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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证明什么

2019-08-12曹军庆

北京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金枝青山证明

曹军庆

这天早上,祝久长出门给祝青山和吴金枝开证明,证明他们都还活着。祝青山是祝久长的父亲,今年七十七岁。吴金枝是他的母亲,七十三岁。祝久长住在幸福县城,父母亲也和他住在一起。祝久长是名中学老师,再工作半年就要退休了。他女儿在广州,老婆早就和他离婚了。昨天晚上,耿宗安给祝青山打电话。耿宗安跟祝久长是发小,在老家烟灯村做村支书。他在电话里向祝青山传达了白龙镇有关领导的指示。祝青山和吴金枝需要出具一纸证明,证明两人都还没死。祝青山当时就在电话里对着耿宗安嚷嚷:我当然没死,我要死了还能接你电话吗?你会和死人打电话吗?死人又怎么会在电话里和你说话呢?祝青山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嚷嚷的声音也就特别大。嚷嚷过后引发了一连串咳嗽。吴金枝赶紧端来热水,让他喝了几口。耿宗安耐心地听着祝青山发了一通脾气,等他咳嗽完毕安静下来了,这才心平气和地说,祝叔我知道你还活着,可是我知道你活着没用啊。这是镇里领导的意思。镇里领导通知我的时候说过,也不是镇里的意思,他们接到了县里的通知。县里需要书面的证明材料,只有看到书面证明材料,能够证明你还活着,才会支付补偿金,把钱打到你的卡上。现在的支付系统正规得很,只认材料不认人,这样做可以防止弄虚作假,防止有些人明明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了却还在冒领国家补偿金。不就是个手续吗,简单得很,让派出所写个证明就行了。说句不太好听的话,你们那时候的人活到现在也不容易,弄不准哪个人说走就走了。国家也有国家的政策不是?人死了就不能再领补偿金了,人要还活着就得继续往下领。事情就是要讲究个公平。也就是个规矩,不是为了卡哪个。耿宗安耐心细致做了祝青山一番工作,临了说,祝叔你年纪大,跑起路来不方便,这等小事你让祝久长帮你跑。没事的,花个半天时间就够了。

祝青山接电话的时候,祝久长就在他身边。他看到父亲老得不成样子,年轻时风风火火,到老来落得个弱不禁风。父亲跟他说过,他现在走上三五步路就得歇下来。有时还要在地上蹲着喘上半天气,再重新抖抖索索站起来。他说他活不了几天了。这个当然,祝久长也看出来了。他怀疑父亲一走动身上就会有零部件掉下来。每次祝青山从身边走过,祝久长都会低头瞅瞅地上,他希望找到却又害怕看到父亲身体的某个碎块掉在地上蠕动。耿宗安打小和祝久长一样木讷,支书做得久了,竟也变得能说会道。他在电话里呱唧呱唧说了老半天,直說得祝青山心服口服。祝青山拿出银行卡交给祝久长。国家每个月在这个卡上给祝青山打二百二十块钱,吴金枝也有这么一张卡,每个月也能收到二百二十块钱。可是,到了今年一次钱也没打。现在是三月份,祝青山说,钱没下来的原因,就是因为证明没有送上去。你明天给我开个证明吧,证明我和你妈都还活着。说着,祝青山又拿出一张定期存款单。上面存了两万六千四百块钱。他说,这是发了五年的钱,我和你妈的钱都在里面。我们一分钱也不用,都存着。我和你妈不管哪个先走了,你把这钱取出来,凑合着做我们的安葬费。就算不够,多少能凑点。祝青山一生是农民,从没领过工资。五年前国家突然决定发给他们补偿金,每人每月二百二十块钱,这钱一直发到他们去世为止。终身制啊,和公家人领工资一样。他手上有张卡,吴金枝手上也有张卡。祝青山很珍惜这张卡,据吴金枝讲,有时睡到半夜里祝青山还在被窝里抚摸银行卡。但是他不用这个钱,从2012年到2016年,他存了整五年钱。把卡上的钱取出来,存上定期。可是2017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他们还没收到一笔钱,无非出个证明。耿宗安说出证明是今年的新要求。确实发生过冒领现象,有人已经死了,他们的家属还在以死者的名义领取补偿金。这也太恶劣了,所以从今年开始,每年出具一次证明。祝久长表示可以理解,一年证明一次并不过分,又没要求你一个月证明一次。开个车也要年检嘛,你领人家的钱当然应该让人家知道你是死是活。

