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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捞月

2019-08-08郑局廷

长城 2019年3期
关键词:天华老赵书记

郑局廷

夏宝军没再犹豫.给省城协和医院的老同学袁宁生打通电话,表述了要迅即住院的想法。袁宁生爽快地答应道:“只要你能抽出空闲来住院,我拱破天眼也给你挤出一张病床。”夏宝军笑着谢道:“我这两天就过去,少不了要麻烦你。”袁宁生挤兑道:“麻烦谈不上,只是你别像上两次那样,又放我的鸽子。”夏寶军正儿八经地表态道:“这次说定了,必须去!再说,我这病也拖不得了。”袁宁生附和道:“是的是的,病拖久了对身体不好。定好了,我就去给你找病床。

挂断电话,夏宝军便拿出纸笔写请假条。他选择这个时间去省城医院做手术,是想手术过后歇息一阵,接上春节假期能多休养一段时间。肠道息肉虽不是什么重症恶疾,但不割掉任其泛滥也很麻烦,所以,这一次一定要请假去完成息肉切除手术。

写好请假条,夏宝军来到镇委书记刘方成的办公室。刘书记正在签批文件,见他进来,放下手中的笔,抬头问:“老夏,你有事么?”夏宝军呈上请假条,央求道:“刘书记,我现在一天跑多趟厕所,实在拖不得了,请你一定批我这个假。”刘书记笑道:“几坨息肉,就像脸上长了几颗瘊子,搞得要死要活的,太大惊小怪了吧。”夏宝军耐心解释道:“医生说我的肠道上长的息肉,像一撸‘羊肉串。你说,人的肠道上有那么一串东西,谁搁得住?”刘书记没说话。夏宝军心里清楚,刘书记为难了,搁在往日,他会很体谅地退却,前两次都是因为他没再坚持而临阵放弃,但今天他横下一条心,告诫自己必须挺住!工作固然重要,可那是干不完的,像水车翻转一样,没完没了,而身体健康才是王道,身体垮了,什么工作也干不了啦。

“老夏,你也知道,我和桂元镇长都是新来的,而桂元镇长又被抽出去挂职,你是副书记,要是这么一请假,正值年末岁尾,我一个人的‘独角戏还唱得来么?”刘书记面露难色,满腹苦衷地诉说道。

细细一想,刘书记说得不无道理,年终了,各种检查考评组像燕子飞,各个讨债的结账的像蚂蟥往领导身上搭,没几个得力人手应付,只怕要乱成一锅粥。刘书记前年冬天来的,实际工作时间一年多,对镇上的情况有所掌握,但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并不了解。镇长汤桂元是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作为优秀干部被派到江浙挂职学习,本来汤镇长也是初来乍到情况不熟,但他在镇里,至少来人了可以顶一杠子。自己是镇里的三号人物,如果请假开溜等于是少了一道“挡水墙”,什么事都会直接戳到“大王”那里,别说一个刘书记,就是五个刘书记只怕也应付不来。看来白己是想简单了一点,夏宝军慎思一阵,准备收回请假条,可肚子突然一阵抽搐,像皮鞭抽打一般,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用手顶着腹部,迅即打消了那个念头,皱着眉头求告道:“刘书记,像这种情况每天要发生几次,如果你再不批我假去做手术,我只怕性命根子都要丢在这里。”他只能带点夸张地把病情说严重一点,不然,刘书记是不会批假的。

“看你的身体,打得死老虎,光几坨息肉,不会危及生命吧?你挺得住!”刘书记笑着打趣道,接着,从笔记本中拿出一份红头文件,递给他,不吝溢美之辞地恭维道:“你资格老、情况熟、威信高,是我们镇里维稳安民的‘定海神针。非常时期,我不可能批你假的,癞蛤蟆垫床脚,硬撑也得撑过这阵子。

平时他是一个很犟的人,倔脾气上来,十牛九驴也拉不回,但这会儿让刘书记把几顶“高帽子”往头上一戴,脑袋有些晕晕乎乎起来。瞧一眼刘书记递过来的文件,是县委专题会议纪要,草草瞄过几眼,便知道是啥内容了。其实风声半年前就开始造了,只不过拖到现在才真正落地。省城农字号龙头企业金鲤集团拟投资3亿元,在镇郊荣湾村征地500亩,建稻米加工基地、晒场、堆场及仓储,收购、加工、出售全镇的富硒稻米。

