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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观呈现与知识生产:以哈尼梯田为中心的讨论

2019-08-30郑佳佳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9年4期

摘要:哈尼梯田文化景观是人类实践活动的结果。景观因涉及一整套与人们的生存发展紧密联系的知识系统而不易于呈现。景观呈现是人们对景观展开的第二次创作,是对社会文化景观以及形塑景观的地方知识等进行言说的文化书写行为。片面依赖景观自身抑或高度通约的解说仍无法解决景观呈现的难题。文字及行为标识等指示性符号共同协作,真正引导文化释读极为重要。景观呈现的过程其实也是众多地方知识之间展开对话的过程,充分尊重游客携带不同地方知识的事实也是进行具有普适性地方知识生产的必要前提,有利于来自多元文化背景的人群在交流过程中不断接近并达成互相理解。

关键词:景观呈现;知识生产;景观标识;哈尼梯田

中图分类号:C95-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621X(2019)04-0014-08

引言

景观是指因人类活动影响而塑造出来的大地的外貌,景观的实质其实就是人的本质力量在大地上的显现。在此意义上,呈现景观即呈现人的本质力量,景观呈现也就要围绕着那些能够体现人与自然、人与人甚至人与自身关系的维度开展面向游客的地方知识生产。位于红河南岸的哈尼梯田因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哈尼族、彝族、傣族等各族人民“再生产整个自然界”[1]的各类行动而得以塑造。哈尼梯田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高度肯定其从视觉和生态两个方面充分阐释了“人与环境之间非凡的和谐关系”的价值。①①Cultural Landscape of Honghe Hani Rice Terraces.参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网。http://whc.unesco.org/en/list/1111(2016-09-07)[2019-03-10]。人的实践活动以及社会发展使得大地景观始终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景观变化过程往往也是人类文明的积淀历程。景观不断变化的特性决定了认识景观、呈现景观的困难。仅仅依靠凝视梯田是难以促使游客完成对梯田文化景观所蕴含的价值的认识和理解的。很多游客在此地较为短促的停留时间即是文化景观呈现难题的有力表现。

知识是人类对物质世界以及精神世界探索结果的总和,知识的实质其实就是人的实践活动的集合。知识的生产、使用、传播与接受都与人的现实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每个民族都有一整套与他们的生存发展紧密联系的知识系统。由于总是与特定的社会主体相关,知识是地方性的。当下,世界各地差异性存在的地方知识由于“遗产”等标签的获得,取得同样的身份。然而,正由于其地方性的特征,这些多样的地方知识在面向多样的外来他者进行呈现与传播时,也面临着知识生产的困境。这恰也更加说明“社会中的知识因素转向知识中的社会因素这一互补性对立主题”[2]是值得引起高度重視的。处理好景观呈现与知识生产,也就意味着引导人们认识、理解与欣赏景观及其社会文化意义。对当地社会文化景观以及在塑造景观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地方知识等进行言说的目的在于让潜在的读者即游客能够通过对这些言说的理解去认识当地的文化。呈现具有丰富的自然、社会、历史、文化内涵的哈尼梯田景观,协助游客建立对梯田地方知识的认知极为重要,通过引导游客对梯田进行审美、对梯田知识进行释读也成为了实现哈尼梯田保护与发展的最为重要的任务。

一、好欣赏的与难呈现的

在旅游活动中,人们通过空间的变换获得新的体验。几乎没有人会否认,若能够在旅游过程中完成对景观的观赏和审美,那么旅游的目的起码已经部分地实现了。对于来自世界不同地区、不同文化背景的游客而言,访问那些知名的目的地并欣赏当地的景观也就成为极具吸引力的活动。美学家通常出于对审美本位的坚持并强调艺术是无法被还原为社会性解释的[3],但事实上景观作为一种大地艺术是有迹可循的,是具有社会性的,因此,在旅游活动中对大地艺术进行解释及理解对于进一步实现旅游的审美目的是极为必要的。

