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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溪笔谈》与《靖康缃素杂记》诗话比较

2019-08-21许德坤

镇江高专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杂记沈括诗话

许德坤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诗话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评论样式,大量存在于宋人的笔记创作。沈括的《梦溪笔谈》与黄朝英的《靖康缃素杂记》同为北宋时期的两部考据辨证类笔记,内容都涉及了诗话。程毅中主编的中华书局版《宋人诗话外编》收录《梦溪笔谈》中诗话51条、《靖康缃素杂记》中诗话44条。沈括的《梦溪笔谈》早于黄朝英的《靖康缃素杂记》。两部笔记中的诗话条目都论及诗歌的创作背景、创作方法,为后世学者更好地理解前人诗歌作品提供了参考。分析两部作品诗话内容的相同之处、诗话理论的不同之处及造成二者相异的原因,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两部作品。

1 诗话内容的相同之处

1.1 皆论及诗歌的创作背景

沈括与黄朝英皆论及诗歌的创作背景,对诗歌意象作出合理的解释。如《梦溪笔谈》中《刘克释杜诗》《养鬼》条与《靖康缃素杂记》中《乌鬼》条皆论及杜甫诗《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中“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的写作背景。关于“乌鬼”,二人皆作了相关考证。沈括引刘克《夔州图经》相关论述,说明“乌鬼”即鸬鹚,蜀地家家善养鸬鹚,用于日常的渔猎;同时提出,“乌鬼”与一种传统的祭祀活动有关。黄朝英“乌鬼”条承袭了沈括的这一论述,并在此基础上补充了北宋范镇《东斋记事》的相关记载,即“蜀之渔家养鸬鹚十数者,日得鱼可数十斤。以绳约其吭,才通小鱼,大鱼则不可食,时呼而取出之,乃复遣去。甚驯狎,指顾皆如人意。有得鱼而不以归者,则押群者啄而使归。比之放鹰鹘,无驰走之劳,得利又差厚”[1]41。同时,黄朝英还补充了唐朝李延寿《南史·夷貊传》的相关记载,即“倭国水多陆少,以小镮挂鸬鹚项,令入水捕鱼,日得百余头”[1]41。黄朝英的补充更加明确了“乌鬼”就是“鸬鹚”的论断。

有宋一代,文人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华而得到重用。这种社会现象在沈括与黄朝英的笔记中均有提及。

如《梦溪笔谈》艺文二“献诗自达”条:

金陵人胡恢博物强记,善篆隶,臧否人物,坐法失官十余年,潦倒贫困,赴选集于京师。是时韩魏公当国,恢献小诗自达。其一联曰:“建业关山千里远,长安风雪一家寒。”魏公深怜之,令篆太学石经。因此得復官,任华州推官而卒[2]151。

胡恢为北宋中期金陵人。胡恢博学有文采,因犯法丢官而穷困潦倒,后通过献诗“建业关山千里远,长安风雪一家寒”,得以恢复官职,为韩琦所重用。沈括介绍了胡恢诗歌创作的背景。胡恢通过赋诗得到上司的赏识,说明胡恢确实很有才华。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北宋施行“重文教”的基本国策,文人的社会地位较高。

同样,如《靖康缃素杂记》卷七“乐部”条:

杨文公《谈苑》载:伶人王感化,少聪敏,未尝执卷,而多识故实,口谐捷急,滑稽无穷。会中主引李建勋、严续二相游苑中,适见系牛于株枿上,令感化赋诗,应声曰:“曾遭宁戚鞭敲角,几被田单火燎身。独向残阳嚼枯草,近来问喘更何人。”因以讥二相也。又中主徙豫章,浔阳遇大风,中主不悦,命酒独酌。指北岸山问舟人,云皖公山,愈不怿。感化独前献诗曰:“龙舟万里架长风,汉武浔阳事正同。珍重皖公山色好,影斜不落寿杯中。”中主大悦,赐束帛[1]58。

王感化为南唐建州人。王感化聪敏、富有文采,作诗善于化用前人的典故,诗歌多应情应景而作。据杨文公《谈苑》记载,王感化通过献诗而得到嘉奖。这是黄朝英为数不多的通过记录他人轶事言明诗歌创作背景的诗话条目。

