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之人
2019-08-08张敦
张敦
腊月初八,餐厅的老张熬了粥,我吃下一碗,算是过了腊八节。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这天,我想起老家的爹。在年到来前的二十多天里,我爹会做做生意。
说起爹的生意,颇有文化的味道,他是卖春联、年画的。他总说自己是“卖福的”,因为他卖得最好的,不是“天花乱坠”的春联,也不是华而不实的年画,而是福字。一张纸上就一个字,“福”,多实在,言简意赅,意义明确。而且,福字贴起来方便,贴哪儿都行。他进货的地方,就在石家庄,离我工作的酒店不远的年画市场。每年都来一趟,爹对这省会城市也算熟悉,他知道在火车站坐几路车,也知道市场边上哪家饭馆便宜。一般情况下,他不过夜,上午来,下午回。直到我大学毕业后,在省城租房住,他才会有意延长进货的时间,身背一个大包袱,来和我住上一晚。那时我与别人合租,并无空余的房间,我们爷俩睡一张床,好在床是双人的,俩入睡正合适。第二天临走时,爹会留下一副春联,四张福字,还有一张年画。再过些天,我要回家过年,他会打来电话:“你贴了吗?”
“贴什么?” “福——”
我一直认为,在租来的房子里贴那些东西不太合适。如果说那些东西真能带来好运,那么这好运是带给房东,还是房客?我觉得是房东,有闲房出租正是其好运的象征。可这些跟爹说不清,他让我贴,我就贴吧。让我的房东再多一些好运,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先在门口贴上春联.又在每扇门的正中贴上福字,最后又把一张年画贴到我房间的墙上。我用的是胶带。爹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胶带。在集市上,爹将福字卷好,递给买主,收钱。人家转身要走,他说:“别用胶带。”
“什么?”
“贴的时候,别用胶带,用糨糊。”
“胶带多方便。
“不能图方便,太难看。”
爹心里的意思我明白,他自己却说不清。胶带是对福字的轻慢,甚至是亵渎。意思并不复杂,可在“兵荒马乱”的集市上,哪个能明白?人家说:“你管我用什么贴!”爹被噎住,只得摇头轻叹。
去集上卖福字,我也逃不掉,即使是在就业之后。我最晚腊月二十六到家,二十七、二十八和二十九三天,跟爹一块赶集。因为爱面子,怕碰见同学,我戴一副面具,古怪的模样引入注目,人们看着笑,也乐意过来买。虽然我的面具起到了促销的作用,但是爹并不满意,因为面具的造型是奥特曼,我在旁边的小摊上随便买的。奥特曼显然不配做这满地福字的代言人。哪怕是孙悟空,也比奥特曼强。第二年,爹进了一批面具,秧歌队里常见的那种,不光我戴,他也戴上了。我戴的面具是大头娃娃,他戴的面具是黑胡子老头。他说:“我是财神爷,你是散财童子,看咱俩在这卖‘福,谁敢不来买?”
生意果然好很多,腊月二十七,货就卖光了,爹表示明年要多进点。第二年,集上卖“福”的都戴着面具,不光有财神爷和散财童子,连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都披挂上阵了。爹很生气,也无可奈何。最终,财神爷和散财童子在诸位神仙的竞争中落得下风,货剩下不少。对于卖“福”的人来说,“福”没卖出去,砸自己手里,并不是一件好事。
好在是小本生意,剩下货也不至于赔钱,即便赔钱也赔不了多少。
不知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门生意的,我问他,他不愿提。后来我问姑姑,姑姑说:“是从你娘跑掉的那年。”
怪不得爹不愿提。他一提那个年份,势必要牵扯出我娘,而这个女人,无疑是我们父子二人共同的伤心之处。那年我刚满一周岁。娘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她要跑,可以理解,她没有带我跑,而是将我留下,在外人看来,是有情有义之舉。爹开始时不屑于这种说法,后来竟然也同意了。
