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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道场

2019-08-08恨铁

长城 2019年3期
关键词:二舅外公

恨铁

人死了,总得处理掉。先做道场再埋,是我们这儿的老祖宗想出来的。老祖宗的法子就得依,如果当初想出其它法子,比如把亲戚朋友喊过来,欢天喜地把死者当大餐吃了,我想也是一样的。吃进肚子那是把死者永远装进心里了呢!有的地方扔在山上让老鹰吃,丢进海里让鱼吃,不也依到至今?

这是外公对做道场的理解。有些疹人,却也让人无以辩驳。

那就不浪费口舌了,转头说我想说的故事吧。

1951年2月20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发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条例》共二十一条。第七条是这样说的:“参加反革命特务或间谍组织,有下列情节之一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其情节较轻者处五年以上徒刑。”“下列情节之一”中的第三款这样写道:“解放前组织或领导反革命特务或间谍组织,及其他罪恶重大,解放后无立功赎罪表现者。”

我二舅命归黄泉的依据,就是从第三款里抠出来的。尽管谁也拿不出铁的证据证明他已“达标”,但连我外公也越推敲越没底气。一连好些日子里,那个《条例》就跟阳光一样亮爽,照得翻身得解放的贫苦百姓浑身发光。那年旧历五月初三的下午,村长们从乡政委员会回村后,也就提着铜锣在各自的村子里敲了一周,第二天上午太阳刚出山,“万人大会”的会场就已人山人海。远远望去,就像角马迁徙时节的非洲大草原。会场设在乡政委员会前方的渫水河畔一处海宽海宽的河滩上.河边某个土包上还临时搭了主席台。那时候乡里还没有话筒,乡长走上主席台后,手拿一个洋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左左右右喊一声,也足够征服一方山水了。他才清一下嗓子,会场立刻听得见掉针的声音,连哗啦啦的河水声都那么让人生厌。某位躺在怀里的婴儿有些不合时宜,哇啦一声啼哭,都像有人丢了枚炸弹.吓得婴儿的母亲全然不顾男人们鬼舌头般的眼光,赶紧解开小乳头般的布扣,将自己的乳头狠命塞进婴儿嘴里.似乎憋死孩子也不为过的。

“乡亲们,‘镇反万人大会现在开始!

一句开场白之后,乡长不再哕嗦一个字眼,立马开始宣读《条例》。

台上就像扫来扫去的机关炮,台下有如息风静影的小山塘。人们伸长脖子微仰头颅,鼓着眼目青紧盯主席台,竖起耳朵张着嘴巴,个个都是一副要把《条例》一字一句吃进肚子的劲头。《条例》宣读完毕,镇反运动部署完毕,乡长宣布散会那一刻,现场再次热闹起来,有人斗志昂扬,有人心里却像吊着十五只提桶。转眼间,遍地人海被切割成毫无规则的一团团、一股股,热情似火地涌向新的阵地。成团也好成股也罢,前方都有各自的领头羊。领头羊们要去张贴《条例》,跟在身后的则想看看白纸黑字的真面目。绝大部分人都是“睁眼瞎”,但其中也有识字的,如果哪位识字者能够抢占先机,就可以当回先生,一字一句读给大家听,时而放慢节奏作沉思状,时而唾沫横飞如雾雨,好不过瘾。连许多并不识字的也想出回风头,有个“睁眼瞎”脑子一转,一步杀到领头羊身边,夺过他手中的糨糊桶,把大腿拍得山响:“哎呀,干部同志,你一个人干太辛苦了,我来帮您提桶子、拿刷子、刷糨糊,你动动嘴就可以了。”

我外公本来是少数识字者之一,也就是凭识字当了远近闻名的“坛门”道士。但他没有去挤入堆,不想凑热闹,也不敢凑热闹。他已没那胆量了,胆量被丢到了会场上,被别人吓的。“万人大会”刚散时,身旁有个家伙马上把他当了狗屎:“张二生这回肯定跑不脱了!”

张二生,是我二舅的大名。

我外公低头准备离开时,那家伙干脆扯开嗓子把说话变成了喊话:“你们信不信?张二生肯定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

“肯定是!我相信!”身边的附和声有如冰签。

“就算他不是特务.也是个‘其他罪恶重大的家伙!”又一声吆喝,简直可以吓瘫地上爬的,吓落天上飞的。

我外公杀人的心思都有,可别人的添油加醋越来越多,他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只好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日你老娘放你祖宗的臭狗屁。”

那些家伙越说越离谱,我外公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可以大致听清对方说话,又不会让他们注意到自己。那些家伙终于唠叨得差不多了,我外公才一言不发离去。

刚刚抬开回家的脚步,我外公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都说大白天打寒颤是碰到鬼了。我外公心里一惊,感到身后似乎真有鬼影摇曳。一扭身,“鬼影”却不见了,不是被我外公吓跑了,是附到了我外公的身子上,有如蟒蛇缠住他的脖子。他一边挣扎一边琢磨,一个劲儿琢磨。首_先想到的是“黑的说不白白的说不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之类的说辞。可悬着的心几个晃荡,闪进脑海的又成了“口水也会淹死人”“谎言说一千遍也会变成真理”之类的说法。前后两种意思完全相反的说法,立马在外公心里开始对打,反反复复对打,一会儿这边赢一会儿那邊赢。哪怕最终没能彻底分出胜负,可我外公越来越心虚、越来越急。明明是急得想拉尿,可他站在路边解开裤腰带,却怎么也憋不出一滴尿水,而毫不相干的双眼却死不争气,冷不丁挤出了几滴泪水。

我二舅是国军一员,1945年8月1 5日以前,一直在部队干得很好。小日本宣布投降那天,他都已经官至正营,但几个月后,他却果断请辞回了老家。现在,有人怀疑他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就是凭他当“逃兵”推断而来。这还不算厉害,有人居然说他有“其他重大犯罪”,那才叫真正的恐怖。因为说这话的家伙.把我二舅与一桩杀人案扯到了一起,并分析得头头是道,听起来就是铁板钉钉。因为那桩杀人案发生前,刽子手的确跟我二舅说过,我二舅的确去过杀人现场,也的确没有制止那起天打雷轰的杀人行为。

那是1938年旧历年底,我二舅本是回家过年的。我二舅毕业于中华民国陆军军官学校第十三期(俗称黄埔十三期)。那年九月,他在四川(现重庆)铜梁毕业后本已奔赴前线,按理说应该始终留在战场“效忠党国”,可不知怎么回事,几个月后,他却弄到了个回家过年的机会。

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一个当兵的能回家过年,自然是做梦都想笑的好事。我二舅回家的日子是腊月二十三,因为第二天是小年——腊月二十四是我们湘西北的小年——这么特殊的日子谁都忘不了。我二舅回家那天,一家人已乐呵得分不清自天黑夜,半夜三更还围着火坑东扯葫芦西扯叶,直到雄鸡第一次报晓,外公才一声号令,强迫大伙各白散开:“一个晚上是说不完的!明天还要过小年呢!”

谁想到第二天,我二舅就遇上了那桩杀人惨案:一位地下党被人用大刀砍掉了脑袋。

早上八点钟光景.我二舅是被时大时小的读书声吵醒的。老北风时凶时弱,凶的时候就是想把屋瓦当树叶的气势.读书声也便跟着风声大一阵小一阵,大时欲在耳边,小时似在天边。那是对门私塾里传来的声浪。因为头天睡得太晚,我二舅本想好好补会儿瞌睡,被读书声吵醒之初还极其恼火地将被子向上拉起,死死蒙住脑袋,意欲强迫白己睡回去。可他觉得自己分明就是睡在浪尖上,几个颠簸之中,肚子跟着闹腾,一股气流,说一不二溜了出来。

一瞬间,我二舅差点被臭气熏晕过去。他很不耐烦地坐起身来,原本只是想坐一下的,最終却懒得睡回去了,于是捂着鼻子顺势溜下床去。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贵以专。

读书声继续后浪推前浪。

我二舅走出卧房后,从穿衣戴帽、洗脸刷牙开始,一门心思装束自己。擦干脸后还抹过“雪花儿精”,扭开“雪花儿精”瓶盖,伸出左右手的中指头轮换在瓶中轻轻刮几下,再左右轮换在手心手背点几下,像蜻蜓点水,然后摊开手掌先在脸上抹,抹完脸再翻来覆去搓手心手背。看起来很是惬意,可说得不好听点,完全就是一副无用书生的做派。

更有甚者,大部分军人都留板寸头,我二舅偏偏留着不长不短的头发。这会儿,只见他变戏法一般,抽出插在上衣口袋里的小牛角梳,不厌其烦地梳起了头,又抹了头油,直至把那头三七分的黑发梳理得油光发亮。用我外公的话说,蚊子在上面走路恐怕都要拄拐棍。

打理完这些,我二舅准备出门了。照照镜子,简直就是一副帅得想和女人去约会的样子。跨出尺多高的小门槛时,他还抬起双手,弯起手指提了提肩章。

我二舅此刻的目的地是对门的私塾。计划美得没辙,他想去说道说道那位不知时节的先生,让他别再用那些老得满屋霉气的狗屁词儿教学生了。应该扔掉孔夫子的那一套,给孩子们多讲些有用的东西,为长大后立志救国做些准备。

谁想到如此亮堂的计划,转眼就暗淡下去。

我外公家的房子坐落在一方高台上.坐南朝北,门前的通道不是太宽,最多两三米吧,通道外边是个一两米高的悬坳。沿着通道向左,直通房子西头是稻场,稻场北边也是悬坳的延伸,靠八九级不太规则的石阶上下。下了石阶,往北是一条笔直通往私塾的小径,往西则是一条通往山下的缓坡。我二舅刚下石阶,西边缓坡路上来了一队人马,四五位吧。走在前面的身穿灰布长衫,头戴黑色礼帽,威风得只差把后面的几位拖成一条尾巴。但我二舅天生就比来者威风,所处的位置本来就要高一些,一米八几的个头也比来者高,身上的装束就不用说了。来者一晃见我二舅的身影,便觉自己矮了三分,必须抢先稳住脚步才好。和我二舅近在咫尺之际,来者慌忙刹住脚步,摘下礼帽,露出一脸哈巴狗的笑容,微微欠下腰身发话了:“首、首长,我们得到一条天大的情报,现在就去拿人!”

