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家 族(外四篇)[短篇小说]
2019-08-22于波
于波
夜。小城宾县的晚秋。
铁青色的云幕尚未拉开,老天爷还没有睁开上了火的独眼。用不了多久,在这栋破楼的顶上,就会有一只偌大的黑蝙蝠坠落下来……
起初,一切都在昏睡之中。设若有个夜游神在此游荡,听见楼内那些梦境中的男女,或咂嘴或放屁、或磨牙或窃笑、或叫床或抽泣之声,准会吓得落荒而逃。人的欲望太多,夜里也难得闲下来,闲下来也不愿管闲事。
老诸葛就在这时候行动了。
他和他的瘸儿子,就住在这栋楼地下室。每逢下雨,脏水就溢进地下室来,湿气久不散去,朽了的床脚上生了木耳。为啥住在这儿?用大儿媳的话说:“我家里没地方住嘛,再说老爷子上楼也忒吃力,要是在楼梯上摔一跤可就坏事了。”
说的没错。儿女们有种种尽孝的理由,让他们的老爹住在地下室,甚至让他饿瘪了肚子。究其缘由,一句话就足够:他的子女多了。故乡人有句俗话:一个爹能养活十个儿女,十个儿女不能养活一个爹。
跟他住在一起的,有他的瘸儿子诸葛迈。诸葛迈眼斜嘴歪淌着哈啦子,是个废物。就在这天夜里,老诸葛把瘸儿子叫醒了,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老八,老八!”
瘸子从破床上爬起来,只是困惑地瞪着老爹,不明白老爹为何不粗暴了。老爹就叹了口气,让他出去撒尿。瘸子一想:对呀,尿了床又得难受。
他歪歪斜斜地踅到楼外墙角,狗一般翘起那条生来就弱小的病腿,就这样……只要没人监视,他是一定不去厕所的。
这时,老诸葛正吃力地爬向楼顶。
瘸子撒了尿,回去又爬上破床,接着就打起了呼噜。他忘了,老爹还没回来呢。
这时,年近耄耋的老诸葛,弓着腰双手拄着一根拐棍,撑住原本高大的身躯,就默立在楼顶边缘上。倾斜的天空中,便出现一个三条腿的老怪物。他的双手,忽然撒开那根弯曲的拐棍,朝着上苍伸张开去。那长长的须发在风中拂动着,跟缥缈的云絮连成一片。哦,他仿佛在默默祈祷着。
他祈祷什么呢?
人老了,日子可真不好过啊。
恍恍惚惚的,一切都悄悄旋转起来,旋转起来了。他便缩了身子慢慢地倒下去,无奈地卧在冰凉的水泥板上,犹如一头逆来顺受的老绵羊。
最近一些日子,他总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明白的时候,他就像梦呓一般喃喃自语着:该死了,该死了,阎王爷已经端起酒杯迎接你了。呵呵,你闻到那杯酒的香味了。糊涂的时候,就跟着潜意识或下意识走,反正走到哪儿就算哪儿吧。
依稀记得,原来住在大儿子家,人口多屋子小,放个屁全家人都闻得着,厕所里蹲了个人,等在门外的人就急得嗷嗷叫。满院子转一转,碰上的人大都姓诸葛。怪不得老七诸葛豪说,在这个破烂的蚂蚁窝里,走路要眯着眼,吃饭要捂着碗,睡觉要蒙住脸。
也是万般无奈,老诸葛和瘸儿子换了住处。
而此时,秋风萧瑟。袭入骨髓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寒战:这是哪儿,不是我睡觉的地方。又想了想,明白了:我这是找死来了。
趁着明白,还是得好好想想。想啥呢?人落难了,会往好处想。可是,想起早年的好时光,此刻更有了断肠的感觉。
——老天爷啊,我老诸葛到底做了什么坏事,该有这样的报应?一辈子辛辛苦苦干活,本本份份做人,到老了咋就成了这样子?唉,我真是活够了。我该死了。
——可是,我死了,我的瘸儿子可咋办?
苍天无语。此时,瘸子诸葛迈又醒了。他伸手摸摸身边,空空的。哦,不对劲。老头子干啥去了?不对劲,得出去看看。
这时,老诸葛还卧在那儿。可以断定,他还是在犹豫着,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他不想死。何况,心上还牵挂着瘸儿子。
唉,人心都是朝下长的。
每天早上,老诸葛都要叫醒这个废物,哄着骂着操起拐棍赶着,让他到外边去找点什么活儿。比如:卖报纸、收废品、拣垃圾,好歹也能赚得几个小钱。倘若没生病,老诸葛就会坚持和他一起去,一是能多拣点破烂东西,二是不让他躺在哪儿睡大觉。
父子俩走上大街,小县城就多了一道滑稽的风景。瞧,这个嘴歪眼斜的瘸子,牵着耸肩弓背的老头子,旁若无人地走向垃圾堆。瘸子一条细腿往前一甩一甩,身子一歪一歪;老头子蓬头垢面,脚步踉踉跄跄。汽车过来了,你干脆撞过来吧;警察过来了,请带到拘留所去,那儿有饭吃。
啥也不怕,只怕小孩子。记不得几次了,孩子们在身后叫喊:“瘸子,瘸子,牵着瞎老爷子!”又随时拣起树枝、小石头投过来。有那更顽皮的男孩,就跑上来推搡着老人。“怎么不说话,你死了吗?你死了吧!”
老诸葛长叹一口气,用手揉着头上被石头打出的肿包,说:“唉,孩子们,这多不好哇,我的眼睛,让你们扬起的灰土迷住了。”
“瘸子,瘸子,牵着瞎老爷子……”
那叫喊声,又在耳旁回响起来。想起来,眼前浮动的那几个小影子,也恍然变成黑蝙蝠上下翻飞。两行浊泪,便从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滚下来。
——没指望了,你还要想什么?
于是,老诸葛双手撑起身子,吃力地向楼边沿移了移,又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死,这就要去死了?等一下,再想想。
你,还有啥可留恋的?
就在前几天,上午还是下午?对了,是下午。一个穿短裙的姑娘走到垃圾堆旁,把一捆旧报纸扔在瘸子脚下,说“送给你啦。”口吻温柔,笑得也好听。瘸子瞧着她,不知不觉地张大了嘴,涎水淌出来了,那只脏手就伸了出去……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谁打谁?为啥?老诸葛半瞎的老眼瞧不清楚。不过,他听见姑娘哭骂着走远了。于是他明白了。他抡起拐棍扫过去,将缺德的瘸子打倒在地。
瘸子一声不吭,任他打。突然,他尖细着嗓子哭起来。哭声犹如一把无形的尖刀,刺入老爹的心里去,又举起的拐棍“咣啷”一声掉在地上。不料,瘸子骂起来:“老王八,谁让你把我弄成人了?我娶不上媳妇,忍不住摸摸也不行!呜呜呜……”
这个瘸儿子,过去从未抗争过,这是第一次。他的哭声,让老爹的心颤抖起来。他哪里知道,老爹这些年一个毛票一个硬币地不断积累着,就是想要给他娶一个马马虎虎能算得上女人的女人。
唉,这日子过得真是难。活着,还有啥意思。你,不是准备好要死的么。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催促他:老诸葛,你还等什么!
