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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国的陪读生涯

2019-08-12翘楚

北京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学区老师孩子

出国记

我带孩子出国,一是因为教育,二是因为食品和空气。食品和空气就不说了,只谈教育。

女儿京京上初二时换了班主任。

前一个班主任是个师大研究生毕业的女孩,教语文,二十五六,人温婉乐观,让人很省心。后一个班主任也研究生毕业,二十来岁,教物理,她眉眼清秀、修长白净,但处理问题却非黑即白,带着理科女孩子所特有的严肃和板正。

语文老师当班主任时,建了一个微信家长群,她时不时在微信群里发班级活动的照片,孩子们春游、秋游、做操、比赛的身影,家长们很喜欢。偶尔发布说哪次考得不好,具体内容她都会私信家长沟通,所以那时候,这个家长群不给人什么压力,仅仅是一个孩子成长的信息共享群。

物理老师上任以后,风向完全变了。她可能是个悲观主义者,眼中看到的除了问题就是毛病,也可能是有“经验”的老教师教了她不合适的教学经验,总之,每天她的微信家长群里没有任何让人愉快的事情。谁迟到了、作业没交、班级考试排名谁考得不好、年级考试排名谁又考得不好——家长群俨然成了告状群。这种情况下,每天孩子放学回家你要不打一顿、或骂她个狗血淋头,你都不好意思向老师交差。

老师哪天一在群里晒了京京,我和她爸就如坐针毡,回来就训问孩子,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听话?为什么总是会被点名?为了不被老师在群里挂,我和京京爸每天盯着孩子写作业,她写到几点我们就盯到几点;盯着她上学,稍在路上停留或跟遇到的同学聊几句,就催促她快走别迟到。无尽的责任压在头顶,有时看到京京爸把孩子训哭了,心疼,背过孩子我就训他。不知不觉间,家里的气氛就变得非常紧张和沉重。

有次严厉地训完孩子,她伤心地说,妈,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关系不像以前那么好了?你觉不觉得只要不谈学校的事,咱们在一起是很愉快的?这些话让我不由得一愣。

孩子说得对啊,啥时候我家也变成不谈学习父慈子孝,一谈学习鸡飞狗跳了?我家的气氛原来不是这样的。我突然醒悟过来了,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我们都还是先前的我们,一点也没变,一切都起始于女儿的班主任变了。我当时就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希望无形中被人牵着鼻子走了。无论女儿的老师再说什么坏消息,我都会退一步换个角度想一想,決不再立刻冲孩子嚷嚷了。

这天早上,小老师又向家长们“汇报”,说谁谁迟到了几分几秒、每门作业都有谁谁没交、谁偷了谁的东西、谁的家长需要好好管孩子一下——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建议老师说,我们能不能多关注一点正能量的东西?比如哪个孩子今天表现得比昨天好了,哪个同学做了让全班开心的事。班里发生的具体事件,小有班规、大有校规,迟到早退没交作业,按规则处理就好了,不必事无巨细样样都告诉家长,更不宜天天把孩子挂在群里示众。

我说得很客气,也考虑到了老师的自尊,但可能是从没家长说过这样的话,家长们因为孩子在别人手中的缘故,只敢唯唯诺诺,或者保持沉默,从没有人像我这样决定改变这种局面。小老师也是没有心理准备的,因此,她还是觉得伤自尊了。于是她就生硬地回复我说,以后你家孩子好坏我再不管就是了。

无论承不承认,中国的家长,尤其是独生子女家长,几乎全都是被学校的老师绑架了的。你的心头肉在人家手里攥着,你巴结人家还来不及,你还敢提意见?明明我只是慎重地提了个小小的意见,谈了谈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即刻,就有家长私信向我竖大拇指,说早该有人跟她说说这事儿了。但她当众回复我的那一瞬间,我还是惊讶地发现,我让自己陷入了尴尬之中。

随即,家长们在看了我和老师的对话之后,迅速作出判断,然后,竟然又迅速站上队了,于是就有人不客气地针对我说,你怎么可以对老师这样说话?老师每天这么含辛茹苦还不是为了孩子?别把老师的好心当驴肝肺啊。一堆的人开始表态度、挺老师,觉得孩子要不是天天被老师晒,他们还不得翻了天了?

你不能说这是一群猪队友,因为她们的孩子也在老师手里攥着,老师那样冷淡的话让她们产生了恐慌。

我想,好吧,那就这样吧。老师年轻,在我眼里也算小孩子,而且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达理,我私信把事情掰开揉碎跟她聊一聊,说不是故意要针对她,只是教育可以有多样性,乐观是一天,悲观也是一天。我是文字工作者,把握事情发展走向的能力还是有的,很快,我们就解除误解达成一致了。

我以为事情到这儿就完了。直到第二天孩子放学回家,她崩溃似的大哭着质问我:你到底对我们老师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我才知道,家长群里聊的天、提的建议,已经传遍全校。任课老师含沙射影,眼含热泪说,某位家长太不体谅老师了,教导主任也刻意到班里来,说有些家长真是太事儿了!有知情的孩子就指责女儿,说都是你妈那个没良心的!

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人都在议论她,她为自己的妈妈辩论了几句,就被班长带头义正词严地批判了一顿,整个学校的氛围都让13岁的小姑娘无所适从,她带着羞愧的心躲进学校储物间,在里面整整哭了两节课。

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既震惊又后怕。

所幸我的女儿内心还算强大,她即使被全班指责,也想亲自问一问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说,直接拿出手机给她看我和老师的对话,看完以后,她平静了,她说,你说得没错啊,为什么他们要那样说你?

那一刻,我下了带她出国的决心。

教育氛围如此,社会氛围如此,你不知道哪一句不经意的话,最后就作用到你的孩子身上了。我改变不了其他,那我就改变我自己吧。

其实出国的想法不是从这件事才开始的,从女儿上小学那天开始,这个副作用累积的过程就同步开始了。

上小学以前,谢晓京同学是个再明媚不过的小姑娘,她性格开朗、聪明异常。她四岁开始,需要每天早上跟爸爸一起穿过一个公园,到爸爸的单位去上幼儿园。在两年半的时间里,父女俩常常一边在公园里走路一边聊天,聊着聊着,她会背九九乘法表了;聊着聊着,唐诗宋词她能出口成章了。爸爸是标准的理科高知男,等孩子上小学的时候,连完整的元素周期表也背下来了,不光是背,她还能说出各个元素之间的关联和“故事”。我想,这样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小牛娃,去上个小学能有什么问题?

等她上了,才知自己天真了。

用词造句,老师会规定统一的答案,不按规定,自己造的句,再对也是错的。全世界都想象不到,我们的学校会用这样的方法教孩子学习自己的母语。孩子问我她怎么就错了?我却只能狠下心告诉她,老师让写什么你就写什么好了。

体会文章的含意,老师有标准答案,自己体会到,只要跟标准答案不一致,就全是错的。我自己是写文字的,我深知同一篇文章,一千个人看可能会有一千种不同的体会。只有我们的教育,会告诉孩子,必须只有一种标准体会。而当孩子问我她该怎么办时?我也只能再昧着良心告诉她,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谁让分数是学生的命根儿呢。

每天机械化做大量数学心算口算,就算你已经烂熟于胸也不能免。因为不想写,因为写不完,孩子天天挨训。有次被老师连续告状,还挨了爸爸的打。多年之后,已经在美国上高中的她提起这事儿,仍然眼泪汪汪地不能原谅爸爸。

在女儿上四年级以前,我几乎天天在接她的时候看到她沮丧的小脸。她每隔两天就会问我,妈妈我能不能不去上学?她表现出了明显的厌学倾向。我总想,上学不应该是个快乐的事儿吗?每天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一起笑,多开心呀?怎么我的女儿天天是这样?每当放学时看到她哭丧脸的小模样,我的心都禁不住往下一沉。

有一次,孩子的眼睛出了问题,带着眼药水去学校,回家时却发现她的眼睛布满红丝,眼药水一整天都没用。我着急地问为什么?她说药水被老师扔了。我很吃惊,连问为什么?孩子说因为她收拾个人物品超过了老师规定的时间,桌上没收好的一切,都会被扔出二楼的窗外。当时我不知厉害,马上决定跟老师谈一谈,我完全没想到,我的此举,让孩子吃了整整一年的苦头。

我说,老师,您看孩子眼睛都红了,怕她忘记点药水,我早晨还特意给您发信息请您提醒她,您怎么就把她的药给扔了呢?

老师说,我赔你一瓶好了。

我说,这不是你赔我一瓶眼药水的问题,而是对小孩子,咱们不能用这么简单粗暴的处理方法,尤其是涉及孩子的身体健康问题。

她说,我每天要面对各种考核、交流学习,我还要写调研报告,我真的没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

听她这么说我就生气了,我觉得老师的第一要务是教书育人,你不能为其他有的没的耽误了正事,并且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重心应该在哪里,说起来还那么振振有词。因为跟她交流不通,我也只好郁闷地认命。一年后,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因受贿被学校开除。

那时候女儿才告诉我,我跟老师谈话的第二天,她就被这位年轻的女老师调到最后一排靠窗坐。北京太阳西晒得很厉害,老师不让拉窗帘,说挡光。还威胁女儿,说,你休想让你妈给你换班,只要我在,我看哪个班敢要你?八岁的小姑娘听到这种威胁心里很绝望,但一个字也不敢告诉家里人。女儿好的地方她从来不表扬,一有不如她意的地方,她就大力批评,还常常让女儿罚站。

孩子竟遭受过如此恶劣的冷暴力,听到时我瞬间感受到心脏骤停的冰冷!

我问孩子,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妈妈?

她说,我怕你再去学校跟老师谈,那样她又会把火发到我身上。

背着女儿,我偷偷哭了个稀里哗啦。我觉得我太对不起孩子了。我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家长一样,时不常地给老师送个礼?我为什么就不能牺牲一下自己的自尊,像大多数家长一样为了孩子说尽好话、赔尽笑脸?我为什么要去给她们提意见?我的认真让小小年纪的孩子承受了太多不该她承受的东西。我反复地想,是我错了还是她们错了?

我深深知道,我们的教育,从理念、到方法、到执行这些理念和方法的人,都有问题,可是,我改变不了。我深深知道,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成年人,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应该尽一己之力,面对社会的种种问题、跟大家一起努力寻求、力争解决这些问题,可是,我的女儿等不了。家家都一个孩子,我没有办法眼睁睁拿她作实验。

那时候我就开始想,算了,我还是努力带她出国更实际。没准儿等她有孩子的时候,我们国内的教育就好起来了,那时候她愿意,再回来不迟。于是,机会一到,我毫不犹豫地就带着女儿,踏上了飞往美国洛杉矶的飞机。

入学记

中国有学区房这一说,美国也一样。

美国的学区好不好,是以房价为基础的,房价高,政府收的税就高,买房的人收入能力就高,愿意支付在教育上的资金就多、生源就好。有了好的生源,政府又有钱,学区就能请到最好的管理者、最好的老师,增加最好的课程。久而久之,就成了好学校。因为有好学校,人们会争相购买这里的住房,房价因此就节节攀升,普通家庭的孩子就因此被抛出圈外,只能望而却步。

在美国如果你看到一个房子又大又漂亮,可是价钱却很低,那么不用多考虑,这里肯定有不好的学区。不好的学区会怎么样?学校里孩子肤色各异,以低收入家庭的孩子为多,男生吸毒、贩毒、打架、霸凌,女生小小年纪就可能怀孕。

把教育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我国人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孩子送进这样的学校的。我也不例外,要进,咱就得是好学校。买不起好学区的房,租也一样。美国这一点比较好,不管你是在好学区买房住还是租房住,只要你有租房合同,开始付水电煤气账单,你就可以让孩子堂而皇之地上你中意的学校了。只不过,好学区的房屋租金也比普通的地方高很多。

朋友老沈带我去了最好的学区,我一看,就喜欢上了这个只有三万人口的小城市。房前屋后都是上百年的大树,树阴密布,家家门前的人行道上都花树丛生,在明媚的阳光的照耀下,那叫一个姹紫嫣红。偶有人出门看见你,就会笑眯眯地向你打一声招呼。