“这是一个领导工程,咱们必须引起重视。”刘书记略带神秘地小声道。

夏宝军当然清楚刘书记所要表达的意思。坊间早有传闻,金鲤集团高层与省领导来往密切,所以金鲤集团的布点投资.都得到所在县的大力支持和政策优惠,书记、县长最后都有一个好去处。“领导工程”.与自己这种底层小干部没有半毛钱关系。

看到他没啥反应,刘书记又提醒道:“这更是一个惠及千家万户的民生工程。

这倒是夏宝军特别看中的。金鲤集团承诺,对农民富硒稻米的收购高于国家收购价0.5元。他粗略地算过一个账,全镇有5万亩水稻田,每亩按1 500斤产量计,老百姓由此可以增收3750万元。对于靠种田维生、增收门道狭窄的农民来说,这还真是一笔意外之财。他充满期待道:“但愿金鲤集团能说话算数造福于民.别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收购价格高于国家收购价0.5元,已经写进合同,不会生变。”刘书记满打包票后,趁热打铁地安排道,“县里要求,征地拆迁必须在春节前完成,我与汤镇长电话商量过了.决定由你担任指挥长。”

之所以执意请假去省城住院治病,是他心里早有预感,想刻意回避这项工作,但终究未能逃脱。夏宝军不是怕麻烦缠身,也不是怕吃苦受累,而是深谙这些“领导工程”的潜规则。金鲤集团不仅是零地价拿地,而且连拆迁、青苗补偿等费用也不出,让县政府买单。县里财政是吃饭财政,很多支出都是压了再压减了再减.哪来富余资金做“贴本招商”,所以只能象征性地挤出一点资金来应对老百姓,让基层干部去跟老百姓讲斤讲两磨嘴皮子。想到这里,夏宝军的心里就蹿起一股火,他尽量平抑语调地要求道:“让我出任指挥长可以,但是付给群众的拆迁补偿费用一分钱都不能少!”

“县财政付给老百姓的征地补偿到位后,拆迁、青苗等费用只给了250万。”刘书记直白地报出数字,眼目青不敢正视夏宝军。

“开国际玩笑吧。”夏宝军情绪激动地叫嚷道,“金鲤集团在荣湾村征的500亩地,有400亩是蜜桃基地。这可是四年前镇里为配合县里‘全域旅游的需要,强迫十几家农户栽种的,每家每户都投进去几十万,刚挂果一年,这点钱做胡椒末儿都不辣,怎么赔得下来?”

“我也知道赔不下来。”刘书记不敢正眼瞧他,只能低声鼓励道,“你是老江湖,会有办法的。”

“你就别灌我迷魂汤了,我哪来那个神本事?如果赔付款不落实,你另请高明吧。”夏宝军索性推脱道。

“想推也推不掉的,你是县委黄书记钦点的总指挥。”刘书记直接披露道。

夏宝军极有白知之明:“黄书记关注的是你们这班书记、镇长,我一个小人物,怎么能人他的法眼?”

“你前年成功轉化朱祥喜的那桩信访案,黄书记在我们党委书记会上作为范例讲了几遍,要求大家向你学习。黄书记对你印象深刻着咧。”刘书记道。

夏宝军的心里顿时涌出一阵悲哀,其实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基层干部的本分.却要被大惊小怪地宣传和张扬。朱祥喜是本镇人,与妻子在省城开废品回收站。一天晚上,两口子在一条新修道路的路边捡垃圾,一辆渣土车飞驰而来,两口子赶忙避让,妻子不慎跌人一口深井,当场溺亡。朱祥喜匆匆安葬完妻子,便去找交警,交警不管,又去找渣土车司机,司机不见他,再去找修路的公司,人家几个五几个六地打发了他。无奈,他找到市信访局,信访局只是听了情况反映,但却没有下文。循环往复多次,这件事像踢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就是无人接球。没有办法,朱祥喜便开始赴京上访。区里指示街道的人把他从北京接回来.派两个人专门看守他。为了阻止他赴京.把他的身份证号输入购票系统,让他买不到票,但朱祥喜便坐公共汽车到信阳,再从信阳坐车到郑州再上北京。为此,市里多次受到省里通报批评。市委书记坐不住了,便求助朱祥喜老家县的黄书记,黄书记发话到镇里,夏宝军分管信访维稳,当时的镇委书记便把任务扣到他的头上。他接手后,上午出发,下午赶到省城,找到朱祥喜时,已近黄昏。他没有去宾馆开房,而是和朱祥喜住在那狭小潮湿的窝棚里。朱祥喜讲他的遭遇讲他的历程讲他的心境,夏宝军默默地倾听了大半夜.两颗心慢慢地靠在了一起。之后,他带着朱祥喜找律师找相关单位,通过多方斡旋,最后施工单位、渣土车司机及区财政共赔了朱祥喜二十万块钱。老百姓要的是什么?夏宝军从朱祥喜的行动之中得到了两个字:尊重!想到这里,夏宝军直言不讳道:“刘书记,黄书记号召大家向我学习,没有别的,就是要尊重老百姓,把他们当人,该赔偿必须赔付到位!跟你把丑话说在前头,靠嘴皮子糊弄百姓的事我不会干,也干不了!”他的倔劲上来了,咬着这点不肯松口。

