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付的月光
2019-08-08王刚
王刚
那天下着小雨,小广场农民工待工点只剩下几个背篼(方言,即背篓,也指靠苦力吃饭的人),站在台子的挡板下,不耐烦地看着铅灰色的天空。他们早想走了,这样的鬼天气,等下去确实没多大意思。老付也想溜了,但没带伞,只得耐着性子,等待雨停。又过了一会,几个背篼骂骂咧咧跑进雨中,转眼不见了踪影。老付孤零零地站在挡板下,守着那只大号背篼。这时候,他看见了那个撑伞的女人。
撑伞的女人很胖,全身上下一样粗。大概三十五六岁,穿金戴银,应该是个有钱的主。她挽起裤脚,小心翼翼地从街对面走来,溅起小朵小朵的水花。不一会儿,女人走到老付面前,伸出一根胖而短的手指,指着他大声说,背篼,背点货。老付问,到哪里?女人说,到卡达凯斯。老付问,多少货?你出多少钱?女人说,五六十斤,十元,去不去?老付看了看天说,二十元,一口价。女人撇撇嘴,说了声行。
老付弯着腰,背着货物跟着女人走进卡达凯斯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小区真大,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头。老付气喘吁吁,跟女人转了好久,终于走到她所住的单元楼下。女人抬起手,指了指楼上,头也不回地说,六楼。老付低着头,盯着那些高得出奇的台阶,抬起似乎灌满铅的腿,一步一步往上攀登。女人的高跟鞋踩踏台阶的声音铿锵响亮.与老付粗重的喘息相互应和,回响在空荡荡的楼道里。老付咬紧牙关,拿出吃奶的力气,弓腰爬到六楼。女人打开门,叫老付套上鞋套,再把东西搬进去。完事后,老付汗水淋漓,口干舌燥。他瞟了女人家的饮水机一眼,想讨杯水喝,又担心不受待见。这时,女人打开钱包,掏出两张纸币,摔到他的手里。
老付顿了一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女人说,还不走?
老付赶紧嗯了一声,弯:退出门来。砰地一声巨响,厚厚的防盗门猛然摔上了。老付愣了愣,看着那扇板着面孔的防盗门,不由摇摇头,这些城市人啊.脾氣咋这么大呢?
下楼后,老付竟然在小区里迷了路。这不能怪他,卡达凯斯实在太大。那些楼都一个鸟样,感觉到处差不多。老付如无头苍蝇,四下乱转。转着转着,就转到了一片树林边。林子的后面,是青灰色的围墙,大概两人多高。林子的边上,是一片杂物区,随意堆放着一些小块,纸板,破铁锅,啤酒瓶,易拉罐等。老付眼目青发亮,一步步走过去,仿佛看见了金灿灿的聚宝盆。
走到小区大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值班室跑出一个穿保安服的老头,问老付干啥。老头很凶,瞪着眼,似乎要把他当犯人。老付压住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跟他解释。他知道,不能硬来,否则会有更大的麻烦。老付说了不少软话,老头的神色终于舒缓下来。老付忽然意识到,想要进入小区,这老头是个关键人物。片刻间,他想起那片杂物区,还有一路走来见到的那些黄色垃圾箱,不由心里一动。他抬头看了看,门边有个小百货店,就屁颠屁颠跑过去,掏出胖女人给的二十元,买了两包烟,又屁颠屁颠跑过来,把烟塞给老头。老头推辞了几下,也就收了下来。他看着老付说,想问什么?说吧。老付说,老哥,我就想问问,小区里的那些杂物,还有垃圾箱里的垃圾,你们是怎样处理的?老头说,得得得,别称老哥,你看看你,比我老多了。我姓杨,人人都叫我杨公安。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哦,还能怎么处理,每过一段时间,会有垃圾车开进小区,把杂物垃圾运出去。
晚上,老付失眠了。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杂物,还有黄色垃圾箱。第二天,他破天荒没去待工点,而是窝在出租屋里,烧水洗澡,刮胡子,修整乱糟糟的头发。下午,换了身干净衣裳,精神抖擞地出了家门。
当老付提着两瓶酒出现在杨公安的面前时,杨公安吓了一跳,他无法把面前的老付与昨晚那个脏兮兮的背篼联系起来。经老付说明,杨公安这才想起那个给了自己两包烟的傻蛋。杨公安推开酒说,无功不受禄,这酒,我不能收。
老付又把酒塞到杨公安的怀里,说要请杨公安帮个忙,允许他进入小区,翻捡那些杂物,还有垃圾箱。杨公安板着脸说,不行不行,这太惹眼了,如果被业主知道,我会死得很难看。老付说,我晚上才进去,谁知道呢?杨公安摇头说,不行不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被人发现,我的工作就做到头了。老付无奈,只得使出杀手锏,说只要让他进去,所得收益六四分成。杨公安想了想,缓缓伸出五个手指,摇了摇。老付明白他的意思,咬咬牙说,五五就五五。
杨公安不动声色地说,但是,你不能走大门。
老付不解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不走大门,怎么进去?