上午第一节课是祝久长的,他在富润中学教数学。上完课他去了幸福县派出所。派出所接待他的是个女警察,她面容和善,问他干什么。祝久长说我来开个证明。证明什么?女警察问。证明我父亲和母亲都还活着。祝久长说。女警察没觉得诧异,也没细问。她告诉他,开具证明你要到幸福县政务中心去。公安局在政务中心设有办事窗口,为了方便老百姓,所有部门在政务中心都有办事窗口。祝久长说他明白了,谢过女警察就去了政务中心。祝久长以前没去过政务中心,但他知道县里的政务中心在哪里。是个幸福人就知道,幸福县的政务中心设在转盘西侧银行大厦二楼和三楼。祝久长在派出所门口拦了辆的士。的士副驾座上已经坐了一个人,后排座位空着。司机问他去哪里,祝久长说去政务中心。司机说十块钱。祝久长说,平时不是五块钱吗?怎么要十块钱?司机说因为要绕路呀。为什么要绕路呢?你没见上面坐着人吗?人家要去东门蛋厂,跟你方向不对,不绕路去不了政务中心。祝久长有些烦,这样拉客明显不合规则。但他没有发作,他听说城里的的士司机都很野蛮。好像每个跑出租车的司机都有满肚子怒火,稍有不慎那怒火就会喷薄而出。祝久长听过很多关于他们的恶性案例,反正又不常坐出租车,想想能忍就忍着吧。

到了政务中心,各个窗口都在排队。楼上楼下就像是热闹的集市。公安窗口排队的人好像还稍稍少点,他前面的几位都是来补办身份证的。轮到祝久长,他跟穿制服的人说明了情况,穿制服的人回复说,证明可以开,但是要社区先出一个证明。有了社区的证明,我们这里存个档就可以开了。祝久长住在鹦鹉小区,鹦鹉小区在幸福县城的铁匠路上,铁匠路归富润社区管辖。富润社区的办事机构就在鹦鹉小区北边的巷子里面。社区的胡书记和祝久长住在一个小区,虽然不是那么熟,但也有点头之交。其他人即使没打过交道,至少看上去也会面熟。祝久长因此很有信心,要开具这样一张证明应该易如反掌。

果然,一到社区就见到了胡书记,胡书记热情地和祝久长握手,朗声说道,祝老师怎么有空来了啊?请坐请坐。祝久长内心里感受到了温暖,毕竟是邻居啊,这么热情。他说,不坐,要来给你们添麻烦呢。不麻烦不麻烦,有什么事你说。祝久长就说了证明的事。胡书记说,好啊,开吧,让老申给你开。说着,胡书记还喊了一声,老申,给祝老师开个证明吧。社区墙壁上贴着很多标语,不太宽敞的屋子里立着一长条柜台,柜台里面端正地坐着三个人,每个人桌面上都放着块塑料标牌。祝久长探头望去,老申正在向他招手,让他过去。老申坐在最里头。他头发茂密,是个长得很英俊的男人,但是显得神情有点悲伤。祝久长往那边走过去,他觉得这柜台就像旧时候当铺里的柜台,又高又宽。老申问他,你要开什么证明?原来老申就是他,祝久长想起来了。看来他神情悲伤是正常的。老申的老婆在外面赌博,拿了放码人的高利贷,没办法还钱就自己跑路失踪了。幸福县失踪的人很多,老申的老婆是其中一个。有人说她欠的钱有三百万,有人说更多。老申发现祝久长有点恍惚,又问了一遍,说你要开什么证明?祝久长赶紧说了,我需要社区证明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还活着。老申说,这好办,让你的父亲和母亲到社区来一下。我们见到他们了,当然就能证明他们还活着。祝久长说,我母亲还好说一点,父亲实在太老了,走个三五步都走不动。老申现出为难的表情,我们也就是走个程序。这时胡书记背着手走过来了。胡书记说,不用祝老师的父母亲到社区来,我和他们住在一起,就在鹦鹉小区,每天都能看到他们。没问题,他的父亲母亲都还活着。老申说,既然这样,我马上就开,马上就开。

证明开好了,正准备盖上章子,老申又想起了一个事。他说,祝老师,你父亲母亲是哪里人啊?祝久长说是太平县人。老申的章子没有盖下去,从空中收回去了。这么说,他们的户口不在我们这里?不在,祝久长实话实说,他们的户口在我们老家。那么,这个证明我们不能开。不是我们社区的居民,我们怎么能出具证明呢?祝久长看着胡书记。胡书记想了想说,这事真还不太合适。可是你们明明知道我的父亲母亲都还活着,为什么你们不能为他们出具证明呢?老申说,不是我们不开,而是不归我们开。胡书记为祝久长出主意说,祝老师不如你回趟老家,让老家的人帮你开吧。一桩小事,该开的证明他们会开的。

