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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玄同传(二)寒宵凛冽怀师友

2019-08-14余连祥

传记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刘半农钱玄同黄侃

余连祥

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

由于年纪大者往往比较保守僵化,钱玄同曾说过一句名言:“人到四十就该死,不死也该枪毙。”1927年,钱玄同年届40时,还真打算在《语丝》周刊上编发一期 《钱玄同先生成仁专号》,他与朋友们准备了挽联、挽诗、祭文等稿子,都是一些幽默的作品。

当时正值张作霖进驻北京自称大元帅,用“武器的批判”对付新闻界和文化界的“批判的武器”,邵飘萍、林白水、李大钊等人相继遇害,白色恐怖笼罩京城,进步教授人人自危,鲁迅等人离家避难。为避免引起麻烦,这个专刊并没有刊行。但《语丝》周刊在与南方交换广告时,这个专刊的要目在南方某刊物上登出来了。不明内情的人一见目录,信以为真,并互相转告。一时间,钱玄同的朋友、学生纷纷致信悼唁,演出了一场悼念活人的闹剧。

钱玄同40岁那年没有“成仁”,不用朋友们来为其“悼亡”。不过此后他经常要为朋友们悼亡了。

1930年1月13日,单不庵去世。单不庵是钱玄同嫂子单士厘的堂弟,曾任北京大学教授,深研宋明理学,重考据,长训诂,曾重新校勘段氏《说文解字注》,对中国历史和哲学也颇有研究。单不庵生于1877年,年长钱玄同十岁。1906年,单不庵应钱恂邀请,赴日本游学,帮助钱恂从事编撰工作,成为钱玄同的知己。尽管两人只在日本相处半年,但钱玄同回家省亲,最高兴的事便是能与单不庵畅谈。1920年,单不庵应聘任北京大学国文系讲师兼图书馆主任,不久升任教授。钱恂家逢年过节的家宴以及生日宴,单不庵也像家人一样,一起入席。

在追悼会上,钱玄同以讲述单不庵的治学经验为悼词,发表了长篇演说《亡友单不庵先生》,后经整理,发表在《大公报》4月21日的《文学副刊》上。他还另作了《单不庵传》。钱玄同十分佩服单不庵为人治学的“健实”精神。

1934年6月19日,刘半农与白涤洲等5人赴西北调查平绥铁道沿线的方言,归途中刘半农在张家口得了传染病“回归热”,由白涤洲伴他回北平。后来又转为黄疽病。由于救治略迟,7月14日在协和医院去世,终年44岁。

刘半农早年在上海积极给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投稿,和钱玄同两人由此结为好友。1917年初,北大校长蔡元培聘请陈独秀出任文科学长。陈独秀把刘半农带到了北大。刘半农与胡适、钱玄同等人成为《新青年》团体的骨干,是《新青年》六位轮值编辑之一。刘半农积极尝试,用江阴方言来写新诗。他还注重民俗学,与周作人等北大老师发起搜集地方民歌民谣。

唱“双簧”戏的钱玄同(左)与刘半农

在文学革命大旗竖立之初,旧文人采取了“漠然无观”和“夷然不屑与辩”的态度。为扩大 《新青年》的影响,引起社会更广泛的关注,特别是要对一些守旧派思想进行全面批判,编辑们煞费苦心。钱玄同和刘半农经过一番策划,决定以一反一正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写文章,引起争论,批驳那些腐朽落后的反对新文化运动的顽固派。1918年3月,钱玄同化名“王敬轩”在《新青年》上发表题为《文学革命之反响》一文,用桐城派古文的笔法,洋洋洒洒数千言,罗织新文化运动种种罪状,攻击主张新文化的人是不要祖宗。刘半农则撰写万余言的《复王敬轩书》,针对王敬轩所提出的所有观点一一加以驳斥,把实无其人的“王敬轩”批驳得体无完肤。这实际上是钱、刘二人演出的一场 “双簧”戏,故意制造一场论战,以便把问题引向深入,唤起社会的注意。

这一招果然很灵。一位自称“崇拜王敬轩者”致信陈独秀,质问《新青年》:“贵志记者对于王君的议论,肆口大骂,自由讨论学理,固应如是乎!”终于有人接招,正中《新青年》同仁的下怀,他们的挑战再也不是空中挥拳,无的放矢。陈独秀当即给署名“崇拜王敬轩者”复信说:“本志自发刊以来,对于反对之言论,非不欢迎。”言外之意,《新青年》所愁者,正是反对的议论太少,讨论的空气太宁静。如今不同了,一下子热闹起来,而这个功劳当然要归于化名“王敬轩”的钱玄同以及对之批判的刘半农。