哈尼梯田这个拥有千年历史①①明代农学家徐光启曾经将圃田、围田、架田、梯田、柜田、涂田、沙田合起来归纳作为七大类田制。按照徐光启的说法,梯田的特征显著,“此山田不等,自下登陡,俱若梯磴,故总曰梯田”。哈尼梯田的田制特征与徐光启的描述相符,这或许也是促使人们进一步确定哈尼梯田历史的证据。 [4]的大地艺术近年来吸引来的游客数量呈现几何级的增长趋势。2001年元阳县共接待游客821万人次,实现旅游收入1394万元;时至2008年,元阳县共接待游客58万人次,旅游创收3959091万元;而当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2年之后,即2015年,全县接待的国内外游客数量达15916万人次,旅游总收入达20899743万元。至2018年,仅1-8月全县接待的国内外游客数量就已达27219万人次,旅游总收入达378亿元。②②资料来源:元阳县旅游发展委员会。 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哈尼梯田核心区接待的游客数量增加到34倍,旅游收入提高270倍。值得注意的是,不仅国内游客的来源日趋多元化,国外游客也从过去较为集中的法国、日本等发展为现在更多的国家和地区。游客们聚集在梯田景区观景台,终于一睹云雾、村寨梯田组合而成的神奇光影画面时发出的啧啧惊叹声即是梯田景观极富魅力的注脚。持续组织的哈尼梯田摄影展、新近组织并赢得更多人关注的哈尼梯田越野马拉松国际比赛等也在表明着梯田景观巨大的吸引力。

当越来越多的大众更加日常化地参与到旅游活动中时,景观所带来的视觉冲击便就被赋予了无与伦比的重要地位。“无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自身在当今都已处于视觉(visuality)成为社会现实主导形式的社会”[5]。时代的潮流将视觉置于感官的首要地位,电影、广告、传媒、旅游等文化商品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制造着人们的审美需要。人们似乎生活在只能通过视觉实现审美的时代。哈尼梯田的声名鹊起离不开视觉审美的主导地位。先民因地制宜,随山势地形变化在缓急不一的山坡上开垦了梯田,层层叠叠的梯田最多之处为3千余级,海拔落差达千余米。当水流往河谷流淌至低海拔区域时,水分受热变为蒸气,升至高空中遇冷空气后再次变为雨水。天气的善变引起光线的变化,大大小小的梯田或笼罩在云海雨雾中,或映衬在蓝天白云之下,时而气势磅礴时而含蓄秀美,视觉魅力诱使游客做出走向这一片土地的选择。广泛流传在游客之间的有这样两句话:“再华丽的辞藻,用来形容那片土地,都显得苍白无力;再伟大的摄影师,置身这片土地,思维都会犯困。”“如果你是驴友,你不到元阳,元阳会替你感到难过;如果你是摄友,你不到元阳,上帝也会替你感到难过”。这些话语最能够说明外界对哈尼梯田的关注。当中央电视台、美国BBC纪录片等知名中外媒体将镜头对准哈尼梯田时,层层叠叠的梯田以及在梯田里耕种的水牛和村民就组成了最富代表性的画面。水牛耕田而不是机械耕田才符合大众对梯田的想象需要。很多时候,欣赏村民在梯田中的耕种也就成为欣赏梯田景观的核心内容。