这时,瘸儿子已经来到楼下,正仰起脸望着楼顶上的黑影:奇怪,这老家伙咋回事?不对劲,不对劲呀。
老爹的样子,他当然一清二楚:满脸抽搐着怎样的皱纹,从面颊到下巴散乱着怎样的灰毛,一双湿乎乎噙着泪水的眼睛已是半瞎,掉光了牙的嘴巴瘪下去难看极了。这个老怪物,不该在囊中羞涩的岁数,还在贫瘠的老土丘上耕种,弄出一个畸形儿。
瘸子心里抱怨着,晃了晃不大灵光的脑壳,又有些漠然地往上看看。一时弄不明白老爹要干啥,就喊了一声:“嗨!天快亮了,你还让不让人睡觉哇?”
老爹不回答,只是闻声颤抖了一下。他双手握住拐棍,慢慢地撑起弓着的身躯,又看看这个模模糊糊的世界。然后,用尽力气向上一蹿——
天哪!一只黑乎乎的大蝙蝠,展开翅膀飞下来了。
瘸儿子大吃一惊,一双斜眼大瞪起来,大嘴咧成了一只歪把子瓢。
不用说,这只黑蝙蝠便是老诸葛了。起码,在这个畸形而又愚钝的人眼中,他忽然变成一只大蝙蝠了。
在苟活26年之后,瘸子诸葛迈终于有了话语权,有了可以狂呼大喊的机会。
“救人啊!”
声音异常凄厉、尖锐、突兀而又可怕。甚至,没有人怀疑这是一只猫,被突然转动的地狱之门挤扁了。
这一声猫嘶,把乌云吓得乱飞,天就亮起来了。
颠倒的时空
故乡有一种风俗,人死了,活着的亲人到遗体前凭吊,免不了要嚎上几嗓子,再烧上几张黄纸,甩着眼泪和鼻涕数道死者生前种种的好。这可能是山东人从关里带来的遗风,诸葛家族自然也不例外。
当摔出了脑浆的老爷子平躺在木板上,被干净的白布遮盖了全身的时候,一大群男女都闻讯赶来了。随即,鞭炮噼哩啪啦地满地乱蹦,一声接一声的哭嚎也就不绝于耳。有那来看热闹的在撇嘴,也有的在交头接耳:
“老爷子咋就跳楼了,会不会是他杀?”
“谁杀他?图的是啥呀,想要他的破裤子?”
其实瘸子能作证,可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跌坐在地上哭。于是,有人报警了。警察就来了,一路上跑得气喘吁吁。跑来的大个子叫诸葛礼,是死者的三儿子。
诸葛礼跪在老爹遗体旁边,也大哭起来:“爹呀,爹呀!”
过了一会儿,又有个警察赶来,是个女法医。法医鉴定后,鄙夷地扫了诸葛家人一眼,说:这会儿都想起哭了,赶紧收尸吧。
这些人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还在一边哭一边念叨老爷子的好。于是,老诸葛在族人的记忆中复活了——
就在颠倒的时空里,老诸葛变成了懵懵懂懂的少年郎,一脸的稚气和桀骜不驯,却又不得不在爷爷屁股后“扑通”一声,双膝下跪在孔夫子的圣位下。香火鼎盛,尚有牺牲的余香,让这位千古一圣很欣慰,就那么笑眯眯地瞧着信徒们。
那年,老诸葛还不满16 岁。在他的山东老家,生存、繁衍在卧龙岗的诸葛家族,据说颇有儒雅之风而又极尽孝道,远远近近的人们都投之以青眼。每年旧历2月21日,一个长袍大袖、银髯飘洒的老头子,便亲身率领一家大小几十人撅起屁股,诚惶诚恐地冲着孔夫子的木头像磕头。这是孔夫子的忌日。
老诸葛的爷爷老老诸葛,诚心诚意地带着儿孙们跪地祈祷着,年复一年地虔诚祈祷着。他的心声随着浑浊的气息吐出来,吹拂着飘飘然的长胡子。此生别无所求了,惟愿大成至圣文宣王在天有灵,保佑他家道光明,子孙众多,龙种不绝。
是的,就是这样,他就指望膝下的晚辈都能有大出息,都能叱咤风云于天地之间,最好再出一个治国兴邦的诸葛亮。
却不料,他苦心期盼的龙种没出现,平地里却蹦出个跳蚤来——起码,在他不无溺爱的责骂中,这是个无可救药的跳蚤。这跳蚤是孙辈中最捣蛋的一个男孩,他叫诸葛芒。
诸葛芒,也就是后来的老诸葛。
一个大家族的勾心斗角、假仁假义乃至争风吃醋,早已使他烦透了也恨透了。有一天,因为家产上的纷争,兄弟姊妹们吵闹成了一锅粥。趁着混乱之际,这个跳蚤终于下了决心,就蹦到院墙外去,跑掉了。
这一跑,要找到他可就太难了。怎么呢,他跑到远离老家的关外去,在那里踅来踅去地找活路,也挨过饿也受过冻也当过“叫花子”,后来就一头扎进大森林里了。
几年后,这跳蚤竟然奇迹般的蜕变了,变成一个魁梧的小伙子。
东北人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在这样的严寒中,诸葛芒头上戴着火狐狸皮大帽子,腰间有巴掌宽的牛皮带束紧了老羊皮袄,脚下蹬着乡下人叫作踢死牛的硬靰鞡头,手里握着一把沉重而锋利的弯把子锯,像打仗一般杀进风雪中。在那遥远的山海关之外,虎啸狼突的冰峰雪岭上,他的大锯发出酣畅无比的嘶叫声,接着是老虎般一声长吼:“顺——山——倒——!”那棵大松树,老高老高的大松树哟,就颤抖着缓缓地倒下去、倒下去,轰然一声砸在生它养它的黑土地上了。
接下来,北国之春悄然来临了。伐木人的套子房前,两株山里红树的枝头上绽出了鹅黄。春色撩人,撩得布谷鸟一声声催人播种。在这样不安分的时节,这样粗野而又不能放纵情欲的地方,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这时候,诸葛芒老是觉得有劲使不上,这是爬大山伐大树也解决不了的难题,心头就好像有一只小鹿在撞、撞、撞!是的,他再也无法静如处子了。
还真是野鹿叫春的一天。野人参拱破了土,泛青的白桦爆了皮,山葡萄藤缠住水曲柳像是抱着情人一般。两只热恋着的野兔子,忘情地误入几丛“老虎獠子”的地盘,被那些尖刺弄掉了不少毛。诸葛芒看了就有点晕,手里的歪把子锯掉在地上,他感觉到了什么。
正午,他仰面躺在地窝子的草铺上睡觉,梦中就看见一匹梅花鹿舞蹈而来。这温顺可人的小母鹿哟,这瞪着一双迷人大眼睛的小婊子,就那么大胆地将浑圆而又风骚的小屁股给了他。他不能不觉得破天荒一般热血鼎沸,小腹下那个大而硬邦邦的怪物无耻地翘起来,驴似的雄赳赳直指那个魅力无穷的神秘处,猛然间就将数不清的龙种喷射出去了。完了。他惊醒过来后,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完了。下山,只能下山,找老婆去吧。