1.2 皆论及诗歌创作方法

沈括与黄朝英两人皆论及诗歌的创作方法,认为在诗歌创作中既要注重音韵的和谐,也要注意句式的对仗工整,在内容与形式上形成统一。如“属对亲切”条,沈括引用林逋的诗“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借欧阳修的点评,认为其诗对仗贴切工整。对于“钩辀”和“郭索”这两个典故,沈括逐一作了考证。“钩辀”为拟声词,形容鹧鸪的叫声,出自唐人李群玉的诗歌。“郭索”形容螃蟹爬行的样子,出自西汉扬雄的《太玄赋》。

诗歌注重音韵的和谐,诗人在创作的过程中,往往有意识地选择合适的韵脚,对诗歌的形式内容作相应的规范。对此,沈括与黄朝英都有独到的见解。

沈括认为诗歌的音韵学涉及面很广,古人文章并非不考虑音韵的使用。如“古人文章不主音韵”条:

自后浮巧之语,体制渐多,如傍犯、蹉对(蹉,音千过反)。假对、双声、叠韵之类。诗又有正格、偏格,类例极多。故有三十四格、十九图,四声、八病之类[2]148。

再如《靖康缃素杂记》“古诗不拘韵”条:

世俗相传,古诗不必拘于用韵。余谓不然,如杜少陵《早发射洪县南途中作》“及”字韵诗,皆用“缉”字一韵,未尝用外韵也。及观东坡《与陈季常》“汁”字韵,一篇诗而用六韵,殊与老杜异。其它侧韵诗多如此。以其名重当世,无敢訾议。至荆公则无是弊矣,其《得曾子固书因寄》以“及”字韵诗,其一篇中押数韵,亦止用“缉”字一韵,他皆类此,正与老杜合[1]105。

黄朝英用反面论证的方法,推翻了古诗不拘韵的讹传,并对杜甫、苏轼、王安石的诗歌进行韵律分析,显示出较高的音韵学素养。沈括与黄朝英二人在音韵的认识上有一定的一致性。

2 诗话理论的不同之处

沈括与黄朝英的诗话理论在相同中又表现出明显的差异。沈括多注重诗事的搜集,所记录的文人轶事往往与诗歌创作背景密切相关,且长于按类记叙诗歌现象,很多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黄朝英在考证他人诗话时,或隐或显地提出自己的诗话理论,所征引的诗歌多作为论据与文互证。

2.1 沈括重现象归纳,诗论多自述己见

黄朝英诗话内容涉及记事的多为转引他人的内容。如“名谶”条,宋郊与宋捷二人同为国姓,却有着截然相反的遭遇。又如“乐部”条,转引了王感化、李家明的故事,作为同一类型的两个不同版本的对比。虽然在笔记的写作方式上也是诗歌与叙事相结合,但黄朝英更多的是间接引用,诗事多用作自己的考证依据。

与黄朝英不同,沈括的诗话多记载与诗歌相关的文人轶事,将之作为诗歌的创作背景,帮助后世学者从事相应的研究。

如《诗谶》条:

狄侍郎棐之子遵度,有清节美才。年二十余,忽梦为诗,其两句曰:“夜卧北斗寒挂枕,木落霜拱雁连天”。虽佳句,有丘墓间意,不数月卒。高邮士人朱适,余舅氏之婿也。纳妇之夕,梦为诗两句曰:“烧残红烛客未起,歌断一声尘绕梁。”不逾月而卒。皆不祥之梦,然诗句清丽,皆为人所传[2]325。

“诗谶”是指诗歌中可以预见诗人自己未来命运的一类诗。据吴承学统计,“《诗话总龟》的卷三三与卷三四便是《诗谶门》,收录历代诗谶近七十条”[3]37。自魏晋以来,诗谶之说发展,诗歌开始带有对诗人自身命运的预兆意味。到宋代,诗谶之说成为诗话作品论述的专题之一。

