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开出宅院的花[短篇小说]
2019-08-22卢国巧
卢国巧
一
冬天风扑簌簌,扑簌簌,在那喊,在咆哮。屋前屋后的片片竹林、院落里掉光叶的果树、菜畦里的蔬菜结了冰,挂上了银条儿,半空一泻而下。
黄泥土做的墙,开了大裂缝,虽用黑黑的牛粪加糟糠糊上,可还是通风透亮。屋顶黛色瓦片下瓦楞间缝隙一条条,加之衣服、被褥单薄。容奶奶很冷,冷得腿脚发麻,她的心更冷。寒冬腊月了,没钱给三个孩子买布缝衣裳,也没能力给公婆的棉衣添棉花……陷入沉思的她,忘记了自己在厨房切菜,手指一阵生疼,望去流血,才把她拉回现实。看一眼灶塘前添柴火的丈夫,叹一口气,哭着跑去房间找针线筐,用碎布包好,又用缝衣的线,一头用嘴咬着,另一头用右手拉着缠上扎好。
北风呼呼刮过,一阵比一阵强烈,远山人迹罕见,连村庄也寂静了下来。倒是孩子们的世界还鲜活着,一会儿围着火炉,一会儿跑去屋外,抬起小棍敲打一泻而下的“冰链子”,落地的清脆之音像极了孩子门爽朗的笑声。
深秋一过,寒冬来临,村里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推石磨,踩咯吱做响的石碓。石碓,木头做身,石头做碓窝,组合制成,所以踩起来吱吱响,歌儿般悦耳动听。
玉米粒碾碎去皮,浸泡,磨成浆汁,纱布滤过渣,装进丝带,掉、压脱水,掺和干米面,搓、揉、筛、上屉。哪一流程不耗时费日?她家,更是。她与外人接触的少,日常又不结良缘,没人约一起,每一道工序,只能一家人完成,老人、孩子齐上阵,忙得手忙脚乱。每到此时她很是懊恼,恨自己没能力,害得老人、孩子也吃苦。为此,她偷偷抹眼泪,也尝过眼泪的味道,苦、涩、咸之,自从嫁进宅院,她每天都想着逃离,可看看公婆,看看她的男人,又怎忍心,抛得开?
寒冬腊月的村寨是热闹的。做饵块粑、杀年猪,乔迁、嫁娶,哪里都成群,你一言我一语,有说也有笑。勤劳的娘亲、婶婶们不停地往灶塘添柴,揭开竹盖子,热气腾腾,熏得厨房瞬间变仙界。进进出出,日子像灶塘里的火样红红火火。蒸好的饵块饭一盆盆送往清洗干净的石碓窝里,智慧的叔叔、大伯们,脚一下一上踩着积木,咯吱咯吱,传出很远。石碓窝里的饵块饭舂细后,取出放到准备好的桌上,年轻力壮的叔叔们用擀面棒揉搓制成方形饵块粑。
又是一年的寒冬腊月,天上飘着雪花,不一会儿大地银装素裹。故乡甚少下雪,老人、孩子觉得稀奇,纷纷离开火塘,跑到屋外嬉戏,陪孩子们滚雪球、打雪仗、堆雪人……寂静的村子立刻沸腾起来。唯独她家宅院没发出石磨声、石碓声,也没宰杀年猪的惨叫声。只因院里的老妇人,她的婆婆病入膏肓,全身浮肿,要流出水来似的。多方求药无果,已散尽家财。哪有心思和钱储备年货?