“不是只有你夏宝军一个人心忧百姓、情系民众,我们都是受党教育多年,也都具备这种情怀。”刘书记很是愤怒,罕见地发火道,“项目要落地,政府要贴钱,财政很空虚,当然只能紧巴紧巴地给。即便现在拨你2000万,你也会嫌少!所以_先拨250万,让你做工作从紧一点,万一有突破,政府肯定会认账。”

“有这话你早说呀。”夏宝军咕哝道。

“即刻成立专班,迅速启动工作。”刘书记发令道。

“我,我还有个小要求。”夏宝军低垂着头,嗫嚅道。

“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你保证按时完成征地工作。”刘书记手一挥。

完成征地任务没多大问题,只是自己提的要求是关于个人的,蓄意已久。这一生从未给组织提过什么要求,突然地让提要求,夏宝军有些羞于启齿,但是,自己翻年就是五十三岁的人了,在乡镇工作三十二年,当了五年办事员,当了五年片总支书记,提拔后,干了五年党委武装部长,又当了六年副镇长,做副书记做了十一年,在乡镇干部中绝无仅有。在乡镇做副书记,一般做一届五年时间,升迁无望,都是调回县城安排工作。自己在副书记岗位上磨磨蹭蹭两届多,为何?主要是一拨又一拨的书记、镇长不放过他,恭维他是镇里的“压舱石”,夸赞他是维稳的“灭火器”,一再留任,捱到至今。按说,自己是一个“泥腿子”,出身农家,根在乡镇,原是准备在乡镇干一辈子的,可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县城找了一份工作,要结婚买房,他只能把镇上的房子卖了,给儿子在县城买房凑一笔钱。妻子在镇上没地方住了,便跟着到了县城。妻子是久病号,背着个药罐子,心脏病常常发作,成了他无时无刻的担忧。医生曾警告过他,病人身边不能没人照看。所以,只有调进县城,自己的那个息肉手术才有时间去做,妻子才能有人陪伴守护。想到这里,他觉得没必要藏着掖着,直接捅破算了:“刘书记,我完成征地拆迁任务后,你给县委组织部说一声,把我调进县直部门,不拣单位不拣职位,有工资发即可。

“不行,不行,你是抓工作落实的得力干将,镇里离不开你,我不会去做这个工作。”刘书记摆手道。

“刘书记,不是我不想在乡镇干,实在是我家有特殊情况。”夏宝军特别强调道。

“我不可能放你走的,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刘书记坚定地拒绝道。

“我是乡镇唯一一个五十三岁的副职干部.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拒绝出任指挥长。”夏宝军板起脸,公然要挟道。

气氛显得很紧张,刘书记立刻“变脸”,脸上浮现一层笑意,故意逗乐道:“今天还真领教了你较起真来不近人情的厉害,难怪人家背地里叫你‘较真哥。”