狄遵度,字元规,潭州长沙人,生卒年不详,约公元1036年前后在世。“诗谶”条收录其代表作《佳城篇》。“佳城郁郁颓寒烟,孤雏乳兔号荒阡。夜卧北斗寒挂枕,木落霜拱雁连天。浮云西去伴落日,行客东尽随长川。乾坤未死吾尚在,肯与蟪蛄论大年。”[4]2311沈括认为狄遵度的诗歌诗风清丽,带有明显的预言倾向,诗中的意象营造出一种凄凉、阴森的感觉,如“佳城(即墓地)”“寒烟”“荒阡”等。《宋史》中并无狄遵度的传记,据沈括所言,狄氏在作完此诗后不久就逝世了,我们可猜测诗人在创作这首诗时,境况应该不理想,所以这些预感带有一定的现实基础。

再如“王禹偁联谶”条:

王元之知黄州日,有两虎入郡城夜斗,一虎死,食其半。又群鸡夜鸣,司天占之曰:“长吏灾”。时元之已病,未几移刺蕲州,到任谢上表两联曰:“宣室鬼神之问,绝望生还;茂陵封禅之书,付之身后。”上闻之愕然,顾近侍曰:“禹偁安否?何以为此语?”不逾月,元之果卒,年四十八。遗表曰:“岂知游岱之魂,遂协生桑之梦。”[2]325

王禹偁(954—1001),北宋诗人,敢于直言讽谏,因此屡受贬谪。宋真宗即位,召还,复知制诰。后贬至黄州,故世称王黄州,后又迁蕲州病死。“绝望生还”暗示王禹偁在到任蕲州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因此他特意上表,借用“游岱之魂”“生桑之梦”流露着自己对故土的思念。

沈括的“诗谶”多记叙文人士大夫的轶事,并紧密结合他们的生平经历,不自觉增强了“诗谶”的神秘色彩。“诗谶”是黄朝英没有涉及的领域。类似的对于诗事的记录,还有“晚唐诗人读书灭裂”条,沈括列举了白居易、杜牧、陆龟蒙诗歌中存在的明显错误,加以归纳总结。“王荆公始为集句诗”条,点明自宋代以来,宋人纷纷创作集句诗,尤以王安石水平最佳。由此可见,沈括善于对诗歌现象进行归纳和总结,表现他对诗歌发展独到的见解。

2.2 黄朝英偏重考据,诗论多与文互证

与沈括注重现象归纳不同,黄朝英偏重考证,诗论多与文互证,诗歌作为佐证被大量使用。如“摸索”条,引杜甫《醉歌》一诗,佐证《东坡杂记》在流传中出现的讹误。

又如“甘罗”条:

《史记》:“甘罗者,甘茂孙也。茂既死,甘罗年十二,事秦相文信侯吕不韦。”后因说赵有功,始皇封为上卿,未尝为秦相也。世之人见其事秦相吕不韦,因相传以为甘罗十二为秦相,大误也。唐《资暇集》又谓相秦者是罗祖名茂。以《史记》考之,又不然。茂得罪于秦王,亡秦入齐,又使于楚,楚王欲置相于秦,范蜎以为不可,故秦卒相向寿,而茂竟不得复入秦,卒于魏。以此观之,则茂亦未尝相秦也。杜牧之《偶题》云:“甘罗昔作秦丞相”,其亦不考其实而误为之说也[1]80。

《史记》载甘罗是甘茂的孙子,十二岁时曾在秦相吕不韦手下做事,后在流传中世人误以为甘罗十二岁作了丞相。黄朝英引用杜牧的《偶题》诗,作为误用典故“甘罗”的例证加以说明,指出诗歌中误用典故的情形。再如《靖康缃素杂记》补辑“十围”一条。黄朝英认为沈括对杜甫的七绝《古柏行》一诗中“十围”的注解有误,沈括认定诗中柏树太过细长,黄朝英认为此处“十围”应当按照古制来计量,诗人是想借古柏树历经风霜依然傲立的身姿,来喻指雄才伟略、一世英名的诸葛亮,表达对他的敬仰以及诗人自己难酬壮志的悲愤之情。黄朝英为杜诗作出了合理的解释,还原了诗歌本义,其观点得到《九家集注杜诗》等的认可,一致认为是沈括过于拘泥于尺寸。

