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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世乡愁

2019-08-13张翔

青海湖 2019年6期
关键词:大师母亲

横亘在青海东部的拉脊山脉巍峨蜿蜒,白云在山间缭绕,一只山鹰穿过云层,向着大山下绵延的青稞地里盘旋而下。

这是拉脊山北麓一片开阔的山地,一片片很不规则的青稞地分布在金露梅和冬青树杂生的灌木坡上,显得格外耀眼。在青稞地的边缘,成群的牛羊在悠闲地吃草,从它们的体型和毛色上可以看出,那些羊群是典型的藏系羊,而那些身材并不高大的牦牛则是当地独有的品种——祁连白牦牛。

几位步履蹒跚已经习惯了农耕的藏族妇女从山的那一边走来,她们抬头望一望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认同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于是,她们稍作休息,开始撩一撩衣襟,紧一紧腰带,弯腰收割起已经黄熟的青稞来……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朵已经变成了火红火红的彩霞,而在这些农妇们的身后,却留下了一行行排列得十分整齐的麦捆子,犹如头顶刚刚飞过的大雁的列队,也似常见的天空中羽毛云的形状,煞是好看。

农妇们当然知道,是该歇工回家的时候了,她们喝完黄铜茶炊里仅剩的熬茶,清亮亮的山歌随之响起,而山脚下,潺潺的湟水支流——南川河也不知疲倦地用清波碧浪轻轻地唱和……

这是藏历火鸡年(公元1357年)青海宗喀地区即湟水流域一个普通的秋天,这片名叫鲁沙尔的山坳一片宁静,依然在重复着春种秋收的岁月交替。

虽然香萨阿切的家境比村里人家好得多,但丈夫公务在身经常外出,香萨阿切就成了忙里忙外的主妇。秋后忙完农活儿之后,她感觉怀有身孕的身体越来越不便了。如果顺利降生,这是她和丈夫鲁本格的第四个孩子,是男是女姑且不谈,毕竟,这又是从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心头肉啊!缓缓地斜靠在山路旁那块熟悉的石头旁,香萨阿切的心儿随之坦然了。

可是,细心的香萨阿切也发现,这几天,家里的那头性子并不暴躁的犏牛,经常离群而行,跑到莲花山山坳的一处地方吃草、撒欢儿。家人多次驱赶回圈它又任性地返回。

10月10日早晨,那头犏牛又离群跑到了山坳中,香萨阿切也吃力地跟随着想将它赶回牛群。可是,这头犏牛却一下子卧在草地上,怎么驱赶它也不肯起身了……就在这时,香萨阿切感到腹部隐隐作痛——她知道,又一次分娩的时候有些突然地到来了!

这时候,出乎意料的是天空中洒下了天雨瑞花,大地微微颤动,青草树叶发出阵阵清香,山间的溪流翻动着雪白的浪花……

香萨阿切腹痛难忍,习惯地靠在这块熟悉的石头上。不一会儿,一个非凡的生命呱呱坠地,一声洪亮的啼哭惊醒了寂靜的山野。

那头犏牛哞——哞——哞地高叫着,撒着欢儿奔向附近的村落报告了这个石破天惊的喜讯:

圣童宗喀巴降生了。

脐带滴血,点点渗入石头旁的草地;胎衣埋地,母亲的泪花也扑簌簌掉落,洒在了这片熟悉的草地。

脐带,胎衣,石头,青草,乳香,啼哭……众多熟悉而亲切的物象,也随之深深地定格在了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它将伴随圣童,在雪域高原踽踽独行,度过漫漫岁月。

也是这绵绵的乡愁,伴随着笔者的思绪,飞越万水千山,追随着神奇而美丽的传说,回荡在故乡的天空……

随后的日子里,十里八乡的民众纷纷来到这片小溪旁的草地上,感受别样的温馨。

秋后的山坡上,针茅草依然青翠,而绵密的蕨麻藤儿和香豆蔓儿依旧密密麻麻地交织着、延伸着,将这片草地织成了五色的地毯;一尺多高已经叶黄枝枯的马缨子结出了累累的果实,散发出小茴香特有的味道;一簇簇铁线莲撩开蓬松的枝条,金黄色的花朵凋谢后,一团团银丝般的线球缠绕在周围的灌丛上,朴素而雅致……