来者是保长,身后跟着的几位兵丁挎着大刀、揣着绳索。

我二舅当然是认识保长的,保长也已知道我二舅回家过年的事。乡里乡亲的,一共就那么多人户,谁家锅灶一有响动,别人都能闻出那家人今天吃什么。昨天晚上.保长还专程上门拜访过我二舅。

“哦,三叔这么早啊,重大情报?恭喜Ⅱ阿。可您别叫我首长,昨晚跟您说了,我就是个小兵。您是长辈,还跟以往一样叫我‘二生吧。”

“哎呀,必须叫首长的!我的嘴很灵的,昨晚也说了,今天不是明天是,明天不是后天是,总有一天是,到时候还得仰仗你赏碗饭吃呢!”

如此几句毫无分量的客套,就把一对并无血缘瓜葛的叔侄捆绑得密不透风。保长左右扫了一眼,凑到我二舅跟前,压低嗓子,如数家珍说了一大通:“你刚回家还不知道,私塾里的那位先生原来是共党分子,在这儿已经藏了三四年。前几天有个陌生人在他这儿住了两天.我发现他俩鬼鬼祟祟的,赶紧向乡公所汇了一报。昨晚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也没把握。今天天不亮就有人报信来了。那个同伙昨天返回的路上被逮了,这才一个晚上就招了。我得赶快奉命去拿人。

我二舅一时没拐过弯来,保长已经扯开双腿,脚不沾灰离我二舅而去:“你先忙吧,我回头再跟你细说。”

就是说,要不是狭路相逢,保长根本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我二舅。我二舅要不是被读书声闹醒,再加上那个臭屁溜出来捣鬼,这会儿根本就不会起床,或许就不会在好多年后,还给别人留下个“其他重大犯罪”的口实。

用我外公的话说,这才叫“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

我二舅后来才知道,那位转眼就被保长一行五花大绑的私塾先生.是1934年春节前逃荒逃到这里的。他的确是位红军,还参加过湘江战役。在那场惨烈的战役里,红军部队被国军打得四分五裂后,他不知怎么就一路讨米要吃,来到了离湘江三百多公里的这个山旮旯。

进村那会儿,正是日头准备擦山而下的时辰。山中静如止水,前方零零星星的鸡鸣狗吠,有如老天爷向林海深处扔了点什么。先生那会儿还不是先生,他沿着溪边由下而上的小径攀爬,双腿已经重如灌铅,摇摇晃晃爬两步、歇三步。他实在饿了。想必是为了安全,一连几天的逃荒路上,他大都选择荒山野岭,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肚皮已经紧贴脊梁骨,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歇下来无非是为了喝几口山泉。可怜他还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孩,这会儿正耷拉在他肩上,几乎已经只有进气没了出气。现在,哪怕已可以听见前方零零星星的鸡鸣狗吠,但山里的路弯来拐去上坡下岭,到处都是“有事对门一声喊,想要见面走半天”的沟壑,他真不知是否还能熬到天黑之前找到落脚的人家。

就在他几近绝望之际,一缕亮光恰到好处地闯进他的视野。那是一道反光,尽管待在林子里看不到火红的落日,但那道反光终究撞进了他的视野。那是太阳菩萨彻底合眼之前,用最后一口气给他留下的一根救命稻草。有道余光透过云缝直射而来,打在一座建筑的玻璃亮瓦上,玻璃亮瓦是凹形,凹槽一侧反射出去的亮光,正好打在前方不远处一个高耸人云的悬崖上。他顺着悬崖那边的光亮回头追踪,这才发现身后百来步的林子里,原来隐藏着一座建筑。

他欣喜若狂,火速放下软如棉花包的孩子,跌跌撞撞直奔希望而去。

原来是座破庙,破到连个和尚都没有,奇怪的是庙里却供奉着香火。

刚上庙前的平地,一阵檀香味便弥漫而来。推开庙门,他发现庙里还立着一座他说不出身份的小雕菩萨,菩萨跟前还燃着长明灯。

走进庙堂后,他拼着力气一连喊了三声:“有人吗?”

可就算喊十声八声,除了惊动某些角落里的老鼠们,连个鬼影也没有。

他走近油灯才发现,灯旁有口不大不小的瓦缸。揭开瓦缸上的木盖,发现缸里剩着半缸深黄色的液体,一股他似曾相识的味道悠然飘出。凑近点,缩缩鼻翼,他明白了,那是生油味道。是的,是茶油味道,生茶油的味道。这个气味对他而言好辨得很。以前当红军的,好多人都出白山区农村,我们那一带,有个叫商溪河的地方,就出去了好几十位红军战士,王尔琢将军就是其中之一。这位还不是先生的先生也来白山里.只不过不是现在这座大山。那时候的山里人还没几个知道油菜为何物,家里的食用油都是老天爷赏赐的茶油。

值得说明的是,那时候也没人富裕到拿茶油点灯,白家点灯都是用桐油,但给菩萨点灯就不一样了,只能用茶油。桐油不能给菩萨点灯,来白我们那儿人尽皆知的一台戏,《目连寻母》。不知别处怎么演的,反正我们那里演的跟其它地方多少有些不一样。比如说,有的地方把目连之母叫“青提夫人”,而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知道,那个一生作恶多端的女人叫刘四娘。因为作恶太多,刘四娘死后被打人十八层地狱:而目连却是菩萨心肠,一辈子行善积德,直至皈依佛门成了高僧。千修万炼成为高僧后,他发誓要从地狱里救出母亲,让其脱离苦海。

目连最终借助菩萨的光彩.从地狱救出了母亲刘四娘。返回的路上,他担着一担箩筐,一头装着母亲的尸骨,一头供奉着菩萨。他既要尊重母亲,更要敬仰菩萨。上路时,他觉得让哪只箩筐在前都不妥,母亲在前得罪了菩萨,菩萨在前委屈了母亲,最后便横着扁担挑。横挑担子很不是个法子,且不说后脖颈受不了,走路也歪歪斜斜跌跌撞撞,起码得有一条五六尺宽的路才走得开。山里没有那么宽的路,但菩萨可以让目连狐假虎威,遇见任何阻碍也能迎刃而解,遇上石壁石壁白破,遇上沟壑沟壑白平,遇上树木树木自断。出入意料的是,独有油桐树天不怕地不怕,偏偏不让路。就是说,油桐树居然不把菩萨放在眼里。如此一来,后人们也就不敢用桐油给菩萨点灯了。谁敢得罪菩萨,当心生儿不长屁眼。

那时候,我们的祖辈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到那座破庙里敬菩萨。每次去的时候都会带上茶油,多则半斤八两,少则几调羹,敬菩萨在心不在量。磕完头点完香后,将茶油倒进那个瓦缸里,再盖上小盖。瓦缸的边沿挂着个铁丝弯成的挂钩,两头都有挂钩,一头挂在瓦缸边沿,一头挂着个小瓷缸子。灯油不足时,也会有人前去添满。那时候还不是先生的_先生,这会儿已经饿得要死不活了,顾不得对菩萨不敬了,只管一手拿开木蓋,一手取下小瓷缸子,舀起满满一瓷缸子生茶油,咕咚一大口喝了下去。尽管味道不是很好,或说很不好,但“床不好睡是没坐到家,饭不好吃是没饿到家”,他忍下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得津津有味,比喝过苦药后的小孩喝糖茶还满足。随后,他赶紧又舀一瓷缸子,端到小溪边,摇醒昏昏欲睡的小孩,把瓷缸子贴到小孩的嘴边,让他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吞咽。小孩每吞一口,他的心里就轻松一次。一口一次,一口一次,直至满心欢喜。

那个夜晚,他和那个小孩,就靠这座破庙以及破庙里的生茶油起死回生了。后来喝的已不是生茶油,他从庙门外随便找了一些干树枝,就着长明灯的火源,燃起一堆柴火,将舀满茶油的瓷缸子放在火堆边煨一煨,煨得滚上那么一会儿,再喝,算得上等的美味。

第二天一早.他也是被半山坡上的读书声惊醒的,也就是我外公对门的那所私塾。但他不是我二舅,读书声对他而言不是骚扰,而是期待,梦幻般的期待。因为距离有些远了,读书声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几,似有似无,有如山林里的香风,不知不觉中分明闻到了花香草香,真正想贪婪一回却又感觉不到了。他走出破庙,静心侧耳寻觅了好久,才分辨出声源的大致方位。

他背着孩子循声而去,走进私塾时,私塾先生正背对房门摇头晃脑吟诵古诗,他一句学生一句,吟诵得比唱的还好听。他又吟诵了一句之后,发现学生们的跟诵声莫名其妙放低了,节奏也有些杂乱无章,这才跟着孩子们的视线扭转身来。

发现衣衫褴褛的一大一小站在门口后,心软如棉的先生瞪着双眼,静静地愣了半天。当他的思维定格在“路有冻死骨”之类的诗句里后,马上放下课本走出教室,行了个一丝不苟的“抱拳”礼:“请问您找哪位?”

“先生,求您给这孩子赏一碗吃的,行吗?”