毫无疑问,景观是易于欣赏的,但型构景观的知识以及景观所勾连的价值并不是容易的,往往也并非是能够依靠游客自身完成认识和欣赏的。那些有意识的专门引导综合运用了文字、图片、形象、标记等符号,组成了这片大地上特有的语言景观(linguistic landscape)[6]。①①对于语言景观,西方学界已有诸多论述。本研究中的语言景观内涵主要取自Elana Shohamy与Durk Gorter的著述。 当地政府、机构及相关的各界人士尝试对共同塑造了梯田景观的当地各族人民进行呈现,希望借此能够从生活的角度阐释哈尼梯田文化景观的知识与价值。2017年春节期间,由当地文化部门主导打造的歌舞节目《哈尼古歌》在梯田核心区推出。《哈尼古歌》分为“昂玛突节”“梯田劳作歌”“开秧门”“婚嫁习俗歌”以及“丰收歌”五个篇章,每个部分的表演试图饱满地刻画哈尼族的生活。比如,婚嫁习俗歌的部分主要就是表现了梯田哈尼族的婚嫁生活,这部分由“阿妈的歌”“女儿的歌”以及“小伙的歌”3支歌舞表演组成,介绍了包括青年男女的相识与相爱、婚姻的约定以及婚礼的习俗,其中的对歌、哭嫁等场景无疑是哈尼梯田核心区哈尼族婚嫁生活的高度浓缩。最多的时候,这个演出每天要表演3场,每一场都座无虚席。可以说展演的效果是非常好的,观赏了展演的各地观众也纷纷表达说被演员们的精彩演出深深地打动了。然而,当追问这些依然沉浸在舞台渲染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的游客关于哈尼族的生活如何与梯田交织在一起时,他们却显得茫然所失。对于此类问题,哈尼族口耳相传的古歌中其实包含着诸多生动的答案——例如,人们时常将水稻的秧苗比作“秧姑娘”,并且把移栽秧苗的农事浪漫地称为“秧姑娘出嫁”,强调说秧姑娘们是要嫁给像小伙子一样健壮的“大田”,女性的生产能力也时常与梯田、水稻以及稻田里的鱼、虾、田螺建立了联系。在当地村民的日常生活中,及时顺利地完成春天的耕种、夏天的维护、秋天的收获以及相应的各种仪式也会被视为是家庭兴旺、夫妻和睦的标志。从这个意义而言,意欲通过呈现当地各族人民的生活即用艺术的方式帮助游客完成对哈尼梯田景观的欣赏其实还具有较大的有待完善的空间。

在旅游的场域中,如果说愉悦性是旅游的本质属性,那么旅游愉悦性的充分产生却并不仅仅是可以靠视、听、触等感官刺激就可以实现的[7]。进入哈尼梯田世界的游客同样不能仅仅依靠观览梯田景观就产生足够的愉悦,游客在梯田景区停留时间的普遍偏短就意味着观览而不是理解的审美难以带来持久的愉悦。更进一步地说,要在游客有限的停留时间争取向游客充分呈现梯田景观就更加需要那些引导人们认识、理解与欣赏景观及其社会文化意义的各类指示性符号的有序呈现。

二、景观的创作与二次创作

景观是指因人类活动影响而塑造出来的大地的外貌。人的实践活动持续不断,大地的景观也就总是处于变化中,人的实践活动的丰富性恰恰成为大地景观中最富意义的一个部分;景观不仅是静态的,而且也是动态的;“动静结合的景观即是人的社会文化活动的真实面貌。景观的变迁即是社会文化变迁的征象”[8]。生活在梯田里的各族人民通过辛苦的劳动对大自然进行了初次创作,哈尼梯田景观得以形成。景观的创作过程中,自然界被当地村民赋予了意义并使人与自然、人与人建立了联系。然而,这些意义若不经由专门的凸显与解释则很难为外人所认识和理解。没有得到充分认识与理解的结果很可能是不充分的尊重与保护。引导与指示大量外来者等多样化的人群去认识哈尼梯田里的各类事物,去理解它们所蕴含的丰富的地方意义,事实上也就成为了人们针对景观的“二次创作”。