一跺脚,真就下了山。他顺着一条铁路,一口气走了不知有多远,便走进一个乱哄哄的蚂蚁窝去了。这个蚂蚁窝叫县城。他呢,几经辗转之后,在城里当了锯木工。那时候他有的是力气,两膀一叫劲凸起的都是疙疙瘩瘩的腱子肉,背负蓝天脚踏在粗大的原木上拽动油锯虎虎生风。嗨!这威猛的样子让一些人直吐舌头。
不久,他果然找到了老婆。成了家,颠鸾倒凤地折腾着,孩子就犹如一串地瓜,从地里叽哩咕噜地滚出来了。
大儿子露头,名字早就预备好了,就叫诸葛仁;老二呱呱坠地,起名诸葛义,不料这个义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了;老三落草了,起名诸葛礼,幸好这个礼长得结实且忠厚,是个好种;老四叫诸葛智,生下来就大脑袋小细脖,不久就病死了;老五是个丫头,只好叫她诸葛信。仁义礼智信,全了。该刹闸了。不料,老婆像个老母猪,已经刹不住闸了,“咕叽”一下又生个丫头。这时,诸葛芒对起名字没了兴趣,便顺口叫老六诸葛婷。婷即停。停吧,停吧,养不起了。可是,还没过两年,“咕叽”又下一个:小子。这老七咧开大嘴一阵狼嚎,嚎得让人心烦。老婆问,叫啥名?他狠狠瞪了老婆一眼,似乎生这么多孩子都是她的错。叫啥?就叫——诸葛豪。嚎吧,嚎吧,没人管你。
豪常常吃不饱,死乞白赖地嚎了两年多,又嚎出一个老八来。老八怪老实的,不哭不闹,却是个畸形儿。这样的孩子,不配一个好名字,叫废物得了。几天后,来家里要学费的教师听了,皱皱眉说不好,废物也有人权哪,便顺口说道:诸葛迈。瘸子幸运,总算有了名字。长幼有序地排下来,可就有意思了:仁、义、礼、智、信、婷、豪、迈。——嘿嘿,挺豪迈,他妈的挺豪迈,幸亏中间死了两个。要不,那就别提有多豪迈了。
诸葛芒传播龙种的神圣任务终于完成了。他和老伴,便犹如两个丑陋而无用的空壳子,完蛋了。到了这种地步,贫穷、伤感和疾病就如那些臭虫跳蚤,都来无休无止地折磨老俩口了。它们毫不讲理地发动人身攻击,毫不留情地咬噬着穷苦人的灵魂。老伴到底被这些坏蛋咬死了。那么,下一个要死的又是谁呢?
如今,形影相吊的老诸葛,已经断了多子多福的美梦。说来也怪,他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了大蝙蝠,醒来后怎么也想不明白:家没了,就得做蝙蝠吗?可是,蝙蝠也有个吊着的地方,它不会在潮湿的地下室睡觉吧。心里困惑着,身边又没个懂事的人可问,也只好对瘸儿子说说。瘸儿子想了半天,又煞有介事地支吾了一阵,告诉老爹:一定的,一定是你要死了,大神就在夜里来念咒,让你死后能吃上肉。好事啊好事,嘿嘿!
他妈拉个巴子!老子要死了,你还说是好事。老诸葛骂着,真想甩手抽瘸儿子一耳光,可是有气无力也就算了。
再想想,就觉得不对了,这一耳光还真不该抽。这尘世间的伦理纲常颠倒了,傻瓜的话也就变成了至理真言。你养儿子,你就得当儿子;你爱孙子,你就得当孙子。然后呢,你老得人见人烦,身上也有了死亡的气味。那么,说你要死还不对么。对,废物的话有道理,你化作黑蝙蝠就能逮小飞虫子,可不就有肉吃了嘛。
那么,咋能变成这样的黑蝙蝠呢?他又这样琢磨好几天,于是想到了从楼顶上飞下去。飞下去,岂不是修成了正果。
此事的结局,在此事发生之前就有了,这似乎也是一种颠倒。
而另一种颠倒,其实老早就有了,那才是尤为可怕的。那到底是什么?
亲骨肉
老诸葛火化的时候,发生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炼尸人将他推进炉子,炽白色的烈焰猛地喷向他,他竟然一挺身坐起来了。而此时,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大儿媳贴近炼尸炉的小窗口窥视着。老人那两颗眼珠子,如子弹一般射过来。这一下子,吓得她尖叫一声,仰面向后就倒下去了。
好一阵子,大家又呼又唤、又拍又掐的,才让她缓过一口气来。问怎么了,不说话。再问,就抽抽噎噎地哭了。
莫非,老诸葛尸骨未寒,便有人“良心发现”了?
被抬到外边的树下后,又停了一会儿,她慢慢地爬起来。突然,她咧开嘴又哭了:“爹啊爹,饶恕不孝的子孙吧!”
做了亏心事的人,能乞求鬼魂饶恕,也算是良心未泯。
回到家,她蒸了几个馒头,插上两炷香,在老诸葛遗像下磕了三个头,权当代表全家人赎罪了。尔后,她要亲手做一桌子饭菜,把这个家族的代表人物都叫来。
都叫来干什么,每个接到电话的人都在猜测。这些亲骨肉们,可谓鸡犬之声相闻,偶尔也有往来,却又难得欢聚一堂。而特立独行的老七诸葛豪,没有瘸子老八跑出去找,别人是请不来他的。
这瘸子甩着一条细腿,一路上跑得呼哧呼哧的,像是有什么军机大事。到了一个卦摊前,他一把拽住诸葛豪的衣袖子,说七哥快跟我走吧,还在这儿算个鸡巴的命,大嫂在家里摆了鸿门宴你都算不出来。快走!
好奇怪,废物到了节骨眼上,也能把话得如此精准。
那么,往哪儿走,干什么去?
瘸子说,老爹的破枕头里,可藏着不少钱呢。钱!这个破枕头,被大嫂拆开了。大嫂说,这就要开个家族议会。
诸葛豪并不吃惊,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为了这个废物老弟,他也只能屈尊走一趟了。一路走,一路嗟叹不止:呜呼!遥想当年刘玄德发迹之时,诸葛家族那位老祖宗是何等的风采,何等的气魄——羽扇纶巾,运筹帷幄,胸中自有雄兵百万。而如今他的传人在干什么?搞什么狗屁的家族议会。议会?比如俄罗斯的“杜马”,那才真叫议会呢。一个初中毕业的老娘们,还真挺会摆谱的。不就是个家庭会么,扯什么淡。
他就瞪起眼,说:“开个鸟会,我不去!”
瘸子一听可就急了,他拉住豪猪结结巴巴地说:“七哥……那钱、那钱!”