就这样,从安排吃喝开始,私塾先生与这一大一小很快亲如一家。吃的不是大鱼大肉,也没有大鱼大肉,几碗包谷饭而已。_先生历来简朴,何况那时的山里人都以包谷饭为主食。山里没有水田,坡坡坎坎种的都是包谷。从包谷到包谷饭.得走一些程序。好在先生那会儿剩着现成的包谷饭,好几天前他就一步步做好了的,学生们绕着石磨嘻嘻哈哈为他磨了一斗包谷,磨成的包谷粉里夹杂着大小不一的颗粒。包谷粉磨成之后的环节,孩子们是干不了的,都是先生自己干的。先把包谷粉装进陶质缸钵里,浇上不多不少的水,润上半个时辰后搅拌均匀,再用甑蒸。蒸到甑里冒蒸汽的时候,再搅拌一次.再蒸到冒蒸汽,就可以吃了。因为程序繁琐了一些,先生每次都是学生磨多少他就蒸多少,一蒸一大甑,免得天天折腾。蒸好的包谷饭,第一顿是很好吃的,又软又香,看起来像黄金。第二顿勉强还行,但第三顿就不怎么样了,因为从第二顿开始,吃之前得在锅里再焖一焖,焖来焖去,不说颜色不再金黄,吃的时候都得讲究技巧才好。要么用汤汤水水调成糊状之后再下口.要么抿着嘴巴斯斯文文边吃边喝。因为反反复复焖过之后.包谷饭太干了,口口都是粉末,难以下喉是小事,稍有不慎还会喷得像黄沙飞舞,甚至呛个半死。

先生招待一大一小的那顿包谷饭,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是第几次焖了。为了让他们吃得顺畅一些,先生给他们打了一碗鸡蛋汤,汤碗里放着两把小勺。但那个小孩饿得不依套路了,恨不得将满满一碗包谷饭直接倒进肚子,刚一动嘴,就喷成了个大花脸。

先生笑了,那位还不是先生的先生笑了,连小孩自己也笑了。

从这温暖的笑声开始,老先生和那时候还不是先生的先生越扯越远,或说越扯越近。他把学生们也暂且丢到一边,两人一门心思没话找话,南京的土地北京的城隍,直至相逢恨晚。交谈中,私塾老先生得知,眼前这位刚过三十的年轻人原来是个文化人,精通四书五经,《三字经》《千家诗》等等能背通本。老先生欣喜若狂,因为他已经七十多了,一身老皮已跟黄土的颜色难分胜负,而且他一生无子嗣,正愁没人接衣钵。

“先生可否留下?如若准允,老夫愿将几间破屋留与先生。老夫走后,先生可教这带子孙识字作文。天下大乱,亦可养家糊口。”老先生实在有些迫不及待,说话间还伸手摸摸小孩的脑袋,继续问,“老夫没猜错的话,这必是先生的血脉吧?先生如若留下来,也好让他安心读书,成人之后必有出息。”

“感谢先生收留之恩,大恩不言谢了。”还不是先生的先生马上起得身来,端端正正跪在老先生跟前,并拉下小孩一同跪拜,“来,快叫爷爷。”

私塾老先生喜得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

从天而降得来一双子孙,于私塾老先生算得上是祖坟冒了回青烟。他从此不必再天天一口粗气一口痰地继续带孩子了.不必手把手教孩子们摆弄笔墨了,就算只剩下安安静静等死,也是苍天不负他一辈子的期待——死后总算有人将他弄上山了。为了最后这点期待,他早把自己百年之后的地盘选好了,棺小也备好了,唯一担心的就是白己死后没人把他弄上山。

私塾先生殁于有了继子继孙的次年。从此,远道而来的先生在此继承了老先生的家业.以及谋生手段,一心一意一干就是三四年,与世无争的样子。

哪想到三四年后,有人毫无道理找上门来了,而且是来给他挖坑埋尸的。

直至今日,我们那里有人偶尔提到那位先生的时候,还难免延伸一些内容。大家说,他是共产党肯定没错,是革命烈士更是板上钉钉的事。有位已近百岁的老人说.有種想法在他心里埋了几十年,以前一直没说,不敢说。其实,他觉得先生实在死得冤枉,在山里待了三四年,一心一意教书育人,看起来根本不像还要去打国民党的样子,只是想把日子过好。

第二天的杀人现场可谓人心惶惶。如果_先生的骨头不那么硬朗,比如像出卖他的那位一样,再出卖几个曾经的战友,说不定还可以继续把日子过下去,但他不。“没什么说的,我是共产党,过去杀鬼子,也想杀老蒋,既然现在落到你们手上,要杀要砍随便,老子十八年之后又是好汉。”

我二舅当时就在现场,他那么威风凛凛的一名正规军,这会儿却感觉自己分明就是一条虫。

因为山里没有正儿八经的断头台,刽子手们做了一个农家用来锯柴的“木马”,“X”形,再在“X”的交叉点成直角钉一根木杆支撑在地上。然后,一边一位反剪先生的双臂,将其脖子卡在“X”的上半个“V”形凹槽里,最后留给他十个倒数计时。可惜那位先生一个倒计时也不要,也没有呼喊什么口号,而是不卑不亢地抛出一个让好多人都感到后怕的话题:“杀我可以,但你们放过这个小孩好吗?他不是我的孩子,而且没分阴阳。

后来才知道,那孩子真不是先生的孩子。先生连婚都没结.根本没有孩子。

保长却说:“你都要死了,还有心思编故事?那我问你,什么叫斩草除根?”

连别人的孩子也保不住了,先生哭了,哭着求了一句:“既然你们如此狼心狗肺,那我……就算我求你们一件事,先杀孩子,再杀老子!”_先生泪水如注,但斩钉截铁,声如牛吼。

刽子手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还那么小,胆子也小。先杀我的话,会吓着他的……”

那一年,先生三十六岁还差几天,孩子还未满八岁。这个有史为证。他叫李光善,孩子是他战友的孩子,父母牺牲在湘江战役的战场上。他之所以没有继续求保长留下孩子,是因为他知道再求也没用,而且也想明白了,就算那些狗娘养的这会儿手软一回,那位出卖他的家伙肯定也会说出孩子的来历,孩子最终同样保不住。与其留下孩子受难,不如早日带他去见自己的父母。

我二舅那天如果不去杀人现场,后来也许不至于被枪毙;即便去了,如果能发话留住那个孩子,或许也不至于被枪毙。但他没有,一句话没说,一个字没说,一个屁没放。而且,他还是黄埔十三期毕业的国军。

我二舅彻底火烧牛皮回头卷,是1946年的中秋前夕。这个时节本该天清地朗,那时候还没有什么环境污染之说,就算有,也与深山老岭八不相干。时至今天,那些动辄跑进山里来拉风的城里人,还免不了一惊一乍:“哎呀,晚上真可以把溪流声当摇篮曲,早上真是被鸟儿叫醒的,透口气就像喝泉水。”

但我二舅回家那天有些例外,原本可以一眼把天望穿的景象不见了,整个天地间找不到哪怕一条细小的缝隙,昏天黑地有如一池刚刚让人搅翻过的黑水,点缀其中的几缕蛋黄色,与其说是有人从某处黑泥底下搅出的黄泥巴丝,不如说是老天爷把那天的日头当成了个散黄鸡蛋,倒进黑水里想给谁打个蛋汤。

我二舅提着一个黑色箱包,钻出满目混沌一头扎进自己家门的时候,我外公差点以为来了土匪乞丐之类。我二舅的衣装不再是威风凛凛的戎装,换成了一身竹布长衫;头发不再油光闪闪,零乱如路边某蔸枯死的杂草。我外公确定进门的是我二舅后,脑子里冒出另外一种期待,以为我二舅是带着媳妇儿回家探亲了。他赶忙几大步跨出门去,左左右右扫了好几眼,可惜连飞蛾也没发现一只。

“你……怎么回事?”扭身进屋之后,我外公把久别重逢时应该夸张一下的喜悦都暂且丢到一边,心神不定地问我二舅。

“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不好吗?”我二舅回答得有如轻轻松松嗑瓜子。

我外婆的感觉与我外公完全不一样,她比外公想得少多了,少极了。突然见到我二舅时,她唯一的感觉就是高兴。听说我二舅再也不走了,她心里埋了好久的一大忧虑也烟消云散。我外公外婆一共生养了二儿一女,可大舅已经在外做了上门女婿,名下就剩二舅一个儿子了。虽然我妈那时还待字闺中,但那时候凡是有儿子的家庭,女儿都是帮别人养的。有句俗语说:“养女不赚钱,两个生日(父母生日)一个年。”我妈那会儿也已经十六七岁,排开双臂伸个懒腰,都是一副随时准备展翅高飞的模样。就是说,现在,我二舅突然回了老家,一回家就说再也不走了.我外婆比再生个儿子还乐意。她赶紧抢过话头,张口闭口都是“好”:“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天晚上,家里的核心依然是我二舅,但与八年前他回家过年的那个夜晚不一样了,一家人没再把晚上当白天过,更没有保长再上门拜访。

保长那会儿已经不在人世了,八年前带领一帮刽子手把那一大一小害了之后,他自己的阳世日子也很快走到尽头,没多久就莫名其妙疯了,然后去给阎王当差了,或者下了地狱。

那天从杀人现场回来时,保长一开始还挺威风的,连家都没回,就让刽子手们提着人头,跟着他直接去乡公所请了功。刽子手们转身将人头送回杀人场掩埋时,保长还在乡公所留了一些时间,与乡长一起热闹了好半天.想必是越热闹越兴奋了的。傍晚回家的路上.他只差把落日看成太阳刚刚升起,一路上还吼着山歌,好不得意。跨进家门后,他立马从口袋里掏出好些块光洋,想在老婆面前继续风光一番。可老婆放眼“扫射”光洋的过程中,目光却定格在保长的长衫下摆上,并突如其来喊了一声“哎呀”,把她自己吓得一抖,保长的威风也被吓跑了。

“哎呀,快脱掉快脱掉!”

老婆话音刚落的一刹那,保长还有些莫名其妙。他顺着老婆的眼光低头扫了一眼,发现自己好好的灰布长衫的下摆上,有好几处暗红色的斑点。

保长慌手慌脚脱掉长衫,老婆则从墙角拿起一把手锯,挑起长衫就往门外冲,风急火急如赶鬼。跑出几丈远之后,她大概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又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见保长还待在门口一动不动,她才扯开嗓子喊道:“还戳在那里干什么?你想让鬼把我掐死吗?”

