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小院[小说]
2019-08-22米来
米来
一
钟声仿佛是穿越时空而来,像焚香的青烟袅袅,悄悄侵入箬麦的梦乡。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在那片切切絮絮的诵经声中,箬麦轻易辨出庄胜法师低沉的声音。一百零八次钟声,简单的敲钟偈佗,重复听了整整十年,箬麦听出了庄胜法师内心的混乱。
箬麦买下花蕊小院那一年,庄胜法师到芥蒂寺剃度出家。庄胜法师用自己的行动向箬麦表白,他要守护箬麦一辈子。箬麦可以拒绝他这个人,却无法拒绝他的心。这让箬麦感动的同时,又让她有着深重的负疚。她有时候竟然在心里对他生出无比的恨意,凭什么他要守着她?让她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如陷监狱。
芥蒂寺坐落在清迈古城西北角,一个叫芥蒂棒的小巷子里,花蕊小院和它隔巷相望。这是一条幽深僻静的小巷,因毗邻清迈皇家大学,来来往往的青年学生,让这条小巷充满神秘的文艺气息。
箬麦守着花蕊小院,十年的梵钟相伴,本以为心如止水。十年前种下的几棵棕榈树苗,早已长成三层楼高,在院子里像撑开的巨大绿伞。走廊旁两棵不知名的小树苗,不知不觉长成了花树。一棵是栀子花,一棵是玉兰花。
箬麦从山上剪了两支三角梅,斜插在院门两旁,又挖了几根痩竹,种在围墙边。粉红的三角梅和野生的黄流苏纷繁交叠,痩竹长成了绿篱笆,把旁边的夜来香包围得严严实实。
箬麦随手在走廊两旁洒下的一把种子,一场大雨过后,紫茉莉、小茴香、白菖蒲、丁香罗勒、薰衣草、凤仙花争相破土而出。把鲜花移栽到花盆里,把花盆送进每个客房。卫生间里是清香扑鼻的栀子花,床头柜上是半边莲,书桌上是绿萝。
箬麦在花丛和客房之间穿梭着,忙碌中,迎来送往的客人,说着英语德语法语,箬麦都是一如既往的职业微笑。她的笑容如浮光掠影,眼神是飘忽的。只有她浓密的短发是真实的,在她低头的瞬间,遮住她的脸庞。满园的花丛中,只能瞥见她白皙的后颈。
一个来自中国的摄影师,无意中闯进了花蕊小院。摄影师的镜头里,不仅有花草,更有箬麦的身影。不知不觉间,幽静的芥蒂棒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淹没在清迈无数旅馆之中的花蕊小院,竟然被中国游客大海捞针一样找了出来。花蕊小院开始成为网红旅馆,来清迈的中国游客可以不住花蕊小院,但是必须来这里打卡拍照。
箬麦的职业微笑一如既往,在房客要求合影时,她的笑容有了羞涩。无论是过去的宁静,还是如今的热闹,都不能改变她鸵鸟似的生活。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究竟在逃避着什么?直到帕叻的突然出现。
箬麦曾经设想过一千遍,她和帕叻再见面的场景。自从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帕叻说要带她远走。她独自从茶园中跑出来,站在黑夜中孤独地等他。谁知等来的不是帕叻,而是黑暗中闪烁着的一双双磷火般的眼睛,还有鬼魅一样在丛林中跳跃的猩猩。如果不是李北及时赶到,她的身体早已经化为野兽的粪便。
我是来应聘厨师的?拖着行李箱的帕叻,深情地凝视着箬麦。十八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么幽默。除了眼角添加的皱纹,脸上多了些沧桑,他一点都没有变。
箬麦呆住了,花盆从手中坠落。帕叻敏捷地上前一步,伸手接住了花盆,他趁机抱住了箬麦。
箬麦的脑袋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从脚底冲了上来。天啊!与其说这过去的十年,是在逃避,不如说是在等待。呃,过去的不是十年,而是十八年。对,就是从十八年的那个夜晚开始,她一直在等待帕叻,等待他有力的胳膊箍住她,就像用草绳把两个人紧紧地勒在一起,勒紧勒紧再勒紧,让草绳勒进肉里,勒进骨头里。她多么渴望那种快乐的痛,那种痛入骨髓的快乐。
箬麦曾经认为自己对帕叻的激情,随着李北的逝去,早已被埋进了李北的坟墓。可是为什么她身体还在颤抖?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她竭尽全力推开了帕叻,她需要听帕叻的解释。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为什么没有出现?这十八年他去了哪里?他为什么今天才来找她?
帕叻并没有回应她,他径自进了咖啡屋,就像回自己家一样。服务员笱顡迎了过去,她把帕叻当成了客人,递给他一张酒水单。帕叻冲她打了一个响指,把行李箱推给她,霸气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花蕊小院的主厨。
箬麦曾经多么喜欢帕叻,包括他的独断专横,他的蛮不讲理,他的甜言蜜语,甚至他的自私冷酷。十八年前的箬麦,爱帕叻的一切一切。如果帕叻是她的悬崖,明知道跳下去会粉身碎骨,只要帕叻说一声,她就会毫不犹豫往下跳。
芥蒂寺的钟声,庄胜法师的诵经声,一遍又一遍在提醒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庄胜法师敲了十年钟,连自己都度不了,更何况她一个凡人。箬麦轻轻翻了一个身,揽过一个手工抱枕,用下巴轻轻地摩挲着,喃喃喊道:李北李北,我好想你。一颗硕大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慢慢沁出。
就在昨晚的深夜,一向安静的芥蒂棒突然响起刺耳的警笛声。几辆警察开进了芥蒂棒,从上面跳下荷枪实弹的警察,迅速地包围了花蕊小院。警察径直冲进客房,一间房一间房搜查过去,不仅抓走了四位来自中国的年轻房客,还把其他房间的房客全部吓跑了。
箬麦什么都不害怕,唯独害怕泰国的警察。记得童年的时候,中国村村口就有警察守着。妈妈常常警告她,不要走出村口,出去了就会被警察抓走,再也回不来了。
箬麦问,我们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抓我们?
妈妈幽幽叹气,仿佛做了错事的孩子:因为我们不是泰国人,我们却住在泰国土地上。
我们是哪里人?
你爸爸来自中国,你妈妈我来自缅甸,你出生在泰国。
那我们可以回爸爸的中国去吗?
妈妈摇了摇头:回不去了!
为什么呀?
妈妈眼含泪花:在这个世界上,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佛祖既然让我们降生,我们就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箬麦虽然早就入了泰国国籍,拿到了合法的泰国身份证。可是她仍然害怕警察,当警察冲进来的时候,她多么希望看到帕叻的身影。其实她早已经预料,帕叻永远不会在这种场合出现。如果她的丈夫李北还活着,他才会为了她挺身而出。
箬麦呼喊着李北的名字,李北李北,你知道吗?我有多么需要你!
二
杨念从清迈国际机场出来,远远看到一个写有YANGNIAN 的牌子。他迎着牌子走去,牌子后面闪出一张年轻女孩的脸,杨念不由愣了一下。女孩用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嗨,你是杨念先生?
杨念嗯了一声,眼睛仍然四处寻找。
我叫朵蘖,中文意思是花蕊的蕊。梅香姐是我学姐,她今天有事不能来,让我替她来接机。如果你没有异议,以后的行程由我陪同,可以吗?
杨念听到花蕊两个字,愣了一下,把目光收了回来。梅香是他网上预约的导游,之前他和她有过合作。不过梅香说她住在曼谷,如果来不了,会推荐另外一个优秀的导游。如果这个朵蘖会说中文,对他来说,梅香和眼前这个朵蘖,并没有多大区别。不知道什么原因,从第一眼看见朵蘖,他就被她吸引。不仅仅是她的模样,她的声音,而且她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说不出来亲切感。
朵蘖看他迟疑,爽快道:不满意我?OK,明天请梅香姐来。
杨念连忙摆手:不是。我只是有些弄不明白,你是泰国人还是中国人?还有你说你的名字叫花蕊的蕊,我预订的旅馆叫花蕊小院,这么巧?
首先我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生在泰国,长在泰国,是百分百的泰国妞。其次,你预订的花蕊小院,就是我家。朵蘖领着杨念上了汽车,系上安全带,发动了车子。
杨念立刻有了兴趣:你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是在中国学的吗?
不是,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国,但是我很想去,听说中国很大很大,有长城,还有故宫,还有兵马俑。朵蘖脸上露出神往的样子。
那你的中国话在哪里学的?杨念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跟我妈妈学的。
你妈妈是中国人?
我妈妈算半个中国人。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外公一定是中国人。
为什么是外公,而不是外婆呢?朵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笑着乜了他一眼,那黑葡萄似的眼眸中,映出他的影子。
杨念本来想说,中国男人有闯关东,下南洋的传统。他看了一眼朵蘖眸子中的自己,改用开玩笑口吻道:因为中国男多女少,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更少,所以难得外嫁啊!
朵蘖从杨念的话里听出了恭维,他在不着痕迹夸她漂亮。朵蘖快活说:我外公很早就去世了,我记不清他长啥样子。我外婆是缅甸人,虽然也算漂亮,但是没有办法和我妈妈相比。
来清迈之前,杨念看过一些攻略。其中有一个帖子,专门写花蕊小院老板娘的美貌。帖子上有老板娘的照片,她的笑靥,那羞涩的样子,确实很打动人。据说老板娘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装扮成邓丽君的样子,在花蕊小院的咖啡馆里,手捧一杯咖啡,深情地吟唱: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我并没有醉,我只是心儿碎…
老板娘的嗓音,柔美中带着伤感。即使是多年前的网络录音,杨念也被她的情绪深深感染。来清迈的中国游客,选择入住花蕊小院,恐怕大多是冲着老板娘去的。杨念在心里想,老板娘喜欢邓丽君,但是却只唱这首歌,而且唱得这么声情并茂,除了专业素养之外,应该渗入了她个人的情感。或许在老板娘的背后,也有一段无法言说的过去。
我很好奇,你妈妈到底有多美?难道还能超过你?杨念做出夸张的样子。
朵蘖放声大笑起来:我和妈妈无法放在一起比较啦!她有她的美,我有我的美,风格不同。再过五分钟,我就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你马上就会见到她了。
话音刚落,朵蘖就把车拐进了一条小巷,很快车子就停在一座寺庙前面。朵蘖跳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杨念的背包,看杨念仍然坐着不动,拉开车门探头喊道:下车啦!
杨念赶紧下车,抢过自己的行李,四处环顾道:我看见这里有座庙,以为这是一处景点呢!
朵蘖指着高耸的佛塔介绍道:这座佛塔名叫芥蒂棒,佛塔后面的寺庙叫芥蒂寺。芥蒂寺的庄胜法师是我干爹,如果你感兴趣,可以让他给你讲一讲芥蒂棒。我们这条巷子也叫芥蒂棒,用的就是佛塔的名字。据说芥蒂棒的历史,和清迈城历史一样悠久呢!
