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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为谁而浪漫?

2019-08-12傅逸尘

北京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军旅二哥军人

傅逸尘

读石钟山的小说,我总会心生“执”念。围绕着父与子的关系,讲述部队大院儿和军营里的成长故事,石光荣早已成为石钟山军旅小说的醒目标志。这不仅是一个已成经典的人物形象,更是小说的精神密码。像石头一样坚毅甚至坚硬地追逐军人的尊严和荣光,石光荣背后隐含的是一种恒常、执着且有力的文学观。

不出所料,在石钟山的中篇小说新作《二哥是军人》里,我又一次看到了石光荣。不过,这一次的主角换成了“二哥”。因为带队巡逻时遭遇极端天气,二哥排里的班长丁伟在边境线上失踪了。二哥原本看好的军旅生涯戛然而止。父亲暴怒,子承父业的希望落空;二哥出走,背负着“逃兵”的耻辱。被父亲“放逐”的同时,二哥也开始了自我“放逐”。父与子的矛盾和对抗,又一次成为小说叙事的核心动力。

二哥从小向往军旅,渴望战斗,甚至两次离家出走,不无荒唐地去追寻自己的英雄梦。直到当兵提干,二哥都像是父亲的影子,承续着石光荣的军旅生命和军人理想。然而意外的事故改变了二哥的命运,也隐喻着时代的巨变和社会的转型。从此,二哥被迫开始追寻自我,确证自我的生命存在。历史从这一刻开始,具有了重新书写的可能性。

石钟山的小说语言一如既往的简洁、干脆、流利,少有枝蔓和冗余。短小的篇幅,承载了丰饶的历史信息。从1970年代到1980年代,从1990年代及至21世纪,小说的历史跨度可谓巨大。二哥个人命运的起伏,折射出时代递进的驳杂光影。

无论是在火车站当搬运工,还是在暖瓶厂当工人,无论是南下当“倒爷”,还是成为房地产公司老板,二哥的青春在更加开阔复杂的场景里试炼,逐渐有了自己的面相。远离军营和大院里的家,二哥的生活终于摆脱了父亲,建构起属于自己的、独立的经验和逻辑。故事至此,世俗、物质、金钱已经积聚起颠覆理想、情怀、英雄的能量;长期被威压与规训的儿子也似乎终于具有了在精神层面上“弑父”的可能。作为读者,我心底里甚至隐隐地生出一种期待,想要看到更具现代性的故事——为了自我生命的成长和独立——一直忍辱负重、屈己待人的二哥能不能为了自己潇洒一把?他那跌宕不羁的青春,能否结出迥异于父辈的人生果实?

青春为谁而浪漫?这不仅是二哥必须直面的人生课题,也是作为读者的我,心头的疑虑和诘问?

为了父母的意志,为了亲情的羁绊,为了朋友的嘱托,为了战友的责任,为了英雄的情怀,为了军人的理想,抑或是为了隐秘幽微的爱情。二哥的青春负载了太多沉重的东西,他终究是石光荣的儿子。父亲及其表征的历史如同一个巨大的无物之阵,环伺着二哥的青春和生命。究竟是光环还是阴影,作家并未给出富于新意的价值判断。然而,无论现实境遇怎样改变,那段勾连父与子的精神脐带从来不曾剪断。当叙事者“我”(三弟)也成长为一名连级军官时,二哥的欣慰和骄傲和父亲如出一辙,甚至更有过之。从三弟雄姿英发的军旅青春里,二哥看到了自己失落的青春和理想。而作为读者的我,从二哥的身上看到了石光荣式的执拗与倔强。

不得不说,这样的故事走向多少令我感到失望,熟悉而老套,滞重且陈旧。尽管左冲右突、遍体鳞伤,在世俗生活里打拼出一方全新的天地。然而,兜兜转转,二哥的所有痛苦、失落、迷惘、困惑和找寻,依然指向了那个生活、生命和精神的原点。或许,从一开始,石钟山便没有打算给笔下的人物寻觅一条全新的道路,他是在深情地回望,勉力坚守一种于今人看来隐匿而古老的情感。小心翼翼的笔触,洇开了满纸的辛酸与温情。

当“我”不解地质问二哥,为什么把背叛他的初恋情人王晓鸽留在公司,并且出钱帮助她老公还债时,已成房地产公司老板的二哥,目光望向墙上的一幅俄罗斯风格的油画——“一片白桦林幽深地在一片山谷里没有尽头的样子。”二哥的目光已经给出了答案。白桦林间跃动着由蓝色、绿色、白色、黑色相间的杂色,那是二哥人生的底色。或许还有一抹金红的阳光洒落,穿透稀疏的树林。二哥在看画,也是在和自己的生命对视、妥协,默默的凝望如同灵魂的告解。白桦林作为那个时代的文化符号,彰显出苍凉荒寒、悲壮寂寥的人生况味,也延伸出一种宏阔辽远的精神存在,淹没了过往的屈辱与不堪。

或许,我和小说中的“我”一样,误解了二哥。

小说写了多组人物关系,涵盖了多种类型的情感。父亲、母亲、王晓鸽、杜鹃、林晓彬、翟天虎、丁义还有“我”,连同那个神秘消失的丁伟,建构起了一个“有情”的世界。父子情、兄弟情、朋友情、战友情、恋人情、夫妻情……石钟山浓墨重彩书写和渲染的是人世间的真情和大义,温情脉脉间满是正向的担当和严肃的省察。从这个意义上说,看似有些窝囊的二哥竟然显露出“义薄云天”的气质。这种在当下世俗社会和人际关系中已很罕见的情义,如同稀有金属般闪动着迷人而耀眼的光澤。

小说最后,谜底揭开。失踪多年的丁伟,被发现牺牲在一处山洞里。二哥终于洗脱了“逃兵”的原罪,父子俩终得和解,散落在地的军人荣誉终被拾起,家国同构的裂隙终被填平。焦虑了整篇小说的我,也终于释怀了。原来,石钟山并非在批判历史的残酷和乖谬,更无意颠覆父辈的威权和价值,他是在怀旧,或许只是在舔舐灵魂的伤口。作家早已不再年轻,他可以充满自信且达观地回望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并给出富于建设性和整体性的概括与判断。

结尾处,二哥约上同学好友一起去为林晓彬扫墓。“二哥他们不再年轻了,有人挺起了肚腩,他们已近中年,但他们坐在林晓彬周围,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又回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此时的二哥,才像一名真正的军人。这是一种命运共同体式的感同身受和集体宣示。经由这个看似老套的故事,石钟山为自己也为同代人立传,更给那个大开大合、充满矛盾与抵牾的时代作出了清晰、细密的注脚。

小说的结局是二哥重回军旅,被授予预备役上校军衔。他放弃了房地产公司,还出资建设起民兵训练场。历史并没有改弦易辙,虽曾断裂,却依然朝着同一个方向顽强地延伸。青春为谁而浪漫?当我依然在纠结惋惜,二哥应该勇于“破我执”,应该为自己而活,活出不一样的自己时,二哥已经完成了自我,并用厚重的青春给出了响亮的答案——“二哥是军人”。青春的激情和生命的尊严尽付于此,这是一代人的命运,也是来自时代深处的回声。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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