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藤

1

疲倦，是从字里行间慢慢散发出来的，如同妖风毒雾，无色透明。石永宁在给苟县长写一个讲话稿，有一点精力不济，伸了一个懒腰。禹大姐拿着一份《汉江报》，脚步生风地走进他的办公室：小石，你做了这样一件大好事，还瞒得紧，连大姐都不说，信不过我？边说边把报纸递给石永宁。

石永宁边接报纸边说：哎呀呀，禹大姐，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展开，一目十行地瞟起来，一个醒目的大标题杀进眼里：《唱响在汉江岸边的一曲见义勇为大歌——记县政府办公室石永宁见义勇为英雄事迹》。他不禁一惊，心里翻滚起做贼被人当场抓获的惶恐。

禹大姐又打开手机，伸到石永宁眼前：你看，县委宣传部微信公众平台“汉讯灵”同步发出了这篇文章。

石永宁一缕苦笑：禹大姐，不要看这一些，他们瞎说的，同事实有很大出入。

禹大姐说：你不要钻牛角尖，去纠缠细枝末节。那个钓鱼人见死不救的事出了以后，经舆论扩散传播，到处一片骂声，指斥县里政治思想工作做得差，道德沦丧到了这种地步，县里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这样做，帮县里挽回了面子和名声，可喜可贺。好，我还有事，走了。

石永宁心里长出一片宽广的荒凉，见《汉江报》说：5日傍晚，一女青年不慎掉进汉江水中，正在江边散步的我县政府办公室石永宁同志见了，不会游泳的他，毫不犹豫地跳进江中，奋力救起女青年，自己却被江水卷走，幸好下游不远处一巨石挡住自救成功。他浑身多处磨破，伤势十分严重，但第二天仍然坚持上班。记者采访时，他十分谦逊地说：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任何人见了，都会奋不顾身跳进江里去救人。

石永宁越看越心慌，越看脸越红，把报纸丢在一边。文中那位掉进水中的女青年——他的女朋友鄢芝，款步向他走来，忍不住给她打去电话：我请你转告记者李默尔，千万不要把这一件事报道出去，你没给他打招呼吗？

鄢芝道：说了的啊。

石永宁说：《汉江报》和县委宣传部“汉讯灵”微信平台都发出文章来了。

鄢芝有一些着急：哦，我找他问问，再回你的话好吗？

放下电话，石永宁再也集中不起心思写讲话稿，思绪翩然飞来挂在前天晚上记忆的树枝上。

晚霞映照，江流哗哗。石永宁指着江边那条绿草掩映的小路，对鄢芝说：这条路最适合散步，很幽静，空气也好。一次，我走到黄葛溪，天色打鸡麻眼了。正想转身往回走，突然听见河边传来“叽呱叽呱”的声音，有点像老鸹叫，吓了一大跳。我想看个究竟，慢慢靠近叫声，见石包上站着密密麻麻像鸽子一样的东西。我大吼一声，叫声停了。我捡起一块石头扔去，它们张开翅膀飞起来，扑簌簌的，搅起一股冷风。第二天下午，我专程去走访了黄葛溪上面的人家，才知道是来汉江边上越冬的红嘴鸥。它冬天飞来，三四月间飞走。我敢说，夜中看鸥，保证是汉江城一景。可惜没人来看，让我一个人独享了。

鄢芝觉得很新奇，挑逗起要去黄葛溪看红嘴鸥的兴趣。

石永宁说：现在已经飞走，只有等来年了。

鄢芝说：我不信，万一还有几只留在这里看家，没有飞走呢？

石永宁见鄢芝态度坚决，又是第一次私下约会，便顺从道：走嘛。

到了黄葛溪，江边一个呈喇叭状的水沟横陈眼前，两边长满葱绿茂盛的水草。石永宁农村长大，爬坡跳坎惯了，水沟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一步就跨过去了。平常大公路大广场走惯了的鄢芝直往后退。

石永宁鼓励她：你像运动员一样，蓄一口气，跑几步，身子一纵就跳过来了。

鄢芝试了试，还是不敢跳。

石永宁说：这样，我站在沟这面，牵着你的手，你大点一步就跨过来了。他伸出手，大半个身子往沟这面探过来。

鄢芝有点羞怯，自我壮胆说：我能行。她再次蓄气跑了几步，腿一抬，猛然跨过来。水沟是跳过了，但沟边泥沙有一点软，没站稳，一个趔趄，正面扑在石永宁怀中。

石永宁伸手一抱搂住鄢芝，第一次跟女同胞肢体亲密接触，第一次被女同胞的青春气息簇拥，禁不住灵魂战栗起来，浑身热血如江水哗哗流淌，心鼓擂得咚咚山响，禁不住低下头，哆嗦着嘴唇寻找到鄢芝的嘴唇，然后猛然压了下去。