从词义看,“景”乃形声字,本义为“日光”,“观”同样属形声字,本意为“仔细看”。“景”“观”二字复合在一起,也就意味着仔细观看日光下的某物。现代汉语词典将“景观”一词解释为“某地或某类自然景色”“可供观赏的景物”两个义项。不论人造或自然,景观指向了一定的分类系统(如沙漠景观、森林景观),某种特定的景观也必然具有特定的类型意义。英语中的“Spectacle”及“Landscape”等词都可以对译为中文的“景观”。但事实上,Spectacle较之Landscape具有了更加明显的为了吸引消费而人为制造幻象的意味。徳波就曾指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独特的景观(Spectacle)阶段,即进入了景观社会。在徳波看来,在这个以消费为引导的社会中,人们生活中的一切细节几乎都已经被分离并异化成景觀的形式[9]。吸引眼球从而使消费能够得以实现是极为重要的,至于景观(Landscape)所包含的深刻的文化意义则是完全被忽视的。哈尼梯田文化景观的国际通用英语名称之所以要选择“Landscape”一词,其实就是特别强调这些景观本身是包含了丰富的文化意义的。

景观由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显现,因卷入人的活动而包含了丰富的文化意义。长期致力于哈尼梯田景观研究的学者对哈尼梯田文化景观进行了明确的界定。“哈尼梯田文化景观是在人为调控下对自然生态系统有意识地干预、调节而形成的文化景观,由森林景观、哈尼聚落景观以及梯田景观构成”[10]。“哈尼梯田是哈尼人依自然生态系统建构的农业生态系统,是高山森林、中半山村寨、低山梯田的三位一体的生存空间和景观格局”[11]。事实上,要对哈尼梯田景观建立深刻的认识和客观的评价,既需要对梯田景观的结构进行归纳也需要对景观中人类活动的作用进行分析,回溯“景观”的实质是无法回避人类活动之影响这一重要面向的。由于景观包含了人类的活动从而具有丰富的文化意义,引导人们对景观所勾连的民众知识进行认识和释读在实质上也就成为了对景观的二次创作。

当代社会技术、观念及生活方式的发展变化为人群的大幅流动提供了可能,然而,人们比以往能够更容易也更频繁地离开自己的生活前往其他地方,人们花费更多的时间欣赏景观却未必意味着真正进入了这个地方并对当地有了充分的认识与理解。对于哈尼梯田而言,很可能的情形就是来自全球各地的多样性的游客共同地不断惊叹梯田的规模与气势,也许他们能够根据宣传介绍以及模糊印象大致地将这伟大的创作指认为当地少数民族的作品。可是,梯田如何得以开创、当地民众是如何生活于此地又是如何在与自然互动过程中积累了智慧,梯田景观究竟具有何种价值才得到了联合国如此高的评价等问题却未必进入到他们的视野之中。更何况,新世纪的旅游业辐射着世界上的各个角落,甚至可以进入那些在过去完全被视为神圣的限制性领域,为的是寻找更为独特的旅游商品从而赋予游客独特的旅游体验[12]。有鉴于此,对景观进行文化释读及二次创作是极为重要的。

景观的“二次创作”从根本上将是一种新形式的文化书写行为。对景观背后的地方性民众知识、价值意义进行聚焦和刻画,将景观深刻的文化意义进行说明和呈现都是对景观的二次创作。这种再创作意味着对那些差异性的、打上了地方烙印的知识的突出与呈现。作为景观呈现的一种浓缩,景观标识是最为常见的“二次创作”。文字书写可以是标识,人们的一些行为在特定的如旅游的场域中也可能转换为文化的标识。在哈尼梯田核心区里,醒目的“哈尼梯田文化景观”、世界文化遗产logo及相关阐释是景观标识,梯田里耕作的村民与耕牛也是景观标识,村寨里男女老少在游客能够进入的公共空间中的行动是景观标识,舞台上对生活进行艺术化加工的表现也是景观标识。景观标识之所以是重要的,就在于若没有此类符号,深刻而丰富的景观文化内涵就难以为大众游客所理解。

梯田区各族人民的自然崇拜是哈尼梯田景观文化体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山神、田神、水神等自然崇拜及相关禁忌的实践使当地人长期保护着哈尼梯田的景观格局。对自然崇拜文化事象的呈现有益于游客深化释读梯田文化,这类文化事象没有得到呈现则不宜于游客深入释读梯田文化。哈尼民俗村中也不乏对此类自然崇拜的介绍,如大鱼塘就设立了如下几个标识。