忙碌了一天,祝青山问祝久长证明开出来没有?祝久长说还没有。祝青山耐着性子又问有眉目吗?眉目倒是有了,不过还要回一趟太平县。祝青山闷哼哼着,听着不知道是在哮喘还是在生气,总之他发火了,他说,这么小的事你都办不下来,我指望你还能指望什么?祝青山一向瞧不起儿子,嫌弃他窝囊,嫌弃他软弱。同时还嫌弃他的职业,祝青山对做老师的人从来不曾有过好感。但凡祝青山和吴金枝还有别的路可走,他们是绝不会离开太平县,绝不会跑到幸福县来和祝久长住在一起。住在儿子这里并不能让祝青山感受到体面,祝久长不是那种能让人尊敬的人。有些从乡下出来的老人,后代发迹了,他们因此在老境已至的时候变得扬眉吐气,尊享富贵。祝青山见过这样的人,他们慵懒地晒着太阳,一有机会就会逮着人吹嘘什么。吹嘘房子,吹嘘他们嘴上正抽着的烟,吹嘘他们去国外的见闻。祝青山厌恶他们无边无际地吹嘘,自己却又渴望着成为他们中的一个。老人能不能扬眉吐气,能不能富贵不在于老人自己,而在于他们的儿子。祝青山没有办法,他只有祝久长这么一个儿子。在他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个妹妹。他的姐姐和妹妹更不能指望,她们都是农民,嫁在农村。姐姐有三个孩子,妹妹更多,生养了四个。祝青山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如果继续住在烟灯村,可能他早就死在那里了。烟灯村交通闭塞,有条无名小河把村子和白龙镇隔开了。谁生病了要从村子里来到镇子上,都会很困难。祝青山十年前就被祝久长接到幸福县来了,那时候他和吴金枝都还只有六十几岁。祝久长虽然能力弱,但内心纯良,他希望父母亲能在他身边安度晚年。这时候,祝久长轻轻拍打着祝青山的肩背,努力让他平静下来。他知道父亲只要一生气,呼吸就会急促,哪口气上不来,人就很危险。他让他放心,我过两天就回太平县去办这个事。

两天后祝久长坐公交车回到太平县,早上七点出门,一个半小时后抵达太平县城。八点半左右他在车站外的小摊上吃了碗猪肝粉丝。接着又进去买了去白龙镇的票。上午十点到了白龙镇。派出所在镇子南头,以前这里是手工业社的地盘。祝久长记得这里曾经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缝纫店篾匠铺饭堂理发摊铁匠屋之类的店子。当时这条街道热气腾腾,永远是人声嘈杂摩肩接踵。现在那些小店子都消失了,祝久长看到了一家联通营业厅和另一家移动营业厅。在两个营业厅中间,正是白龙镇派出所的大门。进了派出所,有个家伙一眼就认出了祝久长。他是个大胖子男人,挺着大肚子,脸上长满络腮胡子。他好像正要外出,看到祝久长进来,他就停下脚步站住了。他打量着祝久长的面孔,然后粗鲁地推了他一把。嗨,伙计,他说,你不就是祝久长吗?祝久长说,我是,那么,你呢?那么你呢,看看你问的什么话。我是高玉金呀,跟你是高中同学,我叫高玉金。祝久长一点也不记得,这名字,这身形,竟然毫无印象。呵呵,同学,他迟疑着和高玉金握了握手,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子。那是,以前怎么可能长这样,高玉金爽朗地大笑着,以前没这么大肚子,也没这一脸胡子。高玉金身旁跟着两个年轻警察,其中一个说,高所长的标志就是大肚子和大胡子,这可是高所长的派头。祝久长说,你都当所长了?副的,高玉金说,副所长,也快退休了。你呢,是不是也差不多?半年吧,祝久长说,半年之后就退了。高玉金又推了祝久长一把,这次比上次更粗鲁,祝久长差点就仰面摔倒了。怎么样?老同学,混得怎么样啊?不等祝久长回答,高玉金就对着他身旁的警察说道,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这老同学读书的时候可是人尖啊。1981年,早不早,你们都还没出生吧?那年高考,我们老同学祝久长考上大学了。考上大学了你们知不知道?邻近几个乡镇,祝久长是唯一考上大学的人。我说得没错吧老同学?没错,老同学,祝久长说,可是惭愧,我混得不怎么样。高玉金沉默了一会儿,他像是在思考祝久长所说的话,又像是在回忆什么。当时你知道我们有多羡慕你吗?你远走高飞之后,我们多走了多少弯路啊,我们在生活里折腾,自己给自己找出路。你好像找得不错,都成副所长了。副所长算不了什么,不过呢我倒是很满足了。虽是小镇子上的副所长,我在县城里买了房子,在省城武汉也买了房子。退休后我也就不用再住在这个小镇子上了。你在武汉也买房子了吗?那是给我儿子买的,他在厦门工作,我希望有一天他能回到武汉。顺便问一下,你到我们这儿来,有事吗?有事。祝久长跟老同学说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他需要派出所开个证明,证明祝青山和吴金枝都还活着。事实上他们确实还活着,他们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我天天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只有证明他们还活着,国家才能按时发放拨付给他们的补偿金。祝久长强调说,他们的户口在白龙镇烟灯村,所以才需要白龙镇派出所出具证明。高玉金表示他听明白了,他不太明白的地方是补偿金,国家为什么要给两位老人家拨付补偿金?补偿他们什么?他希望老同学祝久长能为他解释一下。这跟开不开证明没有关系,证明是一定要开的,他马上就安排人去办。之所以想请老同学解释一下,单纯是他个人好奇。

