妈不在时,有人买东西,她可以很熟练地应付。

一方面,利民学校的孩子心里有桿秤,敏感地衡量着家庭收入和城市消费之间的关系,比如孔佳去超市看到喜欢的东西,顾及价格,明确说:“太贵了,咱不买。”另一方面,他们也很习惯兜里揣着零钱的日子。学校门口卖烤肠、零食的摊位那红火的生意,完全靠着利民学校学生活跃的零钱支撑。他们还有机会将家乡的风俗转换为货币的期待。大庆来自河北农村,那里的风俗是姑娘出嫁,要给自己尚未结婚的兄弟“压箱底儿钱”。5年级的大庆对他在上高中的姐姐念叨着“反正你得给我‘压箱底儿钱”。

从随迁子女“活生计”的日常家庭生活节奏可以看到以下几个特点:第一,从随迁子女家长在城市里的谋生方式看,他们正在经历从自然时间结构到标准时间结构,再到时间结构弹性化转换之中。所谓自然时间结构,是指以自然环境的节奏为韵律,驱动人们的生活实践。作为自然界的一分子,自然时间结构一直蕴含在人们的生存中,比如冬天披袄,夏天穿纱。所谓标准时间结构,是指人们依据标准、精确、量化的时间刻度行事的方式。而时间结构弹性化是指,在标准时间结构基础上出现的“让人民根据当下所需要考虑的情况决定工作与自由时间”情况[8]。这三种时间结构同时蕴含在人类实践中,只是在不同社会,各自拥有自己更为显现的时间结构。农耕社会,更多依赖自然时间结构展开社会生活,这也是来自乡村的随迁子女家长曾经刻骨铭心的经历。到了城市,则以其显现的标准时间节奏捶打修改这随迁子女家长曾经熟悉的自然时间节奏,形成了打工者的时间节奏与生活方式。 第二,在此基础上,作为以体力劳动为主的谋生者,随迁子女家长的工作时间节奏有着较明显的阶层属性。正如《北京折叠》所描述的:城市的阶层特征,不仅显现在空间的隔离中,也体现在不同作息的时间结构中。白领阶层更多属于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占有者,而餐饮、保洁、小商贩、快递员的工作时间更多集中体现了服务工作的性质,所谓“起早贪黑”,同时,单位劳动时间的薪酬较低。 它体现了现代社会在看似平等的时间框架下,时间既作为资源的紧缺性和不平等性[9]。而这样的劳动时间节奏,和随迁子女上学作息节奏之间缺乏深度持久接洽,使得父代对子代的教养更多依赖自然状态下的“身教”,而非有意而为的“言传”。“言传”不仅需要更明确干预意识,而且需要以教育者与教育对象之间的时间格局持续交叠为支撑。 第三,和他们的父辈相比,城市已成为随迁子女原生的环境。货币,在城市生活中占有显现位置。刘小枫在齐美尔《金钱、性别、现代风格》文集的序言中指出:“金钱是现代生活的语法形式。 ” [10]序齐美尔则明确指出:“越来越多的东西被卷入交换的洪流,从而形成同时代整个文化运动的同一节奏。”[10]15以城市为原生环境的随迁子女,从兜里的零钱、附近的超市、父母劳动换来的薪酬、甚至自家小铺的买卖里,从小对市场体系、货币流转有着密切的接触。而他们从小生活在乡村的父辈,在自给自足的生活中,货币是相对稀少而生涩的存在。随迁子女和父辈相比,他们更熟悉通过货币为媒介,与人,特别是与陌生人打交道的规则。这也成为他们在城市中“学做人”的新轨。

四、突发的事件

如果说静默的伙伴、惯常的节奏正在以默默无闻的方式让随迁子女感知着社会的某种规则和态度,那么超越于日常生活之外的突发事件,则往往以更鲜明、更极端的方式,将蕴含在日常生活中的规则突兀的显现出来。这里提供2个案例:一个是2012年一个学生在学校自习课上磕掉大门牙的事件;一个是2018年春季,利民学校学生餐出现食物中毒事件。前者是赤裸裸地围绕学生的身体进行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协议的商业谈判;后者则是随迁子女家长,在突发事件面前的集体失声。