在每年“库扎扎”的第一天早上,“咪谷”代表村民在祭祀房祭祀天神地神神仙后,每户均要杀1只红公鸡,在自家的祖业田入水口祭祀梯田神,祈求田神保佑无病虫害灾,稻丰鱼肥、人畜兴旺。

水是哈尼族自然崇拜的主要对象之一,所以每年“昂玛突”祭寨神,第一桩事是祭水神,举行祭祀活动时要用1只公鸡和1只母鸡,并用蔑片编织一只蔑箩筛样大的螃蟹,用竹杆挑着插在泉水边作为水神的象征。为求水神保佑流水不断,人畜饮水甘甜安全。

哈尼族认为一个聚居区域内,有一主脉统管群山,认为这主脉、山峰有神灵司管本辖境内风调雨顺,人盛年丰。哈尼族联合村寨祭祀山神,祈求山神不要施威发怒,保佑方圆数百里的哈尼族村寨风调雨顺,要五谷丰收、六畜兴旺、人丁昌盛。

这些描写与介绍似乎也成为了梯田核心区民族村寨进行宣传的范本,在新近打造建成的传统村落里也多能见到类似的解说标识。这些做法无不表明着,哈尼梯田景区确实非常重视对自然崇拜的强调,地方政府与相关机构也努力在游客中心及重要的观景点大力宣传哈尼梯田景观“森林-水渠-村寨-梯田”四素同构的价值。然而,这些被固定下来的解说方式事实上与村民的实际生活难以直接发生联系,村民们实践自然崇拜的相关仪式有特定的时空条件,因此,游客即使日常化地进入村寨的物理空间,却未必能够见证仪式场景,即便刚好赶上了仪式,也很有可能因为没有得到针对性的解释或阐释而难以理解其内涵及意义,更难以将其与梯田景观进一步联系起来。

正如“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般依赖单一的视觉观览或者那些高度象征的、难以与实际生活进行关联的文字解说是难以实现“意图定点”的,“符号发出者如何让大部分接收者的解释落在某一点上的问题,也就是说,如何让接收者大致上接受发出者的意图意义?这就牵涉到发送者如何利用语境的预设安排”[13]。游客观览哈尼梯田并惊叹人们在大自然身上运用了鬼斧神工的创造力,其实也非常需要在专门的、全面的引导下进一步认识哈尼梯田景观得以延续的根本原因及内在动力。人们获得的关于一个地方的知识与如何獲得它是分不开的。“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总是打上地方的烙印”[14]。基于此,那些经由哈尼梯田当地民众世世代代探索、积累而形成的丰富的形塑着梯田景观的知识若能够以游客能够理解、乐于理解的形式面向游客进行呈现,也能够在较大程度上帮助游客形成对哈尼梯田景观的更深入的认识。

尽管困难重重,“二次创作”的目的始终在于协助景观欣赏者建立真正的审美。很多状况下,人们错误地认为将游客引向对梯田景观的观看即可,故而没有进一步地对梯田景观做出意义阐释。但是,只有建立了真正的理解,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审美。审美“并非仅仅承载欲望和信仰,而是在个人身上烙下集体感官的共同印记”,审美可以“让个人游移不定、难以捉摸的感官”在“社会共同体之中”稳固下来[15]。通过景观标识等指示性符号呈现哈尼梯田景观及其价值,有益于梯田景观审美的实现,也有益于促成意义的共享从而促使共同体的建立。