提起这个绰号,勾起了夏宝军一段不愉快的回忆。那还是在他担任武装部长期间,一个周末,县武装部两个干部来镇里忙完验兵工作后,便张罗着打点带彩麻将,五块钱的底子,他和武装干事作陪。从中午打到晚饭前,他的手气都不太好,输了近百元。最后一盘,他白摸了,每家应汇十元钱。武装干事知道他平时打牌的个性.很快就递给他十元钱.而县武装部来的两个干部掀牌散场没有给钱的意思。一般来讲,最后一盘可以不给,称作“放学”,但他同别人打牌时,最后一盘都会汇给别人。在他看来,打牌是娱乐游戏,必须遵从游戏规则,最后一盘应该和第一盘一样,输了就得汇钱,不然,坏了规矩这牌就打不下去了。两个干部平常到乡镇来,都是明欺三分,不说这最后一盘可以不汇,在别的乡镇打牌,大多是用人家的钱打,打输了走人,打赢了装包,哪里见过像他这样的“半转”,但又不便明说,只是僵持着不肯掏钱。他的手一直伸着,不依不饶地讨要道:“你们得给钱,怎样开始就怎么结束?牌品见人品,不然这事传出去对你们不好。”两个人无奈,各白知趣地掏出十元钱丢在桌上,饭也没吃,气哼哼地跑了。这件事传出去后,“较真哥”的绰号便应运而生。他心里清楚,大家起这个绰号,含有贬义的成分。这会儿听到刘书记重提这个绰号,他感到有些面红耳赤,便赶紧求饶道:“你就别踩我的尾巴了。其实我一直是那么想的,打牌和搞工作一样,必须善始善终。”

“我就很欣赏你这种‘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把事当事的认真劲头。”刘书记大加赞许之后,解释道,“我很了解你以及你的家庭情况,其实我已经向组织部门作了反映,只是没有告诉你,怕你分心而影响工作。”

“不会的,不会的。你这样体恤下属,我就是把这老命搭上,也要把征地拆迁工作圆满完成!”夏宝军豪气十足地表态道。

走出刘书记办公室,夏宝军的心里感到别扭。本来是去请假治病的,假未批却还接受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个人要求是提出来了,但总好像做了一笔交易,让好生生的一桩工作变了味道。

在机关里把手头上的事做了交接,夏宝军便准备春节前这段时间不再回办公室。他派人在荣湾村里找了一间空房,并租了下来,作为指挥部驻地。他准备在那儿安营扎寨,靠前指挥。

下午,夏宝军叫上综治办主任老赵,和村支书荣小江一道,沿征地周边踏勘行走实地察看。

其实不用踏勘,夏宝军对这块土地的地形地貌已经烂熟于心。他曾多次陪投资老板看过这块地,而且他每天晚饭后要走路两万步,大多时候都要经过这里。何况,这400亩的蜜桃林栽种之初,是他带人过来给老百姓做的工作。想起来真是滑稽,当时他是极力鼓动老百姓栽种,说得唾沫四溅、天花乱坠,现在却要出尔反尔动员他们砍掉,这话该从何说起呢?

密密匝匝的桃林整齐有序.像整装待发的士兵。老赵叹息道:“这刚刚挂果的桃树,砍掉真是可惜。荣书记,你准备怎么做工作?”

“只要县里肯拿钱赔偿,不用费啥口舌,今天给钱明天砍掉!”荣小江口气轻松道。

“你别想得美,县财政那么困难,怎么可能出那么多钱赔偿?”老赵事先预警道。

“巧妇难做无米之炊,没钱,拿脸给人抽,撅屁股给人踢呀,这个工作我可做不来。”工作还没开头,荣小江就举起了白旗。

“拿钱做工作的事人人都会,还要你这个村支书毬用。”夏宝军不满地回怼。他要把预防针打下去,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现在基层干部做群众工作有种倾向,打着“以民为本”的旗号,很少做耐心细致的工作,只知道拿钱开道。

荣小江没再吭声,老赵走上前,用右手箍住他的肩背,喁喁私语去了。夏宝军一个人掉在后边,突然肚子里一阵轰响,肚子有急剧下坠感……每天总要像这样急急慌慌地跑几次肚子.真是让人难受又难堪。

赶着疾走几步,追上缓行的两个人,老赵转过头,笑着打趣道:“夏副书记,你像野狗子一样,走一地屙一地,镇上的土地越来越肥沃了。”

夏宝军从背后推了老赵一把,应对道:“老子是走一地撒一地,不像你走一地吐一地,就是没吐出口象牙。

本想取笑一番,却没占到便宜,老赵转换频道,劝告道:“赶紧上医院去把那‘羊肉串灭了,这病啦,越拖越难治,可别为了工作把身体搞废了。”

“是的,工作没有穷尽,是干不完的,而身体是自己的,耗不起的。”荣小江附和道。

哪个不想呢?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满腹怨气像高温炉里被浇了一瓢凉水的铸铁,吱吱直冒气泡。话到嘴边,他咽回去了,当着下属的面,不能怨气十足,否则,会影响士气。他平静地回应道:“你们多出点力,把征地这件事办漂亮,我就有理由请假去治病了。”

走了一段,前方的路边赫然而见一座坟茔,纸糊的花圈历经风吹雨打,残破地摊在坟上,像暮春落红遍地。老赵惊诧地问:“怎么农田之中还有坟墓?”

