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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国字构形与汉字“六书”辨异

2019-08-09芦晓博杨晓波

现代语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六书

芦晓博 杨晓波

摘  要:本文在“六书”造字法的基础上对比了日本国字与汉字的构形,从国字与汉字的不同起源(他源性vs.自源性)、“六书”对国字构形的不适用、国字与汉字不同的发展进程三方面进行了分析,得出如下结论:国字在结构上基本为“合字”,即由多个部件组合而成的字;其造字基本原则是“合”,包括合音、合意与合音意,这些方法虽与“六书”有重合,但并无实质性关联。也正因如此,国字虽与汉字有亲缘性,但并未像汉字一样繁衍至今。

关键词:国字;六书;转注;造字法

日语与汉语属于不同类型——前者为黏着语,后者为独立语,两种语言之间没有亲缘关系。但是,由于日文曾向汉字借偏旁与文字,并仿照汉字自创文字(称“国字”),故日文和汉字之间是具有“亲缘性”的。汉字日本化的典型产物是国字,因其构形表面看来与汉字无异,故学界常套用汉字造字法“六书”来解析国字。“六书”是汉字是特有的造字法,也是汉字延用至今的主要原因。那么,若国字造字与汉字同用一法,为何没能像汉字那样繁衍至今,反而消失殆尽了呢?国字是否果真沿用汉字“六书”而创制?下文要探讨的便是这两个问题,并将通过阐释国字与汉字的本质区别,得出国字造字与汉字“六书”没有实质性关联的结论。

一、国字的起源与发展

日本国字的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取“国家文字”之意,包括日本通用的文字与假名;狭义指日本独创的汉字。学界探讨国字多取其狭义(如:新井白石,1979;笹原宏之,1990;飛田良文、菅原義三,1993;何华珍,2004;潘钧,2013等)。国字在奈良时期(710-794)以前就已出现,曾有“作字”“倭字”“和字”等称呼,“国字”之名出现于江户时期(1603-1807)之后(笹原宏之,1990)。目前最早的国字见于日本第一部史书《古事记》(712年),如“俣”“鞆”(潘钧,2013)。而对国字正式下定义则较晚,最早见于新井白石的《同文通考》(1979)。

日本人之所以创制国字,是“用以弥补汉字在表现日本文化时的不足”(刘元满,2003:100)。这当然也为表达近代以后传入日本的西洋文明提供了便利。峰岸明(1987)归纳了国字产生的四个原因:(1)用汉字表记日语的欲求;(2)将汉字作为“真名”“本字”而尊崇的风潮;(3)汉文在一般民众间的普及;(4)民间文字游戏的流行。可见,国字的产生与汉字音形义兼备、书写便捷的特性不无关系。

关于国字的数量,学界尚无定论。据秦明吾(2016)统计,《同文通考》(新井白石,1979)收录81字,《国字考》(伴直方,1975)收录126字,《新明解漢和辞典》《新選漢和辞典》与《漢字源》分别收录127字、140字、120字。《国字の字典》(飛田良文、菅原義三編,1993)收录最多(1553字),但包含大量汉语文献中的汉字。如今,大多数国字已成为“死字”,日本的《常用汉字表》(2010)中仅收录“込”“峠”“畑”“働”“栃”“塀”“枠”“搾”八字①,汉字人名中常见的有3个:“凪”“笹”“麿”。这说明国字的数量在逐渐衰减,但从历史上来看,一般认为曾有一百余个国字。

二、国字构形论

虽然国字在现代日语中所占比例甚小,但因其含义具有日本特色,而构造具有汉字特色,因此成为了两国文字学界关注的焦点。就构造而言,因其模仿汉字创制,故中日学者常以汉字“六书”来解析国字,有研究者指出日本国字就是依照“六书”创制的(如:金玲,1989;胡传乃,1999;高坤,2011;秦明吾,2016)。中日学者按“六书”对国字的分类可参见表1:

据表1,“六书”中会意造字法创制的国字最多。陈红(2002)指出,国字中会意字占比高达90%。王运璇(2011)认为意合(即会意)是国字的灵魂。此外,胡传乃(1999)、周莉(2009)、峰岸明(1987)、笹原宏之(1990)等均持类似观点。不过对某些国字究竟能否归为会意字,学界尚有争议(如:“杢”“凪”“働”字)。

“六书”中形声造字法创制的国字占其次。如“働”——“亻”为形旁,“動”为声旁(峰岸明,1987;王运璇,2009);“腺”——“月”为形旁,“泉”为声旁(胡传乃,1999;周莉,2009);“鴫”——“田”为声旁,“鳥”为形旁(峰岸明,1987);“鋲”——“金”为形旁,“兵”为声旁(峰岸明,1987;陈红,2002)。然而分歧依然存在,如笹原宏之(1990)认为“働”为会意,乃“動”字附加“亻”旁,不能归为形声字。胡传乃(1999)和陈红(2002)也将“働”归为会意字。