杨公安皱了皱眉头,扭头去看窗外,背对着老付,轻声说,不会动动脑子?大门不能进,可其它地方呢?
老付看着他突兀的后脑勺,不懂他的意思。
杨公安忽然转过身,双手插在腰间,瞪了老付一眼,轻声说,墙,围墙!
老付恍然大悟,拍拍后脑勺,嘿嘿笑起来。
杨公安严肃地说,记住,我什么也没和你说过。
老付说,好,我知道了,你什么也没说。
二
几个月后的一个夜晚,老付跟往常一样,十二点起床,猫腰走出屋子。月亮像一颗大灯泡,高高地悬挂在天上。老付爬上三轮,弯着腰踩脚踏。三轮吱嘎吱嘎叫起来,跑上了铺满月光的虹桥路。
老付住在严家寨。初到土城时,老付本打算在城区租房,可找来找去,就是看不中。一个小单间,月租也得四五百,实在住不起啊。无奈之下,老付把眼光投向了城郊。从城中心往西走,大概五六公里,就是严家寨。在高楼的映衬下,严家寨显得过于寒酸,陈旧,破烂。老付走进寨子的时候,看见那些低矮的水泥房上,涂满巨大的红色的拆字,触目惊心。不过,严家寨的人却是一副见惯不怪的表情,说严家寨这样的城中村,土城不少于十几个,虽然已经打上拆迁标志,但要真正实施,还有一个漫长的过程。经过再三比较,老付终于看中了一间屋子,虽然是毛坯房,但宽敞,通风好。房东叫刘大富,一个戴眼镜的瘦瘦弱弱的教书先生,看上去脾气不错。最重要的是,租金不高,一个月两百元。老付交了三个月房租,把行李拖进屋,置办了锅碗瓢盆,总算有了个落脚点。
沿着响水河岸的虹桥路,往东跑五六公里,就可以进入城区。墨色的河水闪烁着点点银光,散发出说不清道不明的臭气,如一条腐烂的蛇。路不好,正在扩建,破破烂烂,坑坑洼洼。风嗖嗖吹来,老付感到刺骨的凉意。放眼望去,虹桥路一览无遗,几乎看不见一辆车。两旁的法国梧桐随风摇摆,窸窣作响。月光下的土城如巨大的坟场,那些高高矮矮的建筑,就是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墓碑。老付缩着脖子,弯着腰,一上一下地蹬车。三轮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左右上下颠簸。没跑多久,老付感到头昏眼花腿无力,耳朵嗡嗡作响。看看身下瘦骨嶙峋的三轮,心想,真是个老家伙了。
三轮的车厢里,放着一架折叠梯,几个蛇皮袋,一大一小两把钳子,几副黑不溜秋的手套。可以说,为了备齐这些工具,老付出了不少血。单单那架银灰色折叠梯,就花了三百多块。再加上三轮车,蛇皮袋,钳子,手套……花費将近一千块。一千块啊,每一块都是身上的肉。也就是说,为了凑足这些家私,老付至少挨了上千刀。千万别小看这些东西,这可是老付上夜班的必备工具。用老付的话说,这是他吃饭的家伙。
月光真好。那么大的月亮,是一块大镜子?一大坨冰雪?还是一把巨型电筒?自从老付来到土城,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月亮。土城人多,车多,灯多,灰土多,高楼多……把头顶的月亮都淹没了,谁还能看得见?只有到了深夜,月亮才会亮起来。有时候,老付觉得城里人傻得可怜,那么亮那么好的月亮,他们永远都看不见。
第一站,就是卡达凯斯。这是老付打下的第一块根据地,闭着眼都能找得到。可以说,这也是老付最大最肥的一块地,几乎每一次,他都满载而归。几个月来,老付苦心经营,下足了血本。每到月末,老付总去看看杨公安,如数奉上他应得的分成。值得一提的是,他从杨公安的身上得到启示,用同样的方法,搞定了康馨园,天羿,水之宛,水小清华等小区。就这样,凭借一股韧劲,老付以卡达凯
起点,一步步扩大自己的地盘。一个个深夜,当所有人都已经睡去,老付骑着三轮车,从一块地赶往另一块地,该收什么就收什么。那种时候,他就像行走在老家的田野上,惬意地收割萝卜白菜,高梁大豆,玉米稻谷。老付觉得,杨公安是他的贵人,让他找到如此好的工作。正因为如此,他小心翼翼地捂着他们间的约定,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半点。他反复提醒自己,嘴巴上安个把门的,就算遭受严刑拷打,也要像真正的共产党人那样,绝不吐出半个字。
没多久,老付来到卡达凯斯的围墙外。跳下车,取下折叠梯,拉开拉长,斜靠墙上。随后,拿上蛇皮袋和钳子,扶着梯子,三下两下爬上墙头,骑在墙上,倾斜身子,尽量伸长手臂,将蛇皮袋和钳子轻轻扔进墙后的树林。他的双腿夹紧墙体,平衡身子,伸出双手,把梯子提上来,搭在墙的另一面。试了试,感觉梯子已经稳妥,这才舒口气,哧溜哧溜滑了下去。