我很快就找到了心仪的房子,那是一套三室三卫还有一个大厨房的平层小别墅,有可停放两辆车的车库,还有一个800平米左右的大院子。房子对美国人来说不大,但对从寸土寸金的北京来的我们来说,已经太奢侈了。客厅的大玻璃窗前,种满玫瑰和仙客来,门前草坪上,还有一棵开满亮丽紫色花朵的蓝花楹树。虽然是1947年的老房子,但养护得跟新的一样。房不错,房租也着实让人惊艳了一把。

拿了合同,有了水电煤气账单,终于等到学校开学的日子。因为已经提前让老沈在这个城市的熟人去学校打了招呼,他们通知我可以去学区报到了。为什么要打招呼?因为我们语言不通啊。打了招呼之后才知,学区有专门会中文的工作人员,来帮助不会英文的家长处理孩子学校的问题。我很高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利轻松,丝毫没有感觉来到异国他乡的不便。

但是,问题很快就来了。

学区会中文的负责人是一位漂亮的女士,在看过我带来的入学资料后很快就为我们办理了入学手续。但随即,她要我的身份证件,得知我的社安号还没有正式下来,她一脸遗憾地告诉我,你们暂时不能入学。

我一听就蒙了,赶快把情况说给老沈,老沈说,不应该啊,学校没有要学生家长身份证件的权力,在哪个地方上学、怎么上,法律都是有明文规定的,不是谁说不可以就不可以的。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一个来美已三十年的老留学生,叫老乔,跟我在一个城市,要我给他打个电话。

老乔是上海人,来美三十年,依然说一口地道上海普通话。虽然实际年龄已经有六十了,但他看上去却只有四十来岁的样子,身材修长,健谈。京京入学给学校打招呼的就是他。一听学校不让入学,他立刻就生气爆了粗口。他打破了我对上海男人温柔磨叽的印象,很干脆有钢性。

他说,我一早就跟学区的教委主任说过你们要来了,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现在又让他的手下阻止你们进来,这不是阳奉阴违吗?学区换届选举的时候想让我帮他拉选票,答应过什么忙都可以帮,现在真的要他帮忙了,又搞这一套,这是什么意思?老乔说,你等着,我去找他说理。

孩子本以为马上就可以上学,可以彻底告别天天在家待着的无聊日子了,一看受了挫折,马上就开心不起来了。我安慰她没事儿,实在不能上我会再给她找个私立学校上。隔了一天,学区的高中突然通知说孩子可以去上课了,让她去参加个入学考试。我们俩自然非常高兴,赶紧把这个消息通知了老乔,他也很高兴,贴心地让他太太海伦娜来带我们去学校,给我们当翻译,处理好一切入学和老师的沟通工作。

京京去参加了入学考试,拿到了学号、分了班。我带她去按要求买好了她需要的文具,万事俱备,就等着第二天去学校上课了。可是还没等到我们去上课,那个漂亮的学区中文负责人又给我打来了电话。

她质问我说你怎么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去学校上课呢?我很诧异,告诉她是学校通知我们去的。

她冷淡地说,不管是谁通知你去上学的,只要没经过我们学区的同意,我们随时都可以让你们从学校离开。

她的话让我难以接受,仿佛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我赶快打电话给老乔,没想到他们一家去温哥华度假了。我不好意思打扰人家的假期,于是就把情况跟老沈说了。老沈本以为问题已经圆满解决了,听到这事也很意外。他答应第二天一早陪我一起到学区去问问具体情况。

第二天已经开学了,京京却不能去学校。她拎着书包着急地问我,我到底能不能去上学呀?出什么问题了?我让她少安毋躁,在家等我的消息。

女负责人明确地告知是因为我的身份问题。老沈据理力争地说,全美国也没有这样的事,连非法移民的孩子都可以上学,更何况我这种合法的。女负责人说,别的学校我不了解,我们学校就是这样的。这两年我们不只拒绝过你一个人,像你这样的情况,我们每年都拒绝几十个,别说在这里租房子,你就是花高价在这里买房子,如果身份通不过,我们也不会收的。

老沈也被她镇住了。

为了让我们彻底死心,女负责人对我说,其实你来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来我这里打过招呼了,包括政府官员,我也是很重视你的。可是,我们学区有我们学区的规矩,政府管不了我们。政府官员们很多连自己的办公室也没有,这和国内不同。你还是再联系别的学校吧,别把孩子耽误了。

我们被拒绝得铿锵有力,有理有节。我和老沈铩羽而归。老沈为难地说,已经开学了,实在不行,我先帮你找一个私立学校上着?别真把孩子耽误了。

我也想,反正身份证明下来也要两三个月,既然人家有人家的规矩,我们先去别的学校上一学期,等符合学校要求了,我们再来就是了。只是已经交过的高价房租和押金应该是要不回来了。

京京被时好时坏的消息弄得很沮丧,她去了学校,见了老师,甚至拿了课表,满心以为就可以稳稳当当地去上课了,现在却告诉她不能在这里上了,她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我很心疼,但是我又能怎么办?

老乔度假回来,特意打电话过来问孩子上学的感觉,我这才告诉他实情,他大吃了一惊,马上就开车来了我家。他着急地问我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我还坐得住,不把情况早一点告诉他?我笑说,我们已经不打算在这里上了,老沈已经在给我们联系私立学校了。

老乔说,找什么私立学校?都这个时间了,你能找到什么好的私立学校?再说你有权上我们这个学校的,你看不出这是他们在故意难为你吗?什么身份不合适,告诉你,全是借口胡说的。我说那到底为什么不收我们?老乔冷笑一声,这才跟我说了实情。

原来学区的教委主任是个美籍台湾人,虽然来到了美国,但是思想里对大陆人还是有排斥。以前这个城市来的华人以台湾人居多,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大陆人来到这里买房置业上学,他的内心是抗拒的。所以才会有女负责人说的,你买了房也不给你学上,最后你只能离开这个地方。如果来的是台湾人,那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原来是这样。

可是,即便知道自己被不公正对待了,我又能怎么樣呢?权力在人家手中,我一个新来的,也只能听天由命,哪里有能力去与人抗争?

我说算了吧。老乔说,哪能算了,这里是美国,谁敢玩弄权力谁就是犯法的。他违规不给你学上,我们就去找市长,市长不管,我们就去找议员、找州长,我就不信找不到管得住他的人。我听他的话仿佛是天方夜谭,但看他又那么认真。请问我怎么找市长?我又不会英语,市长认识我是谁啊?

老乔是个急性子,一看女儿出来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又把自己关房间里了。他很痛心,他生气地说,我去给你找市长,我现在就去。说罢,他立刻离开我家开车走了。

老乔的帮助让我心里很感激,但他的话我并不敢太往心里去,找市长州长,对我来说太不切实际了,我还是问问老沈什么时候能联系好私立学校比较靠谱。一问,老沈说他已经联系了几处中等偏上的私立,但人家都说早已过了他们的招生期了,看样子我们只能降低要求,找一个中等偏下的私立先上着,不能老让孩子在家这么闲待着啊。我心里百般郁悶,却也只能接受这个建议。

转眼开学一周了,每天看着别人家的孩子上学放学,我和京京都很不开心。她一再地问什么时候能去上学,我实在给不出她准确的答案,只默许她可以无限上网,想带她出去玩、散散心,她也没心情。

正在我们闲极无聊的时候,老乔的太太海伦娜给我打电话,说社区周末有个慈善活动,问我和京京愿不愿来凑个热闹?我赶快答应了,与其在家枯坐干耗时间,不如和孩子一起出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没想到一切的机缘,都在这次做义工中发生了。

活动在我们这个小城市唯一的公园中进行,就是收集平常大家不用的眼镜,然后交给慈善组织,让他们重新组装,再捐给有需要的低收入人群。

那天天气非常热,去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市消防局正在公园里进行全市的防火大宣传。因为洛杉矶干旱,每年都发生火灾,防火为日常工作生活的第一要务。因此公园里到处都是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海伦娜。穿好了义工特制的服装,我和京京就和其他做义工的人一起开始工作了。

许多天积压在心头的阴霾,被炙热的阳光一晒,被往来人群的嘻嘻哈哈一蒸,没了。一群孩子围在几个警察身边玩皮球砸木桶的游戏,一个警察坐在一个盛满水的木桶上面,如果你在五米之外能用皮球砸中木桶上的红按钮,警察就会扑通一下落入木桶。为了方便让人看见掉入水中那一刻,木桶的一面还是玻璃的。随着尖叫的警察落入水中,孩子们开怀大笑,连京京脸上也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一个上了年纪的胖警察被一个小男孩砸入水中,水花四溅,他形态狼狈地从水中站起来,努力保持一个优雅的微笑,大家都快被他的样子逗死了,我也跟着哈哈大笑。海伦娜说,这是我们的警察局长约翰。我大吃一惊:警察局长?

海伦娜说,是的,约翰已经来这个城市许多年了,他管着市里的警察和消防,每年他都亲自来参加这个活动,他在为消防局搞募捐。

我这才注意到,拿球砸桶的孩子不是白拿球的,交五美金,一个人可以拿球砸三次木桶,孩子们争相排队去交钱,警察和消防队员们在孩子们的笑声中一次次被砸落水中,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湿淋淋地从木桶中爬出来有什么难堪,自己也乐得不行。只要有人付钱,就总有警察自动爬到木桶上去坐着等落水。收到的钱,就算是民众对消防局的募捐款了。

我非常感动,立刻拿出十块钱让京京去排队拿球。她不忍心看警察被自己砸入水里,直接把钱投入了募捐箱中。

太阳落山,大家都准备要收摊儿了,有一个戴眼镜的华人走了过来,他向我们点点头,海伦娜突然叫住他,然后低声地告诉我,他就是学区教委的主任常先生。我被海伦娜拉着走到常先生面前,她像不知道他已经拒绝我们入学了一样,介绍我和常先生认识。常先生的表情有点尴尬,对我说你的事情我们正在想办法解决之类的,就匆匆地走开了。

海伦娜说我就是要专门介绍你给他认识的,让他看看他无理拒绝的人,还在这种大热天出来为我们社区做义工,看他好意思吗?我说他看着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呢。我们俩忍不住一起笑了。

正笑着,有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向海伦娜打招呼,叫她乔太太。这种称呼让人一下就分辨出对方不是台湾人就是香港人,因为大陆人是不会这么称呼的。只听见海伦娜惊喜地说,呀,秦市长,你也来啦?

市长?

秦市长说,刚下班,我过来看一下,今天好热,你们辛苦啊。

海伦娜连说不辛苦不辛苦,然后拉着我向秦市长介绍。她说,秦市长,这是大陆过来的一个作家,我们家老乔向你提起过吧?