那钱,是老诸葛多年拾荒的积蓄,总共是34848 元。唉,这个长年衣着褴褛、啃馒头嚼咸菜的老爷子!
想到这儿,诸葛豪不由得一阵唏嘘。他平素有个习惯,在思虑什么的时候,就伸手捻着腮帮子上的一撮黑毛。瘸老弟等不得了,拽着他就走。
两个人来到议会现场,见兄弟姊妹们都坐在酒桌旁了。老三诸葛礼坐立不安,已经急得看过几遍手表了。老大诸葛仁皱着眉头,说:“怎么来得这么晚?”
“嘿嘿,为臣忙着哩。”诸葛豪有点阴阳怪气的。
大嫂小心地瞧瞧他,格外关切地问:“老七,你早就‘下岗’了,还忙什么?”
诸葛豪说道:“失业,失业!说什么‘下岗’,叫自谋职业多好。”
“这么说,老七自谋的职业不错嘛。”三嫂撇撇嘴,咯咯地笑着说,“一天到晚在马路边蹲着,到底是算命呢还是等小情人儿?”
诸葛豪龇龇牙,答非所问:“我瞧瞧,还有哪位议员没来。”说着,就用手指点着,“仁,大哥;义呢?早没了;礼在这儿;那么智呢?也早就完蛋了,可他怎么会没了呢,这未免奇怪;信,姐姐好;哦,婷在这儿——停!你不要插话;豪,鄙人也;还有迈,废物。”
果然,该来的都来了。两个尾巴连眼睛的小崽子,一个尿湿了裤子,正在哭闹,另一个往妈妈怀里拱,要奶吃。
诸葛豪就俯身瞧瞧小儿子,说:“吃奶哪,吃的是狼奶吧。”
“别放屁!”豪的媳妇敞开怀喂孩子奶,就瞪了他一眼,“你走吧,别无事生非了。”
话中有话,说给谁听的谁心里明白。
“好了,都坐下,吃饭。”大哥诸葛仁有些不悦了。
诸葛豪便低了头,不愿多看大家一眼。唉,源于卧龙岗的诸葛人种在退化、变异:高的弯了,矮的扁了;瘦的如猴,胖的类猪;体健者面带愚钝,畸形者犹如鬼胎。一表人才多乎哉?不多也。恐怕,真正像个人样儿的除了大哥,也只有老三诸葛礼了。
亲骨肉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却因为老爷子遗留的一笔钱而疏离,变得有些不尴不尬、言不由衷了。
仁说:“来,干一杯!”
礼说:“我有要紧事,不喝了,吃完饭就走。”
豪说:“这,好像是最后的晚餐哪!”
媳妇又瞪了他一眼:“别放屁!”
此乃潜台词,这是警告自己的丈夫:你不要恃才傲物,不识好歹。诸葛豪是何等鬼精的人,怎能又怎敢不收敛些呢。当初他考上大学,兄弟姊妹们都是或多或少出了血的,他又凭什么恃才傲物?
然而,心里实在堵得慌,你让他一个屁也不放,他还真的憋不住。
饭还没吃完,诸葛礼借故要走,大嫂自然要见机行事,立马把桌面收拾干净,接着搬出破枕头。唏哩哗啦,一大堆纸币和硬币,从枕头里倒在桌面上。
哇!这么多钱!
“老七,这是多少?”大嫂故意问。
瘸子答:“34848 元。”
“你?”老三诸葛礼颇为惊讶,盯着这个嘴斜眼歪的废物,“你咋能记得这么清楚?”
瘸子就得意地笑了,说:“卖了废品,每晚回来都跟爹数钱,咋能记不住呢。”
这句话,说得大家顿时无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如何是好了。事情明摆着,这些钱应该分给瘸弟弟一半。
不料,瘸子却傻傻地说:“那一半,老爹死前留给我了。”
大嫂听到这儿,嗷地一声站起来,“瘸子,说实话,给你留下多少?”
“一半。”
“真的是一半?”
大嫂还要往下抠问,猛听得老公怒喝一声:“你欠揍了!”
她就横了横眼睛,不吭声了。奇怪,大哥是一贯怕老婆的,今天怎么敢发威了?而大嫂怎么没跳起来挠他?都反常了。
话说回来,老爷子这笔遗产怎么办?
瘸子忙伸手拽了拽豪猪:“七哥,该你说、说话了。”
“说什么?钱吗,钱是王八蛋。”豪猪说着,扭头就走。
憨厚的大哥诸葛仁,就赶忙上前拽住他:“老七别走,你说这钱可咋办。”
“你是大哥,你说咋办吧。”
听到这儿,大嫂一下子站起来,又坐下去了。
公允地说,大嫂心里也有苦衷。当初丝绸厂改制,她还不足42 岁就退休了,领导说是为了照顾她的身体,说穿了就是一种变相的失业。现在,她胖得像个坛子,血压高,又患肺气肿,长年累月求医问药。何况,一对儿女上大学还未毕业,都来信要钱。可哪儿有钱?娘儿仨都指望家中的出租车快跑,一路平安风雨无阻。
可是,司机今天却坐在这儿,主持什么狗屁的家庭议会。
闲言少叙。这位做长兄的长叹一口气,说:“唉,都是亲骨肉。我看,谁活的最难,就把这笔钱给谁吧。反正,我不要一分。”
“大哥说得对。”诸葛礼立即响应,又抬腕看看手表,“我也一分不要,就这样吧,我该回派出所了。”
“你急什么!”三嫂对丈夫斥责道,“又急着去抓坏蛋吗,我看你就像个坏蛋。”
诸葛豪瞧瞧大哥,又瞧瞧三哥,他眼睛里惯有的冷嘲热讽消失了,久已不见了的真挚又浮现出来。
这时,大嫂又说话了,语气很委婉:“嗨,都是亲骨肉啊,虽说分家另过了,到底还是体谅哥嫂的难处。”
听了这句话,诸葛豪捻着腮帮子上一撮黑毛,就嘎嘎嘎地笑着说:“大嫂,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粪。”
大嫂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瞪了他一眼就不吭声了。
“噗!”,豪的媳妇正端起杯子喝水,这时就一下子喷出去了。这个有些姿色的年轻女人,笑起来怪好看,话出口却不好听:“豪猪,不放屁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呀。”
这话,是笑着说的,却又小刀子似的锋利。到底是啥意思?诸葛家族的男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陷入尴尬的气氛中了。
据说,豪猪们趴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即不离的。相隔远了不行,远了彼此都觉得冷;相隔近了也不行,近了不小心会被对方的刺扎伤。因此,它们要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既能相互取暖又不使自己受伤。
其实,这只是人们的臆断。豪猪身上一蓬冷冷的硬刺,心却也是热热的柔软。听诸葛豪这会儿怎么说的:“老八啊,你不是老想着要攒钱娶媳妇么?”
瘸了一听这话,赶紧说:“是啊是啊是啊。”
一句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也冲淡了那种尴尬的气氛。
大嫂笑出了眼泪,喘着气说:“我的天哟!好你个瘸子,还想弄出个小瘸子。”
哄笑声中,瘸子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不料,老大诸葛仁被激怒了,一拍桌子:“干什么,你们!”