在指正他人学术上的过错方面,黄朝英总能够凭借自己博览经史子集的学识,梳理出恰到好处的文献资料来支撑自己的观点,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3 造成二者差异的原因

在北宋“重策论,罢诗赋”的科举政策的影响下,沈括与黄朝英都选择了笔记体这一种自由灵活的文学体式来写作,既可以展现自己的考据辨证能力,同时也符合科举的需要。两部作品皆为北宋重要的笔记作品,分别代表了沈括与黄朝英各自的治学方法与学术成就。诚如刘叶秋的相关论述:“它们隶属于作家的生活经历、人生体验和学术心得范畴,并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中华文化的原生色彩,本身具有亲历性和体验性的特征;它们在平实文字中,大多深藏着作者的学术智慧和深厚的知识功底。”[5]8《容斋三笔》卷十曰:“熙宁罢诗赋,元祐复之,至绍圣又罢,于是学者不复习为应用之文。”[6]217

沈括与黄朝英的笔记中承载着诗话理论,这在宋代很普遍,由程毅中主编的《宋人诗话研究》对此有专门整理。相较于专著类诗话作品,如严羽的《沧浪诗话》、欧阳修的《六一诗话》、蔡绦的《西清诗话》,沈括的《梦溪笔谈》与黄朝英的《靖康缃素杂记》内容更加丰富。

作为北宋时期疑经思潮的代表人物,王安石的“荆公新学”不同程度影响了沈括与黄朝英笔记创作的内容。据《宋史·王安石传》云:“一时学者,无敢不传习,主司纯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说,先儒传注,一切废不用。”[7]10550这一做法极大促进了北宋尚议论、重义理学术风气的深入发展。

沈括与黄朝英同处北宋疑经思潮的影响之下,但同样的学术背景对二人的影响程度各不相同。沈括在解读前人诗歌时注重用义理去阐释。如前面论及的“文章之病”条,沈括对杜甫诗歌用词的合理性进行探讨,考证“十围”的运用不合实际,对诗中的柏树给予了现实的考量,但沈括忽视了诗歌本身的独特审美特征,违背了“不以文害意”,解读诗歌缺乏情感体验,评价有失偏颇,造成他的这一论述多为他人议论。再如“乌鬼”的考证,对于杜诗中用典的解释,虽已考证出典故来源,但并未明确加以说明,更没有足够的论据来作为支撑。

相较于沈括的考证,黄朝英在分析诗歌用典、用字时,多采用考辨的方式,而且非常注重论据的搜集,如“白波”条,探寻宋祁诗中“白波”的来历,并结合典籍给予合理的解释,认为“白波”形容喝酒很快之意。与沈括不同,对他人诗话作品中的讹误以及不足,黄朝英更加注重用诗歌充当论据来给予指正或加以补充。如“吹台”条,《西清诗话》以未曾见有诗歌流传于后世,认为李白、杜甫、高适三人并未同登吹台,但杜甫确实作有《遣怀》诗,在诗注中还明确交代三人同游的事实,黄朝英以此作为批驳《西清诗话》的论据,并借用《名贤诗话》中的相关诗歌,进一步证实“吹台”也叫“繁台”。《靖康缃素杂记》让我们看到,诗歌不仅可作为评论的对象,也可以作为理论依据。

此外,王安石的学术成就也对黄朝英产生一定的影响。凡提及王安石的地方,黄朝英皆尊用舒王、荆公的称号,并多处引用其诗歌及论著。如卷一“木稼”条与“果下马”条引《散愁》诗。卷三“五松”条,在用典故的合理性上,相较于李商隐、李白的诗歌,黄朝英给予了王安石《景福殿前柏》一诗极高的评价,认为此诗最合乎《史记》中“五松”的本义。

总之,《梦溪笔谈》与《靖康缃素杂记》既体现了宋人诗话在疑经思潮影响下重于说理的共性,同时也展现了笔记作者各不相同的创作个性。两部作品采用同样的诗歌评论样式,却各自绽放独具特色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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