一年后,这里长出了一棵旃檀树。有人叫其菩提树,也俗称轮柏。这种并不耐寒的树种能够生长在北纬36度、海拔2600米的地方,实为不易。旃檀树在风霜雨雪中迅速成长,枝干挺拔,枝叶繁茂,花香浓郁。

宗喀巴幼名贡噶宁布。据说他相貌俊秀,天资聪颖,凡圣者之三十二相和佛身八十相无不具备。童年时期,就已经显露出与一般儿童不同的喜好和气质。在鲁沙尔一带的民间,一直流传着与之有关的“圣童垒塔”“踩石如泥留下足迹”等传说。

圣童降生的有关信息被夏琼寺的创建人曲结·顿珠仁钦大师一一获取。当时,他从夏琼寺来到了鲁沙尔以南的曲嘎尔塘(即现在的白水滩一带)一处岩洞中修行。其实,这时候的他一边修行,一边正在等待他的上师佛经中记载的“第二佛陀”的降生。等到藏历火鸡年10月10日的清晨,一道红光映入岩洞,岩壁突然反射出层层光环,整个山谷里百鸟鸣唱,和煦之风带着彩霞翩翩而来。曲结·顿珠仁钦大师凭其预感,知道他敬候已久的圣童出世了!

曲结·顿珠仁钦便立即赶赴圣童家中,将用糌粑做成的朵玛和甘露丸,丝绸做成的护身金刚结,以及经过加持的怖畏金刚画像和护养圣童的文书一道交给鲁本格夫妇,并要求他们,待圣童稍稍长大后交给他培养。鲁本格夫妇虽感突然,纠结之后,还是庄重地答应了大师的要求……

宗喀巴三岁时,噶玛噶举派第四世活佛嘎玛·若白多杰应元顺帝的诏请,从西藏启程赴京。途经青海时,暂住夏宗寺修行。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时刻,曲结·顿珠仁钦大师敦请鲁本格夫妇带着宗喀巴到离家乡四十公里开外的夏宗寺拜见嘎玛巴。

这是混沌初开的宗喀巴第一次出远门,他对沿途的奇山异水十分感兴趣。丹霞的山岩上松柏傲然,开满山花的沟壑间流水潺潺,蜂蝶们在花朵间纷飞,鸟儿们在峰丛上歌唱……

这,就是宗喀巴眼前的故乡;这,就是宗喀巴头一次见到的山外的世界。由于幼小的心灵一尘不染,宗喀巴开始了对周边天然美景的贪婪摄取。

嘎玛巴见到圣童后格外满意。他给圣童传授了居士戒,并取名贡噶宁布。神圣的剃度仪式开始了,整个寺院和山谷格外宁静。剃度时,圣童的头发落在了夏宗寺山岩中的罅隙里,后来就长出了几株挺拔的柏树,枝干优美,柏香四溢,至今犹在……

宗喀巴受居士戒以后,母亲就随宗喀巴在夏宗寺附近住了下来,专门负责儿子的饮食起居。宗喀巴则跟随曲结·顿珠仁钦大师学习藏文和口诵经文。由于天资聪慧,只需大师领读一遍,宗喀巴即会一字不差地流利复诵,僧侣们啧啧称奇。

和宗喀巴出生的鲁沙尔莲花山坳一样,夏宗寺同样坐落在拉脊山脉的怀抱里,不同的是,这里的山势险峻,松柏林层层叠叠,不远处,火红火红的丹霞地貌辉映着墨绿的林莽,是一个修行养性的绝佳地方。

岁月如梭,愉快的幼学期结束了,宗喀巴又跟随大师来到拉脊山南麓、黄河北岸的夏琼寺。与夏宗寺所处的地势不同,夏琼寺坐落在高高的台地上,寺院的背后,是终年积雪的拉脊山脉主峰,山势峥嵘,云雾缭绕;而站在夏琼寺的山门前俯瞰,滔滔黄河静静地流淌着,犹如一条金色的哈达,在惠风的吹拂下,缓缓地飘向远方……