朵蘖一边讲解,一边领着杨念往对面走。一阵鼓点夹杂着吉他声传来,有个嘶哑的男中音在歌唱。那种旁诺无人的唱法,根本不算是唱,而是在吼叫。尽管鼓点和吉他完全脱离,歌唱者也在跑调。杨念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能感觉出他们唱的是情歌。
杨念不知不觉被吸引过去,只见一个头上包着头巾,留着长胡子的矮个子胖男子,仰头望着天空吟唱。他的身后,有两个男人坐在地上,一个抱着吉他,一个打着鼓点。还有一个女人,歪在沙发上涂指甲油,时不时停下来哼几声,仿佛是给那男人做和声。
朵蘖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手:杨念,你的护照!
杨念抬头望去,只见朵蘖站在一个小院门口,门口两边栽有两棵三角梅,三角梅开的很茂盛,鲜艳的花朵顺着护栏爬上院墙,簇拥着写有花蕊小院四个字的招牌。
杨念望了望站在花团中的朵蘖,又看了看仰头唱歌的男人,总觉得这两者有什么联系。他走到朵蘖的身边,一边把护照递给朵蘖,一边开玩笑说:隔壁的乐队是不是给你唱情歌?
朵蘖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又把手指头放在嘴边嘘了一声,下巴颏朝里面示意,低声说:唱给我妈妈的,不是我。
杨念跟着朵蘖来到前台,里面光线有些暗。一个短发的女人,正站在桌前低头在写什么。朵蘖叫了一声妈,把护照递过去说:客人到了。
女人把护照接过去,复印之后,把护照递了回来。就在她抬头的一刹那,杨念感觉到仿佛有一束光,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照亮了。女人的目光落到杨念脸上,停住了。两个人四目想接,杨念心中一颤。有那么一瞬间,杨念感觉到呼吸停止了。
女人脸色有些发白,她紧盯着杨念,失声叫道:李北!
杨念愕然地看着她,竟然忘记了身在何处。
朵蘖大声道:妈妈,你认错人了。客人护照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他叫杨念。
女人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你长得像我的,我的一个故人。
朵蘖领着杨念从前台出来,穿过一个回廊,进入后院。后院铺满绿色的草坪,院墙周围是各种颜色的花,发出幽幽的馨香。朵蘖介绍说:这些都是泰国的夜来香,别看它们美丽芬芳,其实它们可以驱赶蚊蝇。有些草本的夜来香,含有剧毒,不小心沾染就会中毒哦。
杨念的房间在三楼,房门前有一条休息的长椅,长椅旁是一盆花。靠墙的地方,挂着一幅壁画,画中是一片紫色薰衣草。
杨念忍不住赞道:花蕊小院,到处都是鲜花,真是名副其实。
朵蘖把钥匙递给杨念,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我妈妈叫箬麦,我叫朵蘖。箬麦的中文意思是花,朵蘖的中文意思是蕊。花蕊小院,用的是我们母女的名字啦!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挥了挥手说:你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在前台等你。
三
看着朵蘖像小鹿一样蹦下楼梯,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杨念才关上房门,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尽管在网上看过老板娘箬麦的照片,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她,她看他的眼神,仍然让杨念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尤其是那一声喊:李北,仿佛把他的心脏击中了。以致箬麦喊李北的声音,像烟雾一样,萦绕在他耳边不绝。
李北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存了多年。他从钱包里翻出一帧经过翻拍的照片,泛黄的旧照里,坐着一个穿旗袍的女子。女子两只胳膊,分别抱着一个婴儿。她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穿军装的青年。照片背后有一行字,字迹已经模糊,依稀可以辨出李南李北一周岁字样。
其中一个婴儿叫李南,是杨念的父亲。父亲不止一次告诉杨念,他不姓杨,而是姓李。他不记得母亲的名字,只记得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叫李北,幼年时和母亲一起失散了。才六十多岁的父亲,就身患老年痴呆症,父亲甚至已经不认识儿子,可是父亲还记得那个失散的兄弟叫李北。
箬麦喊出的那个名字,会是父亲念念不忘的李北吗?按照父亲提供的信息,杨念曾经沿着当年滇缅公路,去缅甸和金三角寻找李北。只可惜除了李北这个名字之外,父亲不能提供更多的线索。
或许李北跟随母亲,到达缅甸后又去了泰国。假如箬麦口中的李北,就是父亲的兄弟李北。根据年龄推算,李北应该是箬麦的父亲。朵蘖不是说过吗?她外公是中国人。杨念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朵蘖说她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即使李北真是箬麦的父亲,箬麦脱口喊出的应该是爸爸,而不应该叫他的名字啊!
杨念正胡思乱想,手机发出嘟的声音。杨念定了定神,手指划过屏幕,跳出一个女人的头像。女人是一个有些名气的摄影师,来清迈之前他一直尝试联系她,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他只好给她留言,求证她写的关于花蕊小院文章中的一些内容。
摄影师回复说:最近网上纠缠她的人太多,太凶,都在追问她是不是花蕊小院雇的枪手。她觉得如果再不站出来,就要被网民们人肉了。她根本没有想到,六年前的一篇小游记,竟然会被网民们翻出来。理由竟然是因为,她是第一个写花蕊小院的人。
摄影师开玩笑说,早知道她的文章影响力这么大,她应该去做作家,而且要向花蕊小院老板讨要润笔费。她说她不需要为自己辩解,如果非要她说什么,她还是像文章中说的那样,建议网民们亲自去一趟清迈,住一晚花蕊小院,就明白她是不是枪手了。
她的博客后面,除了讨伐声之外,还有网民们放上去的链接。杨念顺手点开一条,箬麦的照片弹了出来,照片上面有个加粗加黑的醒目标题:清迈网红旅馆花蕊小院涉嫌诈骗,四名中国房客被泰国警方带走。标题下面是新闻关键词,大意为四名中国游客因为签证逾期,滞留泰国清迈,从事虚假刷单诈骗被泰国警方抓捕。
不仅仅是摄影师,杨念发现凡是写到花蕊小院的文章,不管是博客还是帖子,都遭到网民的围攻谩骂。一些自媒体吓得把文章中的涉及花蕊小院内容删了,有的博主把留言和评论功能关闭。只有这个摄影师,竟然无视铺天盖地的网络暴力,依然我行我素,不改初衷。
杨念心里说,这个摄影师的心够大的,不由对她生出几分敬意。杨念不是普通的游客,他是一名资深律师。此番他是以法律援助的身份来清迈,他的委托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四个被泰国警察从花蕊小院带走的中国房客。
杨念从背包里翻出那四个委托人的资料,彭流年、饶胜、黄英和蒋智利,两男两女,最大的彭流年21 岁,最小的女孩蒋智利17 岁。他们都来自广西农村,根据他们自己的叙述,他们是受高薪吸引,通过网络应聘来到清迈工作。他们和雇佣人通过网络联系,工作场所和住处是对方提供的。工作所用的电脑,是他们自己购买的。雇佣人许诺,除了10 万泰铢的月薪之外,还会给他们报销办公费用,包括购买电脑的费用。
杨念从手里掌握的资料判断,这四个年轻人被骗了。幕后的骗子不仅利用他们进行诈骗,而且嫁祸给花蕊小院,可谓一箭双雕。那么谁会是幕后黑手呢?
换个角度来说,花蕊小院遭殃,谁会是得益者?杨念注意到,芥蒂棒这条小巷子,开满了民宿和咖啡屋。因为花蕊小院的缘故,这条曾经安静的巷子,变得热闹繁华。如今花蕊小院被中国游客抛弃,小巷也变得异常萧条。从商业竞争的角度来说,似乎这条巷子与花蕊小院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清迈的小旅馆,小民宿成千上万,他们风格各异,都以自己的特色吸引游客。然而花蕊小院的客人大多来自中国,不排除是一些竞争中国客人的旅馆在背后搞鬼。在清迈经营旅馆的中国人也很多,箬麦有没有得罪其中哪一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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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念之所以入住花蕊小院,就是想寻找线索。其实他内心明白,即使找出了幕后黑手,这四个年轻人同样面临指控。他只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看看能否减轻他们的罪责。因为这四个年轻人的命运,牵连着四个极其贫困的家庭。
这四个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怀着对未来的幻想,懵懵懂懂闯荡社会。谁知刚刚踏入社会一只脚,就落入了别人的陷阱。杨念在责怪他们无知的同时,又对他们怀有深深的同情。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有几个人真正能拒绝金钱的诱惑?更何况这几个迫切希望支撑家庭的年轻人啊!
四
做了一晚上的梦,芥蒂寺的晨钟把杨念从梦中敲醒。墙根下蟋蟀声,蛙声;窗外鸟声,狗叫声,叫得那么轻,仿佛来自很远;声音那么清晰,又仿佛离得很近。眼睛还未睁开,皮肤就开始呼吸,空气就像是过滤了一般,带着一丝丝甜甜的气息。
杨念伸了一个懒腰,下床拉开窗帘。天空明亮得刺目,不远处的素贴山就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线条柔和,色彩淡雅。循着钟声望去,佛塔下一个敲钟的和尚,身披黄色袈裟,两手机械地动着,仿佛是一个被操纵的木偶。
杨念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去拜访朵蘖的干爹庄胜法师,会不会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他原计划上午去见罗帆,罗帆也是来自中国广西,是一个志愿者。罗帆在清迈开了一家旅行社,他愿意无偿安排那几个委托人家属来清迈。那些家属乘坐的班机傍晚才能到达,杨念刚好可以调出半天时间。
下楼的时候,两只小松鼠嬉闹着从护栏窜过。杨念停了下来,小松鼠也停下来,好奇地盯着他。杨念继续下楼,小松鼠迅疾地爬到一颗棕榈树上,其中一只端坐在树丫上,两只前爪抱着一枚龙眼果,啃咬着,白色的果肉,褐色的果皮,零零落落从树上掉下来,落在正在打扫草坪的箬麦身上。
箬麦用手拂掉果壳,抬起头来,目光撞上了杨念。她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礼:早上好!
箬麦穿了一套泰式筒裙,短发上扎了一条暗红的三角巾,手拿扫把,显得异常干练。
杨念连忙还礼:早上好!
箬麦问:先生昨晚睡得好吗?
杨念客气答道:很好很好!
箬麦收了扫把,抻直腰身往餐厅走,一边说:如果不嫌弃,我给先生准备了简单的早餐。
进了餐厅,朵蘖坐在落地玻璃窗前,低头全身心玩手机。看到杨念进来,冲他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又低下头继续看手机。
餐厅不大,但是干净明亮。尤其是各个角落里,都有一盆绿植或者说不出名字的鲜花,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给人一股清新的感觉。
箬麦把早餐端了出来,一个煎鸡蛋,一个三明治,一小盘芒果脆片,还有一杯新榨的橘汁和一杯纯净水。
杨念看着这份早餐,心里有些异样。他不动声色地端起那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当他放下杯子的时候,通过杯子的反光,他发现箬麦在偷看他。
杨念吃完三明治和煎鸡蛋之后,朵蘖手捧一杯咖啡坐在他面前:早餐怎么样?还合先生的胃口吗?