夏宝军不满地努嘴道:“你问荣书记。

荣小江不白然地笑笑,推脱道:“村里又没做错什么,要怪就怪那个马艮普故意出村里的挺。”

怪人家马艮普,说得出口么?马艮普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丹江口移民.当时一同移民过来的共五家,有两家回迁,有两家孩子考上大学长出息搬大城市去了,只有马艮普留存下来,这也是荣湾村唯一的外姓户。前年村里修公墓,本应称“荣湾村公墓”,而村里人却写上“荣氏家族公墓”,这样等于就把马艮普家排斥在外。今年马艮普的父亲过世,骨灰端回来后无处落葬,马家人到镇政府讨说法,夏宝军曾出面协调,督促村里把公墓名称更换过来,让马艮普父亲的骨灰安放进去,但村里阴一套阳一套,迟迟不予落实,马艮普最终无奈,赌气地将父亲骨灰安葬在自家田头。

“这又会是一个大‘钉子呀!”老赵叹息道。

“什么‘钉子呀‘螺丝呀,有夏副书记出面,这都不是事。”荣小江拍着马屁。

在荣湾村,马艮普是单家独户,但人家是村里的一员,应该享受和大家一样的福利待遇,但村里不是用爱去接纳,而是用恨去排斥,马艮普能服么?他当然就跟村里对着干啦。想到这里,夏宝军带着气敲打道:“我不是神仙,也不是超人,我就是一个说话不管用的半老头子。”

“我们按您的要求,也想缓和与他的关系,但他根本不買账。”荣小江申辩道。

“要缓和关系,光靠嘴说有屁用,得用实际行动,为啥不赶紧把公墓名称更改过来?”夏宝军训斥道。

荣小江没再吱声。

“老荣,赶快按夏副书记的指示去办!做事,千万不要把普通老百姓做到我们的对立面,增加工作的难度。”老赵顺势点拨道。

手机响了,夏宝军接听,是县政府办公室蒋副主任打来的,让他赶到政府去,有事接洽。

挂掉电话,夏宝军安排老赵、荣小江带上村干部晚上到14户种植户家里去听意见摸情况。然后,他点着荣小江,指令他这几天抽出空闲,召集乡贤及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开会,迅速把公墓名称改过来,为马家平坟扫清障碍。

坐着公共汽车赶到县政府蒋副主任办公室,看到一个“小年轻”正和蒋副主任聊天。见到他,蒋副主任赶忙起身,拉着“小年轻”给他介绍道:“老夏,这是金鲤集团负责富硒稻米的项目经理,是金鲤集团董事长的公子。”

“小年轻”握着夏宝军的手,露出阳光般的笑脸,谦恭地白我介绍道:“我叫何天华,认识您很高兴,夏书记。”

“副的。”夏宝军纠正道,“夏副书记。!

“干脆叫您夏叔得了。”何天华急忙改口道。

夏宝军笑着点头。

和蒋副主任告过辞,何天华带着夏宝军坐进“宝马”车里.然后拖着他直接来到县城最好的酒店“云上飘”。

原来只是路过,没有踏过这个门。一生呆在乡镇,没见过什么世面,眼孔比针眼还小,何曾进过这么高档豪华的场所?再说,从小到大养成了节俭抠门的习惯,总认为花那么多钱吃顿饭不值。夏宝军有些紧张地呵气道:“谈点事吃顿饭没必要到这么奢侈的地方吧?”

何天华哥们似的拥着他走进“天官厅”,极其郑重道:“谈重要的事得找重要的场所。”

两人相对而坐。娉婷婀娜的服务小姐走了进来,递给夏宝军一本茶单,轻声柔气地问喝什么茶?他茫然不知,望着何天华,咕哝道:“随便。”何天华对着服务小姐补充道:“来两杯‘大红袍吧。”

两杯茶端上来摆在他俩面前.散发出一股濃郁的茶香,服务小姐又递给他一本厚厚的菜单,问他点什么餐?他好比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哪里知道点什么菜喝什么汤。何天华清澈的眼目青望着他,鼓励道:“夏叔,随便点。”一声“夏叔”顿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让他感到一种亲近,他随口道:“你点吧,反正我不忌口,你点什么我吃什么。”何天华对服务小姐道:“来两份鲍鱼汁饭。”

服务小姐悄然而出,门轻轻掩上。何天华很贴心地问道:“夏叔,要不要喝点酒?”