宗喀巴的眼界随之大开,心灵的窗户也随之开启。大山的背后是什么?大河究竟奔流到了什么地方?远方在哪里?远方的远方又在哪里?每天每天,苦读完毕的宗喀巴总是站在山坡上,出神地遥望着看不到尽头的远方,那里,云蒸霞蔚;那里,日月轮辉……

公元1363年8月,顿珠仁钦大师为7岁的宗喀巴亲授沙弥戒,取名为洛桑扎巴,意为善慧吉祥。从此,在大师们的精心呵护下,宗喀巴在这座寺院里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苦读学历。

他的僧舍外观与当地农舍几无差别,泥墙围院,土木建屋。室内三面墙都是树桩搭起的经书架,摆满了种类十分丰富的孤本、真本、善本佛经。在顿珠仁钦大师的督促、开导下,宗喀巴起早贪黑,手不释卷,在系统地学习了显教经论、密法仪轨后,初步明白了佛不是俯瞰众生的救世主,佛却是时常清扫心灵阴暗处的觉悟者,只有悟得佛性,才能立志成佛;他也明白,佛是爱人如爱己,慈悲宽容的根本……

公元1372年的开春时节,拉脊山周边的积雪已经融化,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湟水河谷。

16岁的宗喀巴决意要去西藏求法学经。因为他勤奋刻苦,佛学知识融会贯通,也因为他已经胸怀大志,将要成就一番大慈大悲的神圣伟业。

家里挑选出的十来头牦牛,驮上了他为西藏各大寺院布施的茶叶和青盐;而几匹体肥臀圆的“青海骢”,则驮着宗喀巴沿途必读的经卷和必要的生活用具。

临行前,母亲望着自己身披袈裟、双耳垂肩的儿子就要远走高飞,顿时百感交集,思绪万千。这是关山重重鸿雁一去不再复返,还是终会有一天,儿子千里迢迢回到家乡母子重逢?母亲伤感地往褡裢里装着连续几天几夜为儿子一行烧烤制作的石子馍。这种馍馍由于形狀的不同,当地也有人俗称“面大豆”,由于用烧红的石子烤烫而成,酥香脆干,可以长时间保存,十分适合于旅途食用。

面对此情此物,儿子的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夺眶而出,他只好起身帮助母亲;而在一边,往口袋里装糌粑的阿爸也已经潸然泪下。即将随行的舅舅急忙过来安慰,一行人才得以启程。

湟水谷地的太阳升起来了,祥云也在山边飘动着。宗喀巴一行人马依依不舍地离开家乡,送行的人群手捧哈达缓缓跟随,翻过山坡,跨过田埂,送了一程又一程,骑在骏马上的宗喀巴一步一回头,无比深情地回望着这片熟悉的故土……

乡愁啊,无尽的乡愁,从此,就这样难言地萦绕在宗喀巴的脑海里,将伴随他越过高山峻岭,到达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一年以后,跋山涉水、历经艰辛的宗喀巴一行到达藏传佛教圣地——拉萨。

从此,宗喀巴在西藏朝拜香客如流、香火鼎盛的古刹名寺,请教那些功成名就、道行高深的高僧大德。

想当初,宗喀巴怀着对佛祖阿底峡的无限崇敬,寻踪觅迹,在各处寺庙短的几天朝拜布施,长的住上十天半月了解宗教历史,获得加持力量。

在拉萨附近的纳塘寺,在靠近藏北的热振寺,在位于泽当近郊的桑叶寺,宗喀巴一住就是一年、两年,修炼佛法,习经思考,著书讲经,因为这些地方都是阿底峡尊者曾经的修道场啊。

后来,宗喀巴又慕名到后藏日喀则地区的萨迦寺,拜著名的萨迦派高僧雄努洛珠为师,集中精力学习不用文字记载、注重口口相传的“道果法”密法。“道果法”起源于印度,随着佛教的衰落在印度早已失传,而萨迦派不但完整地继承了此法,而且奉为圭臬。典籍浩瀚、密法高深的萨迦派成为了令宗喀巴入迷的思想体系,为他后来被推崇为西藏佛教界的领袖,精通五部大论、娴熟显密两宗的伟大智者提供了根本的精神动力。