鄢芝没有拒绝，如嗷嗷待哺的小鸟，张开嘴巴等待喂食一般，热情甚至饥渴地迎接着爱情的雨露降临。

草树消失了，江流消失了，天地消失了，世界消失了。脚下的泥沙生出忌妒，不愿用自己的躯体撑住这一对恋人幸福忘我的情感抒发，一点一点撤离他们的脚底。一只平底凉鞋的脚，可能觉察到泥沙的野心，往上提了一提，但太专注太投入太迷恋味蕾的绽放了，以至于泥沙一点、一团、一岸坍塌了都没警觉到，或者说警觉到了没想到会招来严重的后果，双双跌倒滚进了溪溝里。

鄢芝惊惶失措，手忙脚乱，胡抓瞎刨。

石永宁会几把“狗刨骚”，奋力把鄢芝往岸边托举推送。脚下潮泥是软的，使不上劲，越用力越往下陷。所幸经过一番蹬打，总算成功地把鄢芝连推带掀送上岸边，他则半个身子陷进潮泥里，铁水浇铸一样拔不出来。前倾后仰，左摇右摆，总算摇松身子，用力拔出，却失去重心，几个浪子打来，被卷进江水里。鄢芝吓得哇的一声大叫，不能言语，瘫倒在地上……

丁零零，电话响了，石永宁神志一振，接听电话。

鄢芝打来的，告诉他：情况问清楚了。李默尔说，接到我的电话，稿子已经交给总编了，他不好去找总编撤稿。让我转告你，请你谅解支持，稿件中没有写出我的名字，大家不晓得我俩的关系，没有问题。

石永宁想说：咋个没有问题呢？救自己的女朋友，与救五姓外人两回事，不能张冠李戴，鱼目混珠。但才结识鄢芝不久，不好说出口，便淡淡地说，我们得想办法把事情真相公之于众，不然大家晓得底细后，会把我们弄成一张大花脸，洗都洗不干净。

2

石永宁好不容易静下心来，续上思路写讲话稿。没写上几句，胡主任打来电话，叫去他的办公室一下。

文秘股由田副主任分管，有需要安排布置的工作，都由田副主任交代。现在办公室胡主任直接打电话找，应该是苟县长的讲话稿需要补充重要内容。石永宁拿起本子和笔去了胡主任办公室。

胡主任在看报纸，见了石永宁，从报纸上抬起头，边指座位招呼坐边找纸杯子倒水。

石永宁见了，慌忙把本子和笔放在茶几上说：我来。

胡主任没让：来者是客。将一杯矿泉水递给石永宁。

石永宁受宠若惊地接过矿泉水，站不是，坐不是。

胡主任笑眯眯的，手往下压压，示意石永宁坐下。

石永宁小心翼翼地坐下去，似乎那张褐色的条沙发上安得有钉子，只把半个屁股挂在沙发边上。

胡主任清了清嗓子：小石，你见义勇为的先进事迹，《汉江报》登了，微信平台也发了，我刚才都看到了，很好很不错。在有人见死不救的情况下，你不顾自己舍身相救，彰显了当代青年的崇高美德，给我们办公室赢得了莫大荣誉。

石永宁见不是谈讲话稿，一时心绪大乱，有一些结巴地说：小、小事，不值一提。

胡主任国字脸上阳光朗照：你这一次舍己救人、见义勇为的英雄壮举，做得很出色，很气派，很漂亮，很解气。凭啥子这样说呢？同一天下午，同一段江面，同样一个花样年华的女青年，同样掉进汉江里，一个一声没有呼救却得救了，一个大声呼救，江边上那个钓鱼人听见了问，我救你，你给我好多钱？眼睁睁地看着被大水冲走再也不见影子，不讲人性不讲做人底线到了千夫所指人神共愤地步，用裘书记的话来说，是狠狠地抽了我们汉江人几耳光。用苟县长的话来说，就是往我们汉江县人脸上抹锅烟墨。两者比较，你的行为何等典型，何等高尚，何等模范，正如《汉江报》上说的，唱出了一曲新时代的壮歌，你给我们县府办增了光添了彩。为了使英雄流血不流泪，我刚才在电话上给田副主任沟通了一下，你受了非常严重的伤，还带病坚持工作，这让我们很感动。你把给苟县长写讲话稿已经搜集到的材料交出来，我请田副主任另外安排人写。从下午起，安心去医院养伤，没好之前不准来上班。