下了梯子,捡起钳子和蛇皮袋,猫腰窜进林子。顶多几十秒,他从林子另一边钻了出来,直奔杂物区。到了这里,老付变得格外从容,就像一个老农,来到了自家的白留地,该收玉米就收玉米,该割白菜就割白菜,该摘西红柿就摘西红柿,一点也不需要客气。月光真好,照见了小区的五脏六腑。老付捏着钳子,老眼发亮,仔细挑选,把纸板、易拉罐、啤酒瓶……往蛇皮袋里扔。这些城里人,大脚大手惯了,什么东西都敢丢。有一次,捡到一口电饭锅,抱回去后,插上电,竟然还可以用。还有一次,翻到一个月饼盒,打开后,发现月饼全没动过。更让他震惊的是,袋里还有一个红包,竟装着一叠红彤彤的百元大票,数了数,高达两千元。老付抱着钱,又兴奋又惶恐。他觉得不踏实,就去找杨公安,请他把钱交给失主。杨公安说,你傻啊,到哪里去找失主?这钱嘛,不拿白不拿,一人一千,分了吧。
忙活了几十分钟,蛇皮袋吃得胀鼓鼓的,像吞下大象的蛇。杂物区已被深翻一遍,所有粮食都已颗粒归仓。老付蹲下身,把蛇皮袋扛到肩上,慢慢站起来,佝偻着背,像一只骆驼,缓缓向林子走去。经过一辆红色轿车的时候,无意间瞥了一眼,看见轿车下躺着几个易拉罐。本想弯下腰,把易拉罐捡起来,但肩上的蛇皮袋太碍事,只得作罢。继续往前走,钻进小树林,来到了围墙下。他把蛇皮袋靠墙而放,心里还惦记着那几个易拉罐,想了想,又转身往回走去。
月光真好,亮如白昼,小区无遮无拦地暴露在眼皮底下。看着静默的楼房,随风摇摆的树木,一辆辆甲壳虫似的车子,老付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感。几个月来,他夜夜进出小区,就像进入白家的菜园子。就如此时此刻,小区的一切都属于他,没有谁跟他争抢。他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到了红色轿车边,俯下身子,捡拾易拉罐。有个调皮的易拉罐翻了个身,滚到车身下面。老付蹲下身,使劲伸长手臂,却怎么也抓不着。略一思索,索性扑下身子,爬到车下,终于逮住了那个顽皮捣蛋的家伙。
老付捧着易拉罐,站在霜雪般的月光中,眺望着他的菜园子。他居然有点不想走了,甚至想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裹一袋旱烟,或好好睡上一觉。不过,他马上惊醒过来,仰头对月亮笑了笑,转身走进了林子。
驮着蛇皮袋,老付一步步攀上梯子,爬上墙头。他喘着粗气,抓住袋子的一头,让袋子沿着墙壁慢慢下滑。双腿死死夹住墙体,身子往外倾斜,手臂使劲伸长,尽可能让袋子接近地面。最后,他松开手,蛇皮袋噗通一声,落到了墙根下。
老付松了口气,抬头望望天空,月亮又大又白,静静地看着他。他扭过身子,把梯子缓缓提上来。右手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手腕如被针刺。一激灵,梯子差点掉下去。妈的,该死的手,老毛病又复发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跳出来捣乱。老付忍住痛楚,咬紧牙关,皱着眉头,将梯子提起来,放到墙的另一面。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他全身的力量,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老付下了墙,把蛇皮袋放进车兜,收了梯子,爬上三轮,匆匆赶往下一站。
月亮像一只诡异的眼目青,盯住他的背影,向前跑去。
三
天刚亮,杨公安打开值班室的门,看见一个胖女人气汹汹扑过来。
杨公安认识这女人,姓朱,名红。他曾和这女人打过交道,知道她不好惹,难缠,鬼见愁。朱红家有点小钱,丈夫是做生意的,经常不在家。朱红长期独守空房,脾气变得格外古怪,喜怒无常。这女人讲究得很,衣服一天一个花样,还大把大把烧钱,试图减掉一身肥肉。钱烧了不少,肉却没少半斤,反而越发丰满。看架势,朱红来者不善,杨公安赶紧堆上笑脸,迎了上去。
你们这些保安,是胀干饭的?老娘的车被刮伤了,你们不管不问,只知道睡大觉。朱红噼噼啪啪地说着,机关枪一般。
杨公安头皮发麻,赶紧赔笑脸说,小朱,你别急,别急,先弄清事情再说。
弄你个头,这事还不清楚?我告诉你,这事情如果不解决好,我就上告小区业主委员会,扣你的工资,撤你的职。
小朱,别,别,消消火,这样吧,我们去看看现场。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了朱红的轿车边。那是一辆红色奥迪,艳丽如红宝石,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芒。后车窗下方,有一道二指宽的刮痕,格外显眼。杨公安毕竟干了多年的保安,有一定的处理能力。他蹲下身,掏出餐巾纸,仔细擦去刮痕上的灰土,认真观察,甚至把鼻子凑上去,狗一样嗅了嗅。忙活了半天,杨公安咳嗽两声,说,小朱,来,你看看,这伤痕不是人为,倒像是擦伤。
什么?朱红尖叫起来,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会诬陷你?