秦市长诧异地看着我,说,就是你啊?孩子上学学区不收的那个妈妈?老乔已经给我发了一百多条微信了。

我忙说是的是的。这时候我才知道老乔向我说过找市长、找州长的话不是说着玩的。

海伦娜推我,让我现在马上就把在学校的遭遇向秦市长说一遍。直觉上女儿上学的问题有希望解决了。我强压住内心的波动,尽量客观地把学区中文联络官告诉我的话说了。当我说女联络官说政府管不了学区,学区有学区自己的规矩时,秦市长说了一个“哦”。然后他说,我先去跟大家打个招呼,回头我们再聊这事。然后他就走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要帮我呢?还是只是听听就算了呢?海伦娜却安慰我说,秦市长人非常好,他一定会帮你。

晚上我们正在吃晚饭,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老乔打来的。他给了我一个号码,说,这是秦市长的电话,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我赶快就打电话过去了。秦市长说,下午在公园里人多,不方便说话,你把事情的经过再跟我说一遍。我就又说了一遍。

他说,那个女负责人说得对,他们学区跟我们市委平级,我们是管不着他们。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你给我个信箱,我把你这个问题相关的教育法规给你,你直接发给教委主任常先生。

我收了秦市长传过来的法规,并且按他的话做了。他让我等教委主任的回复,可是我没有等到回复。

我打电话告诉秦市长结果。他沉吟了一下,说,你知道吗?美国很多部门之间互相谁也不买谁的账,但有一个部门谁也不敢惹,那就是媒体。我们这个学区好,教委主任功不可没,但是,这是牺牲了许多像你们一样的家长和孩子为代价的,是时候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一现状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是我又不在国内,我哪认识什么媒体呢?我问老沈知不知道什么媒体,帮我曝一下光。他也只识得几个娱乐媒体,但是他说帮我问问。老乔也在四处打听,帮我想着办法。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世界日报》的一个女记者竟打电话给我,说有热心市民帮她提供了我女儿被学区拒收的消息,她很感兴趣,问我愿不愿意接受她的采访。

这真是雪中送炭,想什么来什么啊。我当然愿意接受采访。然后我们见面,我把我和孩子的经历一股脑都说了。末了我问她是哪位热心市民向她提供的消息,她含糊其词地说,她只是接受采访任务,谁提供的她并不知道。好吧,只要能解决我的问题,谁我都在内心致以诚挚的谢意。

女记者采访完了我,又去采访了学区教委主任和女负责人。据她說,学区已经不承认说过每年拒收几十个来上学的孩子的事了。之后她又介绍了洛杉矶律师协会的一位华人律师给我。这位律师对我的遭遇很感兴趣,他说经过他们律师协会几十个律师论证,一致认为学区已经涉嫌严重违法。他问我想不想跟学区打官司,如果想,他可以无偿为我争取权益,他保证让学区输到头痛。

在女儿上学遭拒的这半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忍不住会心地笑了。我想,我们是来上学的,不是来惹事的,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我可以选择退后一步,给人机会,也给自己机会,毕竟孩子以后是要在这儿上学的,非到万不得已,官司还是不打的好。

第二天一早,秦市长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看到今天的《世界日报》,说上面登了我女儿上学遭拒的事情。随即老乔也打电话给我,说到报纸的事。我赶快跑到离家最近的Seven-Eleven,抓起一份《世界日报》到处翻。本地版头版头条,赫然醒目地登着大标题:《某学区拒收学生惹争议,律师抨击严重违法》。我们刚来美国俩月,就这样轰轰烈烈地上了报纸。

学生们参加由警察局组织的募捐活动,捐5块钱就可以把警察局长打落水中

老乔说,你知道吗,一大早我就买了十几份报纸,学区办公室的每个房间门口我都放了一份,他们谁都可以看到。

老乔以前是文艺积极分子,吹拉弹唱样样都行。他带着演绎的成分,说,那天上午政府的秦市长找到学区的教委常主任,说今天的报纸你看了没有?我们到底有没有违法?这个事情你要好好处理一下啊,不能为我们市抹黑啊。他表演得惟妙惟肖,我都快笑死了。他说,美国是个最典型的弱肉强食的国家,你若有理,就要据理力争,否则你就老是吃亏,我们中国人谦虚谨慎不爱惹事的性格吃的亏太多了,我这都是经验之谈。

他还说,都是中国人,在美国就分大陆和台湾两种,有的台湾人亲中,有的人反中,时间久了,你自然会分得清。这是美国华人之间的政治斗争。是的,我确实感受到了,这感觉真实,又冰冷,国内无论如何想象不到。

中午,我接到学区中文女负责人的电话,她说,你带孩子去学校报到吧,我都给你安排好了。

听到这句话,我只觉得一股热流涌入眼中,一时之间完全说不出话来。我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老沈、老乔和秦市长,我说,我说不出更漂亮的话语,只有两个真诚的词——感激,感谢。

秦市长说,不,应该被感谢的是你。

这话怎么说?

他说,其实我们这个城市,许多年来一直都在发生你这样的事情,许多有资格在这里上学而被拒绝的家长,受了不公平对待,宁愿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符合大多数华人的个性。只有你一个人勇敢地站出来,不怕跟学区翻脸,不怕对孩子不利,挑战了我们这儿最好的公立学区。是你改变了这种不公正的情况。我相信以后来的孩子,都会因你今天的行为受益。

我被小高帽戴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又美又诧异。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是被推着往前走的,我哪有那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秦市长,于不动声色中、在合情合理合法的范围内,杀敌于无形。这可能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家吧。

回到家,我敲了京京的门,说你出来一下。

她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我说,你可以跟我去学校上课了。

门一下就开了!

家斗记

我四十五,京京十四五。

我属于更年期前期中度患者,她属于青春期中期重度患者。

总之,我们都有内分泌失调引起的情绪不稳定的毛病。这个问题在国内有京京爸在中间调和时不明显,出了国,只剩我们娘儿俩以后,问题大了。

我向京京爸告状,说她对我说话总没好声气。她不服气地说,那是我故意找事儿,看她不顺眼。

她向她爸抱怨说,她突然被我带到这个陌生的破地方,到处荒山野岭的,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无聊死了。

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不是活气人吗?我们是住在山上,山上的树是因为缺水有点枯萎,但也不至于是荒山野岭吧?我这么费心巴力,这么小就把你带出国来体验不一样的生活,我还错了?我是为了谁,这把年纪了还背井离乡地来美国的?

谁也不服谁,这样的我们要天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该怎么相依为命、怎么愉快地相处呢?

京京爸遥控指挥说,你把她当病人对待就好了。我说,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何况我当厨娘、车夫还兼保姆,每天照顾她吃喝拉撒睡就已经疲于应付了,你还让我再当大夫?这是强人所难,我自己还需要被人安抚呢。

京京爸为难地说,那你让我怎么办?我那边劝她,这边劝你,你们俩都向我诉苦,又都不听我的,我也难。

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孩子的学习一多半有她爸罩着,她爸爸博士毕业,别的家长早已看不懂孩子的作业时,京京爸爸的优势就明显显露出来了。我什么也不用管,家务有保姆帮着干。我每天要做的,就是写写剧、追追剧、看看书、逛逛街、购购物、进下电影院。实在闷了,与友人约了,找个情调高雅的咖啡馆聊闲天。那过得叫一滋润。

出了国以后,她爸爸不在,孩子的学习我得管,可是她都高中了,中文的我都不懂,英文的我更没戏了,看她的作业就像看天书一般。保姆没了,家务活全部要自己干。美国东西便宜,最贵的就是人工,请过一次小时工,一个小时一人20美元,两个墨西哥妇女,磨磨叽叽仨小时才打扫完,俩人就是120,家里顿顿做饭,又是油又是烟,一周怎么也得打扫两次吧,这样一个月就是八到九次,八次是960美元,一换算成人民币……我自己干还不成吗?

以前不干不觉得,自己动手了,才发现做饭用过的每一样东西都要洗,菜、刀、案板,而且天天洗、顿顿洗,做的时候要样样洗,吃完了以后还要样样洗,杯盘碗筷、灶台、桌面。买菜做饭用仨小时,十分钟就吃好了,收入厨房一切归位又是俩小时。每天花在这些鸡零狗碎上的时间太多了,腰酸背痛就不说了,每天干这些不是浪费生命吗?简直太让人抓狂了。

这还只是日常家务的一部分,最可怕的是打扫卫生间。镜子上总有擦不完的牙膏沫,洗脸台上总有抹不干的自来水,永远冲不干净需要动手刷的马桶,地板上永远有扫不完的需要用手抓的头发,每天这一套干下来,心里都是煎熬的、崩溃的。每一天面对这一切,都厉声质问自己一遍,放着国内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为什么要出国?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着?

每当我刚洗好一堆杯杯碗碗,京京总会拿一只出来,先盛点冰激凌吃几口,三分钟之后,再换个杯子来点儿果汁,美国的冰激凌和果汁是真不错,又便宜质量又好,孩子很会享受生活。可是,看着我刚洗干净的碗和杯子就这样又变成了待洗的,我的心在滴血,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你不就是想让她过这样美好自在的生活才来的吗?她开心就好,你忍着。

每当我刚费力巴拉地擦干净浴室的镜子,她就会莫名其妙地跑过来对着镜子刷牙,只见牙刷上下翻飞,而她的动作奇特,转眼间镜子上就被牙刷的翻动溅出一堆白点子。每次我都要打落自己的牙使劲往肚里咽,不停地告诉自己:亲生的、亲生的,她高兴就好。

有保姆的时候你觉得这都不算什么问题,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没保姆,一切她用过的、弄乱的,都要我来承担。什么咖啡馆、电影院、写剧、追剧,全成了梦里的事情。我的生活一地鸡毛,再没什么情调和浪漫可言,能保证每天不蓬头垢面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最悲催的事还不是生活一地鸡毛,而是每天都要早起。孩子上下学离家远,每天都要按点儿开车接送。早起对一个作家来说,无异于人生噩梦。因为别人的早上是我们的半夜啊。可是,不起不行。不光硬着头皮也要起,还得提前给人做早餐,早餐不可口人家还不认,当晚视频时京京爸就会含蓄地提醒你说,孩子正在长身体,天天吃方便面可能不行……我什么时候天天给她吃方便面了?

我们俩第一次正面冲突是在老沈家,当时我们已经到了个把月了,我天天忙着练车考驾照,她没事可干,除了用手机跟国内同学聊天,就是看视频。我怕她视力受损,让她少看一点手机。我来回忙着,说了三次她都当耳旁风,我忍不住了,要收她的手机。她不给,我们俩围着桌子我追她跑,场面实在不堪,我气得不行,一只拖鞋朝她砸了过去。

虽然拖鞋砸在墙上,她还是被我吓了一大跳。她显然被我盛怒的动作和表情伤了心,她哭着说,你不让我玩手机我干什么?给你的破手机!说着她泄愤地把手机往地下一扔,就跑了出去。

我当时只想着这孩子是我生的吗?她怎么变成了这样?我一天到晚为了我们日后的生活忙前忙后,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体谅人?老沈家的园子大,房前屋后都是果树花卉,后院不光有游泳池,还有一个硕大的网球场,足够她折腾。气愤之中,以为在哪儿待会儿她就回来了,所以就没去管她。

当天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去她后来上学的学区签租房合同。司机到了,她不在。我这才发现,我已经整整半天没有看见她了。

我房前屋后都找遍了,也没找见她。我让司机等我一下,我跑远一点找,可是,哪儿都没有她。打她的电话,才发现她手机一直在沙发上搁着。我立刻想到,她离家出走了!那一瞬间我脑子出现空白,心说她可能会去哪儿?她会走丢吗?

司机问我,要取消行程吗?

我取消不了,因为那边还有租房经纪人等着我签合同,我必须得去。那一刻我拿着她的手机,心想只要她在,以后爱玩多长时间手机就随她去吧。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去租那个房子还有什么意义?我来美国还有什么意义?可是,一切都不由我。我神情恍惚地坐上出租车,期望司机带着我在下山的路上能遇见她。

我们走啊走,我一直想,山路这么崎岖,只有车道没有人行道,她下山的时候得多危险啊!我努力回忆这两天我给她钱了吗?她下山后人生地不熟的,可能会去哪儿?

那段时间中国女留学生章莹颖在美国被人绑去地下室被害的消息满天飞,这里路過的每家都有地下室,谁知道哪家隐藏着坏人?不光如此,我们住在山里,丛林密布,树林子里不光有熊,还有郊狼。有天夜里睡觉忘了关窗户,半夜我们就被群狼剧烈的咬架声吓醒了。她遇到坏人怎么办?她遇上野兽又怎么办?

我就这么心乱如麻地朝路两边继续寻找着,眼看我们的车就到山下了,到了山下,路就四通八达,她如果顺利下了山,往哪个方向去就不好说了。就在我都快绝望的时候,突然看见她小小的身影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茫然地坐着。我激动地冲司机大喊:STOP! 快停下!