三、通向普适性的地方知识

海德格尔指出,“走向遥远生活”之时,人们使自身显现。这一哲理被运用到旅游之中时,便被指出,旅游是“人存在于世界上的一种方式”,是“诗意地栖居”[16]。环顾当下,旅游确实也越来越多的成为了促进国际合作、推动现代化进程、促进国家经济发展和繁荣的重要手段[17]。旅游之所以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事实上也与旅游活动中多元丰富的地方知识进入人们的视阈并不断促使人类知识的增长有关。从共同体的视角来看,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中,“不同的文化成份为促进知识的增长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资源”[18]。从其本质来看,进入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文化空间中完成旅游活动其实也是不断认识当地民众知识的过程。格尔茨将这些知识视为一个文化体系,将之称为“地方知识”。总的来说,地方知识涉及“在知识的生成与辩护中所形成的特定的情境,包括由特定的历史条件所形成的文化与亚文化群体的价值观”[19]。因此,重视地方性知识,其实就是尊重文化多元存在的事实。人们在“走向远方”之时,也恰恰是因为与多种不同的地方知识发生了碰撞,从而使自身得以显现。

对丰富的地方知识的“深描”有助于克服全球化对地方差异性的夷平。全球化曾被指出消极影响,认为催生了“Non-places”(无处所)这种无聊产物的出现,因为这种空间由于可以复制到世界上的任何角落,因此不具备特殊意义,甚至没有记忆价值[20]。尽管如此,人们也越来越承认,在日益密集的社会交往中,对意义和价值的追问也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人类智慧在哪里集中,财富就在哪里聚集”,人们必须与之联系的并非邻居,而是那些共享意义、文化和其他利益的人[21]。生活在不同区域的人们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知识体系。知识总是表现出地域性的特征。这就意味着,进入一个地方并真正认识、理解与尊重当地的民众知识显得愈发重要,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本身拥有的知识在进入新的地方之后也许会面临着不足以应对新问题的可能,还因为知识共享有助于促使共同体实现的可能。游客进入哈尼梯田后,由于对哈尼梯田各种常识等的缺乏,很可能变成了缺乏某种文化体系(即地方知识)的人,也就是说,“当我们说一个人缺乏常识……是指他拙于应付他所面临的日常生活”[22]。

捉泥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每到春耕时节,当地人习惯于在夜间到梯田里捉泥鳅。他们熟知每年3月底4月初,气温升高,正是泥鳅交配排卵的时节,平时难抓的泥鳅会躲在泥地的表层里。如果仔细在春天的夜晚望向梯田,便能发现到处都闪烁着手电筒的光芒。这每一处光的背后,多半立着三两个拎着小桶(或背篓)、手拿捕捉工具的男人和女人。这些往往跨越性别、代际和家族的捉泥鳅组合聚精会神地望着田里泥下的一举一动,水面下的一个水泡可能就是最佳捕捉猎物的信号。大家也并不会轻易就喜形于色,直到第二天清晨,这些头天晚上在田边辛苦作业的人们才会不再按捺兴奋地告诉你,到底收获了多少泥鳅。一群外地游客在他们入住的视野非常开阔的客栈观景台上边享用晚餐边欣赏梯田夜景,当看到梯田里星星点点的手电筒光时,他们有的以为那是一种梯田里的高科技“装置”,有的误认为那是“哈尼族男女青年在约会”,待得知那是当地人在梯田里捕捉他们此时正在享用的美味时,游客们决定请客栈里工作的年轻人带着他们一起加入那捉泥鳅的“队伍”。因为缺乏对纵横交错梯田的常识,也可能是准备不够充分,这些游客或因为不适应田间夜行而缓慢前行、或因为踩到湿滑的田埂摔倒在田里、或因为急不可耐出手而让泥鳅溜走了,一群人在田里摸爬滚打了两个多小时却没有抓到几条泥鳅。当然,因为看到了彼此从平时生活中游刃有余的闲适瞬间进入了在梯田里捉襟见肘、黔驴技穷甚至相形见绌的境地,大家也忍不住开怀大笑。充当向导和辅导教师的客栈工作人员此时也在游客们的发问里自然而然地向大家介绍梯田里和田埂边能够找到的美食,梯田一年中的变化以及人们在不同时节的劳作也包含在其中。这群客人中几个曾在乡村长大还有曾到其他乡村地区工作或者旅游过的人尤其感慨,跟大家分享起了当时当地的田间美味。可以肯定,游客们在这一趟临时起意的行程结束时并非两手空空,他们迎来了更多收获。游客对手电筒灯光的想象与他们自身所携带的知识以及对当地民众生活的印象有着密切关联。当他们真正走进梯田时,却发现了过去的知识未必行得通也无法得到充分施展,而新的地方知识还有待“体用”、有待反复的实践和操练才能达到得心应手,真正体会了泥鳅来之不易时却又更让他们增加了对梯田及作为梯田缔造者的当地村民的认识与尊重。而整个过程,就是多种地方知识及不同文化碰撞、沟通与交流的过程。