杨念由衷道:非常好,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朵蘖盯着他的眼睛,冲他晃了晃手机说: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把你当外人,不绕弯子了。你来清迈的目的,梅香姐已经告诉我了。你想了解什么,或者需要我帮忙,只管直说。我们也是受害人,你现在做的事情,不仅在帮助那四个中国人,也是在帮助我们。
杨念被朵蘖的坦诚打动了,他早猜到梅香请朵蘖替她的用意。杨念解释说:我只是一个援助律师,又是一个中国人,并不是官方委派的,能够起到的作用很小很小。
朵蘖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他的话说:杨律师太谦虚了,我刚刚和梅香姐聊过。你不是第一次来泰国,上一次你去普吉做援助律师,帮助了许多受害者家属。我们泰国媒体报道过你,称你是一个公正、有良知的中国律师。
这个时候,帕叻骑着一辆橙色的KTM 摩托赛车,轰鸣着驶入院子。笱顡坐在他的后面,她身子趴在他的身上,两手紧紧搂住他的腰,一直尖叫着。直到摩托车停稳,她才惊魂未定地下车。
帕叻一身专业摩托赛手装备,他神气地摘下头盔,径直向餐厅走来。跟在后面的笱顡脸色潮红,眼波流动。看得出来她刚才的尖叫不是由于惊吓,而是因为刺激而引起的兴奋。
帕叻像个主人似的进了餐厅,经过杨念身边时,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他看了杨念一眼,回头又看了箬麦一眼。箬麦装作没有看见,把目光移开了。
帕叻用主人的口气问:来客人了?
箬麦嗯了一声,低下头去看电脑。帕叻进了厨房,换了厨师的打扮出来,大模大样坐在一张餐桌旁。过了一会儿,换上了服务员服装的笱顡,给帕叻端来了咖啡和面包。
帕叻忽然冲笱顡发脾气,把托盘连同面包咖啡一起打翻在地:天天都是咖啡面包,把我当什么?帕叻凶巴巴的样子,把沉浸在兴奋中的笱顡吓哭了。
箬麦没有作声,朵蘖站了起来:帕叻叔叔,朵蘖还没有吃早餐耶!朵蘖听说帕叻做过米其林大厨,一直想尝尝帕叻叔叔的手艺。朵蘖等在这里,请帕叻叔叔做一份早餐好吗?朵蘖用一种撒娇的语气恳求帕叻,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或许是血缘的关系,明明知道帕叻是母亲的老情人,朵蘖非但不反感,反而和他很亲近。帕叻也对朵蘖疼爱有加,只要朵蘖提出的要求,帕叻总是想方设法去满足。箬麦一直在犹豫,她该不该告诉帕叻,朵蘖是他的亲生女儿?朵蘖一直认为,自己的亲生父亲是李北。如果把真相告诉朵蘖,她该如何解释?
帕叻叹气道:我在米其林餐厅当厨师的时候,助手每天变花样做早餐给我吃,哪用我亲自动手。今天看在朵蘖的面子上,我给你们大家露一手。说着站起身,斜了杨念一眼,进了厨房。
箬麦缓缓起身,默默打扫地上的玻璃碎片。朵蘖看了一眼还在抽泣的笱顡,小声问道:我刚才看见你搭帕叻叔叔的车,他是不是带你兜风了?你们今天看上去挺开心的,帕叻叔叔怎么突然就发脾气呢?
笱顡乜了箬麦一眼,抽噎着说:帕叻师傅是生老板娘的气,他不敢对老板娘发火,只会拿我出气。
朵蘖不解:我妈妈刚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呀?
笱顡对着杨念还没有吃完的早餐努了努嘴:老板娘给客人做了早餐,可是没有给帕叻师傅做,所以帕叻师傅生气了。
朵蘖明白过来了,原来帕叻在吃醋。杨念虽然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是感觉出似乎与自己有关。尤其是帕叻看他的眼神,仿佛和他有着深仇大恨。
他问朵蘖:你们在说什么?
朵蘖坐了下来,不好意思道:没什么啦!跟你没有关系。
不对吧!刚才你还说,不把我当外人。虽然你们说的是泰语,我能感觉出刚才那个厨师是冲我来的。杨念看出了一些端倪,按常理来说,一个普通的厨师,绝不敢当着客人的面摔盘子。而作为老板娘的箬麦的态度,也让人觉得暧昧。
朵蘖犹豫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不是针对你,是针对你吃的早餐。我妈妈很少给人做早餐,更没有给帕叻叔叔做过,他可能有些吃醋吧!
杨念知道朵蘖在隐藏什么,他没有深究。有些东西,她不说,问也没有答案。他站起身来:昨天你提到芥蒂寺,有个庄胜法师是你干爹。我刚好上午有空,想听听芥蒂棒的历史,你能陪我去拜访他吗?
朵蘖松了一口气,爽快道:当然可以。她冲厨房里喊道:帕叻叔叔,你把早餐给我留着,我陪客人先去芥蒂寺看我干爹。
五
杨念入住以后,箬麦的心就乱了。世界上哪有如此相像的人,一样清瘦的脸颊,一样深邃的眼睛,连头发也一样生有白发。如果说箬麦一早是在扫地,不如说她在守候杨念。
箬麦给杨念做的早餐,完全是按照李北的习惯,下意识去做的。李北吃早餐前,喜欢喝一杯白水。他喜欢吃煎鸡蛋配面包,橘子汁是他最喜欢喝的饮料。除了主食外,他很少吃零食。但是餐后,或者看书之余,他会吃菠萝蜜干或者芒果干。
杨念吃早餐的时候,箬麦一直在偷偷看他。看他不甚魁梧的背影,看他吃早餐的样子,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眼睛。那分明就是她的李北哥哥,是她的夫君李北回来了呀。
箬麦一直叫李北哥哥,从她呀呀学语开始,她就这么叫他。尽管有时候,大人们会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和李北。但是她从未想过,这个在上学路上,曾经背自己过河;这个在她曾经迷路,牵她小手到茶园找爸爸,大自己二十多岁的哥哥,会成为自己的丈夫。
在箬麦的眼里,李北不仅是父亲的好帮手,村里有名的能人,而且是个英雄。家里几百亩茶园,全靠李北协助打理。李北不仅擅长种茶,炒茶,还懂草药和针灸。家里的水龙头坏了,去喊李北哥哥,妈妈说;妈妈感冒发烧了,去喊李北哥哥,爸爸吩咐说;就连箬麦脚上的塑料凉鞋的带子断了,她知道自己光着脚,提着鞋子去找李北修鞋。
记得那一年春节过后,箬麦的父亲为了给子女讨要合法身份证,和其他老兵一起去一百多公里外的清迈去见李将军。谁知他们前脚刚走,后面就来了一群手拿棍棒的歹徒。他们光天化日之下,闯进村子里翻箱倒柜,见到值钱的东西就抢。李北从茶园赶来,他端着一把卡宾枪,孤身一人把歹徒们赶跑了。
帕叻虽然人在厨房,眼睛却一直盯着外面。杨念离开很久了,箬麦依然痴痴看着门外,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帕叻心里的妒火又起来了,他怀疑这个杨念的来历。难道李北并没有死,难道箬麦一直在骗自己?
帕叻径直来到箬麦面前:阿箬,我想和你谈一谈。
箬麦回过神来,看帕叻怒气冲冲的样子,有些恍惚起来。她的眼前浮现出美斯乐山脉的小路,她背着书包从茶园出来,湃育和帕叻在山的那边大声叫喊她的名字:阿箬,阿箬——然后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莽莽丛林中。
湃育是庄胜法师的俗名,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内向腼腆的少年。湃育喜欢跟在帕叻的后面,就像是帕叻的影子。帕叻是与中国村相邻的掸族族长的儿子,湃育的父亲是族长的大管家。族长请了家庭教师,让湃育陪伴帕叻学习。可是帕叻常常从家里偷跑出来,带着湃育在山野里乱窜。他经常模仿父亲威严的样子,指挥湃育跑东跑西,仿佛他就是族长。
在箬麦的印象中,帕叻习惯用命令代替说话。就像他的那个掸族族长父亲,即使自己做错了也怒气冲冲迁怒于人。帕叻想和她谈一谈,他是想来解释十八年前那个夜晚,他为什么失约吗?他是想来告诉箬麦,他十八年来去了哪里吗?是不是帕叻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即使他心存歉疚,却也怒气冲冲的原因吗?箬麦心里瞬间转了百转,眼窝里堆积的泪水溢了出来。
箬麦低下头,用手背悄悄揩去泪水。扬起脸,充满期待地问:好呀,你想谈什么呢?
我想谈谈旅馆的经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旅馆都没有客人。再这么下去,旅馆就支撑不下去了,我们要改变经营思路。
箬麦听了帕叻的话,感觉两眼突然一片漆黑,仿佛被人从山顶推到谷底。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自称是花蕊小院的主厨,却每日享受厨娘蕾妮的三餐服务。他竟然好意思打碎餐具,还跑到她面前指手画脚。这么一个负心的男人,难道她还对他有期待吗?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箬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眼期待地看着帕叻,仿佛在盯着自己内心的黑洞。
我的建议很简单,以后不接中国客人,只接泰国和西方客人。帕叻忿忿地说。
箬麦心里嗤嗤地冷笑,清迈的游客里,中国人占了一半多。不接中国客人,除非不开旅店。箬麦柔声道:我们以前也接本国客人,从来没有拒绝西方客人呀?
帕叻振振有词:以前中国客人来的太多,把泰国和西方客人挤走了,久而久之,泰国和西方客人就认为,咱们店只接中国客人。
现在已经没有中国客人了呀?
怎么没有中国客人?刚刚不是有一个中国客人吗?
箬麦又深吸了一口气,帕叻的怨气是冲着杨念来的。原来不止是箬麦,就连帕叻也看出杨念和李北相像。以前箬麦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围绕中国人这个话题经常争吵。那个时候,箬麦认为帕叻是在嫉妒李北,因为她从出生那天开始,就被定义为李北的未婚妻。箬麦的心软了软,她还不习惯和帕叻争吵。
箬麦把话题拉开了:你先说说,如果不接中国客人,怎样吸引其他国家客源?
这个非常简单,首先把咱们的店名中文字去掉,改成英文和泰文。然后把网站上的中文,全部改成英文和泰文。店里各种标记,符号,酒水单和菜谱,只要是中国字,也全部改为英文和泰文。在订房系统设置自动拒绝中国客人。
箬麦摇头说:不要说系统里不能设置,即使能设置,也会被网站认定有歧视通不过。
帕叻让步说:好吧,那就把中文全部去掉。
箬麦被帕叻的无理取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反问:去掉中文就有客人上门吗?我们店一直以来,英文泰文中文这三种文字并存。再说,我们为什么不接中国客人?如果没有中国客人支持,我的旅馆就发展不到今天。
帕叻阴阳怪气道:中国客人捧红了你的店,同样也是中国客人砸了你的招牌呀?