保长老婆要去白天的杀人场。那地方甚是偏僻,离得最近的人户都有两三里多路。那地方自古就是杀人的地方,地名都叫杀人岗。有土匪的年代里,土匪在那里劫财杀人;土匪消灭干净之后,抢劫杀人的事也发生过几起。杀人最多的记录,出现在义和团运动那段时光里,我们那里有名的陈正卯、陈霆杰二人率队揭竿响应,在那里杀出来的血腥味,听说五里开外都能闻到。我的一位忘年交,一名刘姓作家就以此为素材,写过一部名日《燕山喋血》的长篇小说。

由于杀人太多,杀人岗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鬼窝。那时候,连大白天都没人敢单人独马从那里路过。这会儿天色已晚,保长老婆自然得叫上丈夫才行。

风急火急爬上山冈后,保长老婆战战兢兢跑到掩埋那一大一小的土堆边,双膝跪地,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一把火将保长的长衫烧成了灰烬。

有一种说法是,如果杀人的时候,被杀者回头与谁四目相对,谁必然倒霉:如果死者的血溅到谁的身上,那人必定活不长久。

保长自然也是知道这种传说的。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刽子手动刀的时候,他明明离了至少两丈远,而且是背对“小马”下的口令,长衫下摆怎么会有血斑?

从杀人岗返回的路上,保长只觉得浑身发冷,刚进家门,突然打了好几个寒颤,一个,两个,三个。

保长的心思就被三个寒颤打乱了,连晚饭也没吃,手脚都懒得洗,直接上床睡觉了。蒙头盖脸,没有瞌睡也赖床不起。

夜至三更,山风突起。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里,保长听见风中似乎有着另外的动静,似乎夹杂着小孩的哭声。他睁开双眼,竖起耳朵听,似乎又没了。正好要小解了,他轻手轻脚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到大门边,轻手轻脚耳贴门板仔细听,原来是自己吓自己,是夜风把某个山洼当口哨。可拉完尿转身刚躺到床上,小孩的哭声又来了。他再次下床,再次耳贴门板,再次憋着呼吸认真听,夜风的口哨声又没了。可一上床,哭声分明又来了。如此三五次之后,他恼了,干脆和老婆一样,拿起那把听说可以把鬼当豆腐来切的手锯,麻起胆子拉开大门,手握铁锯一阵狂舞。一边舞一边喊:“杀死你个小鬼,老子杀死你!再缠着老子,当心老子明天砍根桃树桩,把你们父子俩一起钉了,让你们永世没法再托生!”

想到“桃树桩”,保长才多少找回了一些底气。用桃树桩钉恶鬼,听说是很管用的招数,一般人不用,因为太毒。就算小鬼再可恨,换个招数也可以收拾它的,无非花点小钱给它烧几张纸,再不行送碗水饭插几根香。如果动不动用桃树桩钉坟,让人家托生的机会都没了,那不是比杀人还黑良心?何况,还有另外一种说法,钉得好就好,钉得不好自己也要倒大霉的,万一哪天被菩薩发现了,菩萨肯定会发火的,看谁有得罪菩萨的狗胆。

保长也只是拿桃树桩来吓吓小鬼的。第二天一大早,保长赶紧去了庙里,求菩萨为他解难。为表示诚意,他带了整整一瓦罐茶油。一进庙门,就直奔菩萨跟前磕头作揖,响头磕了一个又一个,额头都磕红了,他相信菩萨心里应该有数了。

让保长没想到的是,他磕完头作过揖,起身把自己带来的茶油倒进瓦缸时,那盏长明灯突然几个闪烁,扯出一串长长的火苗,然后灭了。就像有人扯了个长长的哈欠之后,倒头便睡了。

保长不想自己吓自己,他相信是要添灯油了,真的没错,灯油烧干了,他赶忙添油点灯。可奇了怪了,明明已经添满灯油的油灯就是点不燃。要么连洋火也擦不燃,要么擦燃了却点不着灯芯,要么刚点着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

保长终于慌了。慌手慌脚之中,他居然把那盏长明灯给弄翻了,直接翻落到地上,啪的一声,破了。就是说,菩萨发火了,不想理他了,更不会帮他了,菩萨从不救恶人。几天之后,保长便神神叨叨的,明白的时候继续有板有眼,说不准某个时候突然就不明白了,一会儿把鸡叫说成小孩哭,一会儿把牛叫说成大人吼。

半年之后的又一个大清早,老婆发现保长不见了,请人到处找,最后发现他死了,死在那个他曾耀武扬威指挥刽子手杀害那一大一小的地方,杀人岗。

没人杀他,是他自己找死。你说夜半三更的,人都疯疯癫癫了,为什么会一个人摸黑跑到那荒无人烟的野岭去?据说,保长是被一条五步蛇咬死在那一大一小的坟前的,直到有人发现他的尸体后,那条五步蛇才优哉游哉滑进丛林。

不过话说回来,保长之死与我二舅巴不着半点边际的。五步蛇又不是他变的,更不是他派的,就算他真想去杀人,肯定也不是要给那一大一小报仇。

我二舅回家那天,外婆本想好好为他接个风。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老母鸡已经在手中喊救命。可个把时辰后,鸡肉炖得满屋香喷喷的时候,我二舅突然起身,留下一句“不想吃晚饭了”,连澡都懒得洗,就进了卧房,关紧房门上床睡了。

好在第二天,我二舅就没什么让人担心的了,仿佛一个晚上的睡眠,已让他托了回生;连头天的昏天黑地,也恢复了时节的清爽。那天早上,我二舅没再赖床,天刚开亮口就不声不响溜下床来,吱嘎一声开门而出,面向东方某道山廓,似乎要把白己站成山顶某棵大树,似乎在呼唤太阳快点出窝。鱼肚自由暗变亮,满目青山有如新生婴儿刚刚洗完第一个澡;搁在山尖上的蓝天蓝得熏人,有如刚从染缸里捞出来晾上竹竿的崭新的布匹:缕缕游移在山腰的白云.有如上等蚕丝织就的纱巾,又白又轻又柔。好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啊。

我外婆被开门声惊醒后,赶紧跟我外公嘀咕了一句什么,一骨碌爬起床来,有条有理帮我二舅去烧洗脸水。

人人都知道我二舅是个爱讲究的人,我外婆自然比别人更清楚。她将煮过饭炒过菜的铁锅洗了三四遍,直到烧热的水再也闻不到一丝杂味后,才再舀了几瓢清水倒进锅里,再加了把火,然后转身去拿脸盆。我二舅上次回家时,带了个搪瓷脸盆回来,在家住的那段时间就是专用,他离家归队后,外婆马上帮他藏进了衣柜,仿佛别人看一眼都会掉块瓷。放在衣柜里的脸盆半点灰尘也没沾,我外婆拿出来后,依然小心翼翼内内外外洗了一遍又一遍,擦了一遍又一遍。

我外婆装了半盆热水,开开心心给我二舅送去时,我二舅却不在家门口了,已经在门前那条通往私塾的小路上摇晃,一路向北,一直向北,再迟几秒的话,我外婆连我二舅的影子都晃不见了。

就是说,我二舅连洗脸刷牙都扔在一边,一大早就去了对门的私塾。

木楼还是那三间木楼,情景却今非昔比。门前的石阶上铺满了青苔,晒平上长满了丝茅草。丝茅草斗不过威风的秋风,但春生冬灭好些个轮回,眼下已经堆了尺把厚一层,踏上去就像走在棉花堆上。

木楼内的情景更是可想而知,也已好几年无人打理,推门而人之前,我二舅找了根竹枝,挑破挂满门前的蜘蛛网才进得屋去。

想必是屋顶开了不少天窗,给年长日久的雨水留下了兴风作浪的机会。透过水帘洞一样的蛛网,抬头望望楼板,满眼都是黑黄两色的印记,黑黑黄黄叠加在一起,某些地方还点缀着一些霉变而来的白色,就像一幅破碎不堪的水墨画。

触景生情,那些遗留在时空里的难忘点滴,也不知不觉溜进了我二舅的脑海。越溜越多,转眼挤得让他有些忘我。那习字作文的地盘还在,几条长条板凳还在,课桌还在,三尺讲台不减原来的威风,连那块尺多长、寸多宽的楠竹片,以及不知出于哪朝哪代、七八寸见方的砚台都还趴在讲台上,有如一只“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的大青蛙,赖在一场麻小的冬眠里不愿醒来。

眨眨眼,我二舅恍若看见私塾先生就在跟前,正摇头晃脑领着他诵诗作文,一会儿字字句句悠然自得,一会儿手把手教他磨墨,一会儿捏着他的手腕在宣纸上划拉,“横平竖直点如豆,撇如垂柳捺似刀”。

让人遗憾的是,这一切的一切,已经只能在一层厚厚的尘埃里若隐若现了。那层厚厚的粉尘,意欲彻底捂死我二舅的记忆,捂死他的童年以及少年岁月。

我二舅也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寒颤,但他半点也没感到害怕,倒是心里一热,双眼也跟着发热,几滴热泪在眼里打转,阵阵哽咽在喉咙里打滚。

“先生.我回来了!”我二舅的白作多情有些混账,但很顺畅,一句默念之后,他干脆任由阵阵发软的双腿牵引,面向讲台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

就这样,我二舅成了私塾里的又一位先生。

可恨世上没事找事的人多了一些.怎么死也死不绝种。三四年后,也就是四万万同胞终于远离战火,都想风平浪静过日子的时候,有人偏要翻出我二舅的过去找开心,说他肯定不是想当先生才悄然回家的,肯定是早就看出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被逼无奈才当了识时务者,回乡来当孩子王的。