简短点说吧,就是移民补偿。祝久长告诉高玉金,1965年太平县花山镇建了座飞沙河水库。高玉金说这事我们都知道。飞沙河水库就是在两座山之间做一道大坝,把飞沙河拦截下来蓄水而成。当年的花山镇是个极小的镇子,就坐落在两山之间的峡谷里。水库做起来,整个镇子葬身水底。镇子里的人全都迁移到外面去了。国家为他们做了新房子。祝青山跟祝久长说过,他们祝家祖上在花山镇开屠宰铺,兴旺的时候祝家的铺面差不多是花山镇的半条街道。祝青山自愿移民到白龙镇烟灯村,因为烟灯村当年的村支部书记是他亲戚,祝青山实际上是投奔亲戚而来。这桩陈年旧事本来没有什么,可是后来有些移民开始上访。移民上访的理由是受到了启发,既然后来的拆迁都有补偿,为什么我们不能为当年追讨一点补偿呢?既然上访都会有结果,我们为什么不能为这事也去上访呢?祝青山没有参加上访,也没人邀约他。直到他拿到了补偿金,他也不知道那些上访者是谁。补偿金从2012年开始支付,每人每月二百二十块钱,终身支付。也就是说只要这个人还活着,就要发钱,一直发到死去为止。祝久长不知道二百二十块钱是怎么计算出来的,反正每个月就是这么多。作出这种规定,自然会有这样规定的道理。高玉金说,当年花山镇上的人已经不多了吧?祝久长说,不多了,还会越来越少。二百二十块钱少是少了点,高玉金说,可也是个安慰。高玉金当着祝久长的面打了个电话,让里面值班的人尽快给祝久长出个证明。他还特地说了句,他是我老同学。他们站在派出所院子里聊了这么久,高玉金急着出去处理事情。要不然我会把你请进办公室去坐着聊,实在是不能不出去一趟。你去开证明吧,我也出去办事。但是你办完事不许离开派出所,我要回来请你吃中饭。祝久长说,不客气,我看时间,如果早的话我就赶回去。两人再次握手,高玉金出门的时候又推了他一把,這次的力道小多了,更像是少年时期的亲密举动。

祝久长进了值班室,值班警察为他泡好茶,他说,这茶是我们花山库区里的新茶,好喝,有股清香。花山库区不就是淹掉我祖屋的那座水库吗?他还为他敬了烟,亲切地说道,我们高所长已经交代好了,需要开什么证明,你说我开。毕竟是老家,祝久长觉得特别轻松,他就说了,我们需要证明祝青山和吴金枝都还活着。值班警察说,这个证明我们开,只是……只是什么?只是我们开出的任何证明都要存档,都会有档案备查,现在办任何事都得备案,这可是很严格的规定。其实也很简单,你回到烟灯村,让村委会给你出个证明就行了,你只要拿过来我马上就给你开。他搓着手说,按程序,我们只有看到烟灯村的证明材料,才能开出我们的证明书。我相信烟灯村会开的,需要证明的人是他们自己的村民啊,他们当然要负这个责任。对了,烟灯村的村支书你熟吗?他叫耿宗安,要不要我先给他打个电话?不用了,祝久长摆摆手说,我和他是发小。好吧,那你先去开,我就在派出所等你。祝久长没有喝上一口花山库区的新茶,他在值班室也没有坐上三分钟,紧接着就又出来了。

烟灯村还是老样子,只是村里的人比以前更少。耿宗安预测说,要不了十年,烟灯村就会成为一片废墟。你就看着吧,村子里将会一个人也没有,就连一只狗也留不下来。对祝久长提出的要求,耿宗安给予了无情的嘲弄。你真是个书呆子啊,读书把你读傻了吗?我给祝叔打电话让他开个证明,证明他还活着。结果呢,你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我这里来了。你也不想想,如果我自己能开个证明,那我不早就给他开了,早就送上去了?你脑子是干什么的?不是拿来想事的吗?既然我让你们开,那就是我不能开呀。你为什么不能开?你是村支书,我父亲我母亲是你村民呀。你说得都没错,可是我没看见他们啊,我没看见他们怎么能证明他们还活着?祝久长这时想把他这个发小的嘴撕掉,他居然说出这种话!你良心在哪里?被狗吃了吗?你给他打电话,而且他自己也接了电话,这还不能证明他还活着吗?我知道祝叔还活着,可是我知道他活着和我亲手开个证明证明他还活着,那就是两码事了。是我开的证明我就得对这个证明负责,我这个村支书还想多干几年呢,我可不想违规。那你要怎样负责?怎样才能让你开出这个证明?很简单啊,让祝叔亲自回来一趟,我请他吃饭,请他喝酒。我看到他了,也让其他村民看到他。既有我的证明,也有别人旁证,我给派出所开个证明也就名正言顺了。我父亲身体很弱,如果硬要他回来,估计到不了烟灯村,在半路上他就会死掉。这个行不通,耿宗安想了想说,我还有个办法。祝久长说,你说。我这里先给你开个证明,证明祝青山吴金枝是太平县白龙镇烟灯村人,因年老体衰,现在随儿子祝久长在幸福县城关镇居住。你这个证明有什么用呢?你把这个证明拿到白龙镇派出所去盖个章,再把它拿回去,交给你所居住的社区。有了我这个证明,你那个社区就可以以居住地的名义,而不是以户口所在地的名义——来证明祝叔和吴婶还活着。好像是这个道理,也只能是这个道理。