春天的清晨,迷雾重重,乌云密布,好似天空大怒,欲将降罪于人间。忽然从宅院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当地习俗:哪家有人过世了放鞭炮告之他人,村寨人便主动上门帮忙办理丧事)。
她忙里忙外,顾不上孩子,两位不懂事的女儿,在村里扬言说她们的奶奶死了,可以吃肉、吃豆腐了。听到这话的容奶奶,很是生气,把两个孩子叫回院中,狠狠地打了一顿。其实,她生的是自己的气,恨自己无能,没能教育好孩子,打着打着,她哭了,哭得一塌糊涂,转身回房间,瘫坐在地上,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丈夫是他人口中的“憨包、日脓包、怂包”,吃饭做事没有一样不让她操心的。每日大清早都能听到她叫丈夫起床的唠叨声,有时加一句老的少的都让我操心。病榻上的婆婆,就她日日为其端茶送水,直到撒手人寰。公公只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懂得照顾老伴。
眼下,丧事全落在她身上,她怎会不着急?孩子还四处嚷嚷说可以吃肉,她怎会不痛彻心扉?打在孩子身上,却痛在她心头。
村子虽小,但应习俗死者为大,大家不计前嫌纷纷站出来帮忙料理,按当地习俗一步一步地把老人送上山,葬礼虽简,但未遗漏任何程序。当儿媳妇她的倒比儿子还贴心,更疼爱公婆。
孝顺的容奶奶在守孝期,担起做儿子的职责与孝心,按家族习俗,一七、二七烧纸钱到七七,满白天,满周年到满三年,黄泉下的婆婆倒也该心满意足。
自从她嫁入,两位老人虽穿得破旧些,但足以做得到干净整洁一些。把好吃、好穿的留给老人和孩子,甘愿苦了自己,也绝不让家人风餐露宿。
田地里庄稼种了一季又一季,圈里牛马也成群,辛苦自不用说,但生活却一天比一天过得滋润。在她的努力付出之下,日子逐渐平静下来,还算衣食无忧,给家里添置了电视、沙发、饮水机……让公公、孩子过得更舒坦。
二
遥望四周,乡村四面环山,一出家门,就能见到美丽的风光,碧绿的山,色彩鲜艳的野花,把这缤纷的世间染得更加绚丽。山涧的溪水,清清的,凉凉的,要是用手捧起喝一口,瞬间感到心旷神怡。最美的是那金黄的农田了,远远望去,就像一片闪闪发光的大海,在微风下,荡漾着金黄的波浪。
光阴荏苒,风烛残年的公公,怎奈岁月的洗礼?
过去,她的公公一直很康健,连感冒药都不曾吃一粒。关于他的记忆,最深的是在雨季,他披蓑衣戴斗笠雨中进进出出的一幕幕。夏天的雨一场接一场,动不动就砸下来,藏躲枝叶间一般,一阵风过就抖落了下来,很是频繁,有时会持续数天到一周。
下雨天,在家做家里的活,饿了煮饭吃,牲口就不一样了,要是不牵出去,哪能吃到田间地头带露珠的青草?心疼牲口的公公叹口气,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牵着耕牛行走田间地头,好让耕牛啃食鲜美的青草。蓑衣斗笠换了一件件,旧的挂墙角,载着他一身的辛劳,一辈子的记忆,他总是舍不得丢,尽管容奶奶说了很多遍。老伴在世时,他披的蓑衣、戴的斗笠,都是老伴编织的,现如今人已不在,如今只能睹物思人。
风里来雨里去,他的身体一直安好无恙。如今,不知是他老了,还是过于思念老伴,却病魔缠身。就在秋天,身体健康的公公一病不起,四处投医未果,病情越来重。深秋还未入冬,几声鸦鸣,宅院平添几分薄凉、凝重。
村里一片丰收景象,小径上人来人往,忙忙碌碌。见面打招呼就问你家收了多少袋稻谷,多少袋玉米,我家收获了多少,某家又是多少。乡里相亲的,加上人家稀少,村里老人小孩都知道她公公病倒一事,与她家人打招呼,问的都是“他老祖怎样,好些没?”