哈尼梯田世界中“他者”的进入以及旅游场域的确立,对于制造有效秩序、协助不同文化人群间互动从而扩大交往关系方面提出了要求,从哈尼梯田已经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屹立在世人面前方面而言,呈现梯田景观所具有的突出意义和普遍价值也是亟待解决和完善的事情。在世界文化遗产的语境下,似乎梯田世界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应该折射出文化的意义,然而,依靠景象自己进行展现、由游客在缺乏引导的情况下完成观赏是极不宜于遗产价值的呈现的。从根本来说,从更高的认知程度上对一个形象进行精神加工,而不是停留在简单的感觉和选择,这意味着必须全神贯注于视野中的既定目标,发现它的意义,而不仅仅是完成一种观察行为[23]。在这个意义上,哈尼梯田向外述说价值及意义的最直观的方式就是各类文字式的景观标识的建立。

景观的呈现难题最为集中地表现在文字景观标识中有意生产的地方知識难以与日常生活形成有效的照应关系。固定的、指向性非常明确的文字性标识解说原本旨在对村民的梯田生活以及梯田景观进行主题式的抽离与凸显。但是,地方知识作为一种文化体系其实也是整体性的存在。地方知识本来是完全蕴含在梯田生活之中的。已有的实践表明,可以使用专门的文字景观标识面向游客对系统的地方知识进行专题呈现,可以在民族村寨空间中引入水碾、水磨等更多的物象组成文化展示点用以说明梯田民族在处理好与大自然关系方面的智慧,然而村民的日常生活却不可能围绕这样一些主题进行重组,即同样也以专题式的形式对游客进行呈现——若日常生活要反过来对景观标识意欲生产的地方知识进行证明则会引起本末倒置。日常生活中必然包含了能够彰显这些地方知识专题的片段,但同时又远远包含着更多的东西。文字式的、具有高度通约性的呈现事实上是为了使村民们包罗万象的日常生活以凝聚的地方知识生产方式得到来自异文化的他者们更多的认识与理解。

景观呈现难题的解决需要文字及行为等多种形式的景观标识的协作,有赖于复调呈现。将地方知识搬上梯田舞台进行表演即是弥合地方知识生产与呈现实践中文字呈现与日常生活鸿沟的尝试。2017及2018年连续2年,当地政府组织了“开秧门”梯田实景演出。2017年的展演过程中,“祭田神”“叫秧魂”等仪式被穿插到插秧表演以及国际哈尼族服饰展之间,最后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苏拉乌拉”(回来吧,秧魂)的呼唤声结束。由于担心外地游客尤其外国游客们难以理解仪式,2018年的演出进一步压缩仪式的时长,更注重凸显村民们仪式结束后在梯田里的欢愉——共同在大自然中劳作后举行稀泥大战,以此彰显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的和谐。展演既能够克服日常生活的琐碎、力图以艺术真实程式化地展现梯田文化,又能够突破传统年节的固定时间。这在极大的程度上有助于为游客等外来人群创造较好的文化理解氛围。但是,文化展演的运行本身不可避免地受制于经济成本问题,这种局限性也会在无形中消解地方文化的传统神圣性——游客群体对审美乐趣以及真实体验的渴望驱使着旅游业不断商业化,一切事物、地点甚至体验都可能成为潜在的旅游商品,因此宗教也不例外[24]。展演的组织者在苦扎扎以外的时间要求村民表演祭祀活动、要求村寨时刻开放哈尼村寨中最为神圣的空间寨神林,这些都是民族文化的神圣性在展演中受到损害的表现。