钱玄同、刘半农的“双簧”戏中,前者把林纾捧上了天,后者把林纾骂入了地狱。林纾是近代文学家,又是不懂外文的翻译家。林译小说曾经风靡一时,胡适、钱玄同等,也是林译小说的“粉丝”。胡适坦承,阅读过百来部林译小说。翻阅钱玄同的早年日记,有不少阅读林译小说的记载。

被《新青年》褒贬的林纾,写了《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致蔡鹤卿书》,对白话文大加讨伐,攻击北京大学的新派人物“覆孔孟,铲伦常”,表示要“拚我残年极力卫道”。当时的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鹤卿)在《答林君琴南书》中义正词严给予驳斥,申述了北京大学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支持文学革命与新思潮的传播。

刘半农

在北大,胡适等人瞧不起自学成才的刘半农。刘半农便于1920年春赴欧洲留学,初入英国伦敦大学院,在语音实验室工作;次年转入法国巴黎大学,并在法兰西学院听讲,攻实验语音学。他于1925年获法国国家文学博士学位,成为第一个获得以外国国家名义授予的最高学衔的中国人。此后,刘半农回到北京大学,任国文系教授,兼任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导师,建立了语音乐律实验室,成为中国实验语音学奠基人。

刘半农刚回国,就发起组织了“数人会”,专谈语言音韵之学。会员每周聚餐开会,轮流主席,没有教育部的经费,聚餐费用实行AA制。钱玄同主张趁“数人会”之便,专议“国语罗马字”问题,由赵元任主稿。所谓“数人”,即刘半农、赵元任、钱玄同、黎锦熙、汪怡、林语堂6人。“数人会”的 6个成员中,除刘半农外,5个人是“国语罗马字拼音研究委员会”的在京委员。经过一年时间,到1926年9月,开会22次,九易其稿,终于议定了《国语罗马字拼音法式》,并由“国语罗马字”委员会通过。“数人会”在汉语拼音方面的努力研讨,为日后制定汉语拼音方案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钱玄同关于“数人会”的手札

钱玄同于7月17日写了《亡友刘半农先生》,发表在《国语周刊》第147期。在这篇悼念的文章里,钱玄同对好友的英年早逝表示震惊:“我那时得到了这个噩耗.不禁怔住了,心想怎么生龙活虎般的半农竟会死了呢?”文章专就刘半农与国语运动的三项工作来说总结其贡献。他认为刘半农一生最重要的学问亦即在此。文章说,这三点在国语问题上是三个部分,而在半农的工作上则为前后三个时期:(一)革新文学,创作新诗,征集歌谣,究求文法;(二)实验四声,研究国语;(三)调查方言,搜采辞类。9月14日,在北京大学二院礼堂举行了刘半农的追悼会,钱玄同参加追悼会,并讲了话。

3个月后,白涤洲患伤寒病逝世,终年34岁。白涤洲是著名的青年语言学家,是“数人会”非常得力的助手。就在他逝世的前几天还去北京大学听钱玄同讲“古音考据沿革”课,认真写笔记,想为钱玄同留一份上古音韵学讲义。他逝世后,钱玄同作了《哀青年同志白涤洲先生》,发表在《国语周刊》第160期。据钱玄同回忆,自己身体衰弱,心绪纷乱,正苦于没有精力来编讲义。白涤洲主动向钱玄同表示:“我今年再来听讲古音功课,写笔记,明年夏天讲完写完之后,由您校阅一过,将它出版,好不?”钱玄同自然求之不得。9月20日,星期四,钱玄同第一次上课,白涤洲就携夫人徐溶一同来听课记笔记。钱玄同很好奇,下课时问白涤洲,为何携夫人一起来。白涤洲答道:“下星期四(27日),我正在郑州,当嘱她来笔记;今日先同她来笔记一次以资练习。”

1936年4月,《国语周刊》第238期发表的《古音考据沿革》,就是白涤洲生前听钱玄同讲音韵学课所作的笔记。这是一篇很可贵的上古音韵学资料,只可惜是内容太少了!《国语周刊》发表这篇笔记时所加的编者《附记》中说:“现在发表的只是起头的一点儿。刚讲一课,白先生就逝世了。他只记了这一次!所以有得发表的也就只有一点儿。”看这编者的语气,很可能《附记》就是钱玄同自己写的。黎锦熙在《钱玄同先生传》中提到这事时感慨地说,《古音考据沿革》“算是白先生的遗著,而现在又成为钱先生的遗说了”。