载着丰收喜悦,家家户户紧密锣鼓地筹备着过中秋的礼品、膳食。宅院中的人呢忙着给老人请大夫,一批又一批,中药治疗的,西药治疗的,中西医结合治疗的,就是不见起色。别家院里欢声笑语,唯独那老旧宅院里传出的是病痛呻吟……
病急乱投医,也不知是谁给容奶奶的建议,她居然相信了迷信,从很远的地方请来巫师,在宅院里闹腾了一周之久,杀鸡宰鸭,做法事,又是请神,又是送鬼。把所有能为病倒在床的公公所做的事情,二话不说统统做了一遍。
那年月,交通闭塞,加之家家贫困,即使病到死都上不起医院。很多人都劝容奶奶放弃,一个外来人能做的都做了,已是仁至义尽,好不好就看老人的造化,老天爷的安排了。她眼泪鼻涕一把,对村里人摇摇头说:我不能放弃,婆婆之事已经很让我遗憾,公公之事岂能听之任之,还发誓要坚持医治公公到最后一刻,即使倾家荡产。
只要听说好的草草药药,她都毫不犹豫,立即找来做给公公服下。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做法事真的管用,抑或是下对了药。卧床数月的公公,终于下床,在宅院里走动,驱赶进堂屋的鸡群。
天空湛蓝湛蓝,麦田青青,分蘖,抽穗,灌浆,有序进行着,油菜地也跟上节拍,分枝,开花,蜜蜂嗡嗡。她的公公是个忠实的庄稼汉,坐在院落里掐指一算,也是来年之春,诚然在这美好的时光里,他想外出走走,看看宅院外的世界。站在院门口,放眼望去,远山青绿,屋檐下燕儿成双,一切还是那般美好。唯独自己形单影只,目光呆滞地望着埋葬老伴的方向,回想当年他们拜堂成亲时,她还是一个娇羞的姑娘,宛若那粉白粉白的桃花瓣,水灵灵的,嫩生生的,如今却天人两隔。叹口气回到院中,零落的杏花迷人眼,抬头望去,枝头花儿跃动,忆起老伴津津有味吃杏子一幕幕。如今,只能让孙子捎两只杏花到老伴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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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等待青涩果实成熟,等待病痛消除,挑选几枚饱满色泽圆润的杏果供奉墓前,陪老婆子说说话。他看着院中的杏树发呆,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等到性命终止,求与老伴合葬,在墓前种一地的杏树。
一股脑想到这些,他板着手指算,枝头花谢,果实成形,子房膨大,情色果实变黄,收集果实,种下种子……
他谋划着,比划着,一幕幕呈现脑际。
硬朗壮实的庄稼汉,历经一场病故,瞬间老了几十岁,眉毛、胡子一夜间全白了,背脊越发佝偻。蓑衣斗笠搁置一旁,耕牛只能在圈里打转、鸣叫,无不深深地触碰他的心弦,很想牵出去,让其活动筋骨,可他实在牵不动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拍自己的大腿。
好心的容奶奶多次力劝,不让他做家里的日常琐事,唯独让小儿子牵着他去墓地看老伴,还答应过世后与老伴合葬。
在孙子的陪伴下,他行动比思想快,才两三年的光景,墓地长出一株株青葱的小杏树,碧绿的叶片随风翻飞着,时光静静流淌,无声无息。
三
深秋入了冬,腊梅花儿枝头零零碎碎开,红的、粉的、白的雀跃枝头,娇羞灿烂无比。
故乡道路修通,车辆进出做买卖,乡村生活红红火火。多数家庭买了电视、碾米机等家用小型电器。容奶奶懂得俭省开支,自然是多数人家有的也不缺。
年尾,人们忙碌着置办年货,做饵块粑,杀年猪,买炮竹、香纸、添新衣,她也一样不落地置办着。忙着忙着就年三十了,家家户户烟囱里冒着袅袅青烟,随风飘摇,直到化为乌有。村庄里散发着熬猪头与猪尾巴的香气(当地习俗年三十晚要用猪头与猪尾巴祭祀祖先)。祖辈习俗大年初一至十六,不驾耕牛,不动用机电,贴纸钱封存,电视、手机除外。要是避不开,一定要用,也得插香、燃烧纸钱购买之。容奶奶见米缸见底,预计吃不过正月十六,拿袋子上楼,从谷仓里装满袋稻谷粒,挪到碾米机前放下,闸刀一拉,机器嗡嗡作响,金黄的稻谷瞬间变成白花花的大米。