石永宁忙说：不不不，就擦破一点皮，很快就好了。

胡主任说：还是小心为好，万一感染成了破伤风，那就不好办了。你必须组织服从要求。还有，鉴于你这一次的出色行动，再结合你平时表现，我认为你工作能力很强，吃得苦耐得劳，也比较注重团结同事，协调能力也不错。刘股长退休后，文秘股长职位一直空着，你要准备担重担啊。

石永宁忽然觉得地震似的，地面急剧摇晃，耳洞里嗡嗡嗡地震响：谢谢领导的关心，我条件不够。其实……其实……石永宁想鼓足勇氣说，其实见义勇为是虚假的，不是宣传的那么一回事。但话到嘴边一慌张，出口成了，其实我离领导的要求还差得很远，我一定勤奋工作，不辜负领导的希望。

走出胡主任办公室，石永宁像受了处分一样耷拉着头。一个狼狈唐突的举止，竟然阴差阳错成了英雄壮举，莫非世间英雄、先进模范，就是这样塑造出来的？他回到办公室，整理了一下思绪：担心闹笑话，结果还是闹出来了，弄得头脸鼻子都沾上了灰;亡羊补牢犹未晚，得赶急把事实真相向领导、向社会讲明白，不然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就恼火了。他给鄢芝打去电话：情况搞复杂了，刚才办公室胡主任找我去表扬了见义勇为的事，还说要提拔我当股长，我汗水都出来了。要是继续扩散发酵，情况会弄得更复杂。所以我想征求你的意见，如实向胡主任说清楚事实真相。但这是我俩的隐私，必须征得你的同意。

鄢芝说：怎样做好，我们晚上当面谈好吗？

石永宁听鄢芝不是爽快支持自己意见，心里打了个艮，但关系没有发展到心心相印、无所不谈的地步，只好将就鄢芝：好吧。

晚八点，他们在城边上洗脚凼黄葛树下见了面。鄢芝十分关心石永宁伤势，手捧石永宁的脸，见额头上的包消下去了，下巴伤口消炎干疤了，要继续看胸部的伤，石永宁不好意思;鄢芝执意要看，石永宁只好捞起T恤。擦伤最严重两处伤口显得有一点红外，其余地方已经收敛。鄢芝温情的指肚，在石永宁的胸口和腹部上小心翼翼地游走着：痛吗？石永宁说：不痛。鄢芝撮起嘴唇，在他胸口上亲了一下。石永宁猝不及防，猛然放下T恤遮住。鄢芝笑了。

他们找石磴子挨着坐下，石永宁心里荡漾着爱情的美妙滋味，想把氛围营造得温温馨馨，为顺利实施自己的主张作好铺垫，伸手揽住了鄢芝的腰肢。鄢芝也把手放在了石永宁的腿上。一种肌肤之间肉肉的柔柔的感觉，让生理机能业已熟透的这对孤男寡女，凭空生出许多非非遐想。

石永宁再次给鄢芝说起准备向胡主任说明事情真相，请求鄢芝给予支持。

鄢芝自责道：都怪我不好，有口无心说出去的事，李默尔鸡毛当令箭。上午接了你的电话后，我又打电话说了李默尔，惹出麻烦，要他负责。他对给你造成被动和难堪表示歉意。至于给领导讲清楚真相的事，我支持你的意见，但我爸爸有一个想法。

石永宁很紧张：你把我俩的事，给你爸爸说了？

鄢芝道：爸爸已经看到《汉江报》了，问这个石永宁就是你耍的那个男朋友吧？前晚上你不是跟他一起散步吗，他救人的事咋个没听到你说呢？我说他救的就是我。爸爸幽默道，哦唷，还是我家千金闹出来的风流韵事。好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咋个翻版成了狗血的见义勇为壮举了？出入过大，有弄虚作假，骗取荣誉嫌疑。不过，对你快速成长有利。爸爸要我告诉你，最好的方法是保持沉默。