为了避免面向游客的地方知识生产由于景观呈现难题意外陷入失败的“意图定点”泥沼,文字标识、日常生活与展演更加需要尽可能地建立起互补、对比与照应的关系,尽力呈现并阐明哈尼梯田景观的内涵、价值与意义。景观标识需要对地方知识进行阐明及阐释,而且,这种阐明及阐释应该关注并尊重信息接收者来自多种不同文化背景的事实。景观标识对景观进行二次创作的过程,其实需要充分尊重其潜在读者(即游客)本身所携带的不同的地方知识,考虑到这些现实才能在众多地方知识之间展开对话,最终确保哈尼梯田的地方知识得到更为深入和全面的理解与尊重。景观标识展开知识生产的过程,恰也是通向普适性的地方知识得以生产的过程。

四、結语

传统上,哈尼梯田这个自然世界中的一切存在与事实,“日月星辰、天空……以及它们的所有现象和要素,联通所有非生物体、植物、动物和人”,都被划分、标注和指定到一个单一而整合的“体系”的固定位置上[25]。如今,诸多新生的“力量”不断注入这个特定时空中,梯田新的时空格局也为此不断获得新的意义,新的整合的时空格局需要为一切存在与事实提供某种“位置”。景观呈现与知识生产顺利与否,决定了更多的“文化他者”能否在梯田的时空里获得认识与理解的位置进而赢得融入的机遇。对哈尼梯田内部的知识进行外部化表述,事实上也是为众多地方知识提供碰撞、交流与对话的机遇。

人与鸟兽虫鱼不断区分开,其中一方面就表现为人不断获得并拥有了发明创造、运用与理解符号的能力,信息的传递、知识的积累、智慧的培养以及真理的探索都离不开这种能力的养成。创造符号、运用符号与理解符号等实践活动都是人的文化创造性活动。人的创造符号、运用符号及理解符号的活动轨迹同时也保存到了大地景观的变化之中。现代社会景观变化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大地上引导外来者进行文化释读的各种标识的出现,并且,人们进行的引导文化释读的行动本身也成为大地上新的景观。引导人们认识、理解与欣赏景观及其社会文化意义,对当地社会文化景观、形塑景观的地方知识等进行言说的目的在于让潜在的读者能够通过对这些言说的理解去认识当地的文化。作为对景观的二次创作的景观标识不断推动知识生产、实现知识传播,符合人们的创造符号、运用符号以及理解符号的本质属性,同时也促使人们承认多种地方知识并存的事实并在交流中不断接近和实现相互间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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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兴禄]

Abstract: The cultural landscape ofHonghe Hani Rice Terraces is the result of human practice. Landscape is not easy to present because it involves a set of knowledge systems closely related to people's survival and development. Landscape presentation is a second-time creation of landscape by human; it is also a cultural writing behavior of expressing social and cultural landscape and presenting local knowledge which helps shaping the landscape. The landscape itself or highly consensual interpretation still could not solve the problem of landscape presentation. It is very important to guide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through the collaboration of indicative symbols such as characters signs and behavioral signs. In fact, the process of landscape presentation is also a process of dialogue among differentsystems of local knowledge. Fully respecting the fact that tourists carry different local knowledge is also a necessary prerequisite for the production of universal local knowledge. It is beneficial for people from multi-cultural backgrounds to constantly approach and understand each other in the process of communication.

Key words: landscape presentation; knowledge production;  landscape signs; Honghe Hani Rice Terra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