而老七诸葛豪呢,就冷眼瞧着几个乐得前仰后合的婆娘,也叫道:“笑什么!瞧着这个丑八怪弟弟开心哪。”
这一下,没人再笑了。谁都知道,这豪猪可不是好惹的主儿,他癫癫狂狂,他阴阳怪气,他嘻笑怒骂,他惯耍无赖,他不按规矩出牌,他使起性子来敢尿到你家饭锅里去。
然而,这会儿他却颇为正经,眯着丹凤眼沉吟一会儿,对老大说:“你是长兄。长兄为父,你就一锤定音吧。”
“我说过了!”诸葛仁一巴掌拍在桌面上。
大嫂有话说不出,便对老七媳妇递个求援的眼色。
老七媳妇谁也不怕。她说:“分遗产,就是该合情合理又合法嘛。”一语罢了,便冲她的豪撇一撇嘴,又强调道:“要合法!”
诸葛豪却佯装聋子。他用手指在杯子里蘸点水,在桌面上划动着说:“大家瞧,这是个法字。法,是三点水加个去。水去即法。啥意思?疏导,不能堵,水要顺势而行,所以法并不是铁板一块。这是易经中的一个意思。你们懂易经吧?”
大家便面面相觑,不作声。
诸葛豪要当场算一卦,看看谁命中有财,这笔钱如何处理才好。
大家听了,都有些发懵。老三媳妇乐得呱呱呱的,说你们瞧好吧,这豪猪又要玩花招儿啦。大嫂呢,有些紧张。她平素是相信豪猪这种鬼画符的,不过这会儿心里可犯了嘀咕。
“老七真神了。可你……你能是卦卦都灵吗?”
豪猪像是没听见大嫂的问话,只顾翕动着尖嘴念念有词。
老七媳妇咬着下嘴唇,用一种暖昧的眼神瞧着她的豪。豪掐算一会儿,说是好了。然后,他神色庄重地说道:“人人命中有财;这笔钱大家分吧。”
大嫂脸色顿时变了,脱口说道:“总得讲个按劳分配吧,老爷子活着的时候……”
“住嘴!”老大诸葛仁喝道,“不要再胡闹了。”
诸葛豪微微一笑,轻声说:“大哥,这怎么是胡闹呢?老爷子的遗产儿女都有份,问问良心就知道谁该分多少。”
说罢,就动手将这些钱分成八份。接着,他拿起自己的一份,又一分为二,分别放在了大嫂和瘸子的面前。
大嫂愣住了。继而,眼里便有了泪花。她把分给自己的钱拿出一些,加在瘸子的那一份上。瘸子感动得哭起来,毛猿拜日一般向兄嫂们鞠躬。他本来就是嘴歪眼斜的,这一哭反倒弄出一点笑模样来了。
畸人之恋
瘸子诸葛迈有了钱,觉得自己有条件成家了。他就把自己洗干净,又照着镜子把歪嘴斜眼矫正一下,便拿起拾荒的铁勾子上街去了。为啥带上铁勾子?一是让人家看着他勤快,总想着发家致富;二是碰上欺负他的人和抢垃圾的狗,他可以自卫。
到了街上,碰见熟人就说他有钱了,请帮忙找个媳妇吧。
有那无聊的缺德鬼,就嬉皮笑脸地说:“瘸子,你就娶了俺家的老母狗吧,咋样?”
瘸子答道:“那么,你可就是我的老丈人了。”
又有个帮腔的说:“来,叫一声爹吧,老子把闺女嫁给你。”
黄豆米 吴宓 速写
这个老光棍,自己还没找到媳妇呢。瘸子惹不起他,就甩起那条细腿赶快溜。那家伙追上来,掐住他的脖子又问:“说!我像不像你爹?”
瘸子斜着眼打量他一下,估计斗不过这狗日的,便在心里骂一句:“操你娘!”然后,就心满意足地要走。老光棍又拦住他,将原话又说一遍。这可咋办?瘸子忽然就有了外交家的机敏,便说:“嗨,天底下相像的人多了,对吧哥们儿。”
老光棍听了,顿时笑得蹲在地上。瘸子摇摇头,心里说:唉,要是能打得过他,手里的铁勾子可就用上了。他妈的,老子要是会武功,就让这些坏蛋都吓尿了裤子。
然而,这种事从来也没发生过。
过了几天,瘸子又提了铁勾子往垃圾场走。远远地,有个人转悠过来。近了,是邻街的吕鞭。吕鞭亲热地对他招招手:“诸葛跛!”
这家伙也“下岗”了,闲着没事就到处找事。瘸子有生以来,极少听到别人叫他的大名,便站在原地吃了一惊。他就郑重地咳了一声,纠正道:“跛?错了,我叫诸葛迈。”
吕鞭就憋住一口气,转过身去望别处。奇怪,他的脖子怎么变粗了,还有些发红。过了好一会儿,吕鞭才扭过发紫的脸,说:“迈,我给你介绍个姑娘,怎么样?”
瘸子又一怔,半天没吭声。他让别人逗怕了,不相信这是真的。吕鞭呢,就赌咒发誓地说自己不骗人,何况,那姑娘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呢。问她的模样,怎么说呢?她胖点,眼小点,嘴大点,穿着一身花旗袍,小黑皮鞋……
听听,这的确像是真的呀。瘸子想了想,激动得歪嘴发颤了。吕鞭说,你小子真是废物一个,走哇,跟我去看看嘛。
要去的地方,有一人多高的大墙。那墙后边,莫非真有个姑娘?瘸子有些疑惑,这是个垃圾场,不像是约会的地方。吕鞭小声说,那姑娘还挺害羞的,躲在这儿不引人注意。你还犹豫啥,快点去赴约。
可是,这么高的大墙,怎么过去呢?
吕鞭又说,你真笨,不会踩在我肩上翻过去。说着就蹲下去。瘸子骑在他脖子上,双手扒了墙头只顾看。
“迈,你怎么不翻墙?”
“我先看看。”
“还看个屁。”
“屁,怪不得看不见呢。你骗我!”
墙那边,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姑娘躲在哪儿呢?
瘸子张望着。恍恍惚惚的,眼前浮现出姑娘的影子,还对他使眼色呢。他就觉得自己的裤裆里不大对劲──不,是大不对劲。
这时,吕鞭就在他胯下吃吃地发笑:“好你个瘸子,原来你也有三条腿哟。”说着,双手揪住他屁股,猛地往上一推。这下子好了,瘸子趴到墙头上了。
可是,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漫步而来的,是一只哼哼叽叽的花母猪。
吕鞭把他扔在墙头上,说道:“你这样的废物,谁能看得上?想找老婆,你就得先找个体面的工作。”
这倒是一句良言,瘸子记住了。
于是,瘸子甩着他的残腿,跑了十几家招工处。
他对人家说:“我当过门将。”
“门将?”人家上下打量他,不信。足球守门员会这样吗?嘿嘿。
他又说:“我在纺织厂守大门,让根子硬的挤下来了。”
听的人“扑哧”一声笑起来,笑够了,说要出道题考考他。考题是:你守在大门旁的值班室,发现有人拿了厂里的东西,怎么处理?