石永宁听了，眉头皱了起来。他不赞同鄢芝爸爸的观点，揽住鄢芝腰肢的手不禁松了开来。

鄢芝感觉出石永宁这个细微的动作，窘迫地把放在石永宁腿上的手收了回来。

石永宁意识到松开不妥当，重新揽住鄢芝腰肢，心情有点抑郁地说：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我们不能哑哑乎乎，必须旗帜鲜明，红就是红，黑就是黑，希望得到你爸爸的理解和谅解。

鄢芝回应着，也重新把手放回石永宁的腿板子上：你不要介意我爸爸的话，我尊重你的选择，你不管咋个做我都支持你。至于爸爸那里，他是一个很开明的人，我们同他交交心，相信他会支持我们的。

石永宁一听，心里扑过一道热浪，真想亲一下鄢芝。可想到眼前这场吻出来的风波已经让他如此难堪，便扼杀了吻的念头：啥时候找你爸爸摆摆呢？

鄢芝说：你定。

石永宁说：等我明天把手里的讲话稿写好交了，就去拜望他。

鄢芝说：要得，干脆明晚上在我家吃饭。妈妈说要见你一面，在我耳朵边上念了几次了。

3

石永宁约完会，把鄢芝送到她家宿舍楼下，反身去办公室开起了夜车。窗外水梨子树上麻雀叽喳一声亮开嗓子时，他写完讲话稿初稿，拧开自来水龙头，洗了一个冷水脸，去李家巷子“味味鲜”吃了一碗炖鸡面，绕城边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准备开始修改讲话稿，争取下午交差。

刚改完第一页，禹大姐又兴致勃勃地来到他的办公室：小石，“汉讯灵”又发出你的新消息了。

石永宁拿起手机，打开“汉讯灵”一看，《关于在全县开展向石永宁同志见义勇为先进事迹学习的倡议书》，县精神文明建设委员会、县委宣传部、县妇联、共青团汉江县委等四家单位联合发出的。他的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倡议书》讲述了他那天晚上奋不顾身的英雄壮举，写得惊险刺激惊心动魄;说石永宁重树了汉江县人新形象，是对见死不救者最无情的鞭挞;号召全县广大人民群众学习他坚持正确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助人为乐、见义勇为的高尚品德;学习他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敢于担当的大无畏勇气;学习他将社会主义荣辱观落实在行动上，贯彻到日常工作学习中的美好节操。石永宁见自己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浑身火烧火燎，虚汗直冒。

禹大姐说：你人年轻，又有研究生文凭，做出这样典型的事，应该受到提拔重用，我一定找机会向领导推荐你。

石永宁想告诉禹大姐，昨天下午胡主任已经说要提拔他当文秘股长的事了，但这是以见义勇为一事成立为前提;要是站出来澄清真相，提拔的事将化为乌有。他不好给禹大姐细说这个事，只礼节性地说：谢谢禹大姐关心。

望着禹大姐消逝的背影，他喝了一口茶，想收回心思改稿子，但思绪像放出圈的羊子满山跑。好一个“见义勇为”，一件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县里如此抓做不放大做文章，莫非真的这件事承担得起拯救世人冷漠的道德观念重担？未免有点跑题了吧。那个钓鱼人不救那女子，据鄢芝从李默尔事后调查得来的消息，那女子父亲曾经是钓鱼人单位的一把手，单位改制，暗箱操作，钓鱼人挑头站出来维护职工正当权益，被说成是阻挠改革，行为非法，上访竟遭一把手请的打手打断了三根肋骨。伤好后气不过，自制炸药要炸办公大楼，结果楼没炸着，被判了八年徒刑。刑满释放，工作找不到，靠吃低保過日子。又遇家属直肠癌，幸好医治及时。没钱买营养品，他钓鱼熬汤给家属喝。那天掉下河的女子，钓鱼人认得，一把手第三个小老婆生的。从他面前经过时，旧恨新仇涌上心头，真想伸手掀那女子下河喂鱼，没想阎王竟然当着他的面替他出了心头恶气。要说钓鱼人根本不是道德出了问题——真要说道德出了问题，首先是那一些打着改革旗号，肆无忌惮掠夺职工合法权益的人出了问题;为啥子要张冠李戴，甚至本末倒置，把表面上看起来都是救人，实质上风马牛完全不相及的两件事搅在一起扯谈呢？这究竟是我们的道德出了问题，还是有人别有用心，小题大做？