第一个和我外公说这种话的人,曾经跟着贺龙赶过骡子,那会儿的贺龙还不是元帅。后来,他拖出两把菜刀,奔着当元帅的路越走越远了,那家伙却继续留在山里赶骡子。可他天生就是一副高人模样。那天晚上,我外公和他一起看电影时,他又提起了我二舅“当逃兵”的事。那个年代里的電影很是新鲜,哪怕就是拉一块白布,有时候连白布都懒得拉,随便找块白墙便当银幕,但从来不差观众.比如今在城市广场上看露天电影的多多了。乡里的放映队首次进村那天,本来只有几百人的小山村,天还没黑就已挤得水泄不通,而且好多都是生面孔。

十天半月一场。哪怕没那么多新片,但一部影片反复放个两三遍也没人闹意见。就算观众可以和演员同步念台词了.人们依然趋之若鹜。

那天晚上是部抗日片,什么片名我不知道,我长大后问过我外公,我外公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是八路军打鬼子,打得那帮畜生血肉横飞死无全尸。即使这部影片与解放战争挂不上半点钩,也让那个和我外公一起看电影的家伙,借鸡生蛋借梯上树,转眼又找到了耍小聪明的机会。

电影接近尾声时,一群缺胳膊少腿的日军横举枪支,成队成列“缴枪不杀”的时候,那个待在我外公身边的家伙,叼着四五寸长的紫铜烟斗,眼目青眯成一条缝,斜眼瞟了我外公一眼,得意得想上天的样子:“我没猜错吧?你家二生肯定早就晓得国民党要打败仗。

我外公还停留在八路军痛打日本鬼子的自豪之中,他的思维转了一圈,终于跟上那家伙的节奏后,毫不客气回了一句:“你能不能换个我愿意搭腔的话题?”反问的同时,我外公还顺手夺过那家伙嘴里的烟斗,抬起衣袖擦了一下烟嘴,咬进自己嘴里狠狠吧了一口,再还回去。

“要我说啊,你看电影就是浪费时间。”那家伙继续得意。

“放心吧,你不要小聪明,没人把你当头猪。”

“这回真不是耍小聪明。你看我说错没?我刚才想起前几天看的电影,你也想想,国民党的仗是怎么打的?冲锋号一吹,领头人都是先保自己的命,总是躲在队伍后面手一挥,弟兄们,给我上!你再看看共产党是怎么打仗的?领头人都是冲在队伍最前面,冲锋号一响,一边冲一边喊,同志们,跟我上!这一‘给一‘跟,看透人心啊。你说国民党怎么能不败?他们都能打胜仗的话,我家骡子都会下儿!你家二生满肚子诗书文章,当初怎么会看不出来?”

我外公打心里佩服了那家伙一回,忍不住乐了,但他的回答毫不示弱:“我家二生没你聪明,如果当初知道国民党会败给共产党,他干吗不像电影里的有些國军一样,扭头投奔共产党?我告诉你,就凭黄埔毕业生这一点,共产党肯定会欢迎他的。”

那家伙没了说法,但还想找个可以征服我外公的话题。我外公偏不给他机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顺势抄起那家伙的老底来:

“你要真是活神仙的话,当初怎么不跟着贺胡子一起去拿菜刀?你家没有吗?如果去了,现在说不定也过上神仙日子了。我看你啊,也就是个把命看得比金贵,偏偏只有泥巴命的家伙。

“哼!尔晓得个卵。假如一跟过去就当了炮灰呢?”那家伙终于软了调子。

“那,我家二生就不怕死吗?

“这道理放在你我身上可以,放在你家二生身上太假。他刚从军那会儿,我就亲耳听他说过‘当兵不怕死,怕死不当兵。既然已经当了兵,肯定就是不怕死的好汉。再说他命大,把日本鬼子赶跑了都没伤他一根汗毛,怎么还会死?干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再当逃兵,肯定还有其它原因。

“关你卵事,别影响我看电影!”我外公不想再跟他哕嗦。

不想再跟他哕嗦,不等于我外公没想过那家伙的疑问。他早就想过,我二舅半途而废肯定是有原因的。母狗不摆尾,公狗不爬背,狗子“打结巴”都能找到说辞。我二舅刚刚回家那段时间,我外公就问过,问不出来就自己找,一次次找,可惜怎么也找不出个有把握的答案。

直至1950年春节,我二舅回家的第四个春节,我外公才有了意外收获。

我二舅那会儿已经越活越精神,或许没有全国人民精神抖擞,但不再垂头丧气,不再除了教书之外磨子都压不出个屁来,动辄还会喜形于色。我外公跟着一放松心情.就想让我二舅彻底活成个人样,便四处托人给我二舅找老婆,没有定准之前还不给我二舅透露半点风声,直到受托的媒人一次次把这家大丫头那家大闺女领到我外公面前,一次次跑到我外公家骗吃骗喝,骗得我外公外婆真心满意之后,我外公才跟我二舅摊牌。

我外公选择那年春节的团网饭上摊牌,是觉得节日说喜事可以喜上加喜。他还打破常规,上桌后主动端起酒杯,跟我二舅碰得叮当响,随后信心满满开口了:“二生,你得过出点男人的味道才行。”

我二舅端着杯子愣了一下,马上猜出我外公的言下之意了。因为他老人家经常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说法教导后辈,而且大多时候还不是生搬硬套,而是改成一些人人能懂的道理,让人充满无限向往,让人越抵抗越向往:自古人生不满百。男人有了女人,白天可以帮你拿碗递筷子,晚上可以帮你热被子,事后还会帮你生孩子,那才叫人间好日子!

“爹您想让我找女人是吧?这个就别操心了。今天大过年的,我们喝酒!”我二舅张口就不留半点余地。

我外公并不死心,过年不敢闹别扭,那就先喝酒,年后继续托人找,一遇上觉得满意的,他就继续在我二舅面前把脸当屁股。可他说一次,我二舅断然拒绝一次,说一次拒绝一次。最后一次拒绝,是四个多月后的端午节,1950年的端午节,我二舅年满三十四岁那天。拒绝的语气倒是不硬,但用我们那带的话说就是:笔尖杀人真厉害,杀死不见血出来。

“爹您别瞎忙乎了。您真想续香火的话,自己找个小的都行,我这辈子肯定不会再结婚的。我……说的是真话。”说完,我二舅满脸冷若冰霜硬如铁。

我外公脑子里好一阵发懵,恨不得迎头给我二舅一顿棍棒。但再想想,一来那天是我二舅的生日外加端午节:二来我二舅如此出格的对抗,在我外公记忆里从来没有过,他想骂骂我二舅的力气也没了。

事后的日子里,我外公几经琢磨,终于弄懂了我二舅当时的心思。

“这辈子肯定不会再结婚?看来,这家伙至今还放不下那个女人啊!”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外公甚是沮丧,但从此以后,有人再拿我二舅弃戎从教的事磨嘴皮时,我外公就懒得上心了。直至后来,我二舅人都不在了,我外公还反过来在自己的推断里找到不少欣慰。

他说,我二舅就是良心太好。如果那年春节他就答应我外公的要求,再找个女人结婚的话,一年后他被枪毙时,肯定有了小孩,老婆孩子又不会被枪毙。他一走,不是要留下孤儿寡母?他怎么忍心啊?他那么有良心的人,怎么会忍心?

别人不明白我外公怎么想的,比如我二舅怎么会知道自己会被枪毙?但我外公懒得往下再找理由了,还把他的结论说了一辈子,每次说话之前都会叼着一杆老旱烟,每次说得都那么不紧不慢,每次说着说着便会一脸释然.每次都让听他说话的人不敢在他面前多待一秒钟。受不了他老人家的镇静,受不了自己的脆弱。

包括从没见过我二舅的我。

我二舅一辈子放不下的那个女人,有人说是他黄埔十三期的同学,也有人说是之前的同学。总之,一开始是同学,后来成了夫妻。我二舅彻底回家的1946年秋天,那个女人已经怀上了我二舅的血脉。

这段故事还得从1945年说起,那年9月13日,我二舅随国民党六十六军驻扎汉口。接下来的日子,整个武汉遍地生机,也是我二舅人生近三十年里从未如此陶醉过的岁月。进驻汉口第二天.9月14日,国民党军委会任命第六战区副司令郭忏兼任武汉警备总司令;17日,孙蔚如、王东元和国民党湖北省党部主委邵华等二十余人乘轮船抵汉,一举接收日伪省政府公物:18日下午3时,国民党在中山公园举行授降典礼,孙蔚如和冈布直三郎(日本华中派遣军总司令)在授降堂签字,日军第六方面军十五万多人向国民党投降:25日,国民党军解除武汉地区三万三千余日军的全部武装,接收日军在汉仓库百余所。

那些天,我二舅,不仅我二舅,人人心里都像过节一样。只不过我二舅更高兴,因为还有一件事,让我二舅做梦都想笑。我二舅要结婚了,黄道吉日都定了。就在那年10月10日,“双十节”,神仙都会算成黄道吉日的。舅妈就是让我二舅到死也放不下的那个女人。婚前一个多月,我二舅就给我外公写了家信,信中还夹了他们的结婚照。那张照片,后来成了我外公家的传家宝,再后来七弯八拐落到了我手里,从此成了我的宝贝。虽然是张黑白照,而且表面已经花了,但上世纪九十年代,照片刚落到我手里,我立马去照相馆进行了翻拍,并请了高手先修复底片,随后将洗出的照片描绘成彩色。再过几年,扫描仪出来了,我觉得那张人为的彩照有些假,于是将黑白原照小心翼翼扫描后,再小心翼翼存进电脑,让它永远也坏不了。再后来,电脑技术可以以假乱真了,我再请了个烟瘾颇大的家伙,自己待在他身边,接二连三给他敬烟,让他把技术发挥到极致,将那些斑点彻底抹了个干净,化妆一样修复再修复,直至一对永远年轻的夫妻,一对男帅女靓的夫妻,从此可以与日月同在,至少可以与电脑同在,再不行永远与我的爱美之心同在。

我的二舅妈,真就是世上少有的大美女。

美到什么样子?我没法用语言来描绘,只能用我胡思乱想的感觉,对不住我二舅的感覺来描绘。反正,我盯着那张失色的黑白照片,看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就会眨呀眨;看看她的脸蛋,那张脸蛋就会现出一对酒窝、现出一抹粉红;看看她的嘴唇,我的额头分明感到阵阵温热,心里就像爪子抓

这个不敢太往深处说的,她可是我舅妈,说多了对不住我那已人天堂或地狱的二舅。不管怎么说,我本人直到1990年年已三十了才结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此前我一直把那张照片当成模板,一门心思到处寻觅女孩,可始终就是白日做梦。

仅仅人长得漂亮还不算,我二舅妈还是个才女。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诗文也让人甚是佩服。结婚前,我二舅和二舅妈没法天天厮守一处,只好让书信当使者。我二舅后来带回老家的书信中,就有几封二舅妈写给他的情书,直到我二舅被枪毙后,我外公安葬他时,按照乡下几百年的规矩去焚烧我二舅生前的遗物,才发现压在箱底的那些信件。我外公不敢破坏祖宗留下的规矩.还是把该烧的信件拿出去烧了。但他记住了一些文字,其中就有一封信后面附着的四行诗句。我外公是“坛门”道士,那么多吊唁死者的唱词都能记住,四句“对口词儿”显然不在话下:

古日煮豆燃豆萁.

