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强的诗

郭建强

雕 刻

光在描画，接着是一刀一刀地雕刻

剔除多余的部分，凸出必须的线条和形状

在透明和实体之间显影山间小路

路边的草木抖动，银亮的光芒缠在枝干

溢出手掌般的叶缘，在叶缘小刺上闪着、亮着

而根部在时有时无的鸟鸣里不断下陷湿暗的泥土

远处是峰峦，峰峦后面是更高的峰峦

一样会有山路缠在泥土和岩石混合的山体

一样在云霞里和落日里，同时经历梦和醒

如果有什么超出真实，大概就是此刻

就是在万物缓缓平静时的双重呈现

光在耐心记录事物的面貌和筋骨

其实是在挤干腐烂的果子，是在做减法，

一刀一刀刻出阴影，越刻越浓，越刻越深

涂黑四周，涂黑边框，涂黑毛发，涂黑影子

涂黑远方、中景、近处，剩下未及涂黑处

显示出沧桑之后老人锐利的眼白

那一块块天上的金色、银色和蓝色

就是坚硬的骨头的磷火，亮得胜过了本身

脱离了自我，在变细变窄的过程中从容等待熄灭

但你不相信漆黑如铁，听到虫唧如丝如线如点

如同豆荚爆裂般在丝绒幕布上咬开星星点点的漏洞

你正好在一个开口处看见两个人的背影

女人的发卡上光线烁动、跳舞

是银色的、橘色的和无色的信号

男人的白衬衫犹如正在回到大海的船帆

要把一种不能抹杀的光彩传到黑寒之地

雨粒越圆，越大

在科曲面前

你認出了自己——

就是那个叫才让的男人，一辈子在这片草原过活

也是这个男子眼中飘浮的云彩

或者是云彩下正在低头饮水的那匹马

它可以是公马，也可以是母马

在科曲的河流中认出自己——

水折叠你的脸，马上松开

让你认出这是冰川的柔软

是一种冰冷得发烫的流动

草原新雨，越是接近源头

雨粒越圆，越大

行 者

你循着夜百灵的叫声

渐渐隐没在自己的呼吸里

只是衣裤还在撩动茅草枝叶窸窸窣窣

从远处看，很难意识到

你在山腰和山凹里移动

月亮又圆又大，专注而漠然地注视你

好像是要记录旷野因为你的存在

而掀起的微小的生动

也好像是在等待石头的冷硬

慢慢追上你的悚然一瞬

赶 路

你在雪山深处的寺钟声里

听到了青草钻出地皮的声音

接着嗅到了牛粪的味道、皮袄的味道

酥油的味道、藏香的味道，和雪水的味道

冰雪融化，是三月刺醒你的皮肤的味道

你在河水边俯下头去

看见水纹正扩散成一圈一圈的钟声

你抬起头，站起身，继续赶路

雨 滴

来自内陆的气流，大海上空的云层

经过盆地、森林，和孤独而茂盛的城市

耳廓灌满那些半张着嘴的人们的梦呓

在高原一阵阵浩渺而慈悲的风中

石头、皮肤和镜子翻滚、跌落

然后叹息着失败般地追逐了几步

现在，所有的狂喜、愤怒和忧郁

化为了珠粒。你仰面看见它们崩离枝条

无数张脸和眼睛疾驰而来

凝成属于你的那一颗：带着迷惘的莹澈

俯视深深的地渊

琥 珀（赠洛神）

攘皓腕于神浒

釆湍濑之玄芝……

是乎良会，是乎永诀？

时间以多副面貌

饰掩饥饿的喉肠

已不容有情人再做他想

悬崖即诗

黎明的刀锋在每一个相背的夜晚

拉扯穿刺，剔取光的架骨

而我们相互赠与恨不能把自己撕碎

成为哺食对方的面包

成为喂养孤独的

唯一火焰

血的粒籽

拐 角

我再次坐在咖啡桌前

你已经在另一座城市漫步、游览

和一个个长着南方精致五官的人颔首致谢，擦肩而过

笑容在跨海轮渡上此起彼伏，几只飞鸟投下散淡的影子

一个人须发花白，角落的烟斗明明灭灭，趋于黯淡

在远方宁静的喧嚣停顿的间隙

我的微信的铃声响了（汽笛还在大海刻下重要的一笔）

拐角仿佛一下子抹消了

距离只不过是平面，你站得更高些，

障眼的烟波和立体多维的弧度就会解除魔力

我们的谈话只能脱离当下拐入回忆

那是以疑惑消除疑惑的方式：

汽车穿出城市，经过数个45度和90度的扭转后

指向百里外的山坡

那里还是荒凉的春天

空气湿润，冰川朝远处的农庄吐着一条条浑黄的舌头

一阵阵暴响的鸟鸣大声提醒发育迟缓的果子：

“执着的突起、圆鼓、亮出你的孤独和甜蜜有什么意义？”

我们紧张地依偎着

看着野生的梨树举着那些个小小的拳头

小小的拳头里摇晃着酸涩的酒

小小的拳头里藏着尖涨的乳房

只有不顾一切地吞吃贫瘠，撑满贫瘠

像是再拐过一个昼夜就能改变设计

像是长在树枝上的贝壳思念着大海

吮吸着大地、吮吸着根须、吮吸着枝干

吮吸着清凉的大风和近乎虚无的湛蓝的天空

涩硬的小哑巴颤动，一阵阵呜咽——

也是一阵阵歌唱——那么轻微、心碎

我对面的空椅同时制造春天和荒凉的幻象

一种不停息的发育，蜘蛛细密的趾爪也不能觉察——

和野梨子一样

正要把深远的种子埋在梦里

艺 人

神授艺人就是在讲述自己：

豁齿在开合间扬起马蹄捧撒的沙土

瞬然停顿，只有金石之声嗡嗡微振——

刀锋切入厚甲，剖析血肉，吃在肩胛骨

拔出，即成另一种遗忘和回响

那些脸，有的狂暴，有的惊慌，有的木然

之前，都曾护有各自温热和羞赧

他们大口喝酒替代浓烈的情爱

驱远伤感的寒意。那些眼白和跑腔走调的歌

像无数被吸引的溪流扎入大海;扎进去的是空无

漩涡是空无，在失重中的流散是空无——

就在这扎入和被扎入，在我的疼痛、针尖的疼痛

还有仅可猜度的隐秘疼痛中，词语被磨亮

草原河流穿出地层，迎迓太阳的黄金箭镞

吃住锋刃的骨头嗅到吟诵芬芳

使命催促血液流布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