妇道人家,上学少,知识文化浅薄,不太懂用电常识,刚到一半,机器突然停了。闻到塑料糊臭味,寻味望去看见连接电表的总线路起火,看到这一幕的容奶奶,手忙脚乱她搬来木质楼梯搭土墙上,爬上去用湿手巾抹起火的电线,被电触到,整个人从楼梯上滚落,院心又是青石板铺就。幸好她的儿子念过几年书,懂得些生活常识,及时把她送进医院。医院的检查结果是摔断右腿,身躯受外伤不严重,头也无大碍。她考虑医疗费用,又不要命,提出转入一家中药治疗的私人医院。即便如此,医药费还是东奔西凑,儿子回村里挨家挨户借钱。好在有那么一个儿子,否则家里的事,家人也真不知如何面对,她又岂能安心在医院里医治。儿子为她端屎端尿,家里医院两头跑,要照顾家母,还要让家里人过个像样的年。还好她已把一切安排妥当,饵块做好,肉用盐巴腌制好,年货买到家。只要儿子把东西摆出来,交代清楚,做些简单的饭菜家里人还是会的。
年还未过完,憨包丈夫就驾上耕牛,拉着牛车上山挖蕉芭芋(美人蕉的一种),块根可磨粉做凉粉、粉丝的植物快跟。每天挖四五袋装上车,拉倒二三里远的地方,卖给打粉商贩,商贩子看他本分好欺骗,总少算斤头。逢人打招呼,说他去挖芭蕉芋,多少给跛脚凑点钱。
清晨起床下地,带上两个二十几老几的笨女儿,说说笑笑,中午回家吃家父做好的简单饭菜。一天又一天,日子叠日子,悲痛之余还算平静。
那天,天空阴沉,没有一缕阳光,他们依然下地挖芭蕉芋,把耕牛拴住,丢些些干稻草,便安心地挖蕉芭芋了。刚离开母牛的小牛,不知是恋伴还是它口渴了,挣脱木桩跑了,他们三人都没看到。天空渐渐暗沉下来,不知道时间的他们,直到暮色降临,才迟迟收工,装好车去牵牛,拉车的牛却没了踪影。
天空降临的帷幕,从天边袭卷过来,越来越暗沉,恰逢年初开春夜黑,山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只好带着孩子下山,回到家已经是七八点钟左右,顾不上吃一口热饭,拿上手电筒赶到干活的山里,循着足迹、声响,把整座大山翻个底朝天。功夫终不负有心人,在密密麻麻的树丛里找到那头桀骜不驯的耕牛。
他毫无怨言地把耕牛牵下山,载着大袋小袋满满一车子芭蕉芋,黑灯瞎火的赶往卖地,店家已洗漱睡下,听到有人呼喊称秤,只好无奈起床穿衣,姗姗来迟地推出秤帮他称。事后,人们问及他为何不是次日再去。他回答:次日还去挖,免得耽搁时间凑钱给医院里的跛脚。
天气渐渐转暖,一树洁白的梨花,满树粉红的桃花,纷纷零落葬山水。容奶奶的脚却没有明显的好转迹象,俗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粉碎性骨折,得把骨头接上,慢慢愈合,为了节约钱,选择中药治疗,那效果自然慢得多,真能眼巴巴地望着日子从老黄历里一天天被翻过。
十六天的年转眼即逝,四面环山的村庄开始热闹起来,人们纷纷脱下新衣,家家户户卸下锄头、犁耙,忙着春耕、播种。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不下种,秋天收什么,来年吃啥、喝啥?“那容奶奶家咋办?”这是村里傻孩子追问娘亲次数最多的问题。诚然也不能耽搁,随季节下种,小儿子张罗着。
容奶奶住院到盛夏,秸秆腰间挂上红触须,稻田粉白花儿簇簇,村庄散发着熟悉的味道。她等待已久,如今闻到了,心里无比踏实。只是苦了孩子家里、地里、医院奔来赶去。
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她怅怅地叹了口气。医治好的右脚短一截,走起路一瘸一拐,背不了重东西,也干不了重活。她比谁都清楚,医生一字一句叮嘱的。
四
容奶奶看着儿女们长大成人,每每告诉自己别着急,只是缘分未到。村里同龄的姑娘小伙该嫁的嫁了,该娶的也都娶了,有的连孩子都会背猪菜、砍柴火了,她能无动于衷?四处找媒人说亲事,桩桩件件没头绪就黄了。智慧不如人,家境又贫寒,谁家会与此结亲?
祭品奉上供桌,焚香、烧纸钱,容奶奶很庄严地跪祖宗牌位前:“娘呀!您在那边可安好?如今您的孙子、孙女们也长大成人,怪我无能,无法让他们及时成家。您要泉下有知就给儿媳指条明路,让他们尽快成家,给我好抱上孙子……”
“容奶奶……容奶奶,你快开门,我有好消息告诉知。”咯吱一声,她打开木门,见是喜婆,招呼进门,端来茶水。“喜婆婆,你刚说有好消息告知,不知何事?”