祝久长拿了耿宗安开出的证明,到白龙镇派出所找到值班警察,值班警察二话没说就在证明书上盖了章。

高玉金说要留祝久长吃中饭,到这会儿也没消息,祝久长也不好意思给他打电话。午饭时间点早就过了,祝久长饥肠辘辘,他在白龙镇街上吃了碗猪脚饭,便匆匆赶回太平县。

再次见到老申,祝久长把他从白龙镇带回来的证明给了他。老申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悲伤。听说他老婆跑路之后,有关她欠债的真相正在更多地浮出水面。真相就像溃疡,刚开始的小黑点,正在迅速扩散。她不光借了高利贷,还以投资为名借了很多亲戚朋友的钱。老申拿着耿宗安开具的证明,愁眉苦脸地说,这证明能证明什么?证明祝青山是我父亲吴金枝是我母亲。他们现在和我住在一起,我又刚好住在鹦鹉小区,鹦鹉小区呢归富润社区管辖,所以你们有责任证明我的父母亲是否还活着。如果你们还需要见到他们本人,我马上把他们牵过来。老申说,你别急,别激动。要说激动,我可能比你更容易激动,也更有理由激动。我告诉你吧祝老师,我都他妈的不想活了,活够了,证明算个屁。说到这里,老申的眼眶里涌出泪水,你冲我发什么火?祝久长说,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要冲你发火,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按程序办就行了,没有办不了的事,多大个事,算个屁。老申说,这个证明没有问题,祝青山是你父亲,吴金枝是你母亲。他们的户口都在烟灯村,他们有权出具这个证明。但是你的户口在我们这里,我们还需要证明你是他们的儿子。那就证明吧。祝久长说。不知道为什么,祝久长的内心开始出现绝望情绪。他全身上下哪儿都不好。我的户口在你们这里,你们要怎么证明就怎么证明吧。老申说,你还是先到你们学校去开个证明吧。有你学校的证明在我们这里存个档,其他的证明就好开了。

祝久长不想和老申过多纠缠,他去找胡书记。胡书记单独有间办公室,他不像上次那么热情。祝久长说,我不希望老申办我的事情,可能是他自己的情况不好,很显然他把自己负面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来了,他在刁难我,故意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为了开出一个证明,我已经被弄得烦不胜烦。胡书记推心置腹地说,祝老师你误解老申了,他不是那种人。当然,老申的个人生活出现了问题,可以说他陷在泥坑里了。可是换位想想,谁的生活又不是陷在泥坑里呢?这样的幸运儿大概没有。我们不能错怪老申。胡书记又说,我们现在实行的是程序管理,痕迹管理。所有的事情都要严格按程序来办,也都要留下文字档案的痕迹。我和你很熟,我们住在一起,但是以后呢?以后的人只能看档案。祝老师你就照老申说的去办吧,不复杂啊,我相信你们学校一定会愿意为你出具证明的。

胡书记目光诚恳,话语里找不到一丝破绽。他没有忽悠我。好吧,去学校。富润中学的焦校长听了祝久长的陈述,显得很气愤。什么?你们老家可以证明祝青山和吴金枝是你父母亲,却不能证明你是他们的儿子?是这样,他们的户口在那里,所以他们能证明他们。但是我的户口不在那里,所以他们就不能证明我。这只是个程序问题,与事实无关。如果我的户口和我父母的户口在一起,那么所有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既然如此,让富润社区给你开个证明就行了呀。他们可以开,但是他们在开之前需要得到基层证明,学校的证明就是基层证明。好啦,开吧开吧。焦校长被绕糊涂了,他开了证明,证明祝久长是幸福县富润中学老师,是祝青山和吴金枝的儿子,父母亲因年老体衰,从太平县来到幸福县和他住在一起。這样可以了吧?焦校长问道。祝久长说,应该可以了。

可是老申不同意。老申说,你是太平县人,怎么会在幸福县的富润中学教书呢?祝久长回答说,我是1985年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过来的。好吧,那你把当年分配来富润中学工作的分配单或调令复印一份送过来吧。我这不是为难你,你也知道祝老师,学校里教师的身份很复杂。有当初毕业分配来的教师,他们有编制,是在编的国家正式教师。还有一些是后来学校自己招聘的教师,这些教师没有编制。不管哪种类型,都有档案。有编制的教师有调令,招聘的教师有合同。祝老师你需要把你的调令复印过来。

焦校长说,时间太久远了,学校找不到你的调令。这事你恐怕要到教育局去找。县教育局也找不出来,1985年至今已经三十二年了。教育局档案科沈科长说,早期档案不够规范,很多原始的东西都丢失了。近十几年好多了,只要是近期的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提供什么。我不要现在的,祝久长说,我就要原始的1985年你们把我派到富润中学去的调令,哪怕是一小條残破的存根也可以。沈科长说,我们这里无法提供,如果你一定要找,我建议你到幸福县档案馆去查一查。