1935年10月8日,黄侃因饮酒过多而病逝,享年49岁。钱玄同撰写了挽联,于1935年12月发表于《制言》半月刊(第7期):

文章宗六代。专致力沉思翰藻。如何不淑。吾同门遽丧此隽才。

钱玄同在《致潘景郑书》中坦言:“季刚兄作古,闻之心痛。弟与季刚自己酉年订交,至今已廿有六载。平日因性情不合,时有违言。惟民国四、五年间商量音韵,最为契合。廿一年之春于余杭师座中一言不合,竟至斗口。岂期此别竟成永诀。尤今思之,吾同门中精于小学文辞如季刚者有几人耶?上月曾有挽联寄交汪旭初(汪东)兄转中央大学之追悼会。今录一纸附奉。如《制言》第七期以后尚有对于季刚之挽辞,乞以此联附录纸尾,幸甚,幸甚。”由此可见,钱玄同、黄侃这两位得章太炎小学真传的高足,尽管钱玄同激进,黄侃守旧,并由此而发生磨擦,但是钱玄同对黄侃的敬重却始终未变。

章太炎拥有许多弟子,晚年编《同门录》,仅及门弟子多达百人,而最得意的弟子有5人,时人用太平天王制戏分为:天王黄季刚,东王汪东,西王朱希祖,南王钱玄同,北王吴承仕。他们各继承师说一端,自成系统。与章太炎关系最密切者,当推钱玄同、朱希祖和吴承仕,而吴承仕拜门则比钱玄同晚了6年。钱玄同帮老师做了许多事,成了先生的左右臂,很得先生倚重。章太炎的重要著作《小学答问》就是由钱玄同手书付印的。章太炎要钱玄同用正篆录写《小学答问》,但《说文》收录的“正篆”有限,故建议杂用“今隶”。这就影响到钱玄同日后的书体,楷中带隶,风格特殊。由钱玄同手书的《小学答问》,寄到国内,在杭州木板印行。章太炎称赞该书写得“字体依附正篆,裁别至严,胜于张力臣之写《音学五书》”。《音学五书》为顾炎武的音韵学著作,是由淮安人张力臣校审刻印的。

黄侃(1886—1935),初名乔鼐,后更名乔馨,最后改为侃,字季刚,又字季子,晚年自号量守居士,湖北省蕲春县人。黄侃年长钱玄同一岁,这两位章门弟子都是庶出,性情偏激。己酉年,是指1909年,他们在日本留学时向章太炎学文字音韵之学。黄侃能成章门“天王”,一是年长,二是学问最好。

黄侃于1914年到北京大学国文系任教授,钱玄同也在北京大学国文系和预科兼课。1915年、1916年,钱玄同日记中记载了章门弟子一起请章太炎吃饭,章太炎又回请大家。这是两位章门弟子一起探讨古音韵的“蜜月期”。钱玄同于1917年声援陈独秀、胡适在《新青年》上倡导的“文学革命”,黄侃就在课堂上经常攻击钱玄同。据钱玄同日记,陈独秀私下曾动员钱玄同出任北京大学国文系主任,但钱玄同怕与黄侃打交道,就推辞了。

黄侃

黄侃手札

信中所说的1932年春天,钱玄同与黄侃冲突之事,起因是:上海“一·二八”事变后,章太炎来到北平。3月22日、24日、28日、31日,4月12日,民国学院、燕京大学、中国学院、北平师范大学和平民大学先后请章太炎作了《代议制改良之说》《论今日切要之学》《治国学之根本知识》《清代学术之系统》《今学者之弊》等演讲。4月18日、20日和22日,北京大学也请章太炎以《广论语骈枝》为题,连讲三次。章太炎用吴方言演讲,由钱玄同翻译成国语标准音,刘半农帮忙板书。章太炎讲学期间,黄侃也在北平。有一次,黄侃与钱玄同在章太炎住处的客厅里相遇,与诸客坐着等候老师出来。黄侃忽然以戏谑的口气对钱玄同说:“二疯!”钱玄同很不高兴,怒目而视。黄侃继续说:“二疯!你来前!我告你!你可怜啊!先生也来了,你近来怎么不把音韵学的书好好的读,要弄什么注音字母、白话文。”钱玄同听后大怒,拍案厉声喝道:“我就是要弄注音字母!要弄白话文!混账!”于是双方吵了起来。章太炎闻声,急忙出来调解,哈哈地笑着说:“你们还吵什么注音字母、白话文,快要念‘あいうえお’了啊!”章太炎的打圆场也很巧妙,日本帝国主义步步入侵了,华北面临危机,快要说日语了,你们还争什么呀?应该团结起来才是!当然说日语的另一层意思是要两位高足,顾念在东京民报社一同问学时的旧谊,不要吵闹。