“你瞧瞧我这记心,老了不中用了。我是来告诉你:有户人家托媒,让我给他儿子相一门亲事,对方要求:女方身体健全,能持家劳作,样貌、个子不挑……”容奶奶笑出了声,睁开眼一看黑灯瞎火的,用手摸摸在床上,空欢喜一场,原来是梦。
彩礼、礼节什么的可不要,只要有人家接纳我的儿女。思来想去的她,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这一夜彻底失明了,公鸡打鸣,狗吠,远远的,近近的,一阵又一阵。
她给大女儿取其名曰:明珠,不外乎是希望她像明珠般璀璨夺目,熠熠生辉。未能如愿,智商低于常人,未能按婚配年龄出阁,呆在闺中三十老几。三番五次托人做媒,连黄花菜都凉了,还围娘亲身边打转。好心的亲戚有个四十老几的侄子,牵线搭桥,嫁给了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嫁过去帮夫家生育俩女娃,早晚烧饭菜,喂鸡鸭,恰好公婆离世,不用操心老人头疼脑热的,一家人的小日子还算滋润。
二女儿叫明君,希望“鸡窝里飞出只金凤凰”,载着她走出宅院,走出大山,到外面看看精彩纷呈的世界。结果又如何?还不是黄毛丫头变成黄皮大姑娘,一年又一年生活在宅院里,只会在孩子堆里嬉戏打闹,常吹一口清脆响亮的口哨,惹来旁人取笑“无知”。
倒是只有娶不着妻的男人,没有嫁不出去的丑女。再说了她的二女儿又不是丑八怪,长相还算顺眼。最后也是与亲人结亲,姐姐出嫁两年后,她也给二女儿披上了红嫁衣,含泪送出了阁。男方家清贫,一穷二白,担心女儿吃苦的同时又渴望她与别的女人一样能相夫教子。只好忍痛割舍,让其嫁到很远很偏僻的村庄过日子。
二儿女热情,不懒惰,智商低点,知识礼貌差点。为夫家生育一儿一女,婆婆欢喜,深知她本性如此,容忍其不好,矛盾也少,日子清苦但安稳。
小儿的降临,让容奶奶看到希望,如寒冬腊月里的暖阳,为其取名曰:明阳。期待有朝一日能过上与他人同样富足的生活。她把这美好的期许寄托小儿身上,其实是在自欺欺人。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她的孩子不哭也不闹,三岁了也不会和其他小伙伴玩,在自家院里玩泥巴。七岁上一年级,一年下来连最简单的汉语拼音也不会拼写,只会写阿拉伯数字一到十。性格孤僻,没有朋友,如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任人宰割,挨打、交保护费、帮人背书包……
小儿,一年级读四年,二年级读三年,三年级读两年,四年级读一学期就回家了。容奶奶叹气、伤怀,看看孩子身上的伤痕,想通了,随了意,自己多教教农事,也不至于饿死。一个十五岁的大人坐在十来岁的孩子中间,冷嘲热讽“大笨蛋、大憨包……”听着都心酸,更何况一个孩子?
容奶奶心里酸酸溜溜的,暗下决心改变小儿命运。求学之路行不通,就子承父业,做个老实本分、地道的农民,将来能安生度日。为此每天带小儿出门干活,教他耕田种地,除草、施肥、打农药、收割,他果然学得快,成了左膀右臂。
木讷的明阳,三个孩子中算聪明懂事的,家境寒酸,家人又没本事。熟知家事,日子又过得去的人家,谁愿把聪慧、适龄姑娘嫁到宅院?这事只能等,急也没用,还得有人愿意。找对象结婚生子,不是做买卖,喜欢买下,不喜欢卖了,需得你情我愿。
“婚事、婚事,我儿的婚事。”她不知与多少人说过多少次,左邻右舍的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她还在喋喋不休。媒婆一拨又一拨,红包一个又一个。功夫不负有心人,媒人搭桥牵线,结识了一位娘亲难产过世,爹爹一手带大的女娃子。爹爹嗜赌,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哥哥娶妻等妹妹出嫁的聘礼,谁能出壹仟陆聘金,让其女儿嫁与谁。媒人说得直:姑娘自幼命苦,识字也不多,知识礼貌欠缺,需过门后慢慢教导。好在是个干活能手,自幼在地里、锅边转。你看中意的话,就带儿子去一趟。