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请你再仔细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我的车,我还不清楚。
小朱,你别着急,你仔细看看吧。
我不看,要看你自己看。
杨公安站起身,搓着手,又咳嗽了几声,嘟囔着说,这可怎么办?
朱红说,走,去值班室,我要看监控录像。
杨公安有点迟疑,想说什么,又不知怎样说。朱红不耐烦,扭转身子,向值班室走去。杨公安顿了顿,搓着手,小跑着跟上去。
在朱红的监视下,杨公安打开监控录像。画面上,月光如霜雪铺满地面,大大小小的车辆趴在霜雪中,如一只只冻僵的甲壳虫。往后走,画面动起来,一个戴毡帽提袋子的老头忽然从林子里钻出来。老头佝偻着背脊,伸长脑袋望了望,继续向前走,不一会就走出了画面。杨公安知道,老付肯定奔杂物堆去了。那是个死角,摄像头照不到。朱红催促说,往前拉,赶快,看他往哪儿跑。
杨公安把视频往前拉。画面中,仍是如霜似雪的月光,甲壳虫似的车辆,静默而立的楼房,随风摇动的树木。他暗中希望.狗日的老付忽然人间蒸发,不要再跳出来吓人。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当他把时间拉到凌晨一点半,老付忽然又跳了出来。他弯着腰,驮着胀鼓鼓的蛇皮袋,仿佛一只骆驼,缓缓走过画面,消失在林子中。杨公安松了一口气,心想只要他就这样走掉,与那辆红色奥迪不挨边,什么都好说。谁知道呢,过了几分钟,狗日的老付又从林子里跳出来了,向奥迪走去。他走到车边,蹲下身子,恰好挡住了后车窗正下方。朱红大叫起来,狗娘养的,他在划车。杨公安说,不对,他好像在捡东西。朱红说,瞎扯淡,他就在划我的车,狗娘养的。
正说着,只见老付趴下身子,狗一样钻到车下。朱红跺着脚,大喊,可恶的乡巴佬,他到底想干啥?杨公安说,应该是捡垃圾。朱红骂道,放屁,大半夜的,谁捡垃圾?
到此为止,该看的似乎已经看了。朱红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煙,吸了几口,冷冷地说,小区进贼了,你们是怎样当保安的?如果把这事告知业主委员会,后果会怎样,你应该清楚。
别,别这样。杨公安赔着笑。
那好,我给你两条路,一是赔修理费,二是抓住那个老贼,交由我发落。
杨公安说,小朱,你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你是知道的,我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拿不出钱啊。
少废话,那你把老贼抓住,这事就与你无关。
杨公安思忖了很久,对朱红说,小朱,我把那个人交出来赔你钱。
四
老付见到朱红,竟然笑了笑。
老付记得这个女人。几个月前,他帮她背着东西,第一次走进了卡达凯斯。不是老付记性好,而是她的特征太突出,又粗又胖,简直就是一只水桶。几个月不见,她似乎又长胖了。一回生,二回熟,熟人好说话,熟人好办事。老付丢下背篼,用衣袖擦擦手,上前握住朱红的手,笑着说,太好了,大妹子,是你啊,还记得我吧?几个月前,我帮你背过东西呢。朱红猛然甩开手,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敢抓老娘的手?老付愣住了,片刻间仿佛已被石化。
朱红的意思,老付拿出三千元,作为修理费。老付却说,凭什么?我又没碰你的车。朱红叫杨公安打开视频,指着画面说,你看,这是谁?半夜三更,鬼鬼祟祟,还说跟你没关系?老付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竞被拍了下来。他有点难为情,真想不到啊,扛着蛇皮袋的自己竟然那么丑陋,灰蒙蒙的,像一只大虾米。老付转过眼目青,看了看杨公安,希望他站出来说句话。杨公安不看他,而是看着画面说,小朱啊,你看看,一个捡破烂的,别说三千,三百也拿不出来。这样吧,你优惠点。朱红哼了一声,那就两千。
什么?两千?老付差点喊出声来。这是打劫,是割肉。两千?说得真轻松,那得翻多少次墙?捡多少瓶子?捡多少纸板?老付缺的就是钱,要不打死也不会来土城。老付的老家叫花嘎,一个山高土瘦的地方,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家有十几亩薄地,每年累死累活,却填不饱肚子。大女儿到城里读高中后,老两口勒紧裤腰带,挖东墙补西墙,家景却越过越恓惶。屋漏偏遇毛毛雨,壮实如牛的老付,右手腕莫名其妙破了个洞。起初,老付并没放在心上,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没想到,烂洞越来越大,溃烂发脓,发出死耗子似的味道。