我下了车,上前紧紧拉住她的手,我把手机给她,刚说了一句,我不是不让你玩手机,我只是怕你把眼睛看坏了。我的声音就哽咽了。我当时心里觉得特别悲哀,悲哀的是我只有她一个孩子,这一辈子我也输不起。明知道我不应该把手机给她,应该硬下心肠来教育她,因为她是错的。可是,我不敢。

她跟我上了车,一路上都在数落我的各种不是。司机听不懂我们的中国话,如果听得懂的话,他可能会错以为她是妈妈,我是孩子,因为我依然沉浸在担心失去她的恐慌中,她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见,我把脸朝向窗外,不想让她看见我悲哀的样子。

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没事了,哼着歌,主动帮我择菜做饭的。老沈他们一家也回来了,听说我租好了房子,只要买上家具就能搬过去独立生活了,大家都很为我高兴。

吃罢晚饭,正是北京刚上班的时间,我一个人走到房子外面,拨通了京京爸的电话。一听他的声音,我忍不住就哽咽了。我把事情的经过向他说了一半,他就仓促地挂了我的电话,我当时以为他办公室来人了不方便说话。过了几分钟,他重新拨回来,我问他怎么了?他声音怪怪地说,你义无反顾地把我扔下,一个人就带孩子走了,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我愣住了。

我们俩对着手机,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我那时候才知道,我带着女儿来美国,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他也很脆弱。我只顾自己的心情和感受,把糟心的事都倾诉给他,他也受不了。从那以后,我和京京发生争执,不到忍不下去,我都不再告诉他了。

看我们娘儿俩关系搞得这么僵,京京爸对我这个没操过心的妈很不放心,他就立刻去办签证,想过来帮我们缓解一下压力。可是,因为他尖端科研人员的身份,签了两次证人家都不给批。他来不了,我们回不去,初来美国的头半年时间,我们都无法适应自己的新生活,常常一想到他来不了,我的心情就很沉重,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跟孩子发生争执之后我消沉了几天,完全不想主动跟她说话。她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了,玩手机的时间明显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看来美国前北京的同学写给她的信。我们相当于突然就走了,同学们知道她要离开,到我们真的离开,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一起上了两年的初中,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来不及说的话,孩子们都写在纸上让她带来了。

看她的信装了一大包,乱乱的,我就动手把信一页页抹平,给她装进一个蓝皮的大文件夹。装信的时候看到同学说起去年她生日时候的事情,突然意识到,马上又到她生日了。赶快打起精神,询问她生日想怎么过?她情绪不高,说就我们俩,随便怎么过都行。

在老沈家和新租的房子中间,有一片湖,每次路过的时候老沈都说,这里是本地人周末休闲娱乐的地方,以后周末没事儿,咱们两家就可以以此为聚点,聊个天、烧烤点啥。想了好几种方案,最后决定带她去这片湖边。

湖不大,没想到有许多水鸟,加拿大野鹅居多,也有湖鸥、鹈鹕和灰羽野鸽子。我带了吃的喝的,在草地上铺上野餐毯。带来的食物大部分都喂了鸟,小朋友见了小动物,那是真开心。京京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也觉得心胸开阔起来。一直到傍晚,我们都舍不得离开。到不得不离开时,她安静了下来,问我:你说我们来美国,生活质量是提高了还是降低了?

我愣了一下,说,你觉得呢?

她说,我不知道,我好久没和朋友分享过什么事了。

她的话一直在我心里久久不去。几天后我才终于想通了。那天晚上,她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玩手机,我在她身边坐下。她自觉地立刻就放下了手机,等着听我训话。我平心静气地说:你那天问我,我们的生活质量是提高了还是降低了,我想了几天,我今天想到了答案。你还想听吗?

她说,行。

我说,我们的生活质量是下降了。

她可能以为我会说相反的答案,然后会努力说服她。可是,她已经过了14岁的生日了,有了自己的思想,我不想拿自己也不信的话来敷衍她。

我说,我们的生活质量从目前来看,是下降了。

她说,是的,以前我们不会像那天那样吵架,你还向我动手。

我说,我先为这事儿向你道个歉,你也有错。

她默认了。

我说,因为以前我们的生活是很舒适的,现在不一样了。环境变了,以前一切的优越都没有了,我们两个需要开展新生活。我们大人有句话叫,打破自己的舒适圈才能进步,我鼓起勇气打破了自己的,你也一样。所以现在的生活就是我们俩要在新环境、新问题里磨合、成长。实在磨合不了、成长不了,我们就再回北京去也没啥。

她说,既然出来了,我就没想过马上就回去。我北京的同学都看着我呢,我现在回去算什么?

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相信只要我们克服了眼前的问题,往远了看,我们的生活质量是会远远超过预期的。只是可能在磨合的过程中,我们还会不停地发生冲突和矛盾,但我不会放弃的。只要走出这一步了,我就会坚持下去。你如果相信妈妈的话,咱们俩以后就都克制一点,我少发点脾气,态度好一点,你少玩点手机,做点其他和手机无关的事情。

她说比方什么?

我说,比方你可以收拾一下自己的衣柜,不像以前一样乱放东西,因为你现在制造的任何生活问题都需要我来处理,你也知道妈妈不擅长这些。

我说,你也可以吃完饭收拾一下碗,不要像以前那样无论妈妈在忙什么,你吃完东西扭头就走了,完全不管我要面對什么样的残局。或者下次你主动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反正都是用洗衣机和烘干机,又不是让你用手洗。你不用在没衣服穿时大喊着说,妈,我没衣服穿了!

她没有说话,但我看得出来,她听进去了。

之后她将要开学,我们搬了家。我往家中添置物品的时候,每回去买东西,我都要载着小康一起,因为把她一个人放家里我不放心,而她显然是个并不喜欢逛街的孩子,尤其是我挑选洗碗布洗碗手套之类厨房用品的时候,她就已经很不耐烦了。

她说买这些破玩意儿干什么?我认真地回答她,给你洗碗用。她有些发愣。我又认真地告诉她,我跟你说的话不是开玩笑的,我们俩相依为命,就要互相帮助、互相关心,妈妈即使出来陪你读书,我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完成,我还有拖欠多时的稿子要完成,所以不要指望我成为你的全职保姆。以后家务,我们会分工合作,我做饭、你洗碗。

她难以置信地嚷了一句:What? 然后就大声抗议,说她需要查一查,她才14岁,我可能是在非法使用童工。话虽这样说,在我的要求下,她还是开始洗碗了,衣服也开始自己洗了。

国内大城市的孩子,在大学毕业以前,很少会有父母要求他们做家务。因为家务这样的事,可以保姆小时工做,可以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做,再不济还有爸爸妈妈代劳呢,孩子只要好好学习就好了,尤其是独生子女。父母对孩子的要求是如此之单一,这在国外是不可想象的。国外普通的家庭有三四个孩子,没有人会帮孩子代劳一切,因为那样是会累出人命的。所以国外孩子动手能力强,跟他们从小管理自己、对自己负责有很大关系。

在洗了两次碗之后,不知为何,手套就破了。她说不知道是怎么破的。因为有其他事要忙,我一直顾不上再去买一双,她开始因为没有手套而怠工。

有一个周六,我因为去社区大学上英语课,匆匆做好早餐就出发了。走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我还嘱咐她不能起太晚,要吃我做好的早餐。可是,等我上完四个小时的课,饥肠辘辘地买了午餐回到家时,我惊呆了。

只见桌上杯盘狼藉,像被人抢劫过一样。她早餐吃剩的一切,和用过的一团团面巾纸,五颜六色地摆在桌面上。我心中的小火苗“噌”地就着了。走进卧室一看,她脸没洗、头没梳地窝在被窝里,一边玩手机,一边吃零食,食物的碎渣弄得被子上都是。我的小火苗瞬间就蹿上头顶,变成熊熊大火,本来好好的心情也立刻没了。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能吵架,吵架没用。

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自己坐下来,把她用过的碗盘往边上一推,就开始吃自己买来的午饭。吃着吃着,突然想应该把网线拔了,于是就把网线拔了。她大概是玩着玩着突然手机卡住了,气愤不已,一边骂家里的网是Shit,一边走出卧室看什么情况。一看我在吃饭,才发现我回来了,诧异地问吃饭为什么不叫她?

我说,对不起,我没买你的饭。她说为什么?我说,家里太乱,心情不好。

她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了。马上嬉皮笑脸地赶紧收拾,解释说,哎哟对不起,我本来吃完就打算收拾的,可是你也知道,洗碗手套破了,我怕我用手这么洗吧,手就被洗涤灵给搞坏了。要不一会儿咱们去买手套,买了我保证洗。

虽然强词夺理,但好歹是个解释,我的气消了一些。吃完饭我立刻就把手套买回来了。她看着洗碗手套,意味深长地笑了。她说,这种手套很容易就破了……我没等她把话说完,就从身后又拿出三双同样的,告诉她别担心,破一双还有好几双备选。她说了句算你狠,就乖乖洗碗去了。

她洗碗像她爸一样认真。她爸是搞微量元素研究的,洗起瓶瓶罐罐来基本上会自来水洗三遍、纯净水洗三遍、超纯水再洗三遍,我都帮他洗过,一套下来人基本上会疯掉。可想而知,她爸洗碗时会习惯性带着点职业病,父女俩在洗碗的态度上有一拼。

只见她把洗洁精滴在每一件要洗的东西上,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细细搓洗。一怕她洗不干净,二是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我就选择在她洗碗的时候也在廚房忙点别的,陪她聊点啥。

她带着一脸悻悻的表情对我说,你要是看到我的手都洗白了,你就不会再让我干这种粗人干的活了,我这双手以后是要当医生拿手术刀的,你知道吗?

我说,你妈这双手,不是以后,而是现在,就是拿笔杆子的,我不也做饭洗衣刷马桶吗?没有谁规定谁是不能干粗活儿的,为家人提供必要的支持和帮助,不光是嘴上说说就算了的,那需要点点滴滴的实际行动。

她看了我一会儿,许是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她耸耸肩,默默地把碗洗完了。

洗完了她问,还有什么要干的,你一块儿说,省得一会儿叫我、一会儿叫我。我欣慰地看着她,说没有了。她说那我玩手机去了。说罢一溜烟就跑去客厅了。

我接着洗她遗留在灶台上的两个锅和另一个水池里的几双筷子,然后擦灶台,把台面上的水渍油渍都细细擦干净。我一边干一边想,人的成长,也许就是在这样的碰撞中开始的吧。在北京的时候,我绝对想不到,我和她会面对这么多的家务琐事,但现在我们都慢慢开始适应了。

也不知手机里什么东西逗了她,她笑得像个傻瓜一样开怀。听着那样欢快的笑声,连我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

出车祸记

我和谢晓京同学最常出现的矛盾是关于手机。我总觉得,总有一天人们会意识到,乔布斯是世界的罪人,手机会毁了我们和我们的后辈。

如果不加以劝告、制止,和强行制止,小谢同学可以连续几个小时一直沉迷在手机上。孩子们的人际交往现在已经变味儿,可以当面说的话不说,要用微信或者邮件打字说,她们对着手机笑、对着手机哭、对着手机骂、对着手机唱歌,总之能用手机解决的事儿,绝对不会出门跟人面对面解决。有时候怕她太过不爱交际了,主动帮她约了同学一起聚会,但随便聊几句之后,他们还是坐在一起拿出手机各玩各的,这不让人着急才怪呢。

每天晚上,她都会拿手机跟人聊微信,我倒不担心她早恋,我只怕她交友不慎。俗话说跟什么人学什么人,洛杉矶文艺气氛浓厚,到处一片浮夸气息,不爱学习爱购物的孩子比比皆是,我不能让孩子学成那样。

每天早上,我叫她起床她都起不来,有天早上我看到她手机屏幕上显示好几条凌晨两点半发过来的未读信息,我当即大怒。心说这是谁这么没家教,这么晚还给人发微信?这已经对我们的正常生活造成了骚扰。为这事儿我严格禁止京京玩手机超过晚上十一点,我告诫她,如果再有人凌晨给她发微信,我就要找对方家长去理论了。

后来才知道,对方是一个住寄宿家庭的东北小姑娘,父母离异,送她一个人来美国。她除了有人管吃住,其他事情一概没人过问。本该和家人在一起消磨的时光,她一个人无处打发,也没人教她与人正常交往的规矩,所以她老是没白天没黑夜、随心所欲地给人发微信。我本想找这个孩子,让她不要再骚扰京京,但知道了她的情况以后,又不忍心了。她一个小姑娘,无非是在京京那儿寻求在家人那儿得不到的温暖,我能怎么说她呢?之后只要两人聊天不超过我规定的时间,我都睁只眼闭只眼。

但是,为了让京京不把时间过度沉迷在手机上,我还是主动给她安排了各种活动,做义工、参加聚会、上课外班、旅行,甚至有一段时间,我还给她找了份工作,给邻居的一个小姑娘当家教,每周两次,小姑娘会到家里来找她补数学。我安排的活动占据了她大量的时间,她非常气愤,又拿我没办法,但是,只要一应付完我,她还是会第一时间就拿起手机。

有一天,我没忍住,把她的手机给砸了。

砸她手机的前两天,她AP课的老师说,她学校的成绩不理想,要我去开个家长会。我一直认为她的学习成绩还可以,可是,当老师把她的成绩单拿给我看时,我才发现,除了几个B之外,竟然还有一门课的成绩是C。

AP课是美国大学里的课程,并非所有的学生都学得了,而且京京学的还是难度比较大的生物和化学,她的AP成绩一直不错,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比AP课简单得多的其他课,她竟会得C?AP课的老师面色沉重地说,这对她考她心仪的大学很不利,我非常震惊。

我问她为什么?