箬麦想起了那个惊悚的夜晚,警察在带走那四个中国人的同时,也想把她带走。如果不是芥蒂寺的住持出面,箬麦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关进监狱。那个夜晚帕叻去了哪里?是去酒吧喝酒去了吧!或许和漂亮女人调情去了吧?或许他根本没有外出,以箬麦对他的了解,他掸族族长儿子的身份高于一切,他绝对不会为了她出面。
箬麦幽幽叹了口气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几个中国客人被警方带走,咱们也不能说一点责任没有。而且我也相信,那几个中国客人不是坏人,他们估计也是被人骗了。
帕叻激动起来:那几个中国客人在网上诈骗,把主机设在我们的旅店里,警察从电脑里查到证据了,你还说他们不是坏人,还说我们有责任。我们有什么责任?难道我们是骗子?
箬麦极力压住内心的怒火: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严格管理,仔细审查他们的签证日期,告知他们签证逾期是违法的,就会让他们提前回国,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
帕叻冷笑:你太低估中国人的智商了,他们什么事情不会做?拐卖妇女儿童,传销、诈骗,连自己家人都骗。他们签证都会作假,他们会让你发现吗?总之一句话,中国人没有好人,不能相信中国人。
箬麦质问道:我也是中国人,难道你也不相信我?
帕叻愣了一下,摇头说:不,你不是中国人。你的妈妈是缅甸人,从血统上来说,你只是半个华人后裔。你是在泰国出生长大,拿的是泰国公民证。所以你心地善良,你跟那些中国人完全不同。
箬麦大声道:我虽然只有一半华人血统,虽然我是在泰国长大,但是我知道我的根在中国。
帕叻讥笑道:你的根在中国又怎样?虽然你的父亲为他的国家而战,可是最后却被自己的国家抛弃。如果不是泰国接受你们,你们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箬麦脸色变得发白,她不允许别人说中国的坏话。她终于爆发了:我们国家的事,轮不到你来评论。泰国虽然是佛教国家,但也不是无条件接受我们。我们之所以能留下来,是我们父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帕叻继续讽刺道:那是我们国王怜悯施舍,如果换你们自己的国家试试,回去恐怕就要人头落地吧!
箬麦气得说不出话来:我不想跟你争论,我们立场不一样,争不出结果。
帕叻却不甘罢休:你不是不想和我争论,是你心里有鬼。我已经看出来了,你跟过去一样在骗我。当年你说什么不爱李北,最后不但嫁给了他,还跟他生了一个女儿。现在看来,一切都是谎言。一个从中国来的客人,仅仅长得像那个李北,你的魂就跟着掉了。
帕叻说完脱下围裙,狠狠地摔到桌子上,推开门骑上他的摩托,轰鸣着绝尘而去。
六
杨念跟着朵蘖去拜访庄胜法师,不想却吃了闭门羹。一个小和尚告诉他们,庄胜法师外出云游去了。朵蘖只好陪杨念到几个大殿逛了逛,又在佛塔前拍了几张照片。
朵蘖给杨念解说:泰国是个佛教国家,清迈更是寺庙林立。号称三步一座庙,五步一个寺。虽然这个说法有些夸张,但是大大小小的寺庙,别说游客看不过来,即使是我们本地人,也弄不大清楚到底有多少座寺庙。清迈是泰国、缅甸边界显赫一时的兰纳王朝的故都,不同历史时期的寺庙,它们的工艺和建筑特色不同,但是它们又有一个共同点,都深深打上了兰纳文化的烙印。
杨念的心思并不在寺庙,既然见不到庄胜法师,他就想早点去和罗帆见面,罗帆说已经联系到一家泰国律师所。杨念想和罗帆一起先见见那位律师,然后再商谈如何接待那些家属,是否聘请泰国律师以及筹集相关费用问题。
罗帆的旅行社在古城,从谷歌地图上看去,花蕊小院距离古城也就一站地,杨念本想步行过去。但是在朵蘖的坚持下,只好同意让朵蘖开车送他。泰国的路很窄小,汽车摩托车自行车挤在一起,行人步行只能贴着路边走,一不小心,就被摩托车剐蹭。杨念看到这种路况,不由感激地看了一眼朵蘖。这个小姑娘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心事细腻,她是担心他的安全呢。
汽车从芥蒂棒出来,顺着护城河走,护城河绕着古城墙。沿途可见流水潺潺,鲜艳的三角梅点缀在古城墙上,上面竖立写有中文字的牌子:严禁攀爬。可是仍然有几个中年女游客,身穿拖地长裙,戴着墨镜,挥舞着丝巾,做出剪刀手在拍照。杨念微微摇头,这些中国大妈呀!
罗帆的旅馆开在塔佩门附近,旁边有著名的M 酒店,他的旅行社就设在旅馆里。由于找不到停车位,朵蘖把杨念放在路边,自己开车去找车位。
塔佩门广场上,一大群游客无视“禁止喂食”的牌子,仍然在抛洒玉米粒,大片的鸽子呼啦啦飞起来,又呼啦啦落下去,追逐着抛洒的玉米粒。有的鸽子停在游客肩上,有的停在游客的手上,到处是剪刀手和按快门的声音。一个小商贩向杨念走过来,向他推销玉米粒。杨念摆摆手,赶紧穿过塔佩门。
罗帆正在健身,听到杨念来了,光着大汗淋漓的上半身就下了楼。罗帆是个小个子,头发在脑后扎一个马尾,浑身精瘦得看不见肉,黝黑的皮肤上刺满了纹身。他在清迈呆了十年,猛看上去就是一个地道的泰国人。
杨念是在普吉岛遇到罗帆的。在发生沉船事故后,杨念是第一批到达普吉的民间援助律师。罗帆当时全身湿淋淋的,独坐在海滩上,头上绑一块红布,布满血丝的两眼红肿,满脸哀寂之色。杨念以为他是死难者家属,拿了一瓶水递过去,拍拍他的肩安慰他。后来才知道,他也是志愿者。因为受不了死难者惨烈场面,独自黯然悲伤。
罗帆告诉杨念,他联系的律师所就在他旅馆旁边。两个人步行来到罗帆联系的律师所,因为没有提前预约,他们需要等候。他们在会客室等了约半个小时,律师的助手进来说很抱歉,估计下午才能见他们。罗帆提议先去吃午餐,刚好朵蘖找了过来,三个人就去了律师所楼下的一家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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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蘖对这里很熟,她经常带客人过来。朵蘖说:这家咖啡馆的咖啡一般,但是意面味道不错,尤其是奶酪意面,口感绵密,味道醇厚。
罗帆开玩笑说:听你这么说,我感觉像茅台酒的广告。
朵蘖不好意思说:可能是我中文表达的问题,这里的奶酪意面确实不错。如果我们点意面,需要排队等很长时间。
罗帆笑说:我住在附近这么久,还真没有尝过这里的意面。那我们就点意面,反正我们在等律师,在上面也是等,不着急。
正说着,那个律师和他的助手也进了咖啡馆。罗帆赶紧站了起来,挥手和他们打过招呼,律师和助手过来和杨念握手。杨念用英语提议说:干脆我们坐一桌,就在这里边吃边谈。
泰国律师的英文名字叫约翰,他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罗帆之前向杨念介绍过,这个约翰并不是著名的大律师,受理的业务从房地产中介,代办公司执照,会计记账,到各类签证,以及各种民事刑事诉讼代理。相互简单介绍之后,听到杨念是为了那四个中国犯罪嫌疑人而来,约翰苦笑着连连摇头说:这个案子比较复杂,牵涉面太广,影响太大。你们有没有看新闻?一位移民局高官前不久在第七频道接受媒体采访时,特别提到这个案子,并且提出要严厉打击这种国际犯罪分子。
杨念把这四个年轻人背景详细地讲了一遍,尤其讲到他们的家庭困难情况。杨念提出他们没有犯罪前科,有可能他们也是受骗人。
约翰同情道:这个是你们的猜测,警方已经掌握了他们的犯罪证据。据我所知,这个案子牵扯到诈骗,非法打工和签证逾期。目前警方还在收集更多证据,如果发现受害人名单中有泰国人,或者有目前居住在泰国境内的外国人,就是国王出面也不能保他们出来。至于非法打工和签证逾期,以前也有不坐牢,只罚款和遣返的例子。由于目前处于敏感时期,我不敢妄下论断。
罗帆插嘴问:有没有一种可能,如果找出幕后元凶,是否可以免于他们在泰国被起诉或者减轻对他们的处罚?
约翰思索了片刻后说:如果中国政府出面协调,可以将他们引渡回国受审。但是关键要有前提,那就是受害人名单中不能出现泰国人或者泰国境内居住的外国人。即使如此,你们还需要准备一笔不小的处罚金。
从咖啡馆出来,天色已经渐暗。三个人回到罗帆的旅行社,杨念心事重重,罗帆沉默不语,朵蘖感到气氛有些压抑。朵蘖之前接触到的中国人,都是一些来清迈的年轻游客。在她的眼里,中国人很富有,所以那些来自中国的年轻人,才会任性、自由、浪漫、时尚。听了杨念讲述那四个贫困家庭的境况之后,朵蘖内心震动很大,因为这超出了她的想象。
朵蘖幽幽地问:他们家里那么困难,哪有钱交罚金呢?
杨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也在为这个忧虑。
罗帆忍不住说:我去云南商会微信群发个求助,看看能不能再募集一笔钱。
朵蘖也小声说:我老家有个茶园,我看看能不能凑一笔钱。
这个时候,罗帆接了一个电话。罗帆说:那些家属到了,我们去看看他们。
七
朵蘖从罗帆那里回来,就跟箬麦说她想奶奶了,她想回美斯乐的永安茶园看奶奶。朵蘖自幼跟奶奶生活,跟奶奶的感情超过箬麦。朵蘖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按照她的考试成绩,她完全可以申请去台湾,或者去曼谷上大学。然而朵蘖却选择清迈皇家大学,谁都能看出来,她这是为了照顾箬麦。
朵蘖离开之后,旅店就好像失去了生气。杨念白天很少呆在旅店,旅店没有其他的客人。箬麦有些失魂落魄,浇花的时候,水溢出了院子也不知觉。拔草的时候,连花也一起拽起。
厨娘蕾妮趴在餐厅的桌子上,仿佛被人抽了筋一样,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笱顡不再像以前那样认真上班了,她有时候到中午才来旅店,就像蜻蜓点水一样,露一下面人就不见了。曾经让厨房热闹的帕叻,也失去了踪迹
帕叻的离开就像他的出现,没有一点征兆和线索。自从那天他摔门而出,骑着摩托车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开始的一两天,箬麦并不在意。帕叻如果离开,一定会回来取行李。再说帕叻欠她的,他难道不是来还债的吗?在没有还清欠债之前,他难道会离开她吗?箬麦并不稀罕帕叻的爱,但是她不愿意帕叻就这么离开。帕叻欠她一个解释,欠她一个道歉,难道不是吗?