在去往档案馆的路上,祝久长惶恐不安,那地方可能是他最后的指望。如果找不到最初的档案,他将无法证明他是富润中学教师。也就是说即使祝久长在富润中学工作了三十二年,他仍然不是这里的教师。他在这里工作,却不能被证明在这里工作过。所谓档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它可以对未来负责。祝久长有没有在富润中学工作过,不由祝久长说了算,应该由档案说了算。那么所谓证明也就是这个道理,你在这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证明你在这里。档案馆是座破旧的不起眼的建筑,以前祝久长从这里经过了好多次,却从来不屑于往里面瞅上一眼。里面有股隐秘的发霉的纸张气味。现在有很多人涌进来,在这里查找自己的档案。他们要么是为了公务员登记,要么为了升迁,或是为了调动,为了学历认证。这里就像是图书馆阅览室,来的人不是为了阅读而仅仅是前来查找。他们从管理员那里叫号排队。管理员说,我们这里突然间红火起来了。对不相干的人来说,我们这里不过是残破的垃圾纸片。可是谁一旦找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那一定是如获至宝。排号排到祝久长,他大海捞针般地翻找了七个小时,中间他只吃了一袋自带的方便面,喝了一杯从管理员那里讨来的清水。在祝久长准备放弃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当年的存根。那张纸片上写道:兹分配祝久长杨学文姚昌义到城关镇中学任教。

复印这张纸片时,祝久长眼圈发红。岁月过得真快啊,岁月真是无情啊。祝久长当年来到富润中学时还是个少年,一同前来的杨学文不知身在何处。他在一九九几年下海经商,具体是哪一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然后就不知所终了,没人知道杨学文的近况。姚昌义大约在十年前去世,他到底死于哪种疾病祝久长也记不起来了。看来还是需要档案啊,光凭记忆谁的记忆都不可靠。老申拿到调令复印件说,这个没问题。可是你还得再辛苦一次祝老师。辛苦什么?当年的调令上说你被派到城关镇中学任教,而你上次的证明材料上的落款是幸福县富润中学。祝久长说老申你是幸福人吗?我是幸福人。只要是幸福人就都知道,富润中学的前身正是城关镇中学。是呀,我知道,你说得没错。可是档案里面需要文字的东西啊,所以你还得再辛苦一次,到教育局去开个证明,关于富润中学的更名证明。

祝久长又找到沈科长,沈科长说,档案的事情我负责,学校更名的事我管不了,要开这个证明你得到办公室去开。祝久长便去找办公室何主任。何主任人很好,马上就给开了。证明上写道,幸福县城关镇中学1999年更名为幸福县富润中学。何主任在证明材料上盖上县教育局的鲜红印章,又问了句,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何主任也就是个客套话,他认识祝久长,也算是老教师,无关紧要的事亲切一点是应该的。祝久长看着何主任手上的印章,认真地想了想,还有什么要开的就一并开了吧,免得到了老申那里又被他差遣回来。祝久长于是说,何主任你再给我开个证明吧。开什么?你这算盘打的,开个证明还要我开一送一呀。看来何主任今天心情不错,还和祝久长开了个玩笑。他接着说,好吧,你说,只要我能开的就给你开了吧。祝久长说,也不一定有用,可能用不上,也就是开一个备着。你就证明我是富润中学的正式教师吧。何主任手停下来了,人也变得严肃,脸上的笑容收了。他说,这事啊,这事你恐怕要到人事科去开。办公室不能证明你是正式教师还是招聘教师,去吧,你到人事科去问问湛科长。何主任收了印章,他用下巴往外戳了戳。

正是何主任的下巴戳了戳,让他知道了另一件事,如果不是何主任的下巴,祝久长可能还被蒙在鼓里。湛科长说你这个证明没法开。为什么?因为你的编制暂时还没有登记,既然没有登记,那么从档案意义上说,你只能算是没有编制的聘任教师。什么什么?祝久长怀疑他的耳朵出了毛病,我是1985年分配来的,是带着编制下来的,怎么会没有登记呢?没有登记是什么意思?湛科长说,你听我解释。县里早几年对公务员进行了重新登记,谁都知道重新登记是因为之前比较混乱。登记上了的人是公务员,没有登记上暂缓登记的以后再慢慢解决。祝久长不知道湛科长和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想告诉我什么?湛科长说,教育系统也比较混乱,编制很紧张。各个学校都在聘任教师,有些学校还搞了人才引进,把外地的优秀教师引进过来。可是编制没有增加,我们借鉴了公务员做法,也搞了重新登记。像你这种情况,做了暂缓登记。那我以前的编制呢?你以前的编制给了引进来的优秀人才。祝老师你放心,暂缓登记并不是不登记,像你这种情况全县有一百多人,县里会解决的。目前你仍然享受正式教师待遇,和以前一样。所谓暂缓登记也是由我们内部在掌握,你的待遇仍然是我们教育局说了算。我只是目前不能给你开这个证明而已,别的没什么。

祝久长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家里来的,他的样子像是喝醉了酒,或是做小偷正作案的时候被当众殴打了一顿。

祝青山听说了祝久长的事,一下子就病倒了。他责怪自己,如果不是他要他去开什么鬼证明,也不至于弄出这些事来。祝久长劝他,说不怪他,证明总是要开的。开不开都一样,事实上他早就没了编制,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他力图证明,父亲要不要他去开证明和落在他头上的事没有逻辑关系。可是祝青山不明白,儿子在富润中学工作了三十二年,怎么突然间他就不是这里的正式教师了呢?