熬不住了,只得借了几百块钱,去县医院作检查。医生说得抓紧手术,如果拖久了,整个手掌将被切掉。老付怕了,东挪西借,终于凑足了做手术的钱。手术倒是做了,却欠下几千元高利贷,老付愁得头发大把大把往下掉。更要命的是,那只病过的手,一直没有真正恢复过来。不烂了,也不臭了,就是乏力,软塌塌的。天气变化的时候,还会钻心地痛,仿佛千百只虫子在咬。稍微重点的活,老付都无法对付。老付不服气,无数次挥动手臂,拼命为自己鼓劲,试图让那只手活过来。可是没用,皮囊下的肌肉仿佛已被掏空,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就连骨头里,血液里,全是虫子。思来想去,老付终于打定进城的主意。在一个小雨淅沥的早晨,老付告别老伴,背上行囊,登上了开往土城的中巴。到土城之后,老付做了两份工作,白天干背篼,晚上捡垃圾。可以说,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都是卖力气挣的辛苦钱。他把那些皱巴巴的纸币存起来,达到一定数目后,再换成百元大票,打给就读高三的女儿。现在,朱红一张口就要两千,老付怎么可能答应。
凭什么?凭什么?你这是讹人!老付不管不顾地嚷起来。
朱红哼了一声,指着显示屏说,你还有理了?你为什么跑到小区来?这小区是你想进就进的?
老付说,我进小区怎么了,一没偷,二没抢。
朱红说,老娘懒得费口舌,我叫警察来跟你讲。
老付的牛脾气上来了,他硬邦邦顶回去,叫就叫,谁怕谁。
杨公安赶紧劝阻。按他的意思,朱红和老付各让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伤和气。可朱红与老付谈不拢,一个要价太高,一个出价太低。他们脸红脖子粗,像两只斗鸡,扯着嗓子吵起来。
吵闹声引来了大批业主,像一群乱哄哄的马蜂。了解事情的经过后,业主们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有人说,小区进贼了,怎么搞的,也没人管?有人说,小区经常丢东西,肯定是这老贼干的好事。有人大声应和,开始列举失物清单:某月某日,丢失人民币若干;某月某日,丢失电视机一台;某月某日,丢失手机一部;某月某日,丢失酒三瓶,烟两盒,衣服若干……人们争先恐后,一个接一个跳出来,指点着老付,数落他的罪行。老付感到了某种恐惧,抬眼去看杨公安,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溜了。他茫然地看着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目青,一根根匕首般挥舞的手指,不由头昏目眩。他开始颤抖抽搐,越演越烈,如同抽风。
警车尖叫着,由远而近。几个神气十足的民警跳下车,向人群走过来。人们纷纷闪开一条道,民警畅通无阻地走到老付的面前,扭住他的胳膊。老付扑通跪到地上,语无伦次地说,干啥?你们干啥?我没偷,也没抢。打头的民警笑了,偷不偷,抢没抢,到派出所说吧。说着,看了看朱红,你也去。又看看众人,挥手划了个圈说,凡是与案件有关的,都得去。
很多人都去了派出所。他们争先恐后地列举丢失的物品,要求民警记录在案。大家一致认为,物品的丢失肯定跟老付有关,证据就是监控视频。这老家伙,经常半夜潜入小区,除了偷东西,还能干啥。至于捡破烂,那分明是一个拙劣的借口。真是笑话,谁见过半夜三更捡破烂的?有人还提出,老付的身后可能有一个犯罪团伙,这些乡巴佬素质低,经常狼狈为奸,为城市抹黑。他们要求警察彻查此案,以老付为线索,一举歼灭犯罪团伙,追回赃物。
面对审问,老付始终只有一句话,说他进入小区,是为了上班,不是偷窃。民警们觉得可笑,这真是一个很逗的老贼啊,居然把人区盗窃叫做上班。民警们拿出十八般武艺,希望挖出老付背后的犯罪团伙,但却一无所获。最后,他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不过是一个又老又笨的贼。
朱红始终坚持她的意见,要求老付必须给予赔偿。民警认为老付确有重大嫌疑.但考虑到老付经济困难,要朱红再让一步,赔偿一千五百元即可。朱红想了想,说,好吧好吧,既然你们为他说话,我就再让一步,一千五,再也不能少了。老付瞪着眼,梗着脖子说,凭什么,凭什么?民警火了,警告他说,你再不听招呼,就赔三千。老付一激灵,赶紧捂住了嘴巴。
朱红说她很忙,叫老付赶紧掏钱。老付摸了半天,只掏出几十元皱巴巴汗津津的零票。民警盯着老付,叫他赶紧想办法。老付挠了挠脑袋,犹豫了许久,这才嘟囔说,他有钱,放在出租屋。
老付的意思,让朱红在派出所等待,他骑三轮返回严家寨,拿了钱马上回来。但朱红不干,她担心老付耍心眼,半路开溜。民警也担心老付半路开溜,无法跟朱红交代,决定跟他跑一趟。老付不干,他怕坐警车,怕跟警察一起,怕跟他们扯上关系。他磨磨蹭蹭,苦苦哀求,叫民警别跟着,他去去就来。民警们火了,抓手的抓手,抬腿的抬腿,把他塞进了警车。