而今燃萁倭寇泣。

兄弟齐力金可断,

华夏从此无人欺。

当然,绝句格式不一定就是绝句,更与情书毫不相干。但此诗写就的时间,让人一眼就可以明白个中就里。落款时间是:1937年9月22日。那是国民党发表由中共提交的国共合作宣言的日子,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统一战线正式建立的日子。

那天,我二舅接到附在情书后面的这首小诗后,躲在一边读了好几遍,读来读去似乎读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他还掏出手绢擦了一会儿额头。他不得不怀疑,这个暗中给他送了好些回纸条的美女,难道是共党?那么年轻漂亮,听说还是一位国民党军官的千金,这可能吗?再仔细想想,她平日里的一举一动根本不像共党的,说话若翠鸟放歌,走路似弱柳扶风,怎么看也与“共匪”搭不上边。何况,就算她真是共产党,现在国共已经合作了,不会再有任何理由让他把那么漂亮的女孩扔给别人了。

哪想到我二舅把女神一般的二舅妈揽人怀中还不到一年,快要揽出孩子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我二舅的美好人生一下子击得粉碎。

这个变故不能怪我二舅,更不能怪我二舅妈。要怪就怪老蒋,要不是老蒋说翻脸就翻脸,突然把好好的国共合作丢进大海,毫不讲理地向中原解放区开炮,我二舅妈就不会撒手人寰。我二舅妈没了,还在她肚子里睡觉的孩子也就不用说了。

悲剧往往都是从喜剧开始的。那是1946年7月7日,旧历六月初九,星期天,我二舅和二舅妈吃过早餐,一门心思去逛汉口街市。尽管驻扎汉口快一年了,但“天下四聚”之一的汉口,在我们湘西北湘鄂交界地的人们眼中,那就是天下最大的街市,一辈子也逛不完的。为了逛得尽兴些,我二舅按照二舅妈的吩咐,连司机也不要,自己也不开车,伸手一招,到处都是争先恐后的黄包车。

他们那天的目的地是汉正大街,那里有数不清的商家,数不清的商品。他们要给两三个月后就要来到人间的孩子买些该买的用品。婴儿服装啊,爽身粉啊,摇篮啊,想到什么买什么。

谁知就在这个满目阳光的上午.我二舅妈说出事就出事了。

我二舅妈挺着个大肚子,我二舅原本一直跟在她身边。大月份的孕妇有个通病,隔段时间就要小解,我二舅妈过一会儿要上厕所,过一会儿又要上厕所。每回进厕所时,我二舅都会站在厕所门外等候的。一个上午,我二舅妈至少进了五六回厕所,我二舅回回都在门外当保镖。可最后一次,他自己也触景生情似的,二舅妈进了女厕所后,他也扭 进了回男厕所。

男人小解比女人方便。我二舅走出男厕所后,继续在门口等,他相信我二舅妈绝对还没有出来。岂料这一等就没完没了了,他不免有些疑问,难道是大解?那就继续等吧。可越等越不对头,一支烟抽完了,又一支烟点上了,还不见我二舅妈的身影。怎么回事?他担心我二舅妈会摔在厕所里,赶紧请一位女士进去探个究竟。那位女士很乐意帮我二舅。“好的,您稍等。”助人为乐的活雷锋。可短暂的一进一出,女人就把她的一身旗袍吓成了捆绑脚步的绷带。

“杀杀、杀人了——”逃出厕所后,女人双腿一软,直接晕倒在我二舅跟前。

一把尖刀,直接插入我二舅妈的心脏,血流顺着刀刃汩汩而出。蹲在便坑边的二舅妈,之所以没有立马抽掉尖刀.是因为她知道尖刀此时此刻的作用,让它继续插在体内,起码还能延缓一下血液的流速,不至于喷薄而出。她一定还想跟我二舅说点什么的,比如说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二舅,对不起我二舅的孩子。但我二舅进去得太迟了。本来,他走进男厕所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但他当时完全没有把寒颤和我二舅妈出事联系在一起。男人拉尿的时候,身子颤抖几下是常有的事,那叫“扯尿惊”。我二舅疯狂冲进女厕所的时候,我二舅妈胸前的那把尖刀已经失去了阻挡血液的作用,因为血液已经找到了更为畅快的出口.一阵一阵从我二舅妈的口腔里涌出。我二舅妈不依,但嘴巴合得再紧.也逼不回接二连三蜂拥而至的热血。她应该真想再说几句话的,可嘴一动,该死的血液立马乘虚而出。几个来回就彻底堵住了我二舅妈的语言通道。她只好死死盯住我二舅,任由子己热血成河,任由我二舅热泪成血…

后经查实,我二舅妈原来真是地下党。何时何地加入的共产党,连我二舅都不清楚。后来,连她那身为国民党军官的老爸都被她说动了,老蒋翻脸没几天,她爸就投诚了。如果她不被暗杀,或许不用多日,我二舅也会被说动的。她前些年之所以没去说服我二舅,要么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害怕说服不成,反把我二舅赶跑了;要么是因为反正国共都已经合作了,说不说大家都在一起齐心协力打鬼子。但她一定相信,假使眼下再开口,自己肯定可以说动我二舅的,不然她怎会和我二舅结婚?

只可惜,我二舅妈没能等来那一天。

不管怎么说,我二舅妈没了。最起码,这也是我二舅几天之后就不再为国军卖命的理由之一。“你他妈一句话没有就把我心爱的女人给杀了,我他妈还有什么理由再帮你去杀我女人的朋友?”

我二舅让那家私塾起死回生后,私塾就不再叫私塾了,改为“六盘湾民国初级小学”;再过三年,抹了“民国”四个字,简化成“六盘湾初级小学”。从我二舅当老师起,课程也不再头发胡子一把抓。虽然一共才十多个孩子,但分了一至三年级;虽然只有我二舅一个老师,但他不在话下,而且乐在其中。这个年级上国文时,那个年级做算术作业,同处一室却影响不大,偶尔弄出点动静的时候,还能帮少数孩子赶瞌睡。比如,本在安安静静做算术题的学生,遇上难题了,举手的同时一声喊:“老师,这道题我不会。”我二舅必然放下这边去教他,等返过来再上国文的时候,说不定问一句:“我刚才讲到哪里啦?”孩子们就会嘻嘻哈哈一阵笑。

是的,我二舅从让私塾复活起,就果断扔掉了以前的那一套教法。孩子们不再天天围绕文房四宝转。也不是把笔墨纸砚彻底丢了,书法课还得用的。没错,早在八九年前的那个早上,他就想去说道说道那位_先生,让他革新教学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连说出来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机会来了,他可以亲自操刀,从改变学习用品开始,让学生们不再一天到晚围着毛笔转,一年级学生用铅笔,二三年级学生用自来水笔,他自己则用粉笔。这都是他从汉口带回来的,用完了可以再去汉口买,假期里过去,一买就是一个学期的用量。用粉笔就得有黑板,这个简单,他请小匠拼了块七尺宽四尺高寸多厚的大平板,一面刨得溜光溜光的,再做个支架支撑在讲台上;又请漆匠,用猪血加石灰调成糊状后刮底子,再用砂布擦,最后刷上三遍黑油漆。两道工序,两天工夫就完成了。

他确定的教学内容更是让入耳目一新。孩子们学国文,读的文章不再仅有“之乎者也”之类,他找了一些自己觉得很好的内容.让孩子们翻来覆去地学。比如第一堂国文课,他决定教孩子们诵诗写字,内容却是一首胡说乱扯的儿歌,让孩子们一开口牙齿都会笑掉。那首儿歌名日《倒歌》:

喜鹊儿尾巴倒拖,

听我唱个倒歌。

先生我,后生哥,

哥哥读书我教课。

我从外婆的门口过,

外婆还在睡摇窝,

舅舅舅娘留我坐,

我要回去带太婆……

简直笑死人了。我二舅领读第一句后,孩子们没一个张口。除了笑,根本没法开口。要么孩子们不以为要跟着读,要么不好意思读,真不好意思在教室里诵读这些只有放牛羊时才随口而来的狗屁词儿。这个谁不会啊,还要跟着先生学吗?如果学的是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不如回家继续边唱边放牛羊呢。但我二舅一转身,问:

“你们觉得好笑吗?”

学生不答,继续笑。

“笑是因为快乐吗?”

学生们依然不答,依然笑。

“笑就是快乐。既然快乐,为什么不跟着我读?”

学生们终于安静下来了,我二舅又问:

“你们有谁能写出来吗?”