也有研究者认为国字构形亦采用了其他“六书”法则。如陈红(2002)认为国字采用了指事(“辷”)、假借(“粂”“麿”);周莉(2009)则将“糎”“粍”“瓩”等表示计量单位的国字归为假借字;高坤(2011)将“〆”和“丼”归為指事和象形。

据表1,国字多为会意与形声字,少数为指事、象形与假借,唯独无转注字。此外,国字也自创了造字法,大多为“合音”或“合字”。那么,国字是否按“六书”构造,还是有自己的造字法则?若按“六书”构造,又为何无转注字?表1的归类是否可靠?下文试解答这些问题。

三、国字构形与汉字“六书”辨异

(一)汉字与“六书”

日本国字与中国汉字因外形相似,故往往被认为构造方式也相同,而实际上两者是不同的。在进行辨异之前,先简述一下“六书”之要旨。下文按指事、象形、会意、假借、转注、形声这一顺序介绍①,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汉字的发展规律。

指事是一种抽象的造字法,少数指事字直接用一种抽象符号来表示某一意思,如“上”“下”,多数则是在象形字的基础上增减笔画或符号,如“曰”“腋”。象形即用线条大致勾画出所欲表达事物的外形。会意则是合并代表不同事类的字以生成新字。以上三种造字法的特点是用直观的方式表意。其他文明的古老文字,如苏美尔的楔形文字与埃及的圣书字中都有大量象形、指事与会意字存在。然而世间万物纷繁复杂,特别是一些抽象概念难以用直观的方式表达,因此其他古文字逐渐被表音字母取代,而汉字走的却是音义结合的道路。但在此之前,汉字也在表音的道路上徘徊了一下,即采用了假借的造字法。

假借是一种表音的造字法,即某读音无对应的字,于是找一个同音字来代替。假借造字法是在指事、象形、会意这类表意造字法技穷后的权宜之计。但纯粹表音不符合中国人的习惯,于是,“追求便于‘目治的书写符号的心理趋势又开始回升,……汉字在经过‘依声托事的‘假借阶段之后,又被‘转注造字法紧紧地拉回到‘建类一首这个形体表意体系的轨道上来了。”(孙雍长,2010:28~30)那么,什么是转注呢?至今仍众说纷纭,因此非本文能够说清,此处只能简述笔者较为赞同的孙雍长的转注观,有学者评其观点“可以认为已接近于真相大白”(黄德宽,1994:42)。孙雍长(2010:33~35)将许慎对转注的定义(即“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解释为建立事类观念,确立事类范畴,并为事类确立一个标志其范畴的“类首”,简言之,即“加注意符”。按照这一理解,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占汉字绝大多数的形声字实为转注字,因此,转注才是最能产的造字方式,正如孙雍长(2010:51)所言,“‘转注造字法是汉字孳乳之大法”。那么,何为形声,它与转注又有何区别呢?孙雍长(2010:109~126)针对一直纠缠不清的转注与形声的关系提出了独到的见解,其中较为重要的有三点,简述如下:(1)应区分结构上的“形声”和造字法上的“形声”(2010:109);(2)形声创造新字,转注改造旧字(2010:122);(3)形声出现在转注后,并受到转注“加注意符”的启示(2010:129)。简言之,形声与转注虽在结构上均为形符加声符,但形声是受转注启发,分别取形符与声符(而非给原有假借字加形符)而构成的新字。

(二)国字造字与“六书”之不合

基于上文对汉字“六书”的简要梳理,我们认为国字因起源与发展不同于汉字,其造字并非采用了“六书”这一系统,下文以表1所列国字为例来阐述这一观点。

首先,国字中不应有象形与指事字。象形与指事是较为初级的造字法,只能表达直观概念,因此能产性十分有限。国字诞生前,音形义兼备的成熟汉字早已传入日本,且表音的假名文字已发展成熟,这两种方式足以表达生活中所必须的直观概念,因此无需再用象形和指事另造国字。表1中陈红(2002)所列“辷”(意为滑、发滑)字是由“辵”(意为道路、脚、走路、匆忙走路)和“一”(意为平滑、顺滑)这两个表意的部件合成的,该方法类似会意,即下文所说的“合意”,而非指事。高坤(2011)所列“〆”与“丼”字也非指事,前者收录在《大汉和辞典》的“ノ”部中,是汉字“卜”的变体字;后者为中国古汉字,《说文解字》将其收录于“丼”部,释为“八家一丼,象構韓形”,该字在日语中意为盛饭或面的食具,或指在饭上浇盖各式食材的日本料理,可见该字只是向汉字借了字形,并未借意,这类字在日语中称“国训”①,而非国字。