宗喀巴被称为了杰仁布切,意为杰出上师,声誉鹊起,如日中天。据说,他能够用十天十夜的时间,完整地背诵印度大师弥勒、法贤、龙树的教法;能够用三月三周的时间讲解智慧圆满等大乘佛教经典。他以深厚的理论功底、敏捷的思辨能力、出众的演说才能,与成百上千位佛学高僧进行过无数场最严格、最深奥、最庄严的佛学辩经活动。

明建文三年(公元1401年)始,大师在直贡寺用两年时间闭门撰写出了《菩提道次第广论》,为佛学提供了循序渐进的修行路子,成了所有寺庙学僧人手一册的必读经文。紧接着,他又潜心撰写了另一部重要著作——《密宗道次第广论》。这两部著作是他的代表作,影响深远,充分体现了大师完整的思想体系,这也成就了他创立藏传佛教格鲁派的理论基础。宗喀巴大师一生著作等身,共有一百七十多卷。他的传法弟子越来越多,他的讲法听众越来越多,成为了佛教信徒心中的真佛。

明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宗喀巴在拉萨创建了甘丹寺,担任首任法台;并在帕竹地方政权的支持下,在拉萨召开了有近万名僧侣参加的祈愿大法会,这标志着藏传佛教格鲁派的正式创立。

此后的日子里,明朝永乐皇帝朱棣两次遣使携带诏书和礼品,到西藏迎请宗喀巴大师进京。但因大师忙于宗教事业,再加上身体有恙,上表婉辞,并于1415年派遣弟子释迦益西作为他的私人代表进京。永乐皇帝封释迦益西为“西天佛子大国师”,后来又加封为“大慈法王”,这样,格鲁派就与明朝建立起了密切的关系……

笔者所敬重的藏族作家丹增先生对宗喀巴的一生颇有研究,他对大师的严谨治学、勤奋刻苦等方面的超众之处有如下的描述:

六百多年来,这个让无论是藏地还是汉地的佛教信众顶礼膜拜的万代宗师,三岁受居士戒、七岁削发入佛门、十六岁离开家乡远赴西藏求法学经,遍访雪域高原高僧大德。正如他自己所言:“一切教乘并行不悖,一切佛言均属教诲。”他之所以能被后人推崇到佛的尊位,是由于他在求佛学经时,对藏传佛教的萨迦、宁玛、噶当、噶举等众多佛教派别海纳百川,兼收并蓄,驳偏立宗;针对藏传佛教后宏期法纲不举、戒律松弛、佛教本旨大有颓败之势时,力挽狂澜,辞刚义辨,博雅致远,建立自己的观点,以昭示天下。他讲经布法时,辨析真理,引经据典,正本清源,倡导并推行了一场遍及整个雪域圣地并且影响深远的宗教改革运动;他著书立说时,博览群书,匡谬补遗,符采相胜,理懿炳曜,全面细致地阐述了藏传佛教中的修持理论;他天资聪睿,过目不忘,融会贯通,证明智慧来自思考,信心来自信仰,知识来自学习,思想来自实践。在宗喀巴大师的以身示范和大力推动下,雪域高原教理正本清源,教规拨乱反正,教风正气浩然,戒律恪守严明。形成了无显不入道,无密不成佛,不善不入佛,不诚不成理,以大悲心为核心的方便法门,以性空为主题的智慧法门。

六百多年来,宗喀巴的精神、思想从青海西宁走向雪域高原,净化了芸芸众生的心灵,同时又从雪域高原走向了世界;宗喀巴的思想、哲学丰富了中国乃至世界文明的宝库,在世界佛教界产生了巨大影响。宗喀巴创建的严守戒律,注重修行次第,先显后密,显密兼修,主张闻、思、修并重,修惠与修福并重、度众与度己并重的格鲁派,使信仰的力量净化了多少信徒的心灵,洗涤了多少信徒的灵魂,促进了多少和谐文明的进程。