“这还能写成字?”孩子们懵了。

就这样,他一下就捏住了孩子们的软肋。然后,他把儿歌一字一句写在黑板上,让孩子们一边诵读一边写。那些还一个字都不会写的学生,一下子变得热情似火。为了尽快学会识字、写字,他们甚至把平日里张口不离的那些儿歌一一找出来,让我二舅告诉他们怎么写。《虫儿飞》啊,《拉大锯》啊,《蚂蚁搬家》啊,《螳螂》啊,《大蜻蜓》啊,等等等等,要多少有多少。

大人们有些想不明白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先生?特别是那些读过几天书的人说:“你既然是当先生,教孩子们苦读诗书才是本分,干吗要破掉老规矩?连认字都选用从没上过书本的内容,往后怎么考秀才?你让他们算数打算盘可以,可画画唱歌有什么用?讲天下大事有什么用?”

好在孩子们不想这些,根本懒得想的。这样边写边唱学国文,字也学会了,乐也乐了,认字的速度也好快好快的。

除了为写字而唱,我二舅还教孩子们扯开嗓子真唱歌。有一回,他找来一首孩子们从未听过的歌曲,不要求孩子们写歌词,专门唱,跟着他一字一句唱: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就这样,我二舅全然不顾大人们的议论,我行我素一千就是五个年头,直到1951年端午节,他满三十五岁那天,也就是“镇反动员大会”召开后的第二天。

这天早上,我外公还在一个劲儿推敲我二舅的命运。有个来给我二舅祝寿的孩子,扯开嗓子唱我二舅教他的《义勇军进行曲》时,我外公想,我二舅当的是新式教书先生,算不算立功赎罪?既然处理方式有两种,我二舅会属于哪一种呢?能不能确定为“有立功赎罪表现”.最多判个五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再最多判个无期也行,能保住那条糟蹋了外公外婆那么多屎尿裤的性命就行。

我们那里有一种说法,如今还保留得丝毫不差,都说三十六岁是人生一个“结巴”,必须认真当回事的,做个生日冲一冲,男做进女做满。就是说,男人得在三十五岁生日这天.提前一年把三十六岁生日做了。

我二舅开始或许没想过做生日,但外公说,你看当初那位先生,不就是吃三十六岁饭的那年被害的吗?如果三十五岁时做个生日冲一冲,也许就躲过了那一劫。可他沒有,连他自己都没提起,谁知道他的年纪啊?如果知道的话,他遇害的头年,肯定有入主动给他做生日的。他是先生,哪个学生不给先生祝寿?

也就是说,我二舅三十五岁生日那天一大早,家里就来了一满屋子的客人。叫花子也有三个知己,除了学生和学生家长,还有亲戚朋友。虽然都说“赚钱的祝米亏本的生”.但我外公的家境还说得过去的,再亏也无非就是几桌酒饭。几个月前,村民们矮子中间选将军.还送了我外公家一个“地主”称号。只是那会儿谁都还不知道,这“地主”究竟意味着什么。

最初提醒我外公需要重视我二舅命运的人,依然是那个总喜欢在我外公面前耍嘴皮的家伙。几杯酒下肚之后,他又叼着那个四五寸长的紫铜烟嘴,悄然来到我外公身边,主动把烟嘴取下来,在自己的袖子上翻来覆去擦净自己的口水,顺手递给我外公,然后说:

“伙计,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一下。”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外公已经推测出他要说什么了。

“你不要总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

“尔为什么不让你家二生主动去乡政委员会找人说一说?”

“喝酒喝酒,今天喊你来是喝酒的!”我外公这回倒是从内心感激说话者的,但他此时此刻没有太多的心情跟他啰嗦了。

于是喝酒。你一杯我一杯。我二舅那天彻底放

酒量,一共十来桌,他端着个足有二两的小瓷缸子,一桌一小缸子,一桌一小缸子,我外公从没见我二舅如此放开喝过酒,担心他会喝坏身子,赶紧跟上去帮我二舅挡酒。但一圈下来,我二舅少说已经喝了一斤多,转眼已经烂醉如泥,走路像在跳舞,说话像唱歌。

那个耍嘴皮的家伙,这会儿终于想到用行动帮帮我外公,或者我二舅。他放下酒杯走上前去,一边扶着我那歪歪斜斜的二舅,一边喊我外公:“来来来,让二生去睡觉。”他俩一左一右将我二舅架到卧房后,意欲把我二舅直接放在床上。我二舅却不依:“我没醉,我没醉,谢谢叔。您继续去喝吧,我喝口茶再来敬您。”

我外公转身要给我二舅去端茶杯,我二舅却不让了,一把拉住外公,死死拉住,回头吩咐道:“叔,您幫我去拿茶杯吧!一会儿我再敬您酒。”

房里就剩父子俩了,我二舅坐上床沿,我外公也挨着坐到床沿。我外公猜想,我二舅一定有什么话要说,但等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等着,他才主动发话: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外公的语气很轻松,真的很轻松,就像和我二舅商量一件无需太过上心的事。

“不!”我二舅借着酒劲,蛮不讲理。

“说吧。”

“不,不不!”

“那,睡一会儿,睡醒了才说。

“不,不不不!”

我外公哪怕心里有些苦,但差点忍不住想笑,把我二舅当成了不懂事的小孩。

“那,我问你,你自己心里有数吗?”我外公终于直击要害,口气却平淡。

“大不了少活几十年,怕啥?”我二舅口气很轻松,我外公却吓得不轻。

我外公突然一个寒颤,我二舅也一个寒颤。

“你想必没杀人放火吵?”我外公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他很是恼火,为二舅回答的口气恼火。

“我……我怎么知道?”

“你杀没杀人,你自己不知道?”我外公更加恼火。

“杀人……必须……动刀动枪吗?”说完,我二舅还一脸傻笑,随后身子朝后一仰,果断地把自己扔到床上,像推倒一尊泥菩萨,同时扔出最后一句:“好吧,爹,听您的,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再跟您细说。

令人遗憾的是,我二舅醉酒之后、人梦之前的这句捣蛋话,竟然成了他这辈子和我外公最后的道别。

门外突然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外公也坐在床边睡着了。二舅安然人梦后,他顺手拖了把木椅,面向床沿放下,他一屁股塌在小椅上,头枕着双臂,趴在二舅的床沿,转眼就睡了。

被门外的热闹惊醒时,他还以为某些家伙还在酒桌上猜拳。

我二舅却没被热闹声吵醒。我外公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准备走出卧房时,回头看了我二舅一眼,见他一脸安然,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还嘟了一下嘴唇,还嘟出了似有似无的响声,就像热恋中的男孩冷不丁戳了身边女孩的额头一嘴。

“这家伙……”我外公好不乐意。

要命的是,他还没真正晃出卧房,有人就直接冲到了床前。

转眼间,我二舅就被五花大绑提出了门。听说我二舅这会儿似乎睁了一下眼目青,嘟噜了点什么,但转眼又睡了。大概还在梦中吧,是不是梦见自己醉得半死后被人架回家了?我相信,以往的日子里,他应该遇到过类似的情形。

我外公没去刑场,一则因为我那始终酣睡未醒的二舅被连提带架抓出门时.我外公还没彻底反应过来,根本没想到我二舅会被直接架到刑场:二则,就算他知道了,估计也没力气跟过去了的。我外婆没喝酒都没了半点力气.瘫在地上人事不省,我外公已经喝得飘飘然了,连脚跟都站不稳,还哪来爬山的力气?

是的,刑场还是那个杀人场,名叫杀人岗的那个山头。有个不怕死的.倒是借着酒胆替我外公跟了一段路,就是刚才还在跟我外公耍嘴皮的那位。架着我二舅上刑场的人员中.有一位他觉得好面熟,于是跟上前去多了一句嘴:“干部同志,我家祖辈是贫农。我想代表贫下中农问一句,不是说杀人得把人喊醒吗?你看你看,这孩子还睡着呢!”

对方扭头瞪了他一眼:“你断定贫下中农里就没有隐藏下来的反革命?再说一个字,我把你拉过去陪杀!”

砰、砰、砰、砰、砰、砰。直戳天空的杀人岗上,那天一共响了六枪,林子里的鸟儿都吓出一串串屎尿,扑腾扑腾撞上树干的有之,更多的则是齐刷刷冲向天空,听说遮去了半边天空。之所以一连开六枪,并不是持枪人枪法不准,是因为那天一同枪毙了六位。究竟是不是六位都该杀,没人去深究,有地区军管会的红头文件为准。许多年后,有人说其中有位还是始终没有暴露的地下党,但谁让他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地方官员呢?看来,地下党真不是那么好当的,说不准哪天就会直接去地下。

枪声响起的时候.我外公家已经彻底乱作一团。

可是,仅仅哭是没用的,把自己哭死也哭不活真正的死者。

我外公就是第一个懂得这个道理的人。

大概因为他是“坛门”道士,那会儿已经年过六十,送过的死者数以千计,见到的哭丧也数以千计,可从没见过把死人哭活的先例,所以他比别人想得远些。我外婆被人用糖水灌醒后,继续哭得天昏地暗,我外公没有去安慰一声:我妈的嗓子哭沙哑了,我外公没去看一看;我大舅声如牛吼时,我外公起身去了他身边,但不是安慰我大舅,他拍拍我大舅的肩膀:“别哭了。要是能哭活,我可以替他去死。只有今世的父子和兄弟,我俩现在得去把你弟弟请回家。”

我二舅的丧礼,是我们那里盘古开天地以来独一无二的葬礼,估计也是全天下未有二例的。

我外公计划给我二舅开的是“通天大路”。道场有很多种做法,就像写小说的人都知道,有短篇、中篇、长篇,后来还有小小说、闪小说等等。就我知道的道场,就有一日一夜的“隔夜招请”,有三天三夜的什么“路”,有五天五夜的“对案路”,有一个星期的什么“路”.还有十二个日夜的“通天大路”。时间越长,道士肯定越多,我外公敲定“通天大路”后,计划请十八个道士,九个道士一班,轮番上阵。