趁章太炎来北平讲学之机,钱玄同与吴承仕发起由章太炎在北平的旧日学生出资刊刻《章氏丛书续编》。钱玄同、吴承仕同任校勘,吴承仕总其成。由文瑞斋刻木,分蓝印、墨印两种,书稿七种分订四册,1933年开始刻印,直至1935年才完成,全书都由钱玄同题签。

不过吴承仕与钱玄同之间也有矛盾。吴承仕在北师大开设一门“三礼名物”课程,自己常说可以叫作“封建朝代的衣食住行”。擅长古史辨伪的钱玄同,不满于吴承仕这门课专门根据《三礼注疏》,不辨“古文家”说之疑伪而一律认为真实,认为这门课恐怕还要加上几个字,即“封建时代郑、孔、贾所说的衣食住行”。1933年,作为师大国文系主任的钱玄同一定要废除这门课。

钱玄同和吴承仕面和心不和,由这两人来负责刊刻《章氏丛书续编》,也闹了矛盾出来。章太炎考虑到国内局势不稳,希望《章氏丛书续编》尽快刊刻出来。其中《新出三体石经考》需要钱玄同用开成石经体书写后才能刻木版印行,而钱玄同恰恰身体不佳,一时没能拿出手写稿来。章太炎有些不高兴,信中责怪弟子办事不力。吴承仕给老师的回信中把此事归罪于钱玄同“思想蜕化”。章太炎信中嘱咐吴承仕,干脆让他一人主持,不再让钱玄同顾问此事。章太炎在给吴承仕的另一封信中又说,“《三体石经考》系玄同所手书,后附跋尾,亦玄同嘱为之。如其思想蜕化,于前跋又有不惬,不妨将前跋删去,但谢其写校之劳而已”。不过钱玄同也会写信向章太炎说明自己的病情:血压升高,视力下降,看书、写字半个小时就得休息一会,“方能继续从事,深以为苦”;他还提到已替老师原稿改正了几处不甚精确处。钱玄同从小体弱多病,中年以后长期受高血压困扰,严重影响视力和写字。他能带病坚持手写此书,章太炎非常高兴,同时又感到自己错怪了钱玄同,故在给吴承仕的信中写道:“得玄同来书,其辞平正而哀委,非蜕化,实缘病因。且刻以阴历三月之杪,必可出书。如是自堪慰藉,已复书止其哀痛矣。玄同又半农、晦闻云亡,时时出涕,不可谓非有情人。其得病亦颇类中风,所谓神经性者是也。始慕嵇阮,亦为增病之药,今慕颜之推,庶几得侯氏黑散矣。”章太炎特为这本书亲笔写了一篇简短的后记,曰:“吴兴钱夏,前为余写《小学答问》,字体依附正篆,裁别至严,胜于张力臣之写《音学五书》。忽忽二十余岁,又为余书是考。时事迁蜕,今兹学者能识正篆者渐希,于是降从《开成石经》,去其泰甚,勒成一编。斯亦酌古准今,得其中道者矣。稿本尚有数事未谛,夏复为余考核,就稿更正,故喜而识之。夏今名玄同云。民国二十二年三月,章炳鳞记。”不过从这篇后记来看,章太炎早在1933年就写好了,直到1935年才派上用场。

钱玄同写刻的《新出三体石经考》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上海逝世,北平《世界日报》连续几日报道鲁迅逝世的消息,还刊发了鲁迅专题,发了一组记者采访鲁迅生前好友的谈话。10月21日该报《教育界》版中刊有记者“采访”钱玄同的报道。标题是“钱玄同昨表示”,副标题是“始终敬仰鲁迅天才”。文中写道:“师大文学院国文系主任钱玄同,为鲁迅前期之唯一好友,无论他人传说,或出自鲁迅直述,皆知催鲁迅作小说最力者,厥为钱氏,故实为鲁迅之益友也。昨日记者往访钱氏,时钱氏对鲁迅之死耗,已早先得知,据谈:‘本人与鲁迅先生在民八以后,皆在北京任职,彼此之间,堪称莫逆。嗣后先生离平南下,即未获再晤,仅彼此通信,以达情意而已,及先生转变之后,彼此各奔前途,分道扬镳,即音信亦不通矣。虽则如此,而先生之天才能力,余始终敬仰,尤其对于朋友,必恭必敬,心诚意挚之情,实足令人不能忘者,亦是值得吾人钦佩者。”其实,《世界日报》的记者只是打电话找过钱玄同,却并没有采访到他。这篇所谓钱玄同的“谈话”,完全是该报记者杜撰的。