筚路蓝缕几春秋,上下求索几十载。从此,宗喀巴正式确立了“第二佛陀”的地位,拉萨一年一度传承格鲁派法脉的法会也延续至今六百多年。

此时,宗喀巴离开青海故土已经整整40年了。

远在湟水谷地的母亲已步履艰难,白发苍苍。多年来,她时常从朝圣的信徒和进藏的马帮那里,断断续续地得到过一些儿子的消息。

宗喀巴大师在繁忙的传法之余也时常思念着母亲,一次次梦里呼唤母亲,泪水打湿枕头,可细一想,自己的最终理想是恢复佛教的神圣和纯洁,终极目标是创建显密教法完整系统的体系。于是,他强忍思乡之情,一次次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有一天,一个来自遥远青海的来客——诺尔布桑波风尘仆仆来到宗喀巴大师静修的桑浦寺,要求面见大师,大师即刻应允会见来自家乡的客人。来客行过见面礼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黄布紧紧包裹着的纸贴交予大师。宗喀巴揭开层层包裹的黄布,再打开纸贴细细一看,里面竟包着母亲的一绺银发!

家乡来客还恳切地说,大师的母亲年迈体弱,余生已经不多,恳望务必返回探望,回程事宜由本人全盘操办。说着说着,家乡来客已经泣不成声。

而此时此刻,宗喀巴面前几案上的酥油灯闪动着火苗,屋里的亮光也在若明若暗。大师紧攥着手中的一绺白发,故乡的山水开始在他的眼前涌动着,母亲慈祥的面容在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浮现……绵绵的思念,正在牵动着大师无尽的乡愁。

然而,想到正在孜孜以求的几百名佛学弟子,想到还没有写完的六部佛学教程,以及即将在沃卡拉顶寺举办的新年法会,宗喀巴一夜无眠。

第二天,宗喀巴叫来身边的几个弟子,采用各色天然矿物颜料,开始创作一幅自画像唐卡。他用自己的鼻血调和着各种矿物颜料,以唐卡的方式进行精心的装饰,以便于永久地保存。画面上,大师头戴黄色桃形尖顶帽,结跏趺坐在莲花座上,双手当胸结说法印。再上方,画着他仰慕的恩师大德;下方周边,画的是他的几位得意门生。

唐卡画完后,由宗喀巴大师领衔三百名高僧开光加持,在寺院大经堂里悬展了三天三夜,目睹者无不惊叹称道,心生敬畏。

为了方便携带,这幅珍贵无比的唐卡用丝线和绢帛托衬底背,四周用彩缎衬拼画框,两端镶着硬木轴心,画面上方覆盖着一道黄绸遮幔,左右各飘着一条红色的绸带。

年深外景犹吾景,日久他乡即故乡。宗喀巴大师把无尽的乡愁,都画在了这幅神奇的唐卡里了,这也是一幅凝聚了大师无尽思念的旷世绝版!乡愁,不再是让人心灰意冷的心灵的羁绊,而是成就宗教大业的强大动力!

宗喀巴亲手把这幅唐卡交给了那位家乡来客,请他转交给母亲,并给母亲捎去口信说:

儿六时精进,佛事繁忙,无暇兼顾,望母亲谅解;母亲如果在我出生的地点,用那棵旃檀树和十万狮子吼佛像作为胎藏,修建一座白塔,就如同孩兒来见母亲一样,并且对那里的佛教兴盛大有饶益。

经历千辛万苦,诺尔布桑波带着这幅珍贵的唐卡画,翻越唐古拉山,渡过沱沱河,回到青海湖畔的一座寺庙里,这里曾经是宗喀巴赴藏途中歇息的地方。

诺尔布桑波亲眼看到了宗喀巴在西藏的崇高威望,越想越觉得这是一幅稀世珍宝,怎么也舍不得交出去。于是,他请来几个有名的唐卡画师,用了一个多月时间临摹了这幅唐卡,然后将真唐卡装进精致的竹筒中,筒不离身;而将复制品装进一个木筒里,驮在马背上。

渡过倒淌河,翻过日月山,诺尔布桑波心怀顾虑地来到宗喀巴的家里,见到了大师的老母亲。他先转达了宗喀巴带来的口信,然后打开木筒,把这幅复制的唐卡交给了宗喀巴大师的母亲。老母亲一接过唐卡,客人背上的竹筒里突然传出了“阿妈”“阿妈”的响亮叫声。在场的人不明究竟,面面相觑,都在问:“是谁在叫阿妈啊?”