祝青山一个星期后病逝于幸福县普爱医院。

祝久长坚持认为父亲是被他气死的。吴金枝反驳他,也可以说是安慰他。她说,祝青山不是被他气死的,他是自己老死的。谁到了他这种时候都会是这个样子,说死就死了。他就是树上的一片叶子,早就枯死了。说是叶子其实跟泥土差不多,从它暂时粘连在树枝上,到它落到地上只有很短的距离。祝久长心想我的母亲总是那么善良,她担心我过于愧疚才这么说。但是无论吴金枝多么善良,祝久长都知道,事实上祝青山一直都瞧不起他这个儿子。他曾经对他寄予过厚望,因为他是烟灯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但是后来他失望了,他对他的失望贯穿了一辈子。他对祝久长一生只能做个中学教师感到愤怒。对儿子的蔑视和轻慢,在很长时间里被他小心翼翼地隐忍着,可是祝久长看得出来。到最后,父亲本来对儿子只是个中学教师就瞧不上眼,结果证明他连个正式的编制都没有。换句话说,祝久长就连他瞧不上的中学教师都不是,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什么叫聘任老师,不就是以前的临时工吗?和下岗职工有什么区别?对此他能不生气吗?这生气里面还掺杂着他对自己的愤恨。他痛恨自己不该让儿子卷入到那一系列的证明文件中去,正是为了那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证明,他揭开了儿子生命中最后一张底牌。与其说那是底牌,倒不如说是儿子仅有的遮羞布,他一把将它扯下来了。于是急火攻心,卧病在床。风雨飘摇,破旧不堪的小船终将倾覆,祝久长对父亲之死的判断就是这样。

吴金枝劝儿子原谅父亲,她认为祝青山生前瞧不起儿子是不对的,对祝久长不公平。在祝青山还活着的时候,吴金枝从没有表达过类似观点。她看上去唯唯诺诺,就像是一直都在同意丈夫的意见。现在祝青山离世了,她才站出来说话。也有可能她是在以这种方式来弥补他们父子间的裂痕,祝久长看着母亲脸上的皱纹这样悲戚地想道。吴金枝拿出那张两万六千四百块钱的定期存单,她说你把它取出来吧。祝久长说,又不等着这笔钱用,取出来干吗?吴金枝说,这是我和你爸当时的约定,不管谁先走了,都要你把这个钱取出来,算作是我们的丧葬费。可是父亲已经安葬,不再需要这个钱了。不需要你也要取出来,你不能让死人的钱还存在银行里。

母亲说得有道理,死者存钱,会让人有不太好的联想。既然死者的钱存在里面了,你说不定会想到银行里的钱会不会是冥币呢?祝久长决定去把祝青山的钱从农行里取出来。刚结婚时存钱取钱的事都是王雪妮在做,祝久长因此很少到银行去。那时候虽然家里的钱不多,但是王雪妮还在想着认真过日子。只要有一点点钱,她就会存到银行里去。可是后来她迷恋上并狂热地信奉着一种气功功法。自从练上功,王雪妮对公公婆婆不再像从前那么好了,对女儿也不关心。她说她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了,需要关心更重要的事情。女儿念高二那一年他们离婚了。离婚是祝久长提出来的。因为王雪妮的原因,经常会有警察和社区里的人来到家里,他们和王雪妮谈心,阻止她外出,不让她到北京去上访。祝久长认为那些晃来晃去的人和那样一种家庭氛围影响了女儿学习。王雪妮一分钟都没耽搁,眼都没眨一下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离完婚,王雪妮说,祝久长总有一天你还会回来找我的。祝久长望着她,王雪妮说,望什么,你不相信吗?我等着那一天。女儿并没有因为他们离婚就考上一所好大学。恰恰相反,她的学习从此一落千丈。一年后在武汉上了所职业专科学校,毕业后去了广州。她在广州的工厂里打工,成天守在轰鸣的机器旁边干着又苦又累的体力活。父亲的死讯祝久长告诉了女儿,他希望她能回来一趟。但是女儿拒绝了他。她只是给他回了个短信:厂里赶活,请不动假。看着女儿的短信,比看着父亲的遗容更让祝久长寒心。

祝青山在他们离婚的时候也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他信奉的哲学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婚姻也应该是这种样子,再坏的婚姻维持着总比破碎了好。他说,她练她的气功,你和她离什么婚?要么你和她一起练气功,要么你由着她自己去练。这种事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何至于弄到婚姻破裂。