不行，再胡思乱想，会严重影响工作，必须静下心来！静下心来！静下心来！

石永宁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满山乱跑的羊子撵进思绪的圈里，一女两男三个不速之客大驾光临。

你是石永宁同志吧？女人四十多岁，苹果脸，发齐耳，一副知识女性打扮，一看就是身系要职的人。她迎上前自我介绍，我是汉江中学副校长苏子惠。继而侧过头指着方头大耳、个子敦实、穿短袖灰T恤的男子说，这是我们学校办公室主任秦载道;指着倒三角脸、身材单薄、样子斯文的男子说，这位是学校德育老师何肖宜。

石永宁一听，是县里最高学府来人，一边招呼坐，一边找纸杯倒矿泉水。

苏副校长坐下，接过矿泉水，礼节性地抿了一小口道：石永宁同志，我们全校师生看到你见义勇为、勇救落水者的先进事迹报道后，深受鼓舞。你不愧是现代青年的杰出代表。

石永宁忙说：过奖了。

苏副校长说：事实摆在那里，任何人都否认不了。我们今天来，是准备邀请你给我们学校作一场见义勇为先进事迹报告。

石永宁一听，心里发毛，面对学生们一双双天真活泼、纯净无邪的眼睛，你能昧着良心，不讲道德底线，不顾人格尊严，编造谎言，给学生们那样讲吗：苏副校长，这件事我很惭愧，不值一提，更不敢在众人面前张扬。

苏副校长立即打断石永宁的话，好像他的话伤害亵渎了见义勇为的人似的：你别这样说，这是一件了起的事，是你高尚道德情操的生动体现。现在的学生，大多数是独生子女，六个人护理一个长大，以我为中心，自私自利思想特别严重。我们开展了“一个汉江边，两个不同人”的学习讨论，有的学生还认为那位见死不救的人做得对，说他去救人，淹死了不白白地多死掉一个人了吗？要钱救人，符合市场经济要求;现在七十二行，哪行不要钱？万一去救人淹死了，一家人咋个生活？看看都说的是一些什么话。所以，你见义勇为的英雄壮举，有着挽救下一代少年儿童、振聋发聩的现实意义。万望你赏光，给我们学校作个报告会。

苏副校长柔声细气，抑扬顿挫。说话时，眼光如一缕春天的阳光，朗朗地照在石永宁脸上。石永宁不敢对视，避开苏副校长目光，寻找拒绝的理由道：真的请原谅，我嘴笨舌拙，没有对超过五个人以上的人说过话，心头是慌的，一说话就打哆嗦。

办公室主任秦载道淡淡一笑道：你肯定谦虚了。机关里的人，都是台面人物，没有不对众多人讲话的。你去给我们作先进事迹报告，相当于我们给你提供了一个锻炼口才的机会，相得益彰，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石永宁见找出的理由被办公室主任截住，一时找不到话说，愣了愣，又找出一个托词：我是单位的人，得讲组织纪律，领导没有安排的事，我不能轻举妄动。我们要做啥子事，都必须报告领导，经批准才行。

苏副校长说：对，我们都是组织的人，懂得组织规矩。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给胡主任请示过了，胡主任让我们先给你本人联系一下，让你有一个思想准备，定下日期后，单位再作具体安排。胡主任还表态，加强学生思想品德教育，人人有责，县政府办公室一定大力支持。

苏副校长的话，把石永宁逼到了墙角。但他仍然不想束手就擒，继续寻找托词：这样吧，我给胡主任和田副主任汇报后，再回你们的话好吗？

三张嘴巴几乎同声同调地说：好嘛。

礼貌地送走客人，石永宁心神不宁，站坐皆非。他给鄢芝打去电话：昨天晚上我们说好今天晚上找你爸爸聊聊，现在房子已经毕毕剥剥地燃出明火了，火势凶猛，一分钟也不能等了，我必须迅速果断地站出来，向胡主任坦陈事实真相，不然事情会越闹越糟，最后落得身败名裂下场。我希望你救助我，赶快过来，和我一起去找胡主任。

鄢芝犹豫：我跟你一同去找好不好哟？

石永宁肯定道：肯定好，有利于把事情谈得更清楚，不然还以为我是编造出来的谎话。再则也是给我鼓劲壮胆。

鄢芝说：好吧，我马上过来。

石永宁说：谢谢你，我在办公室等，越快越好。

4

不到半个钟头，鄢芝来到石永宁办公室。石永宁如同遇见救星，站起身同她一路去找胡主任。刚要关门，胡主任打来电话说，有事找你，来我办公室一下。石永宁接过电话，对鄢芝苦笑道：巧，胡主任也要找我。