大师的母亲手捧唐卡画作百感交集,见不到儿子真人,那美好的愿望最终成了不可触摸的梦境,这幅不远千里送来的自画像唐卡毕竟也表达了远在天边的儿子的深情厚意啊。于是,母亲把它高高地悬挂在佛堂里,每当微风拂过,画面上的佛像便灿然生辉,宛如儿子在自己身旁念念有词。

不久,大师年迈的母亲按照儿子的嘱咐,呼朋唤友,在这棵枝繁叶茂的旃檀树旁,建起了一座白色的佛塔。塔座由巨石雕刻而成,质地坚固,塔身由条砖砌成,逐层内收状如阶梯,塔腹如巨大的宝瓶,宽大而圆润,塔顶是日月相轮,灿然夺目。

而诺尔布桑波私藏的那幅真唐卡,后来被供奉在离鲁沙尔一百二十多公里的拉脊山下民和县的卡的卡哇寺里,供世人瞻仰……

明嘉靖三十九年,鲁沙尔地区的一位富商和一批僧众又捐资兴建了一座寺庙,取名为“十万尊狮吼”的弥勒寺。从此,塔尔寺围着一棵神树,一座佛塔,一座小庙不断扩建,终成如今的巨大规模。

大师母亲临终前,无比郑重地将这幅唐卡献给了塔尔寺供奉。

先有塔,后有寺,乡愁绵绵无绝期……

藏历土猪年(公元1419年)阴历十月二十五日,一代宗师宗喀巴在甘丹寺圆寂,享年63岁。据经典记载,大师圆寂时身着法衣,在藏式卡垫上结金刚跏趺坐,身躯端正,双手作入定印,面对死亡仍专注于修持。大师圆寂后,诸根完全清净,面如满月,肤色洁白,宛如幼童。

大师的法体面向东北方向,象征着对家乡父老的眷恋,对广大佛教兴盛传承地区的庇护和加持,还包括对紫禁城里浩荡皇恩的感激之情。

后世为纪念宗喀巴大师,将这天定为“甘丹阿曲”,即“燃灯日”。藏传佛教各大小寺院都会举行盛大的宗教佛事活动。

由于交通不便,信息传递困难,宗喀巴大师去世的讯息,传到各地的时间也不一样,所以各地过“燃灯日”的具体日期也有差异。比如,大师的诞生地——塔尔寺的“燃灯日”就比拉萨甘丹寺晚了一天。

笔者熟悉塔尔寺,也熟悉塔尔寺的“燃灯日”。这天的晚上7时30分,落日熔金之时,塔尔寺内已显摩肩接踵之势,四方信众耳听心受《宗喀巴大师祈请颂》,手执酥油灯盏,次第走向大金瓦殿,迎来了又一年的“燃灯日”。

“燃灯日”灯供仪式从僧俗信众指尖引燃灯盏间启幕。一时间,低沉的法号、法螺、诵经声伴着数万盏酥油灯亮起延绵而来,供奉宗喀巴大师之大金瓦殿光明殊胜,法相庄严。

酥油灯盏的烛光于寒风中蹁跹,阿卡(藏传佛教僧人)们纷纷撩起袈裟遮挡,发现熄灭的灯盏时,及时让它复燃。道路两侧、佛塔周围、殿堂屋顶等但凡能点灯的地方均被酥油灯盏所占据,数不胜数。

曾经听一位研究藏传佛教的专家说过,宗喀巴大师生活的年代,藏传佛教戒律松弛,为正本清源、剔除流弊,宗喀巴大师主导推动当时藏传佛教改革,如今“燃灯日”在纪念大师的同时,亦发挥着警醒僧人严持戒律、传承智慧之效用。