一个星期过后,帕叻依然没有出现。箬麦沉不住气了,她走进帕叻的房间。他的房间空荡荡的,床铺整理得整整齐齐,书桌上,地板上,就连一张纸片都没有。箬麦有些奇怪,帕叻行李箱去了哪里?
就在这个时候,箬麦的手机收到一条银行短信,她的银行卡被人划走了一百万。这是箬麦整整一年的积蓄,她刚刚存进卡里,准备支付花蕊小院卖家的最后一笔房款。
当年身无分文的箬麦,想到芥蒂寺出家修行,好心的住持虽然拒绝了她,却仍然收留她住进习经堂。后来又介绍她到花蕊小院工作,再后来为她担保买下花蕊小院,分期十年付清。眨眼之间,她买下花蕊小院十年了,就差这最后一笔尾款了。
箬麦心里非常焦急,她赶紧给银行打电话,银行回复说钱是在银行柜台划走的。如果箬麦有疑问,可以来银行看录像。箬麦想了起来,她昨天把银行卡交给笱顡,让她去银行缴纳电费水费。笱顡后来没有回旅馆,一直到今天也不见人影。难道是笱顡划走了她的钱?平时是笱顡负责打扫房间,难道是她拿走了帕叻的行李箱。再想起帕叻来之后,他和笱顡相处的样子。箬麦打了一个激灵,她不敢想下去。
箬麦驱车来到银行,在录像中果然看到笱顡的身影,笱顡的身边还站着帕叻。箬麦疯狂拨打笱顡的电话,电话一直没有人接。箬麦不停地拨号,一次又一次,直到对方电话关机。箬麦开车去笱顡的家,她家的房门紧锁。向隔壁邻居打听,邻居说笱顡的父母回乡下了,笱顡带了一个男人回家,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箬麦的心一阵一阵收缩,就像当年她分娩一样痛。笱顡想起当年,她第一次见笱顡,笱顡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笱顡怯生生站在旅馆门口,光着一双脚,背着一个寺庙里施舍的黄色书包,蜡黄的小脸满是病容。箬麦看到她的样子,就想起自己的女儿朵蘖,不由一阵心疼。她把笱顡搂进怀里,从此把她当成了家人。箬麦漫无目的开着车,在清迈的街头巷尾寻找。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找笱顡,还是在找帕叻。
箬麦一边开车,一边拨打笱顡的电话:求求你笱顡,你把电话开机,如果帕叻在你身边,求你把电话给他,我要跟他说话。帕叻你不能离开,你还没有说清楚,当年你为什么失约?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不能带走我的笱顡,你放开笱顡好吗?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朵蘖是你的亲生女儿!请你不要离开好不好?你可以抛下我,但是你不能抛下朵蘖!
箬麦趴在方向盘上,崩溃得泪流满面。一辆橙色的KTM 摩托赛车,轰鸣着从她旁边飞过。那不是帕叻熟悉的身影吗?箬麦加大油门冲了出去,追逐着那辆摩托,直到把摩托逼到路边停下。箬麦拉开车门扑过去:帕叻!
摩托车上的男人把头盔摘下来,冲着箬麦大叫:疯女人,你想干什么?箬麦呆住了,他不是自己要找的帕叻。箬麦忘记了道歉,任凭男人咒骂,还有路人的嘲笑。男人重新戴上头盔,骑着摩托绝尘而去。看着摩托车远去的背影,箬麦蹲在路中间嚎啕大哭起来。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车流人流像洪水一样,刮擦着她的身体,碾压着她的裙角。他们从车里伸出脑袋,对着她大骂的声音,像洪水猛兽一样汹涌。直到警察过来,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到路边。
箬麦跌跌撞撞地走着,一团乌云从天边滚过来,铜钱大的雨点砸在箬麦身上。路人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他们是在嘲笑她吗?还是在可怜她?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一阵冷风吹来,箬麦打了一个寒蝉。她看不清方向,找不到出路,就像是一条流浪的狗,蹚着浑浊的雨水,在雨中迷茫地走着。这个箬麦居住了十年的城市,此时此刻在她的眼里,如同十年之前一样陌生。
一个小和尚走过来,把身上的雨衣摘下,轻轻披到她身上。他双手合十,低头向她作揖。小和尚用沉静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冒着瓢泼大雨从容而去。雨帘遮住了箬麦的眼睛,可是那双沉静的眼睛照亮了她的路,她披着小和尚给她的雨衣,再一次匍匐在芥蒂棒的神像前。
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独自一人长途跋涉,从泰北的丛林里,一步一步走到清迈。那个时候,她刚刚失去了丈夫,女儿又被婆婆夺走,娘家也不肯收留她。那个时候的箬麦,悔恨的野草塞满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她恨自己,恨帕叻,更恨自己写给帕叻的那封信。如果不是那封信,李北就不会离开家。如果李北不离开家,他就不会遭遇车祸。是的,她不配得到李北的爱,不配乞求婆婆的原谅,更不配娘家重新收留她。
箬麦曾经挺着大肚子,偷偷来到帕叻的村子外,徘徊了一天又一天。她看着帕叻的父亲,开着皮卡带着一家人外出。又看着这辆皮卡返回,那个掸族族长从皮卡上下来,搂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进屋。箬麦幻想这个男人就是帕叻,帕叻继承了掸族族长的位置。帕叻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拥有三妻四妾。这又怎么样呢?箬麦怀了他的孩子,只要帕叻还爱着她,肯接纳她就行。
箬麦向掸村村民打听帕叻,村民们像看怪物一样看她,消息传到掸族族长耳朵里,帕叻的父亲咆哮着,命令仆人把她赶走。她哭泣着蹒跚往回走,湃育出现在她面前。湃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陪着她走回茶园,然后塞给她一张写有地址的字条。
箬麦按照这个地址,寄出了她写给帕叻的信。她在信中告诉帕叻,她肚子里怀上了他的孩子。信发出之后,就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等到箬麦再次看到这封信时,是在时隔八年之后。李北的骨灰盒被运送回来,在那一堆遗物当中,箬麦一眼就看到那封沾满血迹的信。
箬麦不明白,这封信是怎么落到李北的手中的。她仔细查看信封上的邮戳,信明明已经发了出去,在异国他乡兜了一圈,又被打了回来。箬麦回想起李北的异常,是半年前李北和她从娘家回来。不爱说话的李北,变得比过去更加沉默。他一宿一宿地不睡觉,一个人半夜去茶园游荡。
那一年茶叶丰收,但是市场行情下跌,茶叶滞销。箬麦认为他是为茶园担心,李北去语言学校学英语,箬麦也没有疑心。李北说他要去台北,去美国,去澳洲看看,能不能打开国际市场。直至李北出发前的那个晚上,李北对箬麦说:箬麦箬麦,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拆散了你和帕叻。你放心,我会把朵蘖的亲生父亲找回来。
箬麦听了李北的话,倒入他的怀中大哭。李北说出这样的话,箬麦仍然没有醒悟。她只是明白了一点,无论她做错了什么,李北都会包容她。即使李北知道朵蘖非他亲生,他非但没有责备她,反而请求她的原谅。箬麦感动得一塌糊涂,却不去想李北是怎么知道朵蘖的身世。李北去做茶叶生意只是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箬麦去寻找帕叻啊!
神像倾听着箬麦的忏悔,从十年前的那个风雨之夜,到十年之后的又一个风雨之夜。神像向她张开慈悲的胸怀,他与世无争却又无怨无悔守护生灵的样子,抚慰了箬麦破碎的心灵。
这是一尊高大而又孤独的神像,他宽阔的前额上,一大块油漆脱落了,犹如一块醒目的疤痕。神像身上的油漆,也是斑斑驳驳,犹如披了一件破旧的衣裳。尽管沧桑的岁月,磨损了他的外貌,但是他用他的慈悲之心,见证了他无私的永恒。
当碎碎的阳光从飞檐的空隙洒进来,觅食的鸽子落在神殿的屋顶,咕咕地把她唤醒。人声、车声、狗叫声,像洪流一样卷过巷子。箬麦心中就仿佛被流水洗过一样澄澈透明,她的心开始复苏起来。
八
虽然杨念有罗帆的帮助,尽管罗帆动用了一切人脉资源,但是调查仍然毫无进展。一个星期过去了,那四个年轻人仍然拘押在监狱里。那些家属不想再等下去,除了蒋智利的父母坚持留下来,其他人陆陆续续回国了。杨念这天去机场送走彭大柱,回到花蕊小院已经是深夜了。芥蒂棒这条巷子黑漆漆的,只有花蕊小院还亮着灯。几条野狗从寺庙里冲出来,发出狼嚎一般的吠叫。
杨念推门进了院子,穿过回廊上了楼,他掏出钥匙开门时,突然噗的一声,一个东西掉到脚下。他按下开关,借着灯光低头一看,是一封信。他把信捡起来,上面还略有余温,很明显是刚刚塞到门缝里。
杨念快速地冲向阳台,就在这一瞬间,花蕊小院的灯光突然熄灭。只有院门口那盏灯,还在巷子里孤独地亮着。在黑暗的寂静中,传来木鱼若有若无的敲击声,隐隐夹杂着女人压抑的啜泣。杨念心中一紧,瞥见一片黄色的僧袍,悄无声息地飘进对面的寺庙。
疲惫不堪的杨念,顿时睡意全无。他把信拿到台灯下,映入眼帘的是几个歪歪斜斜繁体字:杨念先生亲启。他拆开信封,厚厚的一沓纸上,全部都是英文。杨念只看了几行,就倒吸了一口气。这是一封匿名告发信,信中指控的罪犯不是别人,竟然是花蕊小院的主厨帕叻。
信中指出帕叻借用他人身份,安排中国人住进花蕊小院,背后操纵他们进行网络犯罪,嫁祸给花蕊小院。帕叻还骗取笱顡的信任,盗取花蕊小院主人的资金一百万。信中提供了帕叻个人ID,社交账号,私人邮箱,手机通讯信息明细以及个人银行账号交易明细。不仅如此,举报人还详细叙述了帕叻国外生活轨迹,以及他回到泰国的目的和行踪。
十八年前,就是帕叻相约箬麦私奔的那个夜晚,他登上了飞往澳洲的航班。早在认识箬麦之前,帕叻就按照家族的传统与阿卡族族长的女儿有了婚约。他的未婚妻家族非常富有,全家都移民到了澳大利亚。帕叻最大的梦想,就是继承父亲的族长位置,过着三妻四妾的自由生活。帕叻并不想出国,他的父亲威胁他说,如果帕叻不履行婚约,就取消他的继承人身份。
初到异国的新鲜感,新婚带来的乐趣,以及阿卡族长的财力支持,让帕叻在澳洲最初的几年,生活得无忧无虑。直到第五个孩子降生后,岳父送给他一家泰式餐厅,让他带着妻儿单独过日子。