“门牙事件”。十八大召开前夕,四(三)班自习课,班主任刘丽老师看到学生祝民不认真学习,原想让他到讲台上反省下。结果,在祝民走到讲台路上,刘丽老师拉了他一下。 这一过程中,一松手,祝民磕到讲台桌角儿上,磕掉1颗大门牙。刘老师和家长就此产生纠纷,家长认为事故出于老师的体罚,并且后果严重。起初刘丽老师并没有将此事报告校长,私下向家长承认自己有责任,并给家长留下字据答应赔偿,同时家长用手机将与刘丽老师的通话进行录音,作为证据。但关于赔偿金额,刘丽老师与家长最终无法达成一致,且家长表示多次打不通班主任电话。于是,家长在十八大举行的最后一天,向朝阳区教委传真了一份投诉信。教委立即派社办所负责人到利民校区进行调研,上报有关情况。最后,在派出所介入和调解下,学生母亲带着在公司工作的表姐,和刘丽老师协商,金额从8万,降到2万,15万,1万,最后,在校长和同事的见证下,达成7000元的赔偿金额。付款后,校长留有7000元赔偿收据作为备案。

这件事发生后,刘丽老师要求祝民每天想一遍:“到底是我推的你?还是你自己磕在讲台桌上的?你每天想想,老师冤不冤?”祝民原本是个少言寡语的孩子,经历了这些更是沉默。后来学校把他调到四年级另外一个班级继续上学。 学校在这个学期期末,与刘丽老师解除了劳动合同。①①2012年12月12日,2013年1月15日田野笔记。

“门牙事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围绕祝民损伤的牙齿,赤裸裸的讨价还价。在中国漫长的传统社会中,儿童一出生便进入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伦理系统,使得兒童被异化为“缩小的成人”。儿童的身体,很难在这一叙述体系里给以剥离或切分。但是,正如许多通过身体投射社会变迁的学者所指出的:进入工业社会以来,随着休闲、消费行为的繁荣,身体由劳动的身体,转变为承载消费和欲望的身体,进而引起空前的重视。“它暗示着一些别的事物,不是物质性的身体本身,或者是附加到物质性身体上的别的被体现的事物,这样的‘事物经常成为一种抽象的社会价值……”[11]。货币介入身体的表达,进一步推进了物质性身体与人的分离。 齐美尔曾经明确指出,货币本身并没有道德意义[10]。它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 但是,“当货币当作唯一有效价值出现时,人们越来越迅速地同事物中那些经济上无法表达的特别意义擦肩而过。”再一次,可以看到随迁子女生活世界里,货币的明显角色。

同时,“门牙事件”中,还可以看到家长、老师、学校,一边倚重乡土秩序中的差序格局资源,一面正在理解和运用城市生活中鲜明的科层制度、协议精神与官僚体系所形成的强制力量。在事件的处理中,祝民的妈妈首先将自家亲族的人视为资源,在差序格局中寻求面对困难的力量。它可以被理解为明显的乡土文明烙印。而且,在处理过程中,经历了几乎无节制的时间较量。这样的沟通、协商的时间节奏,也非工业文明、城市文化时间表达的常态。同时,家长非常明了利民学校在实现政府职责中的功能主义角色,并且有力地在科层制的管理体系中寻找机会。它体现在十八大最后一天,向利民学校政府主管部门发出投诉信。而在收条中明确赔偿金额、责任人、责任边界的举动,又体现了明显的契约精神。祝民表姐从公司体制下汲取的操作经验,更体现了市场运行、货币价值对其行为方式的影响。在事件发展的关键步骤上,手机录音、传真等代表着现代城市文明的技术手段被充分应用,以推动事态发展。这系列行动,充满了在相当程度上充斥着市场规则、契约精神和科层制运行的压力,成为家长发动议价的潜在背景。

然而,在整个过程中,祝民处在学生和孩子的位置上,不断被调查事情经过,以及事后被班主任要求每天回想“到底是我推的你?……老师冤不冤?”孩子始终处在学校的权威和家长的要求之下,幼小的心灵怎能承受具有权威性的专业机构和不可取代的亲情之间的纷争。“变得越来越沉默”成为对当事人的直接影响。

另一个发生在近期的食品中毒事件,简要记录如下。

2018年3月16日,发现前一日晚上利民学生普遍有腹泻情况。 以三年级马老师班为例,全班28人,有18人前一天晚上有腹泻情况。这些学生都是在学校吃的午餐。有个别家长提出异议,校长嘱咐老师,要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说这捅到上面去对孩子们有什么好处啊?真给封了,谁都没学上”。

第二天,仍然是以前的送餐公司,比平时送餐时间晚了几分钟。马老师跟学生说,“看到了吧?今天人家就不敢给咱送饭了——饿着吧”。孩子们则表示今天不想拉稀了不吃就不吃。最后在下课过了两分钟左右的时候,终于有送餐公司的工作人员把饭箱搬了过来。 领饭的孩子们问:“老师这个鸡腿没过期吧?”