她不说话。

AP课老师说,她的家庭作业都没做过。

我极力抑制住想当众痛斥她的冲动,问她,可是为什么我每天问你有没有做完家庭作业,你都说做完了?

她不说话。

AP课老师问,是这样吗Andrea?

她烦躁地说,因为太简单了,实在提不起兴趣做。

我脑海中浮现出每天晚上她都长时间窝在沙发上,拿手机跟人愉快打字聊天的情景,顿时感觉一群乌鸦黑压压飞过我的头顶!

AP课老师问,也就是说其实课堂回答老师提问时你也没举过手?

她说,那些问题太弱智了。

AP课老师摇着头。

她说,可是我的考试成绩每次都是A,我们班只要有一个人能回答出某个问题或者做出某道题,那个人一定是我!

AP课老师说,你知道美国的成绩不是按考试算的吗?考试经常只占总成绩的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五十,剩下的成绩就是作业、课堂表现、出勤等。你就是回回考试拿A,也经不住你所有的作业和课堂表现都是F。你不能这样下去了,Andrea!

她低下了头。

我感到眼前一片迷茫。我极力镇定自己,我想我不能生气,生气的结果我会骂人,骂了她,她就不会愧疚了,我才没有那么傻。于是,我深吸两口气,风平浪静地问她,知不知道学校的记分制?你如果以前不知道,那今天知道了吗?我积极地跟老师一起帮她寻求着解决目前问题的办法。

她有点不敢相信,她以为我会当着老师的面对她大发雷霆。

我没有。

我风平浪静地跟她说,知道她不容易,也看到她很努力了,还当着老师的面夸了她资质不错,没做作业只是策略失误,只要赶快改进补救,考上她心仪的大学还是有戏的。老师也夸了她,还不太情愿地告诉她其实她是这个AP班里最好的学生。当时她都快哭了。

我们一回到家,她就愧疚万分地搂住我问,妈你还爱我吗?我确实前段时间太不用心了,我一定让你失望了,你確实应该狠狠修理我一顿。

看着她悔恨交加的样子,我知道以后不做作业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我非常骄傲自己处理这个问题的态度。我云淡风轻地说,你不需要修理,你是个自觉的孩子,学习成绩上不去,你肯定比我们谁都在乎,说到底,那是你自己的前途,妈妈只有在旁边帮你的份,我做不了你的主。

她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轻视任何一门课了,保证学期结束的时候,所有的B和C都会变成A。我长长松了一口气。

本来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

第二天,我送完她去上她最喜欢的AP心理学后,有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就想去Costco逛逛,买些吃喝用的东西,回来顺便就把她接回家了。计划是这样计划的,可是中间出了变化。

有一次,跟我一起学英语的女同学,在送完孩子上学回家的路上,被一辆违反交规的车给撞了。她新买的宝马后车门被撞变形,人被撞蒙,所幸孩子没在车上,不然要出大事情。肇事者置她于不顾,竟然逃了。在美国,肇事逃逸是重罪,必蹲监狱不可。旁观者帮她报了警,警察竟然在现场发现逃逸者被自己撞掉的车牌。我当时想,我的女同学真幸运,肇事者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个肇事者要么吸了毒、要么没保险,或者有案底在身,他怕被查,所以逃了,以后我可不要碰上这样的人。

结果,在我买完东西推着购物车刚走到自己车前,我就遇到了同样的事情。

一辆车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突然加速,它的车后镜剐住我斜挎的包带,将我连人带车带倒在地。也就不到一秒钟的工夫,我正低头在包里找车钥匙,突然被一股大力一下带走,我都没明白怎么回事,人就重重摔在了地上。一车的东西,撒了一地。剐倒我的人一下也没有停,瞬间就拐弯没了车影。

旁边车位上一个小伙子从车内下来,对面一个带着七八岁小男孩的年轻妈妈,他们一起朝我关切地跑了过来。

年轻妈妈一张华人面孔,她先是用英语,继而用汉语问我有没有什么问题?要不要她帮忙报警?然后抱歉地说,她只匆忙看到了肇事方是一辆日本丰田,车号没来得及看清。小伙子问我能不能坐起来?需不需要叫救护车?年轻妈妈一边帮我捡起散在四处的东西,一边告诉我说报警她可以帮我作证,因为是大型超市面前的停车场,警察能通过监控查到那辆车。小伙子说他也可以做我的目击证人。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一起热心地决定帮我帮到底。

看着他们关切的面容,我心里一阵感动,我爬起来动了动胳膊和腿,然后转转脖子,不痛不痒,似乎无大碍,再看看时间,离接女儿下课还有不到二十分钟了。于是赶快告诉他们,不用报警,也不用救护车。我要赶紧回家,不然接孩子都耽误了。他们见我不打算追究,就各自散了。

我一边把购物车内的东西装进后备厢,一边越想越生气。以前只听人说洛杉矶治安不好,没想到确实不好,感觉到处都是肇事逃逸的人,太缺德了。今天幸好只是轻微剐蹭,致使我摔倒在地,如果我的背包带没能及时从那辆车的后视镜上脱离,他很可能会将我卷入车底。这么一想,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等我把东西全部放进后备厢,打开车门,正准备抬腿上车的时候,我的腰猛地一疼。这疼痛几乎使我喊出声来。刚才只顾看手腿脖子有没有出问题,完全没有想到腰部有没有受损,我试着放下腿再次抬起来,试试能不能进入车内坐下,同样的部位又是一阵疼痛,我呆住了。

常年伏案写作,我的颈椎和腰椎都有问题,联想到刚刚那重重的一摔,我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问题是,如果我住院了,孩子怎么办?谁给她做饭?谁送她上学?我暗暗祷告,一定不要有什么大问题,最多就是扭了一下,肌肉受损,一定不要有什么大问题。

我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要吓自己,然后慢慢放松下来,再次试着抬腿看能不能进到车里。这一次,我进去了。我小心地坐到驾驶座上,一看表,离孩子放学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了,于是我直接发动了车。我想,大不了晚接她几分钟,只要我没出什么大事,一切都不算什么。

在开车的过程中,我才发现,我其实感觉到不对劲的不只是腰,还有整条右腿,从右胯一直到脚心,有一根筋隐隐作痛。我想,已经开上车了,先接了孩子,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去医院。反正有医疗保险,花费不会超过承受范围。这段路程,因为担心脊椎受伤可能导致手脚不听使唤,再加上腿疼,我用了两倍的时间才开到学校。

到学校时我已经迟到五六分钟了,我本以为还没有开到就能看到她站在校门口等我的身影,我还打算在她没开口埋怨我来晚以前,就主动告诉她我被车撞到了的事情。结果,学校门口没她。我想,大概是老师拖堂了,这样的事情虽然不多,但偶尔也有发生,那我正好在车内休整一下,定定神。

我坐在车内等啊等,转眼十分钟过去了,她没有出来。转眼又十分钟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出来。我心想今天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晚没出来?因为上下车不是很方便,又怕她在向老师请教什么问题被我打断,我又在车内等了十分钟,她还是没出来。我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我问,你在干什么?

她说,我在吃东西。

我诧异:你在哪儿吃东西?

她说,我在家。

我愣了一下,你回家了?

她说,是啊,谁让你来接我晚的?我自己回家了。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开始酝酿发作。

但我还是耐住性子,我问她,你知不知道我会来接你?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接不到你会一直在学校外面等你?

她说,我看到你了,但是你没看到我,我就自己回家了。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

我说,你回家没关系,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一声你到家了,让我不要在学校傻等?

她没有说话。我听见电话中她吃着东西的声音。我再也不想说一句话,挂了电话,开上车就回家了。

到了家,因为在车内一个姿势坐太久,下车更困难了。我撑住自己的腰勉强进到门内,一看,她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玩手机。仿佛我们之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走到她的面前她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严肃地说,谢晓京,放下手机。

她皱眉看了我一眼,接着在手机上飞快地打字。

我说,放下你的手机!

她理都没理我。

一时间想到所有她因为玩手机对我无视的场景,想到所有她因为玩手机导致的我们俩的冲突。我觉得是时候让她失去手机了。我一句废话也没再说,上前一步,抓过她的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手机应声在地板上四分五裂,她被我吓得呆在当地。

随即,她爆发地冲我喊,你是不是疯了?你个疯女人,你是不是有病?你凭什么摔我手机?

她扑过去捡她四分五裂的手机,努力地想把它们拼回去。我看着她徒然地作无谓的努力,一个劲儿地想,假如今天那辆车把我拽倒后卷入车轮,结局会怎样?假如我现在在医院,情况会不会比现在要好?我想告诉这个眼前唯一的至亲,我刚刚发生了什么。我想告诉她,为什么我今天会这么生气。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拿着手机绝望地冲我喊叫着:你去死吧,我不想看见你!

这一次,我们的母女关系降到歷史上的冰点。

我把自己关进房中,违背诺言向老公哭诉。本来不想发的怨气,一股脑全向他发泄了出来。他想劝我,但我当时正在气头上,一言不合我就扔了他的电话。他远水救不了近火,我遇到难处只能一个人处理、一个人消化。那一天突然间就感觉自己孤零零的好无助,不明白当初为什么那么义无反顾,一个人就敢带孩子出国?

如果只是为了让她受到更好的教育,体会更好的生活,那她现在生活在不完整的家庭里就好吗?我一个人面对一切生活压力,时不常会控制不住脾气爆炸一下就好吗?还有那一位,一个人在北京,回家形单影只,饿了吃食堂,困了一个人开着电视睡觉,这样都好吗?