帕叻接管餐厅之后,刚开始还天天去餐厅,跟着餐厅经理学习管理,有时候也去后厨做帮手。半年之后,岳父看他熟悉了业务,就把餐厅经理辞掉了,让帕叻独自管理餐厅。餐厅每天的现金流水,让帕叻的私欲膨胀起来。他开始挪用餐厅资金,给年轻貌美的服务员购买小礼物,或者和她们私下约会,带她们出去旅游。发展到后来,他把餐厅当成自己的领地,那些女服务员在他面前争风吃醋。餐厅的生意渐渐滑坡,为了填补餐厅亏空,帕叻在一个后厨的引诱下,去赌场赌博。不到一年的光景,餐厅就被帕叻输光了。
帕叻被迫离婚了,岳父给了他一笔不小的费用,算是对他的补偿。帕叻带着这笔钱,直接飞到了马来西亚的云顶赌场。刚开始他的手气不错,每天都能赢钱。有一次他居然中了头彩,赢了上亿美元。可惜他并没有带着钱离开,而是沉浸在赌场给他营造的亿万富豪氛围中。
那一阵子的帕叻,过着比国王还要奢华的生活。他独自占有一座超五星的酒店,酒店拥有顶级餐厅,豪华泳池,健身房,高尔夫球场,马术场,同时配备了米其林厨师、专业游泳教练、高尔夫专业教练和球童以及几十个身材热辣的美少女,24 小时服务他一人。此外,他还享有独立的歌剧院,影院。闻名世界的电影明星,歌星,模特,魔术师,甚至体育明星,只要他一声召唤,都会为他专场演出。
他在云顶赌场输输赢赢,渡过醉生梦死的几年,直到他输完最后一个角子。当他被驱逐出赌场之后,因为无力偿还高利贷,他被放逐到一个私人橡胶林割胶。从天堂跌落到地狱的帕叻,哪里能忍受做苦力的生活。他一直尝试联系前妻,但是前妻拒绝为他还债。他又给父亲写信,幻想父亲可以为他赎身,不想信件被他的弟弟截获了。那位庶出的同父异母弟弟,根本不想帕叻回到泰国来。帕叻在橡胶园里呆了足足六年,直到传来那位掸族族长,他的父亲去世的消息,债主才同意他回国,去继承他的掸族族长之位。
然而帕叻还是回来晚了,族长之位已经被弟弟继承了。在帕叻回来之前,弟弟已经做足了功课。赌博,酗酒,私生活混乱,在掸族男人看来都不算什么。弟弟着重渲染他偷盗餐厅金钱,背叛妻儿和岳父母,尤其是十几年不回家,不懂得孝顺父母。掸族男人最鄙视的事情就是偷盗,和不忠不孝。因此即使他是正宗的继承人,也得不到族人的支持。
帕叻如果不能继承族长之位,又筹不到足够的钱,只能回到橡胶园继续割胶。帕叻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他开始联络过去的朋友,编造各种理由借钱。他还去勾引那些过去喜欢他的女人,让她们给他买摩托车,买手机电脑等物品。当他获知花蕊小院的主人是箬麦之后,他打起了箬麦的主意。为了迫使箬麦就范,帕叻一手策划了诈骗案,并且借用笱顡之手,成功地窃取了箬麦的一百万现金。帕叻的最终目的,就是夺取花蕊小院,来换回他的自由之身。
杨念看完这封匿名信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如果不是这封信,杨念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天,箬麦显得那么憔悴,原来花蕊小院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封信让杨念了解了箬麦和帕叻的关系同时,也让杨念陷入了新的困惑。箬麦多年前被帕叻抛弃,如今又被他偷走一百万,她为什么不报警?难道箬麦对帕叻旧情未了?
更让杨念不解的是,既然匿名信提供的证据确凿,写信人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警察,而是迂回告诉他这个外人。从信中揭露的细节可以看出,写信人不是一般人,他不仅认识箬麦,而且还非常了解帕叻,甚至还知道他杨念。看来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中注视着花蕊小院。
杨念眼前浮现出黑暗中的黄色僧袍,忽然联想起朵蘖提到的庄胜法师。杨念心中豁然一亮,莫非写信人就是庄胜法师?杨念想起和朵蘖一起去拜访庄胜法师,小和尚说他外出云游去了。如果写信人确实是庄胜法师,那么他外出云游的目的,就是在调查帕叻。很显然,庄胜法师一直在暗中维护箬麦。那么箬麦,帕叻和庄胜法师三个人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庄胜法师把信送给自己,仅仅因为他的律师身份,还是另有原因呢?
杨念百思不得其解,他拿出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依次写上箬麦,帕叻,庄胜法师三个名字,把他们圈成一个三角形。在三角形的外围,他又写上笱顡,李北,以及自己的名字杨念。然后他在三角形的里面,填入朵蘖的名字。杨念把笱顡,箬麦,帕叻连成一个三角形。把自己,李北和朵蘖连成一个三角形。再把李北,箬麦,朵蘖连成一个三角形。庄胜法师,箬麦,朵蘖一个三角形。帕叻,箬麦,朵蘖一个三角形。
杨念一条线一条线画着,画着画着。几个三角形相互交叉,线头最后集中在朵蘖上面,难道朵蘖是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杨念的眼神从朵蘖移向李北,咬着笔头盯着李北两个字出神。作为一个律师,杨念已经轻易从朵蘖嘴里套出,李北是朵蘖的父亲。
杨念甚至从朵蘖那里,看到了李北的照片。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杨念心里抖了一下,李北多么像年轻时的父亲。杨念心里已经可以确认,这个李北,就是父亲念念不忘的兄弟。李北虽然已经去世多年,可是他的母亲还健在。杨念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跟随朵蘖去美斯乐看望她的奶奶。杨念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朵蘖的奶奶就是照片上那个穿旗袍的女子。如果不出意外,杨念可能为父亲找到了亲生母亲,也为自己找到了亲奶奶。
李北和箬麦都来自永安茶园,茶园坐落在泰国北部的美斯乐山脉。当年杨念从缅甸寻找李北,曾经徘徊在金三角地区。他早就听闻国军93 师传奇故事,差一点就去了美斯乐,可惜最后阴差阳错,却止步于缅泰界河。
杨念也知道,在险峻广袤的美斯乐山脉,不仅居住着一群中国人的后裔,还杂居着泰国的一些少数民族。帕叻和庄胜法师所属的掸族,就是其中的一个。
杨念想,要揭开所有的谜团,必须去源头美斯乐。现在也该是他去美斯乐的时候了。
九
杨念和罗帆打过招呼之后,独自一人从清迈搭乘巴士,经过长达5 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美斯乐。他没有和其他游客一样,住进当地最有名的新生旅馆。而是背着旅行包,一个人步行去寻找永安茶园。
按照杨念的设想,美斯乐巴掌一样大的小村,要寻找一个茶园易如反掌。踏上美斯乐的土地之后,他才明白美斯乐只是一个点,几百个中国小村,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崇山峻岭之间。连接这些村落的只有极其陡峭的山路,杨念手脚并用,几乎攀爬着走了不到几公里,就浑身湿透,虚脱了一般躺在地上。
杨念休息了一会儿,一阵山风刮来,树木摇晃如海啸一般。杨念打了一个喷嚏,被汗水湿透的衣服,让他感觉有些寒意。杨念从背包里翻出一件夹克套上,喝了一瓶水之后,继续按照线路往前走。
弯曲坎坷的山路,被繁盛的杂草和树木掩盖,似乎没有尽头。杨念走了半个多小时,没有碰上一个人。遮天蔽日的森林里,寂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偶尔刮起一阵大风,丛林里树木乱舞,风声、涛声、枝丫断裂声,夹杂着一两声野兽的吼声,让人毛骨悚然。
天色渐渐暗下来,森林被一团乌云笼罩,似乎要下雨的样子。杨念心里有些发怵,后悔没有提前联系朵蘖。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杨念试着拨朵蘖的手机,但是山上一点信号都没有。就在杨念孤独无助的时候,一辆摩托轰鸣着从山下冲了上来。
摩托车嘎的一声,停在杨念面前。骑者用脚支撑着地,摘下护目镜和头盔,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汉。老汉用诧异的眼神盯着他,仿佛看见了鬼一样:你是谁?
杨念赶紧双手合十:我是从中国来的游客,想去永安茶园找一个朋友。
老汉用狐疑的目光,上上下下继续打量他:你朋友叫什么?
她叫朵蘖。
朵蘖早就不在茶园了,你应该去清迈找她,她住在她妈妈的旅店里。
我就是从她妈妈的旅店过来的,朵蘖不在清迈。杨念一边说,一边掏出那张照片,指着那个穿旗袍的女子说:我这次来美斯乐,不仅仅是找朵蘖,还想看看她的奶奶。我在找照片上的这个人,她可能就是朵蘖的奶奶。
老汉接过照片看了看,把照片还给杨念说:从这里到永安茶园还远着呢!我捎你过去吧!顺便去看看老太太!
老汉摸出一个头盔,递给坐在后面的杨念,嘀咕了声:抓紧!老汉踩下油门,摩托车疯牛一样蹦了起来,然后冲了出去。杨念吓得紧贴老汉后背,双手抓住座椅。
摩托车风驰电掣一般,穿梭在丛林之中。摩托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下坡,杨念在跌宕起伏起伏中,记不清爬了多少座山,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摩托终于停住了。
杨念从摩托上下来,打了一个趔趄,脚没有站稳,人差点摔倒。老汉扔下摩托,一把拽住杨念。摩托车却滑了出去,顺着山坡翻滚着,在远处发出沉闷的坠落声。
杨念定神一看,自己落脚的地方,竟然陡峭如悬崖,不由惊出一头汗来。杨念抱歉地对老汉说:对不起,我害你把摩托丢了!
老汉没有理他,转身来到两扇木门前,拉了拉门前的一根绳子。一阵铃声过后,朵蘖跑出来开门。
何爹爹,杨律师,你们怎么在一起?朵蘖开门后,看见老汉和杨念,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老汉用手指了指杨念:你叫他杨律师?他姓杨吗?
朵蘖不解地说:对呀!他护照上写的是姓杨呀!
老汉又回头看了看杨念,低声嘀咕道:我还以为他也姓李呢!看朵蘖满脸疑惑,他连忙大声说:我在路上捡到他,要不是遇到我,他今夜肯定被狼叼走了。
杨念心有余悸道:我这几天闲着,想起你说的美斯乐,还有你家的茶园,临时起意就来了。想不到永安茶园这么偏僻,如果没有碰到你的何爹爹,我今晚恐怕真会有危险。
何爹爹又问:有日子没来,孃孃身体好吗?
朵蘖说:奶奶好着呢!正给我做菠萝饭呢!
三个人进了屋,朵蘖奶奶闻声出来,一眼瞧见杨念,眼神就直了。她丢下手里的碗,径自来到杨念面前,伸手去摸杨念的脸。
奶奶,你怎么啦?
奶奶没有理朵蘖,只是目不转睛看着杨念,她嘴唇哆嗦着,颤声问:你是从中国来的?