瘸子不屑地撇撇嘴。这问题太简单了,就大喝一声:“狗日的站住!立马把厂里的东西送回厂里去,等我站起来可就麻烦了。”
“谁麻烦了?”
“当然是偷东西的人麻烦了。”
考官大笑。考官说:“你看你这条可爱的小腿子,站起来可真的麻烦了。好了,你关门时动作快点儿,别把蚊子放进来。”
瘸子不傻,知道自己又他妈的落选了。怎么办?他离开招工处,一歪一斜地走着,心里嘀咕着:看来,体面工作不会来找我了。这年头,好好的人还失业呢。
可怜的瘸子回到他的破窝,蔫巴巴地一头栽倒在床上了。想自己这辈子,真窝囊呵,窝囊!他恹恹的,就生出一场病来。病好后,心情还是不好,没事儿出去散散心。
看看大街上,南来的,北往的;上班的,“下岗”的;挺着大肚子摆阔的;扛着糖葫芦靶子喊破了嗓的……嘿,是猪就能伸嘴往前拱,是鸡就能用爪子往后刨,莫非只有我诸葛迈没了活路?不错,我瘸我丑我没能耐,可我的双手没什么毛病,我还能找活干嘛。豪猪七哥说得对,老天爷饿不死小家雀。
这么想着,斜眼便炯炯地放出光来,细腿一甩一甩走得怪轻快的。走这么快干什么,要去哪儿,他也不知道。
走着走着,有什么东西砸了脑袋一下。
你瞧吧,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怪。你一心想要得到的,有时候偏偏就得不到,甚至是踏破了铁鞋也无处寻觅。然而,就在你近乎绝望的时候,命运之神对你垂青了。瘸子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他在街道旁的林荫下走着,艳遇没缘由地突然降临了。
这是个胸前挂着围裙的女人,举一根竹杆愣呵呵地站着。她失手了,那块高高挑起的木牌子滑落下来,砸在过路的瘸子头上。木牌子上写着:修鞋。
瘸子揉一揉脑袋,笑了。他弯下腰拣起木牌子,将牌子上的小铁环挑在竹杆上头,接着挂在身边的大树上。
“谢谢你!”那女人感激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他有点疑惑地问。这一次是公鸭嗓音,不像猫叫。
“我说谢谢你。”她小声答道,有点儿羞怯地移了目光。
她说什么?谢谢!瘸子,你有生以来,听过几回谢谢?你热心地帮助过多少人,谁这么尊重过你呢?这一声谢谢,让人心尖儿发颤。
“那么,我还能帮你干点什么?”
瘸子觉得热血沸腾,力气无穷。他自豪地瞧瞧这个女人。她,个头矮小,瘦弱,塌鼻子,对眼。当初造型时,有一只鬼手握住这小脸用力一捏,把五官都挤到一块儿去了。不管怎么说,人还是不错。
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弯刀对着瓢切菜;老驴驮个破口袋。这才叫合适的对象呢。不过,只怕是她有了男人吧?真的这样可就白费了心思。想到这儿,他一边动手帮她摆那个修鞋摊子,一边没话找话地闲聊起来了。
“你……哪儿的人?”
“摆渡乡的。”
“成家啦?”
“还没对象呢。”
瘸子听了,不由得一阵窃喜。一颗本来闲着的心,可就忙起来了。忙什么?忙着想法子。人到了这时候,傻子也能急中生智。他就坐在小凳子上,顺手脱下右脚上的鞋,说这鞋跟磨歪了,想请她修补一下。
姑娘默默地接过鞋来。小手很灵活,又很粗糙。瘸子便想:操,这才是一双好手呢,谁娶了这样的老婆谁就有福了。想到这儿,他觉得心跳得突突突的,好像又不大对劲了。
“说了半天,还不知你的名字呢。”
“我叫娟子。”
“哦,娟子……”他说,想不出怎么套近乎了,就一巴掌抽在自己的歪嘴上。
姑娘吓了一跳。他就紧张得有些结巴,好在也算说清楚了。意思是,他走路总是磨坏了右鞋跟,可另一只鞋还挺好的。
“就是。我呢,左鞋跟磨得厉害,真没法子。”
噢,瘸子使劲瞅瞅她那条左腿,明白了。这姑娘跟他一样,也是个残疾人。
“其实,咱俩……”他又结巴一会儿,说明了自己的想法:要是换着穿鞋,鞋跟可就磨得均匀了。你说呢?嘿嘿,要是咱俩能换着穿一双鞋,那有多好哇。
“你看,咱俩的脚……”
娟子就低了头,抿着嘴儿笑。两人的脚怎么了?敢情大小差不多,他说的不错。
这阵子,瘸子像初次喝醉了酒的人,面颊上罩着从未有过的红晕,那话儿也说得颠三倒四,一不小心,还顺口带出下流的玩意来了。不过,他却止住了流口水的毛病。
娟子姑娘呢,似乎什么都不经意,又什么都愿意听,她忙着手里的活儿,还不时抬了头瞅着他笑笑。
不知不觉的,日影儿就西斜了。唉,这缺德的日头,咋不想成全人家的好事呢。收拾好鞋摊子,两个人也只得分手。瘸子有些激动地伸出手,挺豪迈地说:“娟子再见!”
瞧这小伙子的风度,大大方方的,不卑不亢的,不错吧。过路人见了,停了脚步瞧着他俩。于是,娟子紧凑的五官发红了,如一朵不能盛开的花儿。
她也大方地伸出手:“……”
没有语音,他却好像听明白了,赶紧说:“我叫诸葛迈。”
“哦,诸葛迈……再见!”
于是一握。一握瞬间,两人都有了触电感。
瘸子后来对七哥诸葛豪说:恋爱可真好,真好!
就这样,他和娟子恋恋不舍地分手了。都走得慢悠悠的,都极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以便让对方回顾时有个良好的形象。直到拐过街道口,两人的脚步才加快了。一个东,一个西。一个往左歪,一个往右歪。
过了半个多月,这个恋爱故事有了新进展。这天,瘸子贴身带了一些钱,早早走出了地下室。楼上,大嫂在窗口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低了头便看见了他。大嫂奇怪地问:“废物,这么早干嘛去呀?”
他就挺起胸脯大声说:“谁是废物?哼!”
走了一会儿,迎头碰上了混蛋吕鞭。吕鞭问:“亲爱的,你去哪儿?”
瘸子厌烦地扭过头,不理睬他。吕鞭突然跳过来,伸张着双手不让他走。这个坏蛋,还想用花母猪戏弄人吗?哼,谁还上你的当!
他心里骂着,从吕鞭身边绕过去,又往前走。吕鞭又跳过来,扬起拳头问他去哪儿。他斜眼瞧着这个没事干的痞子,忽然想到自己比他强了,就大声说:“我吗,我……咋说呢?哦,我他妈的蒸蒸日上!”