到了胡主任办公室，见胡主任在用热水器往茶杯里冲水，田副主任也在那里。石永宁的心怦咚一跳，弓起指头，在门上轻而礼貌地敲了敲。

胡主任说请进。

石永宁和鄢芝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两位领导见石永宁身边跟着一个年轻女子，微微一愕。胡主任问：她是……

石永宁忙介绍：我女朋友鄢芝，在县妇联工作。

胡主任瞬间花开一脸：哦哦，您好，请坐。找出纸杯，一人给他们倒了半杯矿泉水，对鄢芝说，你们主任我很熟悉，你哪年去的县妇联？

鄢芝说：四年了，主要在单位做一些杂事。

胡主任说：很好很好。来给我送喜糖？

石永宁脸红道：李子才开花，离结果成熟时间还早，还望胡主任、田副主任多多帮助。

胡主任见石永宁和鄢芝很紧张，便玩笑道：咋个帮助呢？不可能我帮你耍女朋友，你只管结婚噻。

田副主任笑出了声。

石永宁和鄢芝窘得脸红失色。

胡主任收回话：所以说啊，干啥子事都可以帮助，唯独耍女朋友这个事得靠自己努力。

胡主任对石永宁道：我找你来是要交代一件重要事情。

鄢芝站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胡主任知道鄢芝想回避，用手示意她坐下：你听听没关系。

鄢芝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

胡主任向田副主任示意：你说吧。

田副主任淡淡一笑道：好。是这样一回事，昨天下午，我参加了县委宣传部召开的全县政治思想工作会议，裘书记到会并作了重要讲话，要求大张旗鼓、理直气壮地学习、宣传、表彰石永宁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先进事迹，努力打造汉江县道德高地，树立新一代汉江县机关干部良好的社会公众形象。裘书记提出了三条具体意见：一要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做出向石永宁学习的决定;二要成立以石永宁为首的见义勇为先进事迹报告团，在全县巡回演讲;三是宣传部门要迅速掀起向石永宁学习的高潮，新闻媒体要唱主角，理论部门要召开研讨会，开展大讨论，同一条江，同一個半天，两个落水者为什么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刚才县委办又召集我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分解落实裘书记的三点指示，把成立见义勇为先进事迹报告团的事，交给我们县政府办公室牵头来做。你是报告团核心成员，需要准备一个主题发言稿。我和胡主任找你来，就是落实这个事。

石永宁心里慌张如钱塘江涨潮，一浪高过一浪。他掉头望了鄢芝一眼，鄢芝点点头，他依稀感到潜藏在周身各个角落的力量，听到吹响了冲锋号，迅速向舌尖集结：胡主任、田副主任，我带鄢芝来，是想给你们报告一个严重的事情。

胡主任说：是不是哟，啥子事好严重吗？

石永宁说：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同鄢芝正要来找您，向您、向田副主任、向组织表示歉意，诚恳接受你们和组织的批评甚至处分。刚才说我见义勇为的事，与事实出入过大，让我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救人有这一回事。他指着鄢芝，我救的是她，我的女朋友。他详细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真相就是这样的，要是我有说漏说错的地方，请鄢芝补充纠正。

鄢芝满脸羞得绯红：石永宁说得没错，给胡主任添麻烦了，请您多多批评。

胡主任是坐着的。

坐着的胡主任霍地站起身，在办公室踱了几步，陡然站成一个定格，脸上浮起牵强的笑容。

田副主任则僵在那里，一脸铁灰。

半晌，胡主任说：你说的所谓见义勇为真相，还真有一点出乎我的意料。你俩敢于直面现实，正视问题，勇气可嘉，值得肯定。问题是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说咋个办好？

石永宁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身子微微发抖：正因为不知道该咋个办，我才来给领导您报告。

胡主任回到座位，摸出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长串烟圈。

石永宁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看着烟圈在空中蹁蹁跹跹地弥散、消失;又一串烟圈从胡主任嘴里冒了出来，继续在空中蹁蹁跹跹弥散、消失。