喜极而哭,容奶奶当即塞给给媒婆一个大的红包。黑暗中看到烛光,心灰意冷的她顿时充满了希望。
容奶奶担心姑娘被人抢走,次日清晨起床,叫来村里的屠宰户,把两头壮猪以女方家聘金数卖了。含泪帮人家送走,回到院中,看到儿子那高兴劲,她点点头,心里乐滋滋的。
第三日,叫上媒人,带着儿子,买上东西到女方家说亲。姑娘他爹见人上门说亲,特别高兴,很爽快地答应了亲事,重复提了要求,也说钱到走人。听到这话,她心里更有底,当即把钱数给了亲家公。
姑娘跟着婆婆、丈夫来到宅院。有些做买卖的味道,交钱交货,容奶奶觉得这儿媳妇来得实属不易,决心把她当亲闺女看待,给他们办了婚礼,姑娘穿了嫁衣,放了炮竹,有了亲人的祝福。
儿子儿媳勤奋,谈不上宽裕,但吃穿不愁。农闲时节,两年轻人还外出帮工补贴家用。岁月静好,不到一年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宅院更添喜气,一家四代同堂,其乐融融,容奶奶真希望时光停滞不前。
五
容奶奶一生致力追求的无非是:儿女成家立业,家庭和顺,公公康健,子孙绕膝。哪天撒手人寰,见到黄泉下婆婆好有个交代。
怀抱孙子,抚摸着他胖嘟嘟、粉粉嫩嫩的小脸蛋,感叹时光流逝,在不经意间。容奶奶苦尽甘来,可好好陪孙子,安享晚年。孙子举着小手呵呵一笑,把容奶奶给逗笑了,对着说:“孩子,你快康健长大,一家老小都疼着你,爱着你呢,你知道不?……”其实她知道孩子听不懂,可她还是要说,哪怕是自娱自乐。
四月,花香淡淡,隐隐约约;庄前,片片油菜似醉翁,枝头果实摇摇欲坠,青涩乏黄待收;远山,片片小麦,平铺山丘,金色的地毯,闪闪发光。
赶上村里热热闹闹办满月酒,村里喜气洋洋。村子稍小,家家去帮忙。席上吃着“十大碗”(当地习俗必吃的十道菜肴),纷纷给孩子递上红包,送上祝福语:“出众貌,没得挑;命运好,才情高。”“喜得孙女,不胜高兴,特备薄礼一份,以示庆祝! ”……
男女、老少觥筹交错,欢笑声、祝福声交织成一片,连空气都载满幸福与欢乐。
忽然飘来一股难闻的气味,接着是浓烟滚滚,寻烟望去,来自村中央的容奶奶家。随即听到:救火!……救火!(当地人“灭火”的叫法)。
一场始料未及的熊熊烈火,惊动了在场的所有人,纷纷放下碗筷赶往火灾现场,找来干竹竿,快速掀开瓦片,抢救了两间耳房(偏房)。火源起于正房,等待大火扑灭,正房的黄土墙烧得如黑碳,因建房框架为木质,房檐瓦片,屋内粮食、衣物、家具全化为灰烬,堆积在黑乎乎的正方形残墙里。
当日火警、政府、民政局接到电话赶来,送来了应急用品:棉被、衣物、粮、油等一系列日常生活用品。
次日,村长带头组织捐钱捐物,把两间耳房修补好,让其家人有个遮风避雨的落脚处。
村里村外人议论纷纷:“这次容奶奶家彻底完了,之前还有些家底过日子,如今一把大火烧得精光。儿媳年轻,儿子又憨,一大家子,老的老,少的少,重建家园,谈何容易?”
“你们千万别借钱给她,不是我小瞧她这女人,她这辈子是还不起了的。”
“女人总归是女人,翻不了天。不是我不积口德,她这辈子是盖不起房子了的。”
……
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村里村外见。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把容奶奶说得一无是处。
容奶奶很茫然,不知所措,在破旧的宅院里走来走去,晃得家人头疼。无可奈何的儿媳,只好牵着她的手走出院门到田间地头,指着金金灿灿的田地地说:“婆婆,您莫担心,看小麦、油菜已熟,等待收割,我们总归饿不到……”
儿媳的一番话正中下怀,增强了容奶奶恢复家园的心,对着儿媳微笑道:“我们一家齐心,何惧灰暗?”