这吕鞭一下子愣住了,瓷人一般不动了。
瘸子索性哼着小曲儿走了。
他的岗位,自然在娟子的修鞋摊旁边。你看,他买了一套修鞋工具,也摆上小摊子了。两个人说说笑笑的,美得不行。
美妙时光总是过得快。“秋老虎”说话间就来了。
这天正午,活儿少。娟子用专注的对眼儿瞧着瘸子的头,又用双手在他的头上轻轻箍了箍。接着,她转身离开了。问她去干什么。她只是说,你好生看着鞋摊就是了。
日头还是火爆爆的。娟子拐着短了一截的左腿,甩着头上的汗珠子紧走紧走,远远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消失了。
赶到了集市上,她在衣帽摊旁转来转去,挑来挑去,终于如愿了。选好一顶咖啡色礼帽,她又颠颠跛跛地往回赶。
老远的,就看见鞋摊旁的那个迈了。常言道,恋爱和醉酒都是瞒不住人的,这话不错。你看,诸葛迈正在鞋摊旁边焦急地转着圈子,并且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
“娟子!”他发现她的时候,竟甩着那条细腿跑过去。
她也跑起来。就在一棵大树下,两人一下子收不住脚,竟相撞在一起了。他有些口吃地问:“你、你干、干什么去了?”
娟子大口喘息着,将漂亮的礼帽戴在他头上。这时,他浑身不禁颤抖了一下,双手抓住帽沿往下拉,拉。
“你疯啦,你要把它拉坏了!”她叫道。
他的嘴脸抽搐着,双眼泛起了泪花,就在原地踅了几圈。突然间,他大叫道:“帽子,帽子,我的帽子!”
可怜的瘸子抱住大树,情不自禁地哭起来了。是的,人们总是用鄙视的目光瞧他,甚至养育了他的爹娘、关照过他的兄嫂也不例外,从来没有人这样爱过他啊。
哭过笑过之后,他就拉着她的手在鞋摊旁坐下。这时,娟子才感到大腿一阵酸痛。她的左腿是被拖拉机轧断的,残疾给她造成了终生的痛苦。现在呢,总算有了幸福的预感:他俩换着穿一双鞋的日子,用不多久就要来了。
瞧她的迈,这会儿又站起来,将头上礼帽摘下来,瞧一瞧又戴上,傻笑了一会儿,又摘下来,瞧一瞧又戴上。
“头在,帽子就在!”他宣誓,这似乎有点滑稽,却也感人。
就在这时,一对漂亮的男女过来了。男的高大而潇洒,女的妩媚而丰满,他俩走近鞋摊时,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你戴上礼帽可真帅!”
“我帅?老天爷!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是的,你不知道你多么招女人喜欢。”
“我?我一点也不知道。操!”
说话间,漂亮男女已经站在鞋摊旁边了。女的一只手扶着男的肩膀,另一只手脱下右脚上的鞋。瘸子扭过头,发现情况不对劲了:男的瞪着双眼,大张着嘴;女的短促地“啊”了一声,伸手掩住了口。
“修鞋吗?”瘸子问,还彬彬有礼地掀了掀帽沿。他觉得这个动作很绅士,却对自己的嗓音不满意,又他妈的有点像猫叫了。
漂亮男女互相瞧了瞧,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什么?”瘸子狐疑地盯住他问。
大个子一边笑,一边咳嗽着说:“哈哈,你戴上礼帽可真帅!”
接着,他的女伴爆发出一阵大笑,手里的那只高跟鞋也扔在地上了。
瘸子又羞又恼,一边起身收拾鞋摊,一边说:“回家,不干了。”
而娟子呢,就含着怨恨的眼神盯住他。这下子,他心里可就慌了。
“娟子,你这是怎么了?”
“诸葛迈,他们在侮辱咱们!”
“哦,我知道……”
“你就这样瘪了?哼,你不是个男子汉!”
这句话,使瘸子的脸臊成了猴腚。瘪了,这时候怎么能瘪了!
于是,他愤然挽了挽袖子,一歪一斜地追上去。漂亮男女听到脚步声,扭了头一看,便又哈哈大笑起来。
“喂!你们在讥笑谁?”瘸子以从未有过的勇气大声问。
大个子学着娟子的口吻说:“你不知道你多么招女人喜欢!”说罢又大笑,顺手搂起女伴腰肢继续走。
这时,娟子也赶过来,大声说:“站住!你们必须道歉。”
漂亮男女顿时愣住了。
“什么?不道歉又怎么样?”大个子撇了撇嘴。
瘸子看看娟子的脸色,便吼一声:“看我怎么教训你!”
他往后退了几步,这大概叫作助跑吧。接着向前一跳,挥拳猛击过去。大个子闪身一躲,转到他背后去了。这倒霉的诸葛迈,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头上的礼帽就被掳去了。
“帽子,我的帽子!”他悲哀地长嚎起来。
帽子,心上人送给他的帽子,被大个子一扬手抛出去。娟子吃惊地发现,她的迈真发疯了,他双眼充血,满脸都抽搐、扭歪了。他又挥拳猛扑上去,可麻痹的细腿就是不争气。大个子又闪到他背后,用一双有力的大手卡住他,一下子把他高高地举起来。
“帽子挂在树上,你去拿吧。”大个子说着,将他举到那棵大树跟前,一松手,他只能双手抱住树干。
他心爱的礼帽,果然挂在头顶的树枝上。这时,他也顾不得别的,就毛猿一般爬上去。帽子,这象征着爱情的帽子,终于又戴在他的头上。
大个子还站在树下,幸灾乐祸地说:“瘸子,下来吧!”
“你滚开,混蛋!”瘸子坐在树杈上骂道。
大个子也不恼,像是在戏耍一只猴子,抱住这棵树就使劲摇晃起来。瘸子慌了,伸手要抓紧树枝,这枝子“咔嚓”一声断了,他就从树上一头栽下来……
豪猪的吼声
豪猪,你已经知道,这是诸葛豪的绰号。
天近黄昏的时候,他坐在大街边的卦摊前,正摇头晃脑、咬文嚼字地给路人说卦解卦,忽听有人过来嚷嚷着那边有个瘸子出事了。
瘸子!哪个瘸子?
就是修鞋的那个瘸子。
豪猪一听,丢下他的卦摊就往那边跑。
跑了一会儿,就看到街边一棵树下围了一群人。豪猪钻进人群一看,地上仰面躺着他的瘸子老弟,旁边坐着哭泣的娟子。娟子还在焦急地呼唤着:“迈、迈、迈啊!”
她的迈,便在呼唤声中醒过来,听得有人在哭。怎么回事?他不无疑惑地瞧了瞧。哦,是娟子,旁边怎么还站着七哥。
“娟子,我没摔死?”
“没摔死,你只是昏过去了。”
他就定了定神,又慌忙伸手摸头。头已经跌破了,包扎的纱布渗出了血,疼得他咬着牙咝咝地吸凉气。
“你还疼吧。”
“呀!我的礼帽呢?”
想起可爱的礼帽,他就顾不得头疼了。七哥就有些奇怪:什么礼帽,让他看得比自己的头还重要?