警车真快,仿佛只一转眼的工夫,严家寨就到了。
严家寨的村民全部出动,站在路边,溪头,门口,地坎,房顶,甚至爬到树上……看着民警押着老付,一步步走进村子,一步步走向出租屋。老付低着头,弯着腰,缩着肩,哆哆嗦嗦迈着步子。白始至终,他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看黑压压的人群。人们发现,这个寄居在他们村的汉子,一夜之间矮了许多。
老付进了屋,机械地走到床边,站立不动。民警训斥说,快点,不要耍花招。老付略微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扒开枕头,掏出一个布袋。一层层揭开,露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红票子。众目睽睽之下,他捏着票子,低着头,谁也不看,浑身哆嗦起来。
民警不耐烦了,劈手夺过了他手里的钱。数了数,只有一千块。
还有吗?民警问。
老付盯着地板,摇了摇头。
民警对朱红说,看来,他只有这么多了,
朱红看看老付,接过民警手里的钱,说,算我倒霉,一千就一千。顿了顿,又说,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这个人不准再踏进小区半步。
民警说,那当然。
民警教育老付,叫他不要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尤其强调不得往各住宅小区跑。老付始终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非要回答的时候,他哆嗦着嘴唇,顶多嗯一声。
民警走了,朱红走了,众人散去。
老付始终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五
老付病了,高烧三十九度五。如果不是房东刘大富来收房租,估计得被活活烧死。刘大富把他送到村里的小诊所,掛了几瓶液,这才慢慢缓过来。
接连两天,老付软绵绵躺在床上,哪里也没去。真是老了,一点点风吹草动也受不起。他盯着天花板,感到无比懊恼。狗日的,丢掉一千元不说,这身子骨还不争气,连医药费都是刘大富垫付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女儿又打来电话,说要交什么生活费,资料费,补课费。这年头,读个书也不容易,三天两头往里面砸钱。老付愁坏了,嘴巴大串大串长泡。这么多钱,该到哪里去找呢?
第三天,老付早早起床,背上背篼,赶往小广场待工点。天空飘起小雨,待工点空无一人。行人稀少,缩着肩,撑着伞,行色匆匆。老付站在台子的挡板下,旁边站着半人高的背篼。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一单生意也没有接到。他抬起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骂了句狗日的,恨不得跳起来,对天踹上几脚。
中午,雨停了。背篼多起来,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或蹲或站,或坐在背篼上,说段子,玩扑克,推牌九,吵吵闹闹。表面上,大家一团和气;事实上,谁的耳朵鼻子眼目青都没闲着。只要有入朝这边走来,他们会猛然跳起,一窝蜂冲上去,大声叫喊,推推搡搡。刚到土城的时候,老付很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的模样真可笑,就像一群争抢粮食的鸡。很多时候,他坐在挡板下,无所事事地晒太阳。晒了将近半个月的太阳,他开始慌了,再也不能这样等死,必须有所行动。渐渐地,老付学会了抢客,学会了骂人,甚至学会了打架。有一次,为了抢夺一位客人,老付与一个四十出头的背篼打了一架。好久之后,老付还记得,他的拳头带着风声飞出去,准确地击中了对方的鼻梁。对方惨叫一声,鲜血哗啦啦喷出来,脚下的地板一片血红。事后,老付想想就觉得可怕,要是把对方打残了,得赔医药费,得蹲大牢,那可咋办啊。
忙活了一整天,老付只抢到三个客人,挣了三十元。看着那几张脏兮兮的纸币,不由鼻孔发酸。唉,没办法,真是老了。尽管拼尽全力,还是抢不过别人。有几次,他甚至被人推倒在地,几只脚板粗暴地从身上踩过去,就像踩一块木头。
老付背着背篼,慢吞吞走过虹桥路,耳边传来响水河杂乱的水声。这时候,他无比怀念那些翻墙进入卡达凯斯的夜晚,想起一块块土地,康馨园,天羿,水之宛,水木清华……几天不见,地里的玉米大豆白菜萝卜高粱稻谷该成熟了吧?如果不抓紧采摘,它们会不会烂掉?