下一周,更换了送餐公司,但是因为最近很多流动人口离京,这个送餐公司也同样面临人手紧张的情况。那送餐公司的,只有一个小伙,又开车又搬运餐食,穿着红色餐饮工作服,前胸是油污和挂在胸前的口罩,后背是透出的汗渍,一边按照班级搬运盒饭。一边念叨:“老板要是不给我加人,这活儿也没法干了。”学校负责人指出:“你这不戴口罩,不戴帽子的操作,不合规啊。”小伙一边说“是是”一边依旧忙乎着搬运,来不及戴口罩、戴帽子。

对此,孔佳妈妈说:“……我们这个大的(孩子,指孔佳的哥哥),在原来他那个(公立)学校,有一次做校服,有个学生的校服上有一根针,没卸下来。 校长直接把那一批衣服都给校服厂召回了,说厂子做的不合格,让重新弄。这事,放利民学校那都没人管。”①①2018年3月16日,23日田野笔记。

在这个事件中,家长虽然气愤,却没有形成具有影响力的集体行动。整个事件的处理透出“受气”的模样,和上面祝民门牙事件中家长的奋力争取、步步紧逼形成了较大反差。进城务工人员在城市遭遇种种排斥,他们很难有讲价的条件。校长、班主任明确的“形势分析”中,将家长和学校命运拉到同一架战车上。如果真的为此关闭利民学校,对于随迁子女家庭来讲无疑又是一次动荡和麻烦。正如孔佳哥哥所在的公立校,之所以那样硬气,至少不必担心学校因此受到撤校的威胁。利民学校这样面临生存危机的学校,已然不堪一击的脆弱。于是,无论学校还是家长,面对仅有的选择,恐怕只能隐而不发。即使形式上更换了送餐公司,那个公司可以提供相应资质证明,从送餐员邋遢疲惫的状态,怎能让人对餐饮质量放心?然而,这是利民学校、家长、学生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在这样的场景下,孩子们剩下的是无用的牢骚“不想拉稀了不吃就不吃” 和将信将疑的起哄“老师这个鸡腿没过期吧?”他们作为弱小者,从哪里学到讲道理解决问题的方式呢?

五、“学做人”的尺度

回到“学做人”的主题上,人们通常需要处理三个方面的人际互动:私人生活领域中亲人的关系,主要指家庭内部父辈与子代的纵向关系和夫妻之间的横向关系;公共领域中与熟人(半熟人)的关系,以及与陌生人之间的互动。在以上所描述的随迁子女教育生态系统的三个方面,也涉及做人的三种类型的人际互动。

在各个互动层面,随迁子女的教育生态环境以其真实的存在,表达着随迁子女及其家庭面对市场竞争、阶层压力的感知及应对方式。在家庭领域,包括随迁子女在内的家庭成员明显感受到以劳动换生存的市场逻辑,而将这一逻辑推演至极致,则生出了“门牙事件”这样的极端案例,不仅劳动可以换货币,而且人的身体价值也可以以货币标价、讨价。这一通道有可能使亲情也暴露于市场的考量。事实上,随迁子女家庭因经济再起纠纷的情况并不少见。学校,可以说是随迁子女形成“机构性相遇”最典型的场所。利民学校还算稳定的存在,和各种素质教育活动,无疑搭建了随迁子女与城市之间的接洽与探索桥梁。在这些机会里,孩子们得以走出学校和原生社区,去生态园、国家大剧院等,去感受、学习公共秩序。但同时,以利民学校为代表的随迁子女小学也正以“学做人”“ 素质教育”为口号,消解和冲击课业教学的明确标准。这为随迁子女未来学业竞争处于不利地位埋下了伏笔。学生们也以表演的方式配合着这场演出。这使得他们从小感受到机构的核心功能是可以让渡的。食物中毒事件,学生看到家长和学校的合谋失声,很难学习到与机构进行协商的规则。在以超市为代表的机构性陌生人相遇中,城市里出生的随迁子女对货币、物价的感知非常清晰直接,同时,将自家状况和城市主流消费相比较容易带来的阶层弱势感,也迎面而来。在以公园为代表的陌生人偶遇中,随迁子女享用着那些开放的公共空间,并得以窥探跨越阶层的生活方式,在实践中体会公德的要求与规范。