田副主任在座位上移了移屁股，看看胡主任，又看看石永宁。

石永宁的神经都差一点咔嚓一声绷断了，胡主任在烟缸里毙掉烟头，总算说话了：这个事很突然，完全打乱了县里的部署。具体咋个办好，我想想，你们也回去想想，有啥子好的想法随时告诉我好吗？

石永宁见胡主任脸色阴沉沉的，伸出一个手指头，在鄢芝的腰眼上戳了一下，站起身说：谢谢胡主任理解，我们走了。

走出胡主任办公室，石永宁没有丝毫解脱重负的轻松，反而心情更加压抑沉重。胡主任的态度让他捉摸不透，既肯定和表扬他，又叫他想想咋个办好;相当于拿一颗糖给他含在嘴里，然后又抽他几棍子，这是啥子意思？但有一点很清楚，“完全打乱了县里的部署”，无异于说把天捅了一个大洞，这叫一个小小公务员如何承担得起？他忽然口干舌燥，喉头发苦，耳朵嗡嗡作响，脚下的路如同泥潭，走起来直往下陷。

永宁，你留步，我找你一下。后一步从胡主任办公室出来的田副主任叫住他说。

石永宁止住步，对鄢芝说：你先走一步，回去吃饭吧，免得爸爸妈妈等你。

鄢芝顺从地说：好。

田副主任跟了上来，把石永宁叫到办公室门前的假山旁：小石啊，刚才胡主任已经谈得很清楚了，本来是一件大好事，万万没想到会把饭煮夹生。你不是给汉江中学苏副校长讲，你是组织的人吗？既然是组织的人，就应该把自己的一切言论行动，统统置于组织之下，一切以组织为重，以大局为重，不能凭个人意气出发，给组织制造麻烦，对着干。当然，你敢于面对现实，站出来澄清真相，勇气可嘉，我表示由衷的敬佩。但你想过没有，现在全县上下都惊动了，县委裘书记也那样重视，作出三点重要指示，亲自安排部署宣传事宜，你能像小娃儿过家家，说不是这样一回事，就不是这样一回事？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个事与当时的实际情况有差异，但不管咋个说，在有人见死不救的情况下，你毕竟是救了人，这是实质所在，产生的是积极影响。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认为领导不实事求是，捕风捉影，望文生义。领导想的是宏观，是大局，哪怕与事实多少有一点点出入，但只要有利于提高全县人民的道德素质，能够产生积极影响，都是无可厚非的，你说是不是？

石永宁心慌意乱，眼前浮云乱飞：那你说怎么办呢？

田副主任说：我不便多说，你是聪明人，相信你掂得出輕重来。

5

石永宁丧家犬一般回到办公室，一屁股坐下去，椅子嘎的一声尖叫。两位办公室领导的话在他耳朵里响起，他清楚自己做了一件不该做，又不得不做的笨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了走这条路，并且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至于将面临啥子后果，大不了像刘股长，蹲在这间霉臭味很重的屋子里，埋头写一辈子材料。

要是材料也不让我写了呢？

石永宁一时找不出答应，缓缓地抬起头，见悬挂在水梨子树上的无根藤，几时飞过来攀附在窗台那盆兰草上，竟然爬满了半个窗口。他想，绿色装点窗口很有意思，要是把整个窗口爬满，形成一道绿色屏障就好了。于是，他找出热水器背后的那个绿色塑料喷壶，要给无根藤喷喷水，理理须，让它们按照他的心思，顺着窗口健康快速成长。

禹大姐来了。

石永宁心湖里冒出一个疑问，问禹大姐：呃，你今天不睡午眠？

禹大姐显得很随意地说：要睡噻。我来办公室拿点东西，看见你的门开着，心想来看你下班了不回家在做啥子。哎呀，你还给无根藤喷水，快点把它扯来丢了。

石永宁看着青枝绿叶、生机勃勃的无根藤，不解地问：咋个的呢？

禹大姐说：这东西是一种寄生植物，它没有根子，全靠攀附在其他植物上，吸收别的植物营养生存。你看水梨子树，它的叶子一年四季青幽幽的，现在都变得黄焦焦的了，等不到好久，叶子落光，树子就被它缠死了。刘股长扒过几回，扒过不久又长了起来。你得给县园林局说一下，请他们来扒掉，再用药水喷杀，看处理得干净不。