到农行去取祝青山那笔存款,祝久长猛然间想起了父亲说过的那段话。柜台里的工作人员很和气,她还是个小姑娘,指甲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祝久长把存单递给她,把祝青山的身份证递给她,也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她。他把那些东西丢在窗口玻璃下方的金属凹槽里,身份证在落下去的时候发出了哐啷哐啷的响声。然后他把凹槽上的拉盖往外拉,小姑娘一伸手就拿着了。祝久长说,麻烦你把我父亲的钱取出来。小姑娘问道,是转存呢还是取现金?祝久长说,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就取现金吧。去世了吗?小姑娘说,取完钱我要注销这个账户,你开个死亡证明来吧。祝久长说开好了。他现在有经验,来取钱之前该开的证明都开了。他不光到普爱医院去开了父亲的死亡证明,还一并到殡仪馆开了火化证明。他把两张证明书递给她。有了这两张纸,祝久长的父亲才算是真正完成了死亡,也才算是真正被火化了。小姑娘说,你考虑得挺周到啊,我马上给你办。可是小姑娘取不出钱,系统不允许。她叫来了一个像是经理模样的中年人,他们在里面嘀嘀咕咕,祝久长竖着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中年人好像在对她口授不同的方案,小姑娘耐心操作,似乎都不奏效。于是又有另外的人掺和进来,前后共有三个人,他们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

然后那个像是经理模样的中年人走到外面来了,他站在祝久长身边,向他解释原委。原来祝久长在存这笔钱之前,曾经在太平县白龙镇农行营业所开过一个账户。那个账户使用的身份证也是这个身份证。中年人指着他手上那张身份证上面的号码,他说一模一样。当然一样啊,祝久长说,我父亲的身份证不可能两样。那么问题来了,两个账户的身份证一样,但那个账户的名字是周青山,我们这个账户的名字是祝青山。我们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太平县的周青山很明显是录入时的笔误。我们很想帮你把钱取出来,可是系统做不到。办法只有一个:你得去太平县先注销周青山的账户。

祝久长听明白了,这类事现在他一听就明白了,不用对方说得那么细致。他说好,我知道。他带着父亲的身份证,带着死亡和火化证明又一次回到白龙镇。白龙镇农行的那个人还在,当年正是他在录入的时候把祝青山误写成了周青山。那个人已经是主任了,他承认是他的失误,他听口音时把祝误听成了周,录入后又没有仔细核对。这会儿接待祝久长的是另一个人,一个清秀的小伙子。据他说他们古主任在外地度假,他刚才和古主任通了电话,他转述给祝久长听的那些话,正是古主任在电话里对他所说的原话。好吧,我不是来追究谁的责任或过错,而是来解决问题的。是啊,问题一定会为你解决,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注销周青山的账户。你们的方案和幸福县农行的方案一样,行了,那就注销吧。

可是,可是……小伙子面容难看,要注销周青山的账户,就得提供周青山的相关资料。周青山的相关资料?我哪有?我怎么可能会有周青山的相关资料?祝久长暴跳如雷,他被彻底激怒了。你们也知道,你们比我更知道,世上压根儿就没有周青山这个人,又从哪来的周青山的相关资料?你别急,小伙子几乎要哭出来,我比你更急。世上确实没有周青山这个人,可是系统里有。我们不能随便注销哪个账户。更不能用祝青山的身份证死亡证和火化证去注销周青山的账户。没有谁能承擔这个责任。如果这些证明上的名字是周青山那就好办了。那不可能,身份证是祝青山的不是周青山的,死亡并已火化的也是祝青山,也不是周青山。那就办不了啦。小伙子痛苦地摊开两只手。但是存单上的名字还是祝青山。这个没有疑问,什么都没有疑问,小伙子说,你要取出祝青山存单上的钱,就必须注销周青山的账户。

妈的,这不是打了死结吗?祝久长把那张存单撕碎了。碎片搁在掌心里,他满满鼓着一口气,将纸屑吹落在地。小伙子惊慌失措地追了出来,他对祝久长说,你要相信,银行不会黑你个人那点钱。我们是在按规则办事。你放心,即使你撕了存单,我们也承认你父亲在我们银行存有一笔钱。你可以拿祝青山的身份证和死亡证明在农行窗口挂失,等到周青山的账户注销了,你就可以取出那笔钱。

祝久长没理睬好心肠的小伙子,他信步走出营业所。这时他给王雪妮打了个电话。铃声大约只响了三下,王雪妮就接了电话。她说,怎么,祝久长你想通了?想要和我复婚吗?没有,不是那意思,我没打算和你复婚。那你有什么事?没什么事,我就是突然想杀人,此时此刻我就想杀个人。你有这想法一点也不奇怪,祝久长不是我说你,这种事你早晚做得出来,你们随便哪个人都有可能做得出来。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什么原因呢?这里面的原因太复杂了,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算了,我懒得跟你说。可是如果我真杀了人,祝久长说,你能证明人是我杀的吗?或者你能不能证明人不是我杀的呢?不能,我什么也证明不了。那么,祝久长继续追问道,你确认我们已经离婚了吗?是啊,我保存着离婚证。但是结婚证呢?我们之前的结婚证你还保存着吗?没有,我没有那东西。哈哈哈!祝久长大声笑着。没有结婚证,你怎么证明我们结过婚?既然不曾结婚,又何来离婚!祝久长你疯了吗?说着,王雪妮挂了电话。

责任编辑 子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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