在家庭、学校、公共场所,这些依然生活在父母羽翼下的随迁子女,和社会生活的接触,是点滴的却是直接的。这样的生活,是随迁子女濡染期间的原生态文化。和父辈的乡村生活所依附的自然时间结构、熟人社会、相对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相比,随迁子女的生活、与自然、生产资料相处的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按照费老的理解,这也将催生人们心态的变化。随迁子女家庭无疑是在城市生活的“新轨”之中,形成了“学做人”的心态与教育生态。随迁子女家庭虽然还没有形成欲望个体、道德自我、关系人的觉察与自知[1]。但这些教育生态系统正在共同形成了他们“学做人”的模板。这幅模板里,有在公共场合的行为举止规范、有市场竞争对家庭生活节奏的直接影响、有和以学校为代表的机构相处的协商与让渡。和威利斯的“学做工”相比,稚嫩的随迁子女并没有威利斯笔下工人阶级子弟中那些“家伙们”识破阶层固化之后的自嘲又自觉,却又在嘲讽中形成一套恰恰符合工人阶级需要的“男子气概”,并在追寻中实现工人阶级的复制[12]。相反,利民学校的学生似乎对未来抱有玫瑰色的梦想。在2014年利民学校五年级一个班关于“我的理想”的作文活动中,超过一半以上的学生将医生、工程师、科学家等具有专业知识的职业设为自己的理想职业,还有11名学生将音乐、绘画等具有艺术取向的职业作为自己未来职业的取向。这样的职业理想和孩子们的父母现在所从事的洗车、开小店等工作形成了极大反差[4]。这份反差,是一份单纯的天真吗?随迁子女家长虽然忙碌,却乐此不疲。这份和家乡生活相比相对轻松便捷、收入较好的生活,成为他们守在城市不愿离去的重要理由。巨大的市场,意味着机遇。如果说,当前随迁子女的父辈从农村走出来,对市场与货币的处理相对青涩,对城市公共规则相对陌生,那么生长在城市的这一代随迁子女和市场、城市有了天然的连接。这份连接使得随迁子女更熟悉市场规则,对城市公共服务更加熟练,加上父辈的积累与传承,会给当下随迁子女城市生活带来新的起点。当然,在“学做人”的话语体系下,他们被推到学业竞争的边缘,看似热闹的校园活动和微弱的家庭支持,又在暗自侵蚀着通过学业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同时,包括拆迁等在内对当前随迁子女及其家庭的明确排斥,也难免积累对这座城市的戾气,辅以弱势的学业状态,也存在进一步被压制,甚至因此对现有秩序故意产生破坏力的可能性。

参考文献:

[1] Yunxiang Yan. Doing Personhood in Chinese Culture: The Desiring Individual, Moralist Self and Relational Person [J]. The Cambridge Journal of Anthropology, 2017,35(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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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安德鲁·斯特拉桑.身体思想[M].王业伟,赵国新,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

[12]保罗·威利斯.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M]. 刘东,彭刚,编,秘舒,凌旻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吴才茂]

Abstract: Beijing, as the capital of China, attracts a great number of migrants from the rural areas to work by its huge work market. The education commission and schools do not require the great performance on the studying of migrants children, but set the certain educational aim to learn to be human. The educational ecology system of migrants children consists of silent fellows, habitual rhythm and emergencies. Silent fellows refer to the urban infrastructure and places in the schools and communities near the migrants children, which represents the acceptation and separation to the migrants children. Habitual rhythm refers to usual habitual rhythm of migrants children in the schools and homes, which shows that the focus, frequency and pattern of the schools and teachers to train the behavior of migrants children in daily lives. And the emergencies refer to the distinctive ways to deal with the contradict of migrants. In addition, the three aspects form the new focus of educational ecology, which forms the new way to learn to be human through acceptation, separation, flowing, consolidation, market and human nature. The new way formulates the self-cognition, self-location and self-expectation of migrants children during the process to adapt the city life.

Key words: learn to be human; migrants' children; educational ec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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