回首当初,感觉自己真是太无知者无畏了。

女汉子成长记

每一个陪读妈妈,最后都会成长为一个女汉子。

我在国内从来没有给汽车的车胎打过气。别说打气了,我从来就没有自己加过油。常常油箱快空的时候,把车开到加油站,有的是人在那儿等着给你加油。打气更是直接去4S店。对车内每天都在面前的仪表盘更是一窍不通。

在美国,这些都是生活必备小技能,基本上每个家庭主妇都会。我刚买了车第一次开出去时,就要求老沈教一下我该怎么给车加油。他把我带到加油站,让我拿出银行卡,一步步教我。有些加油站需要按五位邮政编码,你得知道自己的银行卡是在哪个邮区办的,有些不需要,我基本上给车加过七八次油之后,才终于对加油这件事建立起了自信。

美国和加拿大这边有一项服务,就是如果你想开好一点的车,但是你又不想付全款,你可以先付一点定金,然后每个月付月供,直到全款付清。这样的好处是不要大额资金,你就能体体面面开辆好车,开个三四年后,你如果想再换辆新车,你还可以用差价换辆新的,这样你就老能开又新又好的车了。

京京同班同学安妮的妈妈就买了这么一辆车。因为语言不通,她和买车方在沟通时出了差异。本来她每个月应该付租车费的,她以为卖车的人已经给她设置好了自动付款,但其实自动付款需要她专门申请才行。就这样,人家月月给她发催款信,她又看不懂那些催款信,一直置之不理。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开着拖车到她家,下来几个壮汉,直接把她停在车道上的车给拖走了。

她以为在家门口遇到了抢劫的,受了好大惊吓。上前去理论,又因为语言不通什么也说不清,就直接打了911报了警。等事情终于弄出原委,她才知道自己几个月车费一直没交。车行为此不仅要把车收回,她之前交的定金也不给退了。美国买什么都需要信用,因为信用受损,以后她买车只能全款一次性付清,分期付款的车她再也买不到了。当时老公也不在身边,所有事情都是她一人处理,为此没少掉过眼泪。

安妮妈妈是我来美后认识的第一个陪读妈妈,两家的孩子是好朋友,我们两个妈妈之间也变成了朋友。除了她之外,没多久我又认识了许多其他的陪读妈妈,她们有的是京京同学的妈妈,有的是我各种英语班的同学。不管是谁,不管在国内如何娇贵,在这里,无一例外地,都得迅速把自己修炼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女汉子,才能生存下去。

被车撞倒后的第二天,腰疼和腿疼没有减缓,但也没有加重。老公根据症状遥控认为,是腰肌受损,因为如果是骨头出了问题,那今天的情况肯定会比昨天更严重,他要我在床上平卧着好好休息,再观察一下事态的发展。我认同他的这种说法。

京京通过爸爸,已经知道了我发生的事情。她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原谅她。跟她爸视频的时候,我说想烫个脚,但是又不敢端水盆。视频完我就把这事儿忘了,刚躺上床,她就端了一盆热水进到我卧室,说对不起,自己在气头上说了不该说的难听话。可是我不想理她。

她说,水不会太烫,可以直接把脚伸进去,因为她试好温度了。我还是没搭理她。一直到水放凉了,她叹着气,灰头土脸地又把水端出去倒了。我觉得被父母照顾得太细致的独生子女需要受一下失落和白眼,不然真的太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了,再这样发展下去,后果很难乐观。

因为错过了最佳报案期,我躺在床上思来想去自己该怎么办。忍不住留言问了老沈,发生我这种事,正确的做法应该怎么办?他当时正在参加一个活动,过了个把小时才回复我。这时候我已经在老乔那儿得到答复了,他和老沈告诉我的一模一样。

他说这种事一定要第一时间报警,如果一开始没报警,事后补报结果也是一样的。他还问我要不要找个律师帮我?我想那样事情就太复杂了,还不如我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几天看看恢复的情况,于是就婉言拒绝了。但是如果下次再遇到类似的问题,我一定不会再图省事了,我会直接报警。一定要让肇事逃逸的人受到法律的制裁,免得他们再去祸害其他人。

跟老乔通完话没多久,有人按门铃,开门一看,是住在附近的邻居黄雅妮。她手里拿着一大袋饺子,说,听说你出车祸了,我来看一看。我很诧异,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说我跟老乔通话的时候,她正好就在旁边。饺子是她刚过完年正准备回国的老公,特意给她和女儿包的,她直接就拿过来给我了。

黄雅妮不算是典型的陪读妈妈,她是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好,想多点生活经历,所以带孩子来美的,到这个城市已经有十年了。我刚到这个城市时,海伦娜和我刚认识不久的另一个朋友,不约而同地把她介绍给了我,都说她人特别好。我跟她在教会学了一学期英语,她高级班,我中级班,也算同过学。

京京就是在给她的小女儿薇薇安当家教,我本想要京京帮忙而已,可是她却坚持要付给京京20美金的时薪,她说孩子会因为她的付费,而对自己的劳动产生成就感和责任心。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付费给京京的情形。课毕,她双手拿着崭新的20美金,送到京京的手里,用很尊敬的声音说:谢谢晓京老师。我以为京京不会稀罕这点钱,可事实证明我错了,黄雅妮和小薇薇安一走,她就拿着那20美金激动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还把钱拍照给她爸爸看,反复地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挣到了钱!我当时很后悔给她的经济教育晚了点。

不久之后,京京就用她的工資买了一只苹果手表。有次去老沈家聚会,老沈的夫人看到她戴的新手表,说你妈又送你礼物了?她不动声色地说这是她自己当家教挣的。她当时刚从国内来美不到一年,不仅可以用流利的英文给当地小孩教课,还能挣到零花钱。这让老沈夫人惊叹不已,连连赞她太牛了。我当时就看见,成就感满满地写在女儿的脸上。

作者(左一)陪孩子一起参加校内外各种义工活动,顺便在美国也找到了"组织"

因为小薇薇安的注意力容易分散,上课的时间常常被她变成东拉西扯的闲谈,京京很苦恼,之前又没有与小孩子交往的经验,她不知道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拉回到正经事上来。当她得知她的AP心理学老师以前教过小学生时,她马上向她的老师求教,老师得知她也在当小老师,很开心,向她提供了许多很实用的教学经验。在当小老师的过程中,她对薇薇安建立了很强的责任心。

因为平常家里也就黄雅妮和薇薇安母女两人,只要薇薇安来家里上课,她就会跟我晚饭搭伙。我在家做两个菜,她从她家带来些吃的。孩子们在书房上她们的课,我们两个当妈的,就在餐厅里边聊天边啃鸡爪、吃螃蟹、嗑瓜子。聊的内容也五花八门,谈美国的经历,谈事业、谈婚姻,很是开心。

有个雨过天晴的周一,我们相约去洛杉矶和圣地亚哥中间的一个山谷看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她给我讲她刚到美国时和同学创业的经历,给我的印象很深。

当时薇薇安还在上幼儿园,雅妮和她同在洛杉矶的大学女同学觉得办个幼儿园不错,于是两个执行力很强的人,马上就在华人聚集的城市,接手了一间幼儿园。在美国,干什么都需要执照,在接手幼儿园之前,她一边带孩子,一边还在一个社区大学选修了个幼儿教师的学位。

她说别提修学位有多难了。因为那时候她的英语水平一塌糊涂,而且学校离她家也特别远,每天要先送大女儿去上学,然后再带上小女儿,开几十公里的高速去上课。最难的还不是上课,而是写论文。每次她都需要先找到要看的书的中文版,看完之后写成中文论文,然后再翻译成英文,每天都焦头烂额的。但最后,她以顽强的毅力,把这个学位拿下来了。于是,她就成了她自己开办的幼儿园的第一位老师。

她说,招收的第一批孩子里有亚裔也有墨西哥裔,每天中午她都需要帮孩子们热他们带来的饭,因为美国孩子过敏体质的比较多,婴幼儿一般只吃自己家带的饭,没有统一伙食。亚裔妈妈给孩子带的饭,一个比一个精致,营养均衡、色香味俱全。可是墨西哥的妈妈们就不一样了,她们每天送孩子来时把自己打扮得人五人六的,但是孩子的饭冰凉简单,别提什么色香味了,每天能不重样就不错了。因此每天中午一到饭点,亚裔孩子们都吃得特别香,墨西哥裔的孩子羡慕得口水连连,常常一口不吃自己的午饭,然后午睡时睡不着,捂着肚子喊我好饿,我好饿!

还有一个特别可笑的事,她说跟她一起工作的,有个西班牙裔的白种墨西哥女老师,目测体重三百来斤,有老公和三个孩子。有段时间她突然开始跟人网恋。然后不久她就要辞职,说是决定跟她的网友,一个在阿富汗服役的大兵私奔。可是,仅仅过了一天她就回来了。原来,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她来到机场去私奔,一直等到飞机都飞走了,她的兵哥哥也没出现。

黄雅妮说据她猜测,那个兵哥哥很有可能去机场了,但是他留了个心眼,躲在暗处先没露面,后来一看网友体形这么惹眼,所以就把她闪了。白墨老师因为一时糊涂损失惨重,不仅老公跟她离了婚,她的工作也没要回,后来不知怎么样了。网恋须谨慎,看样子全世界都是一个套路。

因为跟合伙办幼儿园的女同学理念不同,也因为实在太辛苦了,雅妮干了仅一年,就从幼儿园退出了。但她的同学一直在坚持,现在,八年过去,当初的那个人都招不满的小幼儿园,不仅成了当地的著名幼儿园,而且还开了分园。她说她特别为有志者事竟成的女同学骄傲。

在我坚持了两天不搭理京京和不接她不送她之后,她已经沮丧得不行了。这天,她拿着一个热水袋,敲门进到我的房间,说,我爸说你腰还是疼,让我灌个热水袋给你捂腰。我瞟了她一眼,说谢谢。

她终于等到我跟她说话了,眼圈一下就红了,她急切地坐到我面前说,妈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为当时你在教室外等不到我,自己会去里面看一下,看我不在,你肯定自己就回来了,我压根儿没想到你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而且,你回到家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有很着急的事要马上处理,所以就没怎么跟你说话,你别生我气了行吗?我这两天真的快难受死了。

其实我的气早消了,看她真心悔过的样子,我的心也彻底软了。我说,你可以玩手机,当时我生气地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如果像现在这样说明一下,说妈我现在有着急的事要处理,一会儿我再跟你说。你如果态度好一点,处理问题成熟一点,我不会摔你的手机。

她低着头垂泪不说话。

我问她到底有什么着急的事要处理?

她更伤心了,抹了一把眼泪,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

她刚来美国的时候因为错过了正常开学的日期,因而分到了一门以她的程度来说特别难的课:世界历史。她当时还需要上专门为英语程度达不到本地高中生水平的学生准备的补习班,词汇量远远达不到能听懂历史课的程度。历史课不光需要知道历史,很大程度上它还连着政治、宗教、风土民情。政治和风土民情,从国内来的孩子多少还知道一些;宗教,就完全不通了。

基督教是美国的国教,在历史课本上所占比例是需要讲一整个月的,光是要弄清楚欧洲各种教派的名称就已经很头疼了,还要写作业阐述各个教派对欧洲文明进程产生的作用、导致的结果,以及你个人对各个流派之间问题的看法。重点是没有标准答案,你按自己的想法写。

谢晓京同学前面八年,什么学科、什么问题都有标准答案,她完全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现在,突然没有标准答案了,什么问题她都必须有自己的想法。一时之间她有些蒙,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局面了。她每天伏案查资料、写作业,常常搞到深夜一两点。好不容易完成了作業等待老师评判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惶惶不安地告诉我,她可能会被退学,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都胡写了些啥。当时她的成绩不是F就是D。

我其实并不着急,因为我心里明白,这是换一种教育体系必然要经过的过程,这个过程她现在经过了,比她以后经过要轻松得多。我每每安慰她没关系,我们这一年就当全部是在过渡,我不看你的成绩。可是我依然不能缓解她的焦虑。正在这时候,一个男孩适时出现了。问题就出在这个男孩身上。

男孩给了京京及时雨般的帮助,让她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找到了一点支撑,有了这点支撑,仅仅一个学期,她的成绩就从D和F,提高到了B。期末考试结束,没人得A,有四个B,其中之一,就是全班唯一一个母语为非英语的谢晓京。因此,她对这个男孩分外感激。

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历史学期结束半年之后,京京和那男孩已经早就不在一个班了,她从安妮那儿得知,男孩一直说她在追他。我们大人听到这样的消息,如果不实,会一笑了之,毕竟人家曾帮过咱们,可是小孩子心里过不去,尤其是正值青春期的小姑娘。她心里非常难受。

她难过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说我,说我追他,让他特烦。

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行为让人家误会了?