踩着朦胧的月光,老付悄无声息地走进严家寨。人们都睡了,家家户户房门紧闭,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老付抱着手缩着肩,弯着腰勾着头,若有所思地行走在小路上。村子异常安静,鸡不叫狗不吠,甚至连一丝风也没有。整个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还有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走近出租屋,老付看见了月光中的三轮。它站在那里,像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老付走过去,将头靠在车上,歪着头看月亮。他的目光直直的,月亮仿佛是一块磁铁,把他吸住了。过了一会,他收回目光,爬上三轮,试试钳子,提提梯子,戴戴皮手套,翻翻蛇皮袋。随后,他坐在三轮上,裹上一袋旱烟,望着朦胧的夜空,吧嗒吧嗒抽起来。掐指算算,已是农历九月十八。时间过得真快,嗖的一声就过去了。苦干了几个月,兜里却如同水洗。房租,医药费,女儿的生活费,资料费,补课费,一点着落也没有。忽闪忽闪的烟火中,映出他苦大仇深的额头,黧黑粗糙的面庞。吸着吸着,他的目光从天上滑下来,落到虹桥路上。看着铺满霜雪的虹桥路,他真想骑上三轮,去卡达凯斯,康馨园,天羿,水之宛,水小清华……不过,他赶紧打消了这个危险的念头。透过无边的月色,他仿佛看见粗如水桶的朱红,穿制服戴大盖帽的民警,不禁打了个寒颤。
接下来的日子,老付天天早出晚归。待工点的背篼越来越多,旧的没有滚蛋,新的不断加入。老付不明白,怎么会冒出那么多背篼?尤其是那些三四十岁的壮汉,不去干点别的,也加入这个行列,和老弱病残抢饭吃,还要不要脸?为了抢到一单生意,老付不得不撑着老骨头,跟他们抢速度,拼力气,压价格,甚至争吵打闹。钱没挣到几个,脸上倒添了些杂乱的伤痕。祸不单行,随着天气渐渐变凉,右手的老病不时复发,搞得老付心乱如麻。他一次次捶打病手,恶狠狠地骂它,叫它争口气,别丢人。可手不听他的,动不动闹情绪,搞罢工,软塌塌 ,一点力气也没有。
每天晚上回来,老付总要摸摸三轮,试试钳子,提提梯子,戴戴皮手套,翻翻蛇皮袋。很多时候,他坐在车上,裹上一袋旱烟,望着夜空发呆。望着望着,就靠着车睡着了。每次睡着,他总会做一个梦,梦见自己骑着三轮,跑过铺满月光的虹桥路,跑向卡达凯斯,康馨园,天羿,水之宛,水小清华……
有几次,村里的闲汉们玩耍回来,看见老付歪头靠在车上,嘴里衔着没有火星的旱烟袋,说着含混不清的梦话。
六
刘大富又来过几次,催收房租。虽然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但已经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这让老付很不好受,活到这把年纪,最不喜欢欠人情。刘大富垫付的医药费,他一直没有还上。不得不说,刘大富是个善人,要是遇上别人,恐怕早把他踢出来了。除此之外,女儿又打来几次电话,催要生活费,资料费。不能怪女儿,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别人吃香喝辣,她只求填飽肚子;别人穿名牌,她只求不露肉;别人用苹果三星,她只求有个可以通话的老人机。能怪谁呢?都怪自己没出息,拖累了孩子。
每晚下班回来,老付总要绕三轮转上几圈。三轮正以惊人的速度变老,长出一层红褐色的铁锈。老付找来破布,试图擦拭干净。可铁锈的生长速度极快,刚擦了这边,那边又长出来了。也许,车跟人是一回事,一旦被搁置起来,只能成为废铁,不可挽回地走向死亡。这样一想,老付就格外怀念骑着三轮奔跑在虹桥路上的时光。
天气一天天变凉,转眼到了农历十月十五。这一天,老付在待工点呆到天黑,竟然没挣得一毛钱。天色已晚,老付背着背篼,踩着月光,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在空荡荡的虹桥路上。月亮格外大格外网,就像女儿的眼目青,眼巴巴地望着他。影子贴在地上,弯腰驼背,亦步亦趋,看上去格外丑陋,格外孤独。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住脚步,猛然将背上的背篼摔下来,使劲踢上几脚,扔进了响水河。
那天晚上,老付坐在三轮车上,一袋接一袋地裹旱烟。鸡叫三遍,天麻麻亮,他从车上站起来,抖抖身上的露水,跳下三轮,走进了出租屋。
一整天,老付哪里也没去。小广场的待工点,对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想了整整一宿,决定还是去找杨公安,夺回丢失的阵地。他关上门,把兜里的钱全翻出来,还好,够买两瓶酒。
天快黑的时候,一身清爽的老付提着酒,走进了杨公安的值班室。杨公安正坐在灯下发呆,冷不丁看见老付,如见了鬼,一下子跳起来。老付把装着酒的黑袋子放在桌子上,低声说,兄弟,过来看看你。
杨公安一把抓起袋子,塞给老付说,快走,快走!