人跑了肯定要找一找的。爹平生第一次坐上火车,来到省城。他在城里乱走,误人年画批发市场,被一片红火的福字包围,不禁感叹:“真是花花世界啊!”爹将所有的路费买成福字,足有几百张,回家后不再提找人的事,忙着赶集。他的福字很快被卖光,挣了点钱,稍稍弥补了失去妻子的缺憾。
来白省城的福字印刷质量好.乡下人还是识货的。爹认准了那个年画市场,一年又一年,乐此不疲地搬运着福字。几年之后,爹带着年幼的我来到省城。那一天之内,我经历了人生的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看见高楼,第一次下馆子,甚至买了平生第一个玩具,一盏红色的小灯笼。在年画市场中,可以作为小孩玩具的,也只有这种小灯笼。爹说:“这灯笼值十张福字。”
可惜每年只有一个春节,而别的节日,又不兴贴什么。爹无意把生意做大,当然,想做大也没那个能力,他甚至不认为自己是个买卖人,他把卖福字当成一种业余爱好。寒冬腊月,总得干点什么,他不爱打麻将、推牌九,将赶集卖福字当作消遣。每天都有集,分别在周围的五个乡镇,五天一轮。年根底下,我回去,能陪他赶一轮,无论到哪个集上,临近摊位的人都会过来打招呼说:“这就是你家小子啊,在石家庄上班的?放假啦?”爹说:“是啊,放假啦。”我笑一笑,赶紧把面具戴上。
大学刚毕业那阵,我在省城漂着,一时找不到工作。爹建议我回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可以搞种植,或者养殖,很容易发财。在他看来,一个有文化的人,干什么都会成功。电视上流传着很多大学生农村创业的故事,凭借网络技术,将村里的农产品销往全国各地,不但自己发家致富,而且带领父老乡亲奔向小康生活。爹期盼我也成为这样的人。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留在城里。搞养殖,或者种植,我虽然不懂,但我相信只要学一学,肯定能学会。网络销售也不是难题,上学时我整日泡在网吧,算是老网民。最大的问题,是那些父老乡亲,我不知道如何跟他们打交道——田间地头相遇.停下来抽一支烟,谈笑风生,“稻花香里说丰年”——我做不到。出门求学的经历,带给我最大的改变是与他们彻底疏远。我并没有瞧不上他们的意思,他们都很好,无一不心地善良,我与他们只是无话可说。我走在城里的大街上,来来往往都是陌生人,互相一无所知,没必要打招呼,更不用嘘寒问暖。这样多好。
每年腊八,是爹进城上货的日子。从喝完腊八粥,我就惦记着这事,想给他打个电话,可一直抽不出空来。早上退房的人多。而且,随着房间里的人陆续起床,各种麻烦事也接踵而至,前台的电话不断响起。电话一响,我就得放下手里的活儿,去接听。
“您好,前台。”
“电视没信号了。”
“请稍等,我找工作人员去看一下。”
挂上电话,我打电工老王的手机,让他去506看一下。等着退房的客人不耐烦,用房卡敲击柜台。这类客人多为老年人,来石家庄旅游的。年轻人多是在网上订房,信用住,不付押金,退房直接把卡扔下,走人。相比之下,我觉得老年人最无耐心,他们大概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格外珍惜时间,不会排队,不愿等待。而且,老年人中素质低下者比比皆是。昨天保洁员高姨向我抱怨.一对老人离开房间后,她进去打扫,在浴室地上赫然发现一泡大便,下面还有一摊焦黄的尿液作为烘托。我说:“大概是因为老人不习惯坐便器。
“坐着拉不更省力吗?”
“有人坐着拉使不上劲儿。”
这话题我们议论了半天,直到中午吃饭时才作罢。
我不知道石家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值得这些老年人从远方赶来。他们看上去都是有钱的样子,吃得白白胖胖的。就在等我办理人住或者退房的间隙,他们也会聊起来,声音故意放大,明显带着炫耀的意思。我不可避免地会听上几耳朵,内容大同小异,儿子或者女儿的单位发了什么东西,组织去名山大川旅游,旅游时住在豪华酒店里,“还有温泉呢”——如果白豪感能延年益寿的话,那他们个个都能长命百岁。
终于把那些客人打发干净。九点多钟。如果爹来上货的话,这时应该到火车站了。我拨打他的手机。他终于接了。
“爹,动身了吗?”
“动什么身?”
“来石家庄上货Ⅱ阿。
“不卖了。
“怎么不卖了?”