其次,汉字的假借即“本无其字,依声托事”,这是一种纯粹的表音,日语中的万叶假名可视为假借。表1中陈红(2002)所列假借字“粂”“麿”是由两个相同或相似发音的汉字合成的,这种造字法“六书”中并未包含,乃国字独有的“合音”。周莉(2009)所举的“糎”“粍”“瓩”均是以两个汉字按意义组合而成的,即“合意”。国字之所以未采用表音的假借,因其创制之时另一套表音的假名文字早已完备,完全可以满足表达新概念的需求,而无需另造表音的文字。

再次,表1中未列转注字,原因想必是按孙雍长的转注观,转注即在假借字的基础上加“注意符”,如上所述,国字无假借字,那么自然也无转注字了。

最后,国字中确有大量会意字和形声字,不过这不足以证明汉字“六书”适用于国字之构形。“六书”并非六种零散的法则,而是一个系统,该系统的形成与完备跟汉字的创生与发展是紧密相连的。因此,可以说国字中(其他古文字也一样)某些造字法则与“六书”不谋而合,而“六书”作为一个系统,与国字的造字法则是无甚关联的。

(三)国字造字之基本原则

既然国字构形难以一一归入“六书”,那么,国字的创制有无一定规律呢?表1列出了一类不能归入“六书”的国字,其中一小部分采用了“变(异)体”造字法(“省略”法也包含其中),即对汉字的笔画、形状或结构进行微调以创制新字;而其中大部分采用的则是“合音”与“合字”。“合字”是个笼统的称呼,就结构而言,大多数国字其实都是“合字”,即复合字或合体字;而就造字方法而言,“合字”实际上包含“合音”、“合意”与“合音意”三种方法。“合音”即取两个汉字以其读音合成一个新音来表达某含义(如“麿”“粂”等),“合意”即取两个汉字将其意义合成一个新的含义(如“躾”“榊”等),“合音意”即取两个分别代表音与意的汉字合成一个新字(如表1归为形声字的那类国字)。

表1中除了归为指示的“〆”属于变(异)体字以外,其余都可归为“合字”(归为象形的“丼”实为中国古字,参见上文)。表中的会意与形声字固然是“合字”,而归为假借的国字“粂”“麿”“糎”“粍”“瓩”其实也是合字,前二者为合音字,后三者为合意字。显然,这些字与汉字的假借字不同,它們并非“本无其字,依声托事”,而是读音或意义的组合。因此,可以说国字在结构上基本为“合字”,即由多个部件组合而成的字,其造字的基本原则是“合”,包含合音、合意与合音意三种方法。

(四)国字衰退之原因

如上文统计,一般认为曾有过一百余个国字,且数量在逐渐衰减,尤其在现代日语中,国字所占比例极微,甚至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我们认为,这主要是由国字的构型手段与创制年代造成的。国字的“合字”造字法过于单一,局限大,能产性不足,且书写较假名繁琐,造成了普及困难,故多数国字仅限于“位相文字”“地域文字”或“个人文字”①,乃至如今大多数成了“死字”。

此外,文字从发生学角度来划分,可分为自源文字和他源文字。前者是不假其他文字而独立生成的,通常为表意文字,如中国的汉字、古埃及的圣书字以及苏美尔的楔形文字;后者是借鉴、依附其他文字而创制的,世界上的表音文字均为他源文字。日语便是一种典型的他源文字,它不但向汉字借音(形成了假名),也向汉字借意(直接借用了汉字)。但总体而言,日语是表音占主导地位的语言,成熟时期的日语发展出了一套系统、完备的表音手段,基本能表达所需概念,因而起表意作用的汉字的数量在日语中逐年减少。国字正是产生于日语的成熟阶段,那时既有表意的成熟汉字,又有系统的表音假名,因此不再需要依靠指事与象形等手段来创制文字以表达较为基础的直观概念。

可见,日本国字与中国汉字虽具有亲缘性,但也只是远亲,因为两者的起源与发展进程不同,这也使得两者的造字方式不同。国字造字的基本原则是“合”,即合音、合意与合音意,虽然这些方法与“六书”在一定程度上有些重合(其他文字的造字法都与“六书”有某种程度的重合),但“六书”作为一个系统,是汉字独有的,尤其是转注,它是汉字繁衍并沿用至今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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