一盏盏明亮的酥油灯盏,照亮了寺院,照亮了雪域大地。这,不就是亲人呼唤游子归来的最温馨的表达形式吗?年复一年的“燃灯日”,岁岁点亮的酥油灯,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照耀着大师回家的路……

六百多年后的2015年,一场春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将宗喀巴大师的故乡——湟水谷地装点成了粉妆玉砌般的银色世界。

在这样一个难得的时候,笔者先踏雪登临塔尔寺的东山,俯瞰了宗喀巴大师诞生地壮美的雪景。然后,拾级而下,来到塔尔寺内的小花寺,再一次瞻仰被供奉在寺院里的那块传奇般的石头。

这块并不高大的浅蓝色的石头,正是宗喀巴大师的母亲早年背水拾柴时,经常靠背休息的那块石头。而此时,雪后的小院里静谧而温馨,袅袅的香烟正随着旃檀树的枝干悠然而升。有信徒已经早早来到寺院,将额头紧紧地贴在石头上……

笔者看到,此时此刻,片片的瑞雪落在石头上,犹如层层白发覆盖在上面,顿时,一位慈母的形象真切地浮现在笔者的眼前……

在这里,无数游人听导游讲述过这块石头的传奇故事,而让笔者记住的,却是著名作家梁衡先生的散文佳作——《母亲石》。

文中这样写道:

那一年,我到青海塔尔寺去,被一块普通的石头深深打动。

这石头其身不高,约半米;其形不奇,略瘦长,平整光滑。但它是一块真正的文化石。当年宗喀巴就是从这块石头旁出发,进藏学佛。他的母亲每天到山下背水时就在这块石旁休息,西望拉萨,盼儿想儿。泪水滴于石,汗水抹于石,背靠石头小憩时,体温亦传于石。

后来,宗喀巴创立新教派成功,塔尔寺成了佛教圣地,这块望儿石就被请到寺院门口。这实在是一块圣母石。现在每当虔诚的信徒们来朝拜时,都要以他们特有的习惯来表达对这块石头的崇拜。有的在其上抹一层酥油,有的撒一把糌粑,有的放几丝红线,有的放一枚银针。时间一长,这石头的原形早已难认,完全被人重新塑出了一个新貌,真正成了一块母亲石。就是毕加索、米开朗基罗再世,也创作不出这样的杰作啊。

我在母亲石旁驻足良久,细读着那一层层的,在半透明的酥油间游走着的红线和闪亮的银针。红线蜿蜒曲折如山间细流,飘忽来去又如晚照中的彩云。而散落著的细针,发出淡淡的轻光,刺着游子们的心微微发痛。

我知道,在东南沿海有很多望夫石,而在荒凉的西北却有这样一块温情的望儿石,一块伟大的母亲石。它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所有慈母的爱,也照出了所有儿女们的惭愧。

作家把这块富有传奇色彩的石头唤作“母亲石”,笔者深以为然!

然而,在这诞生旷世大师的地方,在这绵绵乡愁不断延续、升华的地方,金碧辉煌的一座座殿堂似乎远离了尘世,高大巍峨的一排排佛塔也只顾迎接着岁月的风吹雨打,而只有这块默不作声的石头,更具有至亲而纯粹的象征意义,时时焕发着母性的光芒。

在所有出生于乃至于把湟水谷地当作故乡的子民们的心目中,母亲石就是一块真真切切的“乡愁石”,如果说,这样的一块“乡愁石”,沉沉地压在自己的心上,那么,每一位思念母亲和故乡的人,就会真切地感触到乡愁的永恒……

笔者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才明白,那梦牵魂绕的乡愁,就是母亲时常坐下来歇脚的石头旁,那条缓缓地延伸出去的山路,不管它有多么的弯曲,母亲的眺望所及之处,就是儿女们的志向所能抵达的远方……

作者简介:张翔,男,1964年出生于青海省互助县,作家、诗人,现供职于青海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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