杨念抓住奶奶的手,这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枯瘦的手指有些变形,握在手里却结实有力。布满厚茧的手掌,覆盖在手心里,粗糙而又温暖。
杨念仔细端详着老人,她虽已年过八旬,背也有些佝偻,但是她的眼神清澈,动作敏捷。杨念再次把照片拿了出来,尽管老人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但是她独特的丹凤眼,以及娟秀的下巴,明显地向杨念昭示着,她就是照片中那个穿旗袍的女子。
杨念有些不自禁,鼻子有些发酸。他用力地点点头:奶奶,我是从中国来的。杨念说着跪了下去,双手把照片递给奶奶。
奶奶戴上老花镜,手指抚摸着照片,泪水从镜片上滚滚而下。她抬起头,再一次凝视着杨念:你是李南的娃娃?
奶奶这一句问,瞬间让杨念泪奔。杨念拼命地点头,哭着说:我是李南的儿子,我爹就是李南。
奶奶上前抱住杨念,把杨念的头搂在胸前,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嚎啕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娃呀?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的呀?
何爹爹自言自语道:李南李北,原来孃孃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怪不得我在山路上,一眼看到杨律师,还以为是李北兄弟复活了呢!
朵蘖在一旁看呆了。朵蘖和奶奶一起生活多年,奶奶从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唠唠叨叨叙述自己的苦难。即使是她最痛恨的箬麦,奶奶也从未让自己的情绪,在朵蘖面前表露出来。尽管朵蘖在机场见到杨念时,也觉得杨念与父亲相像。这种相像让朵蘖按捺不住地想亲近杨念,想帮助杨念。朵蘖怎么也想不到,杨念竟然和她是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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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念把奶奶扶起来,伸手去帮奶奶擦眼泪,自己的泪水却抑制不住留下来。朵蘖把纸巾递给杨念,自己也跟着哭起来。何爹爹高声欢叫:大喜的事情呢!该放鞭炮庆祝呢!
何爹爹走到一边,摸出电话,叽哩哇啦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大山里响起了鞭炮声。这鞭炮声自远而近,一直响到门口。有人在外面喊:孃孃,恭喜恭喜!
杨念和朵蘖扶着奶奶,还来不及迎出去,人们就潮水一样涌了进来。他们一边向奶奶道喜,一边打量着杨念,啧啧道:长得真像李北,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何爹爹一个一个向杨念介绍:这个是扁头,这个是牯牛,这个是阿庆。何爹爹又用手指戳了戳自己:加上我,都是李北的结拜兄弟。何爹爹的话音刚落,那三个六十多的老汉拥上来,把杨念团团抱住,个个泪流满面。他们抱住的不是杨念,而是复活了的李北。
有个中年妇女,始终站在旁边抹眼泪。何爹爹赶紧把她拽过来,对杨念说:这个是彩云,她当年被蛇咬伤,就是你……哦,是李北兄弟用嘴帮她吸毒,把她从死神手里救了回来。
奶奶打断何爹爹的话:大家别站着,都坐下来,喝茶喝茶!
朵蘖把茶端出来,彩云带来了绿豆糕和辣腌菜,还有一坛石斛酒。其他人纷纷把礼物打开来,有油鸡枞,饵丝,腊肉,还有人抓了一只公鸡过来。公鸡喔喔地啼叫着,送鸡人不好意思说:我就想着李北回来,需要补补身子。
何爹爹打了他一下,那人自知失言,不由伸了一下舌头。大家看奶奶没有反应,也就放松下来,真的就把杨念当成李北。彩云给大家斟酒,大家一杯一杯敬杨念,直闹到天快亮才散去。
十
箬麦生病了,在床上昏昏沉沉躺着,几天没有吃饭。厨娘蕾妮叹着气,想起箬麦喜欢喝小米粥。她骑着摩托去云南街,找了足足一个上午,才买回一小袋小米。她用小火慢慢熬,给箬麦煮好粥,又做了凉拌宋干,才让箬麦把一小碗粥喝下去。
这天傍晚,厨娘蕾妮照例给箬麦熬好小米粥,给自己做好晚饭。一块咖喱煎牛排,两片鸡蛋面包,一小碟蔬菜萨拉。她把餐具摆好,心情很好地哼着小曲,还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红酒。
一辆摩托轰鸣着冲进院子,蕾妮抬头一看,不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只见帕叻从摩托上下来,微笑着走进餐厅。他的后面,跟着笱顡。
蕾妮,你好吗?帕叻一如既往和蕾妮打招呼,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蕾妮没有说话,只是直视着帕叻的眼睛,她看不出帕叻有一丝不安和内疚。蕾妮心里说,你偷走老板娘的钱,还这么大摇大摆回来,难道你心里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帕叻看到餐桌上的牛排,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拿起刀叉吃了起来。一边吃他还一边夸蕾妮:蕾妮真是贴心,是不是猜到我要来?还是笱顡告诉你了?你知道我喜欢吃牛排,专门做好等我对不对?
蕾妮眼争争看着帕叻吃她的晚餐,没好气道:是,我专门给你做的。心里却骂道:你就大口吃吧!噎死你撑死你!
帕叻看笱顡站着,扭头对蕾妮说:你给笱顡也摆上餐具,让她也一起吃吧!
蕾妮怒气冲冲道:老板娘生病了,我只煮了粥给她喝。要吃饭,让她去外面餐厅吃去。
帕叻也不生气,对笱顡说:你自己去做点吃的吧!
笱顡走进厨房,拉开冰箱的门,发现冰箱空空的。打开米缸,米缸不见一粒米。再看储物柜里面,以前装满面粉、粉条,面包,各种调料,以及各种小吃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蕾妮狠狠地剜了笱顡一眼,说:不用找了,老板娘没钱买东西!笱顡红了脸,低着头往后面躲。蕾妮端着粥和咸菜,用膝盖顶开门,向箬麦的房间走去。她身后传来笱顡的啜泣声。
笱顡,给我一杯橙汁,加冰!
笱顡低声说:冰箱里没有东西。
你不会去市场买吗?
我,我没有钱。笱顡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蕾妮停住脚步,偷眼回头看。只见帕叻从口袋里翻出一百泰铢的纸币,递给笱顡说:买一桶橙汁,再买一些水果,快去快回,我快渴死了!
蕾妮心里冷笑,要买一桶橙汁和水果,只给一百株,哪里还能买吃的东西。看来笱顡要挨饿了。看着笱顡的背影,蕾妮不由有些心疼她。一直以来,老板娘都很照顾笱顡,蕾妮曾经埋怨箬麦偏心。笱顡真是鬼迷心窍,竟然跟着帕叻一起,不仅害惨了箬麦,自己也受委屈。
蕾妮摇摇头,进了箬麦的房间。箬麦半靠在床上,不时地咳嗽一声。电视机开着,箬麦的眼睛却望着窗外。
蕾妮看箬麦萎靡的样子,故意大声说:看看我做了什么?中国小米粥。跟以前不一样哦,我在里面放了枸杞呢。
箬麦下了床,从抽屉里翻出一叠纸币,微笑着递给蕾妮:谢谢你,一直照顾我。旅馆没有生意,我再也请不起厨师了,这些钱就算你这个月的工资吧。
蕾妮的眼眶红了:老板娘不要赶我走,这个月才刚刚开始呢!至少我要等你的病好起来再走。
箬麦强打精神说:早走晚走都要走,等朵蘖回来,她会照顾我。
蕾妮放下粥碗,犹豫了一下。走到门口,又折回来,看着箬麦,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告诉你,那个谁,他,他和笱顡回来了。
箬麦的心颤抖了一下,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们在哪里?
蕾妮噘嘴道:他们想到餐厅吃饭,我宁愿做给狗吃,也不会伺候这对狗男女。你猜怎么着?帕叻差使笱顡去买东西,只给她一百铢耶!蕾妮一幅幸灾乐祸的样子。
蕾妮离开后,箬麦勉强喝下半碗粥,稍稍梳洗之后,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自从那次寻找之后,箬麦就打定主意,再也不去寻找帕叻他们。如果他们想躲起来,即使找到他们也没有用。如果他们想回来,早晚都会回来。只是等待很是煎熬,出乎箬麦意料的是,帕叻这么快就回来了。他此番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呢?箬麦一边走一边想,不管他想干什么,就像妈妈说的,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走一步看一步。
箬麦走进餐厅时,帕叻已经吃完饭,他将双脚架在凳子上,正心满意足地喝咖啡。笱顡看见箬麦,赶紧躲到厨房里。帕叻的手机响了,帕叻抓起手机,抬头看见箬麦,他站起身来。箬麦以为他和自己打招呼。谁知帕叻越过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向门外走去。
过了一会儿,帕叻领着一拨人进来。他们有的背着吉他,有的抱着非洲鼓,还有几个扛着长长的铜号。他们是TuKu didgeridoo 乐队成员,是塔佩门广场的驻场艺人。
蕾妮有些奇怪,帕叻把这些艺人领来做什么?帕叻冲笱顡喊:笱顡,给他们开五间房,把钥匙拿过来!
笱顡畏畏缩缩从厨房出来,偷眼看了看箬麦。箬麦嘴角微扬:去吧!箬麦自己也感到奇怪,她怎么能这么平静地面对帕叻。
帕叻和笱顡安顿完这拨人,院子里又来了两拨人。一拨是来自日本的魔术表演艺人,另外一拨是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后座上插了一块牌子“hug free”的孤独症老人。花蕊小院10 间客房,很快就被这些艺人瓜分完了。
当夜幕完全笼罩清迈古城,芥蒂棒这条小巷热闹起来。TuKu didgeridoo 乐队在花蕊小院架起铜号,他们的铜号分金铜、银铜和白铜,呜呜的号声,低沉而威严,气势恢宏而壮阔,让人不由自主产生敬畏感。日本艺人则在小院的另外一边,开始拉开场子,做火影魔术表演。那个孤独症老人倚靠在自行车上,那块HUG FREE 的牌子显得格外醒目。
箬麦静静地坐着,看着笱顡打开所有的灯,看着那些艺人们的表演,听着那些号角的低鸣。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让箬麦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帕叻终于在箬麦面前坐了下来,他的出现打断了箬麦的幻觉。帕叻摇晃着两条腿,得意地问她:魔术好看吗?音乐如何?
箬麦冷静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帕叻用手按住腮帮子,做出思考的样子说:你不知道吗?旅馆更换主人之后,要做法事,赶走以前的邪气呀!
箬麦两眼瞪着他:更换主人?谁说要更换主人?
帕叻拍了拍手,像召唤小狗一样,把笱顡叫了过来。笱顡拿来一只公文包,从包里取出一沓文件,摊开在箬麦面前。
这是一份花蕊小院的购买合同复印件,帕叻用手指着卖房人的名字,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箬麦鄙夷地看着帕叻:这是我的私人文件,你无权过问我的私事。
帕叻摇了摇头:不,这不仅仅是你的私事,还涉及到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个贼,他偷了我家的东西,然后销赃给了你。所以我不仅有权过问这份合同,我还有权追回脏物。
箬麦气得涨红了脸: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有证据吗?