钱玄同(右二)出席在北平的章太炎追悼会

鲁迅致钱玄同函

钱玄同曾与鲁迅、周作人一同在东京民报社一起听章太炎讲国学,又是同属《新青年》团体。鲁迅、周作人为《新青年》撰稿,得益于钱玄同的不断上门催稿。1926年8月26日下午,鲁迅由北京启程赴厦门,许广平同行。钱玄同没有像许寿裳那样,前往车站送行,可见那时两人之间的关系已比较疏远。钱玄同在《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一文中记述了鲁迅给他碰的一个“钉子”:

十五年秋天他上厦门直到现在,这十年之中,他与我绝无往来。十八年五月,他到北平来过一次。因幼渔的介绍,他于二十六日到孔德学校访隅卿(隅卿那时是孔德的校务主任),要看孔德学校收藏的旧小说,我也在隅卿那边谈天,看见他的名片还是“周树人”三字,因笑问他,“原来你还是用三个字的名片,不用两个字的。”我意谓其不用“鲁迅”也。他说,“我的名片总是三个字的,没有两个字的,也没有四个字的。”他所谓四个字的,大概是指“疑古玄同”吧。我那时喜效古法,缀“号”于“名”上,朋友们往往要开玩笑,说我改姓“疑古”。其实我也没有这四个字的名片。他自从说过这句话之后,就不再与我谈话了,我当时觉得有些古怪,就走了出去。后来看见他的《两地书》中说到这事,把“钱玄同”改为“金立因”,说,“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第244页)。我想,“胖滑有加”似乎不能算做罪名,他所讨厌的大概是唠叨如故吧。不错,我是爱“唠叨”的,从二年秋天我来到北平,至十五年秋天他离开北平,这十三年之中,我与他见面总在一百次以上,我的确很爱“唠叨”。但那时他似乎并不讨厌,因为我固“唠叨”,而他亦“唠叨”也。不知何以到了十八年我“唠叨如故”,他就要讨厌而“默不与谈”。但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事,他既要讨厌,就让他讨厌吧。

钱玄同所引的《两地书》,是出版时鲁迅有意修改过的。1929年5月25日深夜,正在北平探望母亲鲁瑞及妻子朱安的鲁迅,在写给许广平的书信中介绍了与钱玄同、顾颉刚的不期而遇:“我今天的出门,是为侍桁寻地方的,和幼渔接洽,已有头绪,访凤举未遇。途次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钱玄同,恶其噜苏,给碰了一个钉子,遂逡巡避去;少顷,则顾颉刚叩门而入,见我即踌蹰不前,目光如鼠,终即退出,状极可笑也。他此来是为觅饭碗而来的,志在燕大,但未必请他,因燕大颇想请我;闻又在钻营清华,倘罗家伦不走,或有希望也。”

钱玄同邂逅变得生疏的老朋友,还是打打哈哈;鲁迅则嫌其唠叨,“默不与谈”。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失和后,钱玄同跟搬出八道湾的鲁迅日渐生疏,但仍为八道湾苦雨斋的常客,跟周作人的关系比以前更亲密了。这可能是鲁迅“迁怒”钱玄同的又一原因。

钱玄同

晚年的钱玄同,深受“三高”困扰,还带病整理编辑了《刘申叔先生遗书》。刘师培(1884—1919年),字申叔,号左盦,江苏仪征人。刘贵曾之子、刘文淇曾孙。1902年中举,1903年在上海结识章太炎、蔡元培等人,改名光汉,加入反清宣传。

钱玄同在日本留学时,课余时间主要用来阅读革命书报和勤勉问学。他把当年排满革命的书报分为三派:甲派以章太炎、刘申叔、陶焕卿等为代表,“提倡保存国粹以发扬种性;鼓吹攘斥满州以光复旧物”。乙派以汪精卫、胡汉民、朱执信、宋渔父等为代表,通过同盟会机关报《民报》来宣传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丙派以吴稚晖、李石曾、褚民谊等为代表,在巴黎创办《新世纪》杂志,宣传无政府主义,主张全盘西化。