放在平日里.就算请再多的道士也难不倒我外公的。“坛门”道士手下本有一大帮伙计,我外公还带过好多徒弟,每年正月來给他拜年的都要摆上好几桌。平日里,倘若遇上谁家有丧事,我外公还没来得及捎口信,他们就算秧把子已经摔到田里了,也会闻讯即来。

我外公是很讲规矩的人,哪怕是请徒弟们来送我二舅上山,该走的程序他丁点也不马虎。那天下午,他一个一个登门拜访,进门后还下过大礼(下跪)。

“哎呀,师父您这是折煞徒弟呢,我肯定会来的,我们都会来的,一会儿就过来,肯定要来送二生哥一程啊,您先回吧。

出门去请道士时.我外公就已安排好了家里的一切,他让我大舅专心负责吃吃喝喝,连厨子都还没出门,刚刚帮我二舅做过生日宴的。家里也不缺吃的,那时候有钱人家比赛着杀年猪,年猪越大越好,杀得越多越气派,我外公家那年就杀了三头,上千斤腊肉挂在火坑屋外,楼枕都快吊弯。他还果断跟我妈说:“别再只顾哭了,真心疼你二哥的话,就快点擦干眼泪去给客人筛茶,热热闹闹送你二哥上天堂。

按规矩,天杀黑的光景,就是道士进门的时辰。晚饭都已经准备好了,十二大碗的大东道。哪怕只有十八个道士,一桌坐八个仅仅多出两个,我外公还是给道士们备了三桌。菜备好后,厨子一连问了我大舅好几遍,道士什么时候到啊?大舅不知道,去问我外公。我外公先前的底气不见了,愣在那里像尊雕塑,不是嘴里含着旱烟的话,都已经没法确定他还活着。直到大舅转身离开时,他才勉强给了三个字:再等等。

再等等,终于等来了一群人,但不是道士,是道士们的家人。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进门后先在灵前磕三个头,再绕着棺材(外公给自己准备的棺材)哭一圈,再跟外公赔礼道歉:

“我家那位突然发高烧,退烧之后就过来,他让我先过来送送二哥。”

“ 家那位突然拉肚子……”

一开始,我外公还信以为真,人要得个头疼脑热,说来就来也很正常的。可一个接一个,来的都是徒弟们的家人,我外公就明白了,不相信也明白了。

毫无办法,不知我外公此时此刻是否想起过他对做道场的理解,应该是想过的:“算了,不就是把他送上山吗?”然后愣了半天,最后却叹了口气:“不怪他们。我总不至于把他‘冷拖到山上去!我一个人干就是!”

真的没法怪谁。直到我二舅被送上山后的好些日子里,山里的枪声还此起彼伏,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可除了我外公家,没有任何人家给“反革命分子”做道场。被毙者都是一口棺材抬到杀人岗,直接人殓,直接埋了。

我外公一个人给我二舅做道场.而且是老子给儿子做道场,这就是我先前说的天下无二。如此的天下无二,实在让人有些难以相信,我外公哪来的力气?直到后来,后来的后来,我看到一位靠心理分析混日子的家伙的说法,才有了个一知半解。那家伙说,人的注意力在同一时段只能集中停留到一个点上。他还举了个非常有说服力的例子,比如说有人追尾撞上了你的车,你至少要三秒钟以后才能意识到怎么处理,因为那三秒钟里,你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自己的驾车行为中。不管他说得对不对,我有次开车被人追尾之后,便很乐意相信了这种分析。

可回头想想,我外公的注意力集中停留在道场里的时间远远不是三秒,三小时都不是,三天都不是,是十二个日夜,但他做到了,没法不让人佩服。

好在这十二天里,我外公得了一位真正的兄弟,那个在他面前动辄耍嘴皮的隔山族兄,这回完全就是患难见人心:

“伙计,我来帮你敲锣吧。”说完,他还抹了一把眼泪。

我外公自然感激,但口气硬如铁:“敲锣就敲锣,洒什么猫儿尿?”

我外公此话一出,那家伙都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但他依然想好心劝劝我外公:“好吧,我再流一滴眼泪不是人养的,但你能不能把道场缩短一些时间?十二个日夜啊,你受得了吗?”

我外公一口拒绝得干干净净:“又不是整日整夜不歇坛,有什么受不了的?”

就这样,我外公一头扎进道场里,一朝法事接着一朝法事。该念词儿的地方一字不落,该扯起嗓子的时候一个音节不错,该拍令牌的时候声声惊鬼魂,该下跪的时候毫不含糊……

其它的套路似乎没什么,但我外公扑通一声跪下去的时候,他自己受得了别人却受不了。天下哪有老子给儿子下跪的?这不是荒唐透顶的“唱倒歌”吗?真是天都黑了,连主动请缨帮我外公敲锣的那位,都把锣锤吓掉了。

我外公却一脸的正儿八经.又瞪着双眼质问了一句:“你锣锤都拿不稳吗?愿意帮就好好帮,不愿帮就让我自己来!”

十二个日夜啊,亲人们大都已经麻木了,连哭声都少了,可我外公越来越有干劲。幸亏那个时候的季节没有乱套,旧历五月的山里,人人都还穿着薄棉袄,最起码得穿件夹衣。如果换成现在,一年四季不太分明,旧历五月已经热得不可开交,我二舅的尸体恐怕早就流水了。

出殡那天早上,还剩最后两朝法事:封殓、过桥。

每朝法事的唱词都是不一样的。比如封殓,等于是让逝者彻底走进阴间,得说些让他心甘情愿跨过那道门槛的话了,哪怕骗他也是善意,只要他一跨过那道门槛,阳间的人便会乘机关上阴阳之间的那道门;过桥,则是进一步说服他,让他尽快跨过奈河桥,不过桥就忘不了阳世间的事,也便没法再托生了。

过桥的唱词,是一段很有味道的唱词,《十送亡灵》。但道场上的唱词,大凡都是晚辈送长辈的口吻,我外公是我二舅的长辈,原原本本唱的话显然不合适,他只得随口改了一些字眼。怎么说也得改些字眼,毕竟是老子送儿子。按照角色的转换,唱词的标题甚至也改了,就叫《十送我儿》:

一送我儿听父劝.

莫念人间有银钱,

家有黄金带不去,

只有真经做盘缠。

二送我儿早动身,

字字句句要记清,

皇帝六贵胜金土,

通到灵山你为君。

三送我儿大步行,

枉死城前莫担心.

前有祖宗来引路.

后有爹来驱鬼神。

四送我儿慢逍遥.

步步登高走仙桥.

转弯抹角要留意,

风吹浪打莫心焦。

五送我儿过鬼门.

层层页页记在心.

三关六朝盘问你.

你是阳间贤德人。

六送我儿到荆门.

遇到荆门修行人.

幸亏不是童男子,

不是灵山贴骨人。

七送我儿下襄阳.

襄阳是个好地方.

鲜果鲜桃盘盘有,

横酒大肉饱饥肠。

八送我儿到外洋,

外洋是个好地方,

两面城河流绿水.

中间大路穿四方。

九送我儿南天门.

处处都是好风景,

积木柱子三丈六.

方桌神柜龙椅凳。

十送我儿到天堂.

天堂没有刀和枪,

妻室儿女乐呵呵.

打扫庭院候爹娘。

唱到此处,我外公突然提高嗓门,撕心裂肺喊了一声:“二生——你给老子记住,下辈子别玩刀枪!”

然后身子一仰,轰然倒地睡去,一睡就是三天。

许多年后,我和写作沾上边后,一直想把我外公的那些道士台本收入囊中,可惜没有了,早烧了。几十年前,我外公把我二舅送上山后,他就從此不当道士,连那些台本也被他一把火点了。应该不是赌气,因为多年之后他还笑眯眯地说:“当初幸亏烧了,不然后来的那些年里,我肯定又要被当作迷信徒儿倒一回霉。”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道士又能出头露面了,有人找上门来请我外公重新出山,他断然拒绝了。那时候,他已九十多了。我以一个基层文化工作者的身份,想把那些唱词挖掘出来,和他说了几日几夜的好话,他才答应下来。我先用笔录,可不是办法,他一顺溜唱下去,笔头根本跟不上速度。我想让他一字一句读,可他把唱变成读之后,却总是出错。折腾几个来回后,他说:“哪有把道士的唱词拿来读的?只能唱。”我知道他是为了面子,于是说:“那好吧,您唱一句停一下。”但还是不成功,他唱完一句停几秒,往往就忘了下句,后来有点发火了:

“如果我去帮人家送死者,唱一句停一句,谁还会请我?”

“好好好,算了。”我只能甘拜下风。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找了台录音机,再买了几盘磁带。

我以为这回可以大功告成了.谁想到相隔也就几个月,外公的情形已经变得就像西山落日。一开始倒是很顺,他激情澎湃,一口气唱完了一面磁带。可当我让他停下来,等我把磁带反过来弄好,他再次开唱时,唱词却又回到了开头。如此反复了几回,笑翻了一屋人。

我只好再次改变计划,准备带上两台录音机过去。可那时候的录音机还是稀奇物,等我找遍亲戚朋友,提着两部录音机过去的时候,他老人家连我都不认识了,口口声声念叨着“二生”:“二生,我来教你唱歌,就唱《十送我儿》,本来不叫《十送我儿》,叫《十送亡灵》,我改了,就叫《十送我儿》。”

从“一送”开始,直到“十送”,唱得有如高山流水、云游长空。

唱完了,他倒头便睡了,满脸轻松如婴儿。身边那盏油灯忽闪忽闪,瞬间扯出一溜天长地久的火苗,然后灭了。像某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做了不大不小的错事之后,伸出长长的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闪得无影无踪……

那天是1984年的端午。我外公再过几天就是九十六岁。我二舅在世的话,刚好年满七十,也是古来稀了。

责任编辑 梅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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