她说,我们已经有半年没同班了,没同班之后我们甚至都没说过话。

她说,现在全校的华人孩子都知道了这些传言,弄得她都没脸见人了。

我问她安妮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她说,是听苏菲说的,而苏菲是听一个男孩说的,那个男孩是亲耳听那个曾经帮助过她的男孩说的——果然除了她全校已经传遍。

她难过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说,如果我真的追过他,他这么说也就罢了,算我自取其辱。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过,直到在听到这些话以前,我心里对他还是特别的感激。她说,妈,我觉得我看透人性了,我真是太失望了。她说,我出车祸那天,安妮刚把这些话传给她,她心乱如麻,所以才没心思注意我的事情。

我静下心来,这时候才算是真的不生她的气了。

她说,过两天就是苏菲生日,苏菲请了她也请了那男孩,现在她完全不想去了。

看她难过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作为妈妈,我觉得应该怎么帮她一把,可是,又一想,哪个青春期的孩子没经历过无助和失望呢?等她见识多了,自然就明白了,每个人的成长都需要好多心痛为代价。原本我想,我们母女之间的疙瘩已经解开了,就算了,偏偏这时候,苏菲和安妮的妈妈来找我了。

苏菲妈妈和安妮妈妈都是上海那边过来的,平常早上送完孩子后,我们会相约到学校附近的公园一起晨练,公园里有特别棒的人行步道,所以我们每天晨练的方式,就是在人行步道上快走,一边走一边家长里短地聊天。我因为腰腿疼,好几天没参加她们的活动,苏菲妈妈就忍不住打电话过来了。一听说我受伤了,她和安妮妈妈马上就来看我了。

都是陪读妈妈,她们俩太能了解我的苦了,谁都知道一个人带孩子在异国他乡,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出问题,因为一出问题,家里的一切马上就会断片儿,日常生活就完全乱了。所以她们俩立刻就决定分工合作,一人帮我接送孩子,一人承担我们娘儿俩的一日三餐。这一瞬间,我心里暖得不得了,深深体会到友情的珍贵了。

安妮妈妈是个名副其实的单亲妈妈,她三年前离了婚,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她曾是一个飞行学院的院长,专门培训学开飞机的飞行员,常常要出差去外地。

安妮12岁的时候,有一天清晨,她有急事要出趟远门,因为只买得到早班机,她就不得不早晨六点就把孩子送进学校,不然孩子就没人去送上学了。可是,美国的学校都是八点才开始上课,早到的校长碰见了在操场安静等待天亮的安妮,问她为什么这么早就来了?孩子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就说了实情,妈妈出差了,爸爸在中国。结果,当天,安妮妈妈就接到了社会安全局的电话约谈,声称她已经涉嫌虐待儿童,安妮要被社安局接管了。

美国有很多家庭,专门等着接收被社安局接管的孩子,一旦孩子送到了这些人的家里,他们会尽职尽责地替你把孩子养大成人,只是,从此以后,孩子跟你就没任何关系了。安妮妈妈又是找律师、又是提供自己有能力照顾孩子的确凿证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避免自己被剥夺孩子的抚养权。只是她付出的代价是辞了工作,做全职妈妈,直到孩子上大学离开家。

得知我跟孩子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她提醒我一定要注意分寸,她说她的邻居因为和青春期不听话的孩子吵架,导致孩子癫痫发作,医院直接报警。要不是孩子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为妈妈开脱,孩子就被收归国有了。

她刻意问我,你没有动手吧?

我惊吓地说,没有。

她认真地说,如果动手,你就完了。你一定要提前对孩子进行一些这方面的教育,让她知道有些事不能出去乱说,说给老师说给同学说给大夫什么的,只要有人报警,这孩子你就算是白养了。她说,欧美国家特别把孩子当回事儿,千万不能把国内的教育习惯拿到这里来。作为两个孩子的家长,她深表理解,说,熊孩子哪儿都有,如果实在被气得不行了非要动手,可以回国再说。

她说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我深刻反思自己冲动之下有没有对孩子说过过激的话?同时很是庆幸孩子生下来身体就好,没得过癫痫哮喘啥的。

苏菲妈妈笑说,人家刚被车碰了,你不要再吓她。然后转了话题说起苏菲过生日的事了,她说,这是女儿在美国过的第一个生日,去年她们两口子因为忙,让女儿过来待在寄宿家庭,女儿的学习和生活都耽误了,今年一定要借这个生日好好补偿一下苏菲。她嘱咐我到时候一定要带京京参加,她说妈妈们她也安排了聚会活动。

见我欲言又止,她追问我怎么了?

我决定告诉她实情。我说我们可能不去参加苏菲的生日了,原因是什么,我也一并告诉了她。

苏菲妈妈一听,吃惊不已,说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说,我们大人可能不太在意这些,可是小孩子,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心里应该太难受了。我还记得我初中时有同学早恋,两人不敢单独见面,总是让我在中间给他俩传纸条,后来老师发现了,以为是我早恋,结果全班都认为是我的情景。那时候心里真的太难受、太恐慌了。

苏菲妈妈以前是大学里的老师,教过许多刚从高中毕业进入大学的孩子,她非常能理解孩子的感受,我怕她把事情搞大,到时候会让京京更难堪,她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不用担心,我这就帮你解决这个事情。

晚上的时候,她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婉转地问苏菲了,苏菲得知情况也很惊讶,不仅当即仗义地决定不邀请那男孩来参加生日派对了,而且把事实挨个儿告诉给知道这件事的朋友们,直接替好朋友挽回了许多自尊。我不知道京京得知我在背后悄悄帮她处理事情会不会不高兴,但是,听到这个结果,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一晚上京京都在闷闷地写作业,要么就闷闷地弹钢琴,情绪低沉,让人心疼。在得到这个确切的消息后,我切了一个果盘送进她房间。借机想探探她的话。

我说,苏菲妈妈特意邀请了我们俩去参加苏菲的生日会,你还是不打算去吗?

她简单地说,不去。

我說,好,妈妈站在你一边。但是,即便不去,礼物还是要送的吧?

她说,知道,我已经买好了,苏菲和安妮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们的生日,参不参加聚会我都会送礼物的。

我欣慰地捏捏她的脸,夸奖她有礼貌。

第二天,奇迹出现了。

还没有放学,她的电话就打回来了,我听见她欢快又惊奇的声音说,妈,你知道吗?今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斯帝文突然来向我道歉了。他说只是有次他对某个朋友随口说了那句不负责任的话,他完全没想到会造成这种结果,他为给我带来的伤害向我道歉。而且,他为了表示真诚,特意当众、用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英语向我道歉的。她笑出来说,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心说你妈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偷笑着问她,那他向你道歉是什么意思啊?

她说,他所有的朋友都去参加苏菲的生日,他不道歉,他们都不让他参加,他就是不想失去他的朋友呗。她感动地说,肯定是苏菲她们背后做了什么。

我说,那你原谅他了吗?

她说,我当然原谅了,可是在我心里,他已经变成一个普通男孩了。以前我是把他当神一样尊敬的。

真为这男孩感到可惜!

我说,那现在你会去参加苏菲的生日聚会吗?

她说,我当然去。

我笑着挂了电话,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苏菲妈妈,我们俩隔着手机,击了一下掌。

京京完全放下心理包袱,去参加了苏菲的生日聚会。据说有近30个高中的孩子参加,大家玩得特别尽兴。

晚上11点的时候我去接她,顺便把安妮一起送回家。我第一次见了那个男孩,他一身白衣,站在路口等他的家长来接,我当时不知道是他,就让她们俩把男孩一起叫上车,我可以一并送回家。

安妮率真地说,阿姨不用管那个渣男。

我好诧异。

安妮加了一句说,他欺负过Andrea。

我明白了,我刻意回头多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个挺帅的混血男孩子。

晚上回家就剩了我们俩。这位被人“欺负”过的Andrea同学,显然已经完全从那件事的阴霾里恢复过来了。她说,今天一大堆朋友在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有个环节是抽签,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做一些搞笑的事。结果她和那男孩竟然被抽中拥抱一下。

我猜,这个结果一定是苏菲私下做了手脚。

京京说,妈妈,他过来想和我拥抱一下,我拒绝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个高傲的小眼神儿,然后哼着小曲去洗澡了。

嗯,真是个恩怨分明有仇必报的孩子。当众拒绝一个男孩的拥抱请求,应该会让那男孩感受到被人冷落的失落,无论这行为合不合适,对京京来说,都算扯平了。

为什么我们这些陪读妈妈宁愿放弃自己熟悉自如的生活环境、甘愿承受夫妻分离之苦,千难万险也要不远万里陪在孩子身边?我想,这就是答案。你生了这个孩子,你就得陪着她,给她温暖的家;守护她,阻止外界给她带来的负面效应;然后及时地提供父母所能提供的帮助,进而让她身心健康地长大。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什么都值了。因为在美国陪读的亲身感受,特别想向准备送孩子出国的父母们提个建议,如果你不能亲自陪着,就等孩子大学毕业了以后再送他或她出来,千万不要小小年纪就送去寄宿家庭,没有人会像父母那样给他关心和爱护,你把他送去别人家,你就相当于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狠心地把他推向社会了。

总是会半夜给京京发信息的那个来自东北的小姑娘,父母离异,把她一个人扔在寄宿家庭中,她的妈妈是个女强人,在国内的海关工作。大概是单亲家庭心情不好,但更多的是长期在权力部门,养成了对谁都颐指气使的毛病,这位妈妈对孩子寄宿过的多个家庭指手画脚,以为多给钱,就能让别人对她的女儿像亲生父母一样关心和爱护。结果,当地的寄宿家庭全部拒收她的孩子。等她发现自己造成的结果无法挽回,已经什么都晚了。

許多住寄宿家庭的孩子,虽然也能考上大学,但他们中的大部分去了社区学校,也就是我们在国内所说的大专。大量的所谓留学生学成归国找不着工作,跟他们的学历和所学专业不佳有很大的关系,但是你不能指责他不努力,而是在少年时期,没有家人陪伴的日子,太需要其他情感来填补空虚了,那会成为他日常生活中除了饮食和呼吸之外最迫切的需要。如果一个人需要大量的时间来填补情感空虚,哪里还有时间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呢?

因而,把小小年纪的孩子送出国,又不能亲自跟着,很可能让你鸡飞蛋打。白花了许多冤枉钱不说,更严重的是,过早让孩子进入社会所给他留下的情感缺失或心理创伤,孩子十有八九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弥补了,太得不偿失了。

学英语记

我们从小学英语,会的英语单词不少,但在国内除了考试,基本上从来没用过。到了美国以后,才发现以前在书本上学的那些词和句子,大部分都没用。人家平常说话,和咱书本上学的,差别比较大。从初中到大学,我们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来学习英语怎么样考高分,那可以说是整个人生中记忆力最好的十年。可是,到了你真的需要说和听英语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就像从来没有学过英语一样。

我听不懂,说不出,只能看文字,还不是每个字都认识。这对于初到美国就要开始生活的人来说,实在太困难了。我深深体会到了聋哑人和文盲,在面对陌生人和陌生环境时的那种恐慌。

刚租了房子时,我要去验房,房主的经纪人是个当地美国人,只能说英语。老沈有事没法陪我去,迫不得已,我只能带着京京硬着头皮自己去。京京的英语从小是跟外教学的,她听得懂和能说的比我多,但作为专业租房翻译,她还远远不行。再加上她是小孩子,一旦说不出,她就没了耐性。所以即使当时房子有令我不满意的地方,但因为沟通障碍,只能作罢。那时我就想,一旦安顿下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去学英语。这一次学,决不为考试,只要能听会说就行。

老沈告诉我,我们家附近有个社区大学,是个学英语的好地方,去报个名,可以免费学到英语五级。这里五级的水平,就是听说读写都没什么问题了,可以跟上专业课了。能跟上专业课,那么日常生活的语言也就不在话下了。但是仔细一打听,发现上课需要提前报名排队,因为这种免费课程上的人太多,学校没那么多教室。于是就赶紧先去报名挂了个号,等待有名额时再去上学。

得知我想学英语又在等待名额,黄雅妮告诉我,教会也可以学英语,有专门的老师教。虽然教会的老师们是当地的义工,跟社区大学的正规老师没法比,但我们对学英语的诉求不一样,能听会说就成,不需要拿学位,所以在教会学习没问题。而且她还告诉我,她十年前刚来美国陪读时就在社区大学上过两学期的课,因为社区大学需要天天去上课,三次不来就会被除名,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的。教会一周才上两次课,有事请假也没限制。像我们这种陪读妈妈,一个人带娃,谁都难免会碰上临时有事的情况,所以去教会学英语对我们更适当。