刘师培

1903年,张继翻译了小册子《无政府主义》,次年又出版了《自由血》,鼓吹无政府主义,尤其是俄国无政府主义者的暗杀行为。1907年6月10日,刘师培(光汉)和何志钊(何震)夫妇在东京创办《天义报》,为“女子复权会”的机关报,后来也是“社会主义讲习会”的机关报。该报称:“本报之宗旨,在于破坏固有之社会,颠覆现今一切之政府,抵抗一切之强权,以实行人类完全之平等。”刘师培和张继等人之所以要设立“社会主义讲习会”,“是因为中国人只了解民族主义,他们并不体谅人民生活的痛苦,同时也不寻求一次根本的革命”。刘师培表示,讲习会的计划“不仅是要实现社会主义,同时也要使无政府主义成为我们的目标”。通过章太炎的关系,钱玄同认识了刘师培,也去参加了东京社会主义讲习会,先后听章太炎讲《庄子·齐物论》和《理论不如实践》,又听刘师培讲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汪精卫讲托尔斯泰的《致中国人书》。会后,向章太炎请教。章太炎指出,克鲁泡特金和托尔斯泰所言都有不对的地方,择善而从可也。1908年,刘师培请大杉荣讲授世界语,钱玄同也去听讲。不过只认得了28个字母,就没有再学下去,原因是学世界语与听章太炎讲国学时间有冲突。

钱玄同由章太炎介绍,与刘师培相识,结为“学友”。章太炎与刘师培闹了矛盾后,钱玄同也与刘师培疏远了。

刘师培后投靠端方,又是拥护袁世凯称帝的“筹安会六君子”之一。蔡元培爱惜其才华,1917年聘他为北京大学教授。刘师培讲授中古文学、“三礼”、《尚书》和训诂学,兼职北京大学附设国史编纂处。1919年1月,与黄侃、朱希祖、马叙伦、梁漱溟等成立“国故月刊社”,成为国粹派。1919年11月20日因肺结核病逝于北京,年仅36岁。

刘师培著作等身,但身后没人整理,“厂甸巡阅使”钱玄同不因人废言,看到刘师培编著的单行本,就买下来。积少成多,就有了编辑整理《刘申叔先生遗书》的想法。刘师培的旧友南桂馨,为同盟会元老,“社会主义讲习会”成员之一,山西著名富家,号称“南半城”,曾任天津市长等。1936年南桂馨出资,邀请钱玄同等编辑出版了《刘申叔先生遗书》,即“山西宁武南氏刻本”。这是收集刘师培著作最多且校勘最力的一个版本,由南桂馨的幕僚郑友渔主持校印,聘请刘师培的学友钱玄同和弟子陈钟凡、刘文典等搜集整理。《刘申叔先生遗书》,计74种,论群经及小学者22种,论学术及文辞者13种,群书校释24种。

郑裕孚,字友渔,山西阳曲人,生于1882年,曾为南桂馨的属下,工书法,编修过多部志书。他与钱玄同分工合作,编纂《刘申叔遗书》。首先由钱玄同编订全书总目、内容编排的次序等,然后郑裕孚等人主持遗书的誊录、校勘,完毕后将整理的初稿和原稿同时交给钱玄同审校。

在整个《遗书》的编纂过程中,钱、郑二人凡是遇到意见分歧之处,均请示南桂馨作最后裁决。如请蔡元培封面题书名、早期排满的《攘书》是否刊入等,都认真商量讨论。

整理刘师培遗书,钱玄同著有《左盦年表》《左盦著述系年》和《刘申权先生遗书序》。钱玄同在序文中介绍了近代戊戌维新以来中国学术思想界有代表性的启蒙人物12位,分别为:南海康君长素(有为),平阳宋君平子(衡),浏阳潭君壮飞(嗣同),新会梁君任公(启超),闽侯严君几道(复),杭县夏君穗卿(曾佑),先师余杭章公太炎(炳麟),瑞安孙君籀膏(冶让),绍兴蔡君孑民(元培),仪征刘君申叔(光汉),海宁王君静庵(国维),先师吴兴崔公觯甫(适)。

《刘申叔遗书》

对于多次“下水”的刘师培,钱玄同指出,“行事之善恶,时过境迁,即归消灭,而学问则亘古常新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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