娟子就深情地注视着他,含泪答道:“在这儿。嗨,你不知道,你戴着礼帽坐在树杈上,那有多么威武。只可惜,你还是掉下来了。”
哦,原来如此。七哥是何等鬼精鬼灵的人,一听这句话就明白了。废物老弟竟有个姑娘来照顾,这确实是个意外的喜事。于是,他的眉眼有了笑意,就对围观的人们说:“嗨,别看了,这有什么好看的,都散了吧!”
看样子,瘸弟弟的伤势不大要紧,不去看医生可谓上策,因为缺钱嘛。豪猪七哥就沉吟一下,抬脚说你俩在这儿等着啊,我去去就来。
他干啥去了?买水果。一会儿回来了,手里拎了一袋子西红柿。这东西便宜,他能买得起。就乐颠颠的拿起鞋摊上的水壶,倒点水洗了两个西红柿,递给瘸弟弟和娟子说:“吃水果吧,好歹是七哥的一片心意。”
看看两个人都吃得眉开眼笑,这位七哥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这一走,便又有些癫狂起来了。
撂下瘸子不提,还看小县城的名人、怪人豪猪。这家伙,谁也琢磨不透他。他似乎没有朋友,跟谁都尿不到一壶里。怎么说呢?惯于嬉笑怒骂的豪猪,自诩为桀骜不驯的特立独行者,遵循的是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他要是跟你大讲起《道德经》来,没准儿就把你唬得魂不守舍,让你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黄昏降临,满天铺着小云彩卷儿。小日头像个新娘子红着脸儿,在半透明的云彩后边躲躲闪闪的。豪猪想起娟子和头破血流的瘸弟弟,他俩真能走到一个被窝里吗?难说,很难说。唉,你看好好的天气,说变坏可就变坏了;好好的心情,说他妈的就他妈的了。
这不,豪猪走着走着,没来由的就仰天骂一句:“真他妈的,你天天光着身子让人看,还知道不好意思哪!”
他在骂谁?路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
他,并没有看你我,他目中无人。再看看他:瘦精精的中等身材,一身藏青色的西服,配上带污迹的白衬衣、皱巴巴的红领带,脚上一双钉了铁掌的大皮鞋,又总是挺着胸脯背着双手撅着屁股,那么悠哉游哉的样子。走近了,你会清楚地看见:一个饱满的“大奔儿头”和扎煞着的长头发,一对睥睨一切的丹凤眼和总在嗅着什么的尖鼻子,尤为特殊的是他右腮那块青记和青记上那绺黑毛。
这家伙,一出现就让人觉得有些扎眼,可是你不能把他当小偷或流氓抓起来,他没犯法也没偷你家的女人。是的,他就是这么一种人,随你怎么去想吧。在他的身上有颠狂,有狡黠,有自尊,有猥琐,还有什么,你就瞧着吧。
诸葛豪悠哉游哉地走在大街上,迎头驶来的汽车气得大瞪着双眼,恨不能使劲撞他一头。接着是擦身而过的自行车,铃声哇哇叫:躲开!躲开!他呢,依然旁若无人不慌不忙,索性冲着小轿车里的新贵呸了一口,接着骂道:“王八蛋!你有胆,从老子身上压过去。”
有人问:你骂谁呢?他说,那个肥头大耳的老家伙,就是在那辆王八壳子里搂小妞儿的那个,你看他像不像咱们县长?又有人问:这么说,你认识那个老家伙?他答道:不认识,这种人还用认识吗?
走过小酒店旁,听得有人大叫豪猪,扭头看去,见一秃头汉子踉跄而来。此人原是本县民政局长,因行贿买官被撸下来了,蜕变为落魄的地痞。他喷着满口酒气说:“豪猪,听说你算卦特别灵,灵吗?老子也要跳楼,是哪一天你能算出来吗?”
“哈哈哈!”豪猪仰天大笑,“老秃子,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像你这样的苍蝇早该一拍子打出屎来啦。”
老秃子撑不起官架子,却依然会横眉立目:“他妈的,你给我老实点!”
然而,豪猪却又笑了起来,他以教训孙子的口吻说:“乖乖,骂得好哇。你说怪不怪,一听到谁骂我,我就觉得自己没白活。”
“你说什么?”老秃子喝问。
“我说,我就扪心自问……”说到这儿,豪猪使劲啐了一口,“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过去,你当过一个小官儿,可你把良心出卖给魔鬼了。嗨嗨,老秃子你说,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说罢,抬脚就走,连头也不回。
拐过街角,碰见一个男孩。这孩子喊道:“豪猪!豪猪!”
他便停下来,怪笑着问:“你怎么也这样叫我?”
男孩说:“你就是叫豪猪嘛。”
他就伸了手,摸摸这孩子的脑袋瓜,勾起食指弹了一下:“你叫我豪猪,我那个不会说话的儿子,也叫我豪猪。没法子,谁让我跟他妈睡觉了呢。”
说罢,摇摇头背着手又走。走着走着,兴之所致便大唱道:
南北大道我东西走,
十字路口我咬狗,
拿起这狗来打砖头,
反让砖头咬了手……
路人听了便摇头叹道:“这豪猪疯了!疯了!”
他就是这样,即兴由之,放浪形骸,且癫且狂,既为尴尬人,便行尴尬事。街坊四邻,远远近近,只要一提豪猪便无人不晓。他堪称少见的鬼才,既精通麻衣相法,又写得一手好字。倘若他仔细盯上你一眼,低低叫一声“呀!”完了,你没准儿就让他镇住了。他问了你生辰八字,便扳着手指算起天干地支、子丑寅卯来。他唱道:“八岁十八二十八,下至山根上至发,有无活计两头消,三十印堂莫带煞……”
用不了一会儿,你就让他给懵住了,你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遇上什么难解的事儿,他能捣估出易经八卦来,什么:乾三联,坤六段,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等等。他就是这样子,说些个玄玄虚虚的话,弄些个奇奇怪怪的事儿。
倘若他骚兴大发,便把那支毛笔挥洒得神出鬼没。瞧吧,手、腕、肘、口、脚均可运笔,钩、抹、挟、衔、挑无一不精,那些字龙飞凤舞闹得满纸烟云飞迸,用他的话说这就叫出神入化。怪不得围观者啧啧称奇:写得太好了,好得让人认不出是啥。
豪猪哀哭的时候,你是不可能发现的,他绝对不让妻儿知道。老诸葛的死,让他悲痛得茶饭不思,一个人跑到坟地里去哭。回到家时,双眼又红又肿。妻子问他,出了什么事。他笑笑说,让小情人的老公抓住揍了一顿。
妻子就叹了口气:“唉,你身上有烟火味,是给老爷子烧纸去了吧。”
他便沉默了。一碗饭吃了一半,就起身出门去了。
就又去街边算卦。
又碰上有人侮辱他的瘸弟弟。
不知什么缘故,但见娟子和她的迈抱头痛哭。修鞋摊前围了一群闲人,有交头接耳的,有无动于衷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于是,我们的诸葛豪痛心疾首,不由得放声大吼:
“地狱满了。你们──忏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