于是一个周三的早上,我怀着新奇的心情,跟雅妮去了一个教堂。

教会办的语言班也按学期开学。那天是新学期开学的缘故,教堂里坐满了像我一样前来报名学英语的人。几个白人老头儿老太太正在给大家发表格,我也上去领了一张,一个瘦高个儿的老头指着表格跟我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懂,但是表格看懂了,是张有关个人信息的简易表。我想,表我能填,于是跟大家一样找了个座位坐下,就开始填表格。

雅妮告诉我,这几个老头老太太,就是教会的义工老师,这些人退休前都是些对教育感兴趣或者从事相关专业的人,退了休,不想闲着,就到教会来发挥余热,义务教大家学英语,好让我们这些话都说不利索的外国人,能够早日融入当地生活。我觉得美国这一点特别人性化,无论在教会让义工老师教英语,还是在社区大学让专业老师教英语,都不收钱,让你白学,还提供免费的学习场所,这应该就是发达国家的优越性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体现吧。

雅妮指着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女义工,说,那个瘦高个儿的老头正在追她,女的老伴去世了,也不知为啥,瘦高个儿的老头儿一辈子没结过婚。作为中年女性,我非常喜欢这种八卦,这让我感觉人和人之间一下子就变得亲切生动起来了。

在经过简单的测试后,我被分到了初级班。初级班的班主任正是那个瘦高个儿的美国老头儿,他纯正的美式发音,跟我这些年看的美剧里的人说得一模一样。真让我感觉这比在北京上外教英语课强多了。以前京京的外教英语课,随便一节,没有两三百人民币下不来,重要的是那外教还不一定说的是哪国英语。现在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白教我,真是捡到大便宜了。就为这,也得好好珍惜。

可是问题来了,在大家都用磕磕绊绊的英语作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发现我是唯一一个不是这个城市的人。洛杉矶有一百多个小城市,这些小城市少则三五万人,多则十来万人,各自为政,不仅政府和学区不同,连政策和税率都不一样。每个小城市都有一到两所自己的教堂,在教堂免费学英语相当于是这个教堂所属城市对居住在本市的居民的一种福利待遇。我不是这个城市的人,却要享受人家城市的福利,这肯定不合适,虽然人家表示很欢迎,可是我也觉得不好意思。

我打听到我自己居住的这个城市也有教堂,教堂里也有免费英语班。于是我赶快告别雅妮,去了自己应该去的教堂。因为我们的城市人口只有雅妮那个城市人口的三分之一,所以教堂里来学英语的人也没那么多。黄雅妮当时在高级班上课,她认为我的程度去初级班学不到什么东西,我就鼓起勇气直接进了中级班的教室。

上了第一节课,我就感觉到我们教堂英语班的教学条件,比雅妮她们的要好。因为我们不仅有专门的教室,来上课的老师不是博士,就是曾经专业教语言的老师。不光如此,初级班和中级班还都给授课老师配有一个会说中文的翻译,以免全英语讲课对我们压力太大。这可太贴心了,这样无论英语老师说什么,我们都不怕自己听不懂了。

几个星期下来,我学习英语的兴趣空前高涨,建立了开口说英语的自信。在开口说了之后我发现,以前我们学习英语各种时态、单词变化,说不对最好别说的方法实在是错到家了。语言是用来沟通事情的,不是用来考试不出错的。别因为怕说错而不敢说,其实说不出句子只说单词,人家也听得懂。你看那些老外在中國,只会几个单词,也有敢说的自信,听的人前后一连贯,是能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的。能说出自己的意愿、能沟通,这才是目的。

有一天,我发现家里的水费一下子比上个月多了一百多美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想问人,又怕自己语言不好说不清,就自己在门前屋后找原因。找了几天还真给我找着了。原来是门前屋后草坪上的自动喷淋系统,不知为何每天早晚都开始喷水。加州缺水,原本市政有通知,只能每周一和周五浇两次水,浇多了就罚款。敢情我被罚了。问题找着了,怎么解决我又没招儿了。

恰好有天修草坪的花匠来修草坪。我略微思考了一下,就鼓起勇气去跟他说话。因为已经在教会开口乱说了几个星期的英语了,知道乱说对方也能听得懂,于是就跟他聊上了。我惊奇地发现他不光能听懂我说的,我也能听懂他说的,一两分钟的工夫,我就把问题解决了。花匠不光告诉了我怎么使用我家的自动喷淋系统,还帮我把浇水的次数设定为一周两次,这让我非常开心。

自从开始说了英语之后,发现逛街购物、超市办卡退货,甚至开车违规被交警拦停,心里都不慌了。因为就确信一点,哪怕是连比画带说,这事儿也是能搞得清楚办得下来的。越是跟着美国的老师们学说英语,越觉得以前学习语言的方法大错特错,白耽误了那么多年,学了些哑巴英语,浪费生命,害人不浅。

在教会上了一学期之后,我决定不再去上课了。原因是教会学生的生源情况复杂,素质不一。我的同学们清一色都是女性,年龄三十到六十不等,有台湾来的、有大陆来的,有来美国二十年还在教会上英语中级班的,也有像我这样才从国内刚来几个月的。不知为何,同学中有两个五十来岁,自称来美二十年,说着东北普通话的同胞,总是用她们难听得要死的口音,不遗余力地向教我们的美国老师说中国如何如何不好。

有一天老师沙拉老太太让造句,这两个人不知怎么扯到文革上去了,又开始当众向沙拉描述,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用汉语告诉这两个傻子:就算你妈有种种不好,你跟自己家人诉诉苦就得了,你老跟一个从没有过相同经历的外国人说,你以为人家会理解你吗?人家只会更看不起你吧?

那两人被我说愣了。其实班上好些人都挺烦这两人的,文化不高,叽叽喳喳,特别爱说话,常让人有种丢人现眼的感觉。见大家都烦恼地看着她们,两人才终于意识到犯了众怒了。

黄雅妮告诉我,其实哪个地方都有这种混在生活底层,完全不知自尊为何物的人,如果想避免少遇到这种人,只能去社区大学。我正在想社区大学怎么还没给我来信,京京的学区教委办公室倒先给我打来了电话。

虽然孩子入学时遇到一些阻挠,但真入了学以后,他们倒一点不难为我们了。学区的中文女联络官问我愿不愿意学英语?她说学区从附近的社区大学请来一个教授,来我们城市给需要学习语言的家长教英语,每周12个课时,只有20个名额,先到先得。我当然愿意了,于是立刻就报了名。

在北京时,孩子上学以后,我会去家附近的咖啡馆写稿子。来美国后,喜欢去图书馆写。美国最牛的地方就是到处都是图书馆,里面舒适方便,无论看书上网还是学习工作,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空间。学区办公室把自己的大会议室空出来,给我们这些需要学习英语的家长们上课,与我常去的图书馆仅一路之隔。一想到上完课,溜达着就能去图书馆看书写稿,心里觉得太惬意了。

第一天上课,发现来的同学跟我年纪都差不多,互相一介绍,更有惊喜,原来彼此的孩子不是九年级就是十年级,孩子们是同学,妈妈们也同学,顿时感到很是亲近。教授是个女的,姓戴,是个来美三十年的安徽人,会中文。她虽然五十多了,但教书之余还是个瑜伽教练,所以身材和样貌保持得都好,完全看不出年龄。

一周下来,大家几乎全部都熟了。我有了一种找到了组织的感觉。每天都按时去上戴教授的课,回家听录音、练发声,学得很起劲。我们的教材很实用,是按场景学的。比如这一课教大家怎么买衣服、买家具,下一课教大家怎么预约大夫,还有怎么在餐馆点餐之类的。

买衣服的场景里都是关于价钱、打折、衣帽鞋袜之类的单词。学的时候,大家都是表演着学,一个人当售货员,一个人当顾客,有买有卖,问价钱、问怎么打折、说自己喜欢的衣物的颜色和款式,每个人都会练习到。戴教授纠正我们的发音,因为有针对性,很实用,所以每个人的英语水平都在突飞猛进。我在学完买衣服那一课后第一次不需要京京陪着我去逛街,不光买到了自己心仪的裙子,还跟售货员聊了半天彼此的母亲,给我妈也买了一件衣服,很有成就感。

我们课间通常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戴教授要求两人一组,提前准备些小点心,以供大家课间休息时加餐。这种加餐,开始只是买超市现成的茶点饼干之类,后来逐渐被热爱生活的同学们演变成了半小时的联谊和厨艺大比拼,简单的茶点,变成了精心蒸制的包子、亲手做的蛋糕,再加上果盘饮料,谁也不愿意在食物的花色上落后于他人。

每次课间我们叽叽喳喳地一吃东西,那香味飘得整个学区办公室都是,没人想要办公了,就有老师忍不住过来串门儿,在吃过我们的肉包子后,来串门的老师多了起来,大有一发而不可收的架势,学区原先整洁肃穆的办公氛围都变了。有位老美老师每天都来蹭包子吃,都吃上瘾了,一边吃还一边感慨,没有吃过包子的人生,算不上完美的人生。哈哈。

有一个周末,我们吃剩的食物扔垃圾袋忘了带走,导致学区领导周一来开会时会议室充满怪味,学区才给我们发了一个规定,不让在教室里吃东西了,老师们也没人再敢来串门蹭包子了。但规定怎么可能难得住吃货们呢?我们每天照带食物,只是我们会穿过马路,到图书馆的露天座位上去聚餐。

怕打扰到图书馆里看书的人,大家虽然一边吃一边聊,但声音都很克制。我们聊孩子、聊家庭、聊各自的生活和未来的打算。常常在中午全部课上完后,意犹未尽的同学还会三五相约一起去吃AA制的午饭。一顿午饭一起吃到下午两三点,然后直接去学校接孩子放学了。陪读妈妈们在现实生活里的那点不如意,常常就会在这种神聊中,不知不觉烟消云散。有时候我和京京吵架,中午跟同学去吃顿饭,大家互相诉诉苦,回家也就不觉得日子难熬了。

当16周的课程结束的时候,我们不仅学会了好多英语,师生之间还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最后一天上课时,大家在戴教授的带领下一起聚了餐,约好下次学区再办班,我们一定再在一起上课。后来又在学区上了一期,就不能再上了,因为这种班就是要教大家学会基本的生活用语,我们都学会了,就要把机会让给新同学了。如果你还想进步,就要去社区大学学更高级别的英语了。

后来我在社区大学上过一学期的英语语法课,全英文授课,老师是纽约大学过来的一个在读的医学博士,非裔美国人博纳特先生。我们中国人学英语时学的全是语法,我们可能不会说,但是我们的语法全都不错。用英文学了几星期的语法后,我发现我原本会的语法被学乱套了,才知道这不能混着学,会一个语法体系就足够了。

可能就是因为语法不能混着学的原因,原本开班时有十几个人,后来常来的渐渐只剩下我和日本同学撒优米在内的三四个人了。有一天更是绝门儿,到上课的点儿了,教室里只来了我一个人,我跟博纳特先生大眼瞪小眼,他眼白又特别白,看着晃眼。他强撑着给我一个人讲课,我强忍着听他一个人说,心里一个劲儿琢磨,这四个小时的课该不会一直就这么一个人对着他吧?幸好撒优米半小时之后来了,才终于结束了我们这种尴尬的局面。

事后我发现,虽然博纳特先生语法教得不怎么样,但他的全英文授课,还是让我的听力大涨。社区大学的学生不同于我们学区,来的都是中国人。这里的学生包括全世界各地来的,中美、南美、东欧、俄罗斯、日本、韩国、墨西哥,几乎没有人会跟你说同一种语言,如果想跟他们沟通,就只能用英语,这也让我的口语有了显著的提高。

转眼间,我和京京来美国就一年半了,我和她的英语水平都早已是刚来时不能比的,我们俩在相依为命的过程中,都在进步,都在成长。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们算是用实践来证明这条真理了。面前的路还长,以前只有一条直道,现在却有了别种选择。虽然走哪条道都不容易,但我们俩会坚持着勇敢地走下去。

再坚持两年,京京就高中毕业了,等她考上心仪的大学,我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在陪读了一年半后,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终于在重新适应后渐渐走上了各自的正轨。最近京京爸那兒传来了好消息,他的签证终于获批了,他很快就能来美国看我们了。

翘楚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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