“‘退休,等死。”
爹没给我继续询问的机会,突兀而坚决地挂断电话。我再次打过去,他不接。
没想到爹会在今年放弃自己的生意。他说的“退休”,对于农民来讲,是个“伪概念”。农民没有退休,除非干不动了。而“等死”二字,比退休更有现实意义。爹说“等死”,应该是气话。半年来,他一直在跟给我置气,因为我换工作的事。
我之前的工作是英语类教辅书的编辑。虽说挣得不多,可说起来好听,起码爹是这样认为的。他一直对外宣称我是编书的,而且编的是英语书。后来有一天,我辞职了,他得知这一消息,恼羞成怒地问我是不是吃错药了。我知道,他确实很为难,没法向那些业已知道我职业的人解释。我给他的解释是:“坐不住,一看英语就头疼。
他问:“是因为小丽吗?”
他说对了,就是因为小丽。小丽是我唯一的理由。
下面我不得不讲一讲我与小丽的事。
前年三月,暖气刚停,与我合租的哥们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女孩,一个叫小丽,一个叫小华。她们真是大胆,敢与我这样一个单身汉子合租。其实我也没什么可怕的,戴眼镜,很瘦,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她们的人住让我感觉生活平添一抹亮色,整座屋子的气息为之一变,充满少女特有的香甜味道。每天清晨,我会早早地打开房门,释放出自己的污浊之气,让她们的气味赶紧进来。小丽起床后去卫生间,路过我房间门口,睡眼蒙咙地打招呼:“哥,早上好。”我捧一本书,坐在窗下,正朗读英文。我向小丽报以微笑:“Good morning。”
我用勤奋好学、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赢得了两位女孩的好感。她俩我只喜欢一个,那就是小丽,当然是因为小丽长得好看一些,再加上注重化妝打扮,更显得俏丽可爱。她小我六岁,在酒业公司做业务员,她说话做事大方得体,很适合做这工作。熟识后,她拉我去听了一堂讲红酒的课。我从没想到红酒还有这么多讲究。小时候,我们村的小卖部有红酒卖,叫“色酒”,喝起来几乎没有酒味,跟糖水一样。品尝过小丽递给我的红酒后,我才知道,原来小时候喝过的“色酒”都是假的,是真正的糖水。可如果真要从味觉上来做评判,那糖水并不难喝,甚至已成为让我怀念的“童年味道”。至于这红酒,在听那位高雅的老师讲解一通后,我对存留在口腔和食道里的那股味道依然难下结论,我只好看着小丽说:“真好喝。”
“好喝你就多喝点。
小丽又给我倒满一杯,我一饮而尽。随之而来的眩晕感让我忘乎所以,掏钱买下两瓶红酒,包装十分精美。
我和小丽因酒结缘。她是卖酒的,自然有些酒量,而我热衷于喝酒,一旦喝起来,有种舍生忘死的劲头。她有不少用作赠品的酒,不时拿回两瓶,请我喝。与她同住的小华性格内向,不跟我们喝,我们就躲在我的房间喝。喝多后,小丽向我倾倒工作上的苦水。她说话时,眼目青不看我,盯着酒杯。我看着她与酒杯粘在一起的手.目光顺着她的胳膊上移,掠过她的胸,盯住她不断张合的嘴。她抹了口红,那颜色让我心猿意马。
作为一名酒水业务员,尤其是女性,面临的一大问题是无休无止的性骚扰。这是小丽向我倾诉的主要内容。她没有使用“性骚扰”这个词。她说的“摸一把”,其实就是这意思。在小丽的话语中,她的客户都是性饥渴的猥琐老男人,随时会伸出手来,触碰到她身体的敏感部位。更有甚者,“豪迈”地提出包养她的意愿,被她委婉地拒绝了。也正因为小丽的不合作态度,他们倍感失望。于是,小丽的工作毫无起色。她在犹豫,到底应不应该满足客户的要求,来提高自己的业绩呢?
“哥,你说,我该那样做吗?”
我摇头,称赞小丽的高尚品德:“这年头,像你这样的女孩不多了,真的。”
“唉,高尚有个屁用,又不能当饭吃。”小丽的酒后之言偶有脏字。她喜欢谈论社会,还有这人心不古的世道。此类话题非我所擅长,只好保持沉默。好在小丽并不需要我的参与,我努力做一个倾听者,不时点头,表示认可,再举杯敬酒,表示同情。可我突然觉得这还不够。我的手伸过去,捉住她的手。她抬头看我一眼,好像没有在意,正确地认识到这也是一种安慰。
“小丽,我懂你。”
“哥,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好人。”
我把手撤回去,像个好人那样正襟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