帕叻用手指戳了戳合同上卖房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证据。合同上的名字叫披耶蓬,小名叫湃育,他就是住在对面寺庙里的庄胜法师。
十一
顺着一条小径,穿过密密的茶园,杨念和朵蘖跟着奶奶,站在了爷爷和李北的坟前。这是两个普通的坟包,不同的是两块碑石。一块刻着:义兄李青之墓。落款是:义弟杨重恩。另一块刻着:李北之墓,下面却没有落款。
奶奶顺着墓碑的朝向,向着遥远的北方凝视着,往事如电影一样,一幕幕重现在眼前。那一年,她带着一对双胞胎儿子,从昆明追到中缅交界的一个小城,刚刚和李青汇合,谁知李青又要随部队撤往缅甸。分别之前,一家人在一起照了一张相。李青的副官杨重恩连夜给冲洗出两张照片,一张给了李青,一张留在她身上。李青神情凝重地叮嘱妻子:等他安定下来,他就会回来接她母子。
李青这一走,从此失去了音讯。随着解放军的到来,留在昆明的国军家属纷纷外逃。她一个女人拖着两个孩子,留也不是,逃也不是。碰巧遇到杨重恩的远房表姐杨淑丽,杨淑丽建议说:母亲只能带走一个孩子,另一个交给她抚养。倘若母子两个在逃难的过程中遇到不测,也可以为李青保留一个骨肉。
杨淑丽在昆明一所小学教书,她非常喜欢孩子,却因为不能生育被丈夫抛弃离婚。母亲犹豫再犹豫,放下这个,又抱起那个,无论留下哪个,她都舍不得。在最后关头,她终于把最强壮的老大李南留下,自己抱着弱小的李北走了。临走之前,她把那张唯一的合影,留给了杨淑丽。
这个坚强的女人,为了寻找丈夫,跟着逃亡的人群,独自抱着幼子,用一双赤脚,从云南到腾冲,又从腾冲一步一步走到缅甸,再从缅甸一步一步挪到美斯乐。可是迎接她们母子的,不是男人张开的臂膀,却是一座新垒的坟墓。
李青是为了掩护副官杨重恩而牺牲的,杨重恩不是别人,她就是箬麦的爸爸,朵蘖的外公。杨重恩在安葬李青之后,想方设法把李北母子接了过来。他站在李青墓前发誓:他要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李北。如果他将来娶妻生子,就让儿子和李北结为兄弟;如果生下女儿,就让女儿和李北结为夫妻。
李北在跟随母亲逃难的过程中,发高烧导致一条腿残废。聪慧而又坚强的李北,自学中医给自己扎针,最后竟然如常人一般行走。如果不加注意,谁也看不出他一条腿异常。美斯乐华人男多女少,杨重恩也是多年之后,才从缅甸买了一个老婆。由于李北腿上有残疾,一直熬到将近四十,仍然没有成家。在箬麦十七岁那年,杨重恩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强行逼迫箬麦嫁给了李北。
可怜的母亲终于熬到李北娶亲生子,本以为可以喘口气,好好过一段和平生活,谁知李北突然遭遇车祸。白发人送走黑发人,伤痛的母亲恨不得亲手劈了箬麦。如果不是箬麦,儿子就不会离开家。如果儿子不离开家,就不会遭遇车祸。如果没有孙女朵蘖,她都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杨念也把父亲的情况一一向奶奶汇报。父亲李南被杨淑丽收养后,改名叫杨再前。杨淑丽很疼爱李南,但是好日子没有多久,杨淑丽未婚生子,加上受杨重恩牵连,被当做破鞋和反革命家属,下放到祥云县做农民。
杨淑丽从未向李南提及他的身世,以至于当她去世前,把那张照片拿出来,告诉他说他不姓杨,而是姓李时,李南都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南一直用杨再前的名字,上大学,娶妻生子。直到改革开放,台湾老兵回国探亲的消息传来,李南才有了寻找母亲和兄弟的念头。
祖孙三人各自叙说往事,哭哭笑笑。奶奶见到杨念,仿佛年轻了许多。当杨念不经意提到箬麦时,奶奶也不再介怀。时间过去了那么久,那么多的血雨腥风,奶奶都已经历过。毕竟箬麦给了她一个安慰,那就是聪明漂亮的朵蘖。
祖孙三个吃晚饭的时候,朵蘖接到箬麦的一个电话,神色顿时大变。在奶奶的追问之下,朵蘖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她妈妈箬麦遇到麻烦了。杨念当即和箬麦联系,在详细追问前因后果之后,杨念终于弄明白了。
庄胜法师把属于掸族族长家的一处榴莲果园租了出去,用租金买下花蕊小院后,再委托中介和芥蒂寺的住持,低价卖给了箬麦。这才让箬麦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能够买下花蕊小院。如今帕叻一纸诉状把庄胜法师告上法院,他不仅要庄胜法师坐牢,还要把花蕊小院占为己有。
朵蘖急得哭了起来:我妈妈一个人在清迈,我怎么想办法帮她才好呢!
奶奶忽然说:那个帕叻要的不就是钱吗?我把买旅馆的钱给他。
杨念诧异道:奶奶,你哪里有钱?
奶奶指着外面那片茶园说:我把茶园拿去卖。
朵蘖听奶奶这么说,仿佛遭受雷击似的呆住了。这片茶园不仅是奶奶和朵蘖的家,更是奶奶的命。且不说祖孙俩人的生活来源出自这片茶园,这里还埋葬着两个她们的亲人。
朵蘖抱住奶奶哭着,使劲摇头说:奶奶,不行不行!
奶奶抚摸着朵蘖的头发,眼睛却环视屋外的茶树。她的眼前浮现出李北的影子,李北在移栽树苗,她给树苗施肥浇水。曾经的那些小树苗,早就长成了茶树。就像她怀里的朵蘖,眨眼就长成大姑娘,而她也将不久于人世。世事难料,她哪里曾想到,自己会在这个荒僻的山野,度过一辈子啊!
奶奶说:这片土地本来就不属于我们,当年你外公杨重恩在泰国立下战功,泰国政府准许他开发这片山地。你外公把土地一分为二,杨家留一半,另一半给了我们。我只是暂时借住在这里,等我百年之后,我要念儿把我的骨灰,还有爷爷和叔叔的骨灰,一起带回中国。
朵蘖哭道:不许奶奶说那样的话,我要奶奶永远活着,永远也不要离开朵蘖。
杨念思考了一个夜晚,他决定去掸族走一趟。
杨念请何爹爹帮忙,何爹爹爽快地答应了。不知他通过什么方法,直接开车把杨念拉到了现任掸族族长的家。何爹爹告诉杨念,现任掸族族长名叫帕宋,是帕叻的弟弟,他抢走了属于帕叻的继承权。帕宋不同于他的父亲,他愿意与华人交往,并且通过和华人做生意,让整个掸族村民都富裕起来了。
帕宋热情款待何爹爹和杨念,双方互相介绍寒暄之后,杨念就直截了当提出让他帮忙,解决箬麦、庄胜法师以及帕叻之间的纠纷。
帕宋有些为难道:庄胜法师出家之前,继承了他父亲的管家身份,承租了掸族最大的榴莲果园。后来他请示了老族长,并得到老族长的口头同意之后,把果园转租给了一个中国果农,租期是三十年。以前榴莲卖不出去,村民们也不怎么关心。这几年榴莲畅销,尤其是中国人介入之后,榴莲价格翻了几十倍。帕叻带头煽动村民们,不仅要收回榴莲果园,还要将庄胜法师告上法庭,让他赔偿村民的损失。作为族长的帕宋,也不好阻拦帕叻和村民。
何爹爹追问:你父亲不是口头同意了吗?找到现场证人不就可以了吗?
帕宋说:现在证人站在帕叻那边,不愿意出来作证。而且现在法庭只认白纸黑字,证人即使愿意作证,他的证词只能作为旁证,不会真正被采纳。
杨念说:如果果园的承租人放弃承租,把果园归还给你们呢?
帕宋:估计帕叻还会要求,赔偿十年租赁费。
杨念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我提出一个建议,我说服那个果园承租人,自动和庄胜法师解除租约。然后让他直接与你签约,从你这里租赁果园。可以吗?
帕宋说:我有什么好处呢?
杨念已经从何爹爹那里听说,掸族村民茶园的销路,完全依靠中国人。因此杨念心有成竹地说:作为回报,我会说服中国云南最大的一个茶商,将你们的茶园纳入他们的供应基地,用最高级别的价格收购你们的红茶。而且,那片果园三十年租期满后,续签的租金就归族长你了。
帕宋听了这个提议,顿时兴奋起来。要知道掸族的红茶,是掸族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如果能纳入中国茶商的供应基地,不仅能提高他们的种植水平,而且会直接拉升他们的收入。这就不是一个小小的果园能比的。帕宋当场就承诺下来,并且愿意签署口头协议。
杨念和朵蘖带着这个消息,连忙赶回了花蕊小院。花蕊小院的院门被锁上了,门上挂了一个停业的木牌。从竹篱笆茂密的缝隙中望进去,庭院中伫立的栀子树,白色的栀子花落了满地。浓烈的栀子花香里,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朵蘖用颤抖的手指,拨打母亲的电话,电话没有打通。杨念和朵蘖又去芥蒂寺找庄胜法师,接待他们的依然是那个小和尚。小和尚说,庄胜法师去警察局自首了。
杨念和朵蘖赶到警察局时,箬麦正跪在警察局门口,口中喃喃地念着:请警察局放人,她愿意用自己换出庄胜法师。她的身后,黑压压跪了一片人,他们都是庄胜法师的信众。
杨念和朵蘖绕过那些信众,一左一右把箬麦搀起来。箬麦坚持跪着,朵蘖忍不住告诉她说:妈妈,奶奶愿意把茶园卖掉,我们可以保住花蕊小院!杨念也说:我们已经去找过掸族的族长,他同意帮助我们解决庄胜法师和榴莲果园之间的纠纷。另外,我们可以反诉帕叻,我们有证据证明,他就是诈骗犯和窃贼。
朵蘖也说:妈妈放心,干爹很快就会放出来,坐牢的会是帕叻叔叔。
箬麦听到这里,脸色突然变得灰暗。她用奇特的目光看着朵蘖,良久才轻声说:我不同意!
朵蘖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妈妈,里面还涉及那几个中国人呢!
箬麦用力摇了摇头,决然说:我已经决定了,用花蕊小院换庄胜法师!
箬麦说着,从容地变换了一下姿势,挺直了腰身。她的眼睛仿佛穿透了警察局的大门,看见清瘦的庄胜法师,身披一件黄色的僧袍,就像一面旗帜一样,在风中飘荡。她又仿佛看见那个少年湃育,在美斯乐的山路上奔跑,高声叫她的名字:阿箬!阿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