石永宁哦了一声，看起来赏心悦目的无根藤，竟然是一种混账的东西，就停止了喷水。静看窗口那盆兰草，已经被无根藤左缠右搅全部覆盖，仿佛被掐住喉管，命悬一脉，正在大声呼喊着救命。他伸手要把缠住兰草叶子的无根藤扯开，禹大姐颇为神秘地说：小石，我跟你说一个事。

好。石永宁反身放下喷壶，准备给禹大姐倒一杯水，禹大姐说不要麻烦。

禹大姐坐下，眼光全部笼罩在石永宁脸上问：你给胡主任说，你见义勇为这事不真实？

石永宁迎着禹大姐的目光，点点头，坦诚地说：我当初就给你说过，与事实有出入，只怪我没向你说清楚，出入在哪个地方。是我俩玩浪漫，顾了嘴上，忘了脚下，双双滚进了江水里，我救她不是道德，而是本能与责任，与见义勇为不相干。

禹大姐的目光钻进乌云的月亮一样暗淡下去：鬼娃儿哩，这下你惹大麻烦了。你年轻，没有机关工作经验，不懂得啥子叫政治影响，也不懂得利害得失。你这样做，小而言之，是给单位难堪，给单位抹黑;大而言之，是给裘书记难堪，往裘书记脸上抹黑，你得罪得起单位和裘书记吗？

石永宁说：领导不是经常教育我们，做人要诚实吗？要是有人非要刨根问底，戳穿是耍朋友闹出的大笑话，我跟鄢芝还有啥子脸面见人？

禹大姐愣怔半晌道：这也没啥子了不起，话语权在我们手里。你先恋爱，后救人;我们说是先救人，后恋爱，并在适当时间请记者李默尔跟踪报道一下，不仅把事情圆过去了，还升华了你们爱情的美好。可能你觉得真相不是那个样子，翻不过良心上那一道坎。你换一个思路来想，这是为了提高全县人民的思想道德素质，你是在作牺牲，不就想通了？所以，听大姐一句劝，下午上班就去找胡主任，承认你考虑得不周全，收回个人意见，严格按照组织意图办。我敢保证，胡主任绝对不会责怪你，组织上也不会亏待你。要是觉得你一个人去找胡主任有点搛胆子，大姐陪你去如何？

石永宁讪讪一笑，未置可否。

禹大姐愣了愣，说：这样吧，你再想想，我回去睡一会儿，上班来听你的回话。

望着一脸倦容离去的禹大姐，石永宁心里异常难受，望着窗口的无根藤发呆。他清楚，禹大姐应该是胡主任授意来当说客的，难道把头低下来将就他们？电话响了，接起一听，传来鄢芝抽抽搭搭的声音，毛根子一立，问：怎么了？

鄢芝哽咽了一阵，竟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石永宁心如针扎，急切地追问：咋个一回事吗？

鄢芝在一片浩荡的哭泣中，断断续续地说：爸爸说，爸爸说……

石永宁烟熏火燎：说啥子？

鄢芝在新一轮抽泣中戛然挂断电话。

石永宁茫然举着电话，如同举着的一个无法解答的问号。

吱啦——一个锋利割耳的声音冲天而起，蝉在水梨子树上突然发声。石永宁一惊：你被无根藤网住了身子挣脱不开？细看窗口无根藤，触须们你援我攀，仿佛在向他夸说旺盛的生长速度，炫耀它们负势峥嵘、鄙视万物的傲慢。想起刚才禹大姐的话，这是一种寄生植物，你看它无根，却长出一派压倒水梨子树的枝繁叶茂。如同自己见义勇为，也是无根的事，却也闹出一派山呼海啸浊浪排空的磅礴声威。难道人世间很多虚假的东西，都是以葳蕤蓊郁装点混迹于世，而我们不加甄别，出于各种不同目的各取所需为我所用？他寻思着，突然冷笑起来：好啊，看我咋个来收拾你。

石永宁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双手撑住墙边跃出窗外，找了一根一拤多大的树条子，对着渔网一样铺天盖地的无根藤，钩挑戳捞，一支烟工夫，就有一大堆藤蔓横七竖八、惨不忍睹地曝尸墙脚下。抬头望，水梨子树上还缠着无根藤，需要爬上去才清理得到。他找来一根有两三米长的树枝别在腰上，抱住大碗粗的树干猴爬上去，发誓不把无根藤斩尽杀绝誓不罢休。

可能惊扰到蛰伏在树上的蝉。它“嘎啊”一声飞走了，比刀片还锋利，在明净的天空划下一道血流血滴的音痕……

周云和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