最无情的还是有血缘关系的,雪上添霜,给人添堵。容奶奶的后家人听说火烧了房子,大老远跑来看望,见惨不忍睹的家园,又深知家底,摇摇头走了,一字未说。容奶奶再度绝望,血肉相连的都不帮忙 ,还指望谁呢?她终日以泪洗面,坐在院心里,望着一堵堵漆黑的墙。直到村长带着一行人到她家后,才过回正常人的日子,收了地里的小春(地里春季收获的农作物),种下大春(春季种下的农作物)
原话无从知晓,听说她家建房不用去审批地基,建房可贷款,政府也会给五万,地下的梁柱要用混泥土浇灌,建好一层房子。
打了证明递交了银行,向我父亲开了口,经全家人商量决定也借给一万。有砖工手艺的二姑爷也答应借一万,建房起免工费到入住。
山里人总归单纯、善良,嚼舌跟的归嚼舌跟,行动又是一码子事儿了。村里人也纷纷行动起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曾经寂静的老旧宅院一下热闹了起来,流言碎语不攻自破。
眼前的桩桩件件如明月般照亮容奶奶的天空,使她一个妇道人家一下子有了依靠,敢于释怀大声哭了出来,不用再装。绷紧的心弦得以缓和,做回与他人一样的老太太,得空了逗逗孙子。
建房一事有了眉目,她很是欢喜,选好地基,带着儿子、儿媳动土开挖基坑,旁人也主动上门帮忙,拉来沙子、水泥、砖块,浇灌了柱洞,诸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村里来了一批贫困户,村长牵线搭桥把一户贫困名额分配给她家。遵从文件,之前的各方救助,不在符合一、二等级贫困,三级贫困也享有同等性质的教育扶贫、医疗扶贫。便于她家建房的同时,保证孙子的教育和高龄公公的健康,脱贫前零散的资金救助,能更好地帮助她家度过建房带来资金不便。
女人如花,是花总要绽放,迟早的事。逼到穷尽,女人不比男人差。一辈子操持起一个家,一个相当不平凡的家,却管理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此时的容奶奶,不就是一朵绽放的花?
开挖地基那天开始,每晚吃过晚饭她都要召开家庭会议,交代清楚明天要做的事情,做好家人的分工,最多的是教育家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家世世代代不要忘了国家的好,村里人的好,没他们的支持,我们得饿着肚子,也不能新建房子。村里人给予的劳力和物力,不是说我们家房子被火烧了,没了粮食,他们就该主动送上门,我们没地方住,他们就该劳心劳力的帮咱们建,那是出于他们本性的善良。之前,是我们家太斤斤计较,我们有错在先,得改过来,今后不允许任何人做对不起村子里人的事,否则自动离开家门。我们一辈子都要记住他人的好,面对好心人,我们要懂得感恩,我们要学会尊重,我们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六
又一年花开时节,白的,紫的,粉的,红的,黄的,花儿姿态秀丽。各色花开的缤纷绚丽,好像天上降下的一道彩云,又好像平铺山峦间的几幅油画。
远远传来阵阵炮竹声,孩子嬉戏打闹声。难道这小村子里谁家办宴席?一位漂亮如花的小姑娘一边走,一边嘀咕着。
“婶婶,村里谁家办喜事?那么热闹。”
“小姑娘,你有所不知。沿着这条路往前,待会儿就会看到一幢崭新洁白的小洋房,你就知道是办搬家酒了。”
“去年被大火烧得惨不忍睹的那家?”
“嗯,我外婆持家可真有一套,大家一致认为她这一辈子就只能蜗居小耳房了。没想到呀,真的没想到,她竟然屹立不倒。”
小姑娘继续往前走,路旁显眼的路牌上“香谷村”三个大字,她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嘀咕道“到了,到了,我快到外婆家了。”
“姑娘,请问今天办客的卢家在哪里?”
“大叔,我也是客人,不清楚新居何处,不过刚刚问了路,好心的大婶说沿路一直走到村头便是。”
天气晴朗,院里院外热热闹闹,老人孩子喜笑颜开,厨房里切菜声、嬉笑声悦耳。很远就嗅到菜肴香,烟囱里也青烟袅袅。
“这女人,不简单。”深知实情的客人竖起大拇指。
“丈夫是个憨包,儿子也笨拙,儿媳年幼,公公年过九旬,婆婆早年离世,遭遇无情大火,几乎毁了一切家当。她却含泪站了起来,带着儿子儿媳盖了这漂亮的小洋房。”村里老者感叹道。
……
“容奶奶如花,开出了宅院;容奶奶如茶,一辈子甘之如饴;容奶奶如药,一生拯救家人。”众说纷纭中,一位智者感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