老付推开他的手,说,干啥?干啥?跟我还这么客气?
杨公安说,你赶紧走,不要害我,好吗?
老付愣了愣,说,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和朱红的事情,差点害我丢了饭碗。我后来又是作检讨又是写保证,扣了半个月的工资,才勉强保住饭碗。赶快走,不要让别人看见。
老付伸出一巴掌,加另一只手的大拇指,低声说,我们继续合作,你六,我四。
杨公安推开老付,低声呵斥说,少废话,带上你的酒,赶紧滚。
老付还想说什么,杨公安抽出电棍,提高声音说,滚,赶紧滚。
就这样,老付被杨公安轰出了值班室。他提着酒,缓缓走在灯红酒绿的大街,感到特别憋屈特别难受。杨公安不收他的酒,还用电棍将他轰出来,这是把他当犯罪分子打整吗?两个月不见,杨公安变成了另一个人。难道他们之间的交情,说断就断了?
老付提着酒,去了康馨园,天羿,水之宛,水小清华……无一例外,门卫只要见到他,就叫他快滚。老付不明白,这些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难道他身上带着病菌?是一只招人嫌的瘟猪?走到最后一个小区,他的倔脾气上来了,揪住门卫不放手。门卫无奈,哀求他说,老哥,你划奥迪车的事情,上了《土城晚报》,还上了土城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公安部门特别作出提示,各小区要加强巡视,谨防坏人进入,保护生命财产安全。这段时间以来,不少小区加高加固了围墙,增派了保安人手,增加了监控设备。别说人,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离开城区,提着黑袋子,缓缓往回走。月亮高悬,像一块巨大的镜子,镶嵌在青天上。这样亮这样网的月亮,在城里很难见到。老付盯着月亮望了许久,直到它变成一只湿淋淋的眼目青。他笑了笑,低下头,拿出一瓶酒,拧开盖子,仰脖喝了一大口。妈的,这么好的酒,还是第一次喝呢。花了那么多钱,得统统喝进肚子,再变成尿撒出来。那些狗日的没口福,不要拉倒。狗杂种,白眼狼,只配喝马尿。
走到严家寨的时候,老付干完了一瓶酒。他爬上三轮,扬起手,把空酒瓶摔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又拿出另一瓶酒,看了看,扔进车厢。摸着长满铁锈的三轮,高声说,老伙计,走吧。
老付骑着三轮,奔跑在铺满月光的虹桥路。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身体里充满无穷无尽的力量。双手紧握车把,有力的双腿一上一下踩着脚踏,发出唰唰的声响。风声呼啸而过,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只鸟,迎着月光飞起来。
不一会,老付来到卡达凯斯的围墙外。跳下车,取下折叠梯,拉开拉长,斜靠墙上。这时,老付发现不太对劲,梯子够不着墙头,怎么回事?借著明亮的月光,仔细看了看,发现墙长高了许多。上半部分墙体颜色较深,显然是不久前加上去的。老付移动梯子,让梯子搭在墙的半腰间,使劲按按,感觉已经稳妥,这才拿上蛇皮袋和钳子,扶着梯子爬上去。爬到梯子的最上端,离墙头还有一人多高的距离。老付踩在梯子的顶端,踮起脚尖,伸长双臂,抓住墙头,使劲往上爬。灰土纷纷掉落,腾起一股呛人的味道。忽然,右手传来一阵剧痛,直钻心底。刹那间,右手腕像被打中七寸的蛇,软塌塌的,一点劲也没有。老付挂在墙上,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缓缓仰起脸,看见头顶挂着一轮摇摇晃晃的月亮,像一只泪眼蒙咙的眼目青。
老付喘了口气,脚踩梯子,松开双手,打算休息几分钟,再发起新一轮冲锋。没想到,脚下的梯子忽然滑落,哗啦掉到地上。老付双脚踩空,啊了一声,双 朝空中抓了抓,却什么也没抓住,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一声闷响,像一块砖头,掉落到水泥地上。
老付瞪着眼,看见漫天的月光砸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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