“不要不要。”他赶紧摆手否定,心里却有点酒瘾泛滥,但医生的忠告让他不敢造次。想想那个时候,还是在片里当总支书记时,为了征收公粮水费,和村书记称兄道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那个豪气冲破天际,那种激情无可阻挡,久而久之,喝成了酒精肝,喝高了胆固醇,喝出了肠息肉,医生看到检查结果后,严厉地警告他,再这么喝下去,命都要搭进去了。之后,他就没再端酒杯。

何天华举起茶杯,站起身恭恭敬敬道:“夏叔,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借此拜您为师。”

夏宝军有些讶异地重复道:“搞错了吧?搞错了吧?”

何天华依旧端着茶杯,眼光真诚地望着他:“没有搞错,我就是要拜您为师。

年轻人如此执着地坚持拜师,意欲何为?难道是在逗弄自己这个半老头子?看他真心诚意的神色,不像呀!夏宝军赶忙把何天华拽着坐下,询问道:“小何,你怎么想要拜我为师?”

何天华脱口而出道:“是我父亲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愿。”

夏宝军更为纳闷了:“你父亲和我素不相识呀。”

“父亲虽然与您不熟,但通过其他渠道对您有比较透彻的了解呀。”何天华层层解密道,“年初,父亲曾带人到贵镇‘微服私访.听到了老百姓对您的赞赏。前些天与县里签约时,县委、县政府宴请父亲一行,黄书记在酒桌上跟父亲说,‘你的项目落户的那个镇,有一个副书记叫夏宝军,是抓工作落实的一把好手,做群众工作的能手,也是处理信访疑难的高手,让他担任征地建设的指挥长,保证顺利完成征地,按期开工建设。

“酒桌上的话是酒话,不作数的。”口里这么说,但夏宝军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这也印证了刘书记转告的黄书记对自己的评价,还真有那么回事。一个乡镇干部最在意什么?权?利?非也。他们最在意的是书记、县长的肯定,其实这也是对他们默默付出的一种尊重。原来的书记、县长可不是这样的,他们满眼关注的是书记、镇长,哪有像黄书记这样的,深入细致地了解“副”字号的乡镇干部。他喟叹自己生不逢时之际.也庆幸自己赶上了一点尾巴,起码自己这些年坚守乡镇夙夜为公、勤勤恳恳的工作得到了一份认可。

“我们的企业面向农村、服务农民,我得向您讨教农村工作的秘诀以及与老百姓打交道的方式方法。这里面学问很深,您可得教实手哟。”何天华极其真挚地请求。

望着眼前和儿子一般大小的年轻人,阳光、帅气,那么招人喜爱,夏宝军满口答应道:“行,行,我一定为你们项目顺利开工当好参谋。

“我想尽快进驻项目工地。”何天华进一步要求道。

“没问题。”夏宝军应允下来,沉思片刻,“你下周一来吧。”让何天华下周进驻,是因为征地拆迁的事还没影儿,他不想让这个年轻人看到征地拆迁的艰辛和磨难。他准备利用双休时间集中精力做一做工作,让征地拆迁有些眉目,当年轻人进驻之时,可以看到明显的进展。

吃完饭走出酒店,何天华提出用小车送他回家,他婉拒了。他想走一走透透气,反正离家不远,走路约需半个小时。公车改革后,镇里的一台公车要满足书记、镇长出行,像他这样的副职没有专车,远距离挤公交,近便一点的就步行。

街道两旁的霓虹灯闪烁着斑斓的色彩,汽车如织,行人如梭,对比乡镇入夜时街道上的空荡和冷清,这种喧嚣和热闹让人感受到的是现代的气息,夏宝军不觉感叹道:“难怪人们要奔命地往城里跑。

回到家里,妻子正在泡脚,见到他有些诧异地问:“今天才周五,怎么回来了?”

“刚和别人在县城吃完饭,顺便回来了。”他回应道,接着关切地问,“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妻子笑道:“还不是那个样子。你不用担心,我的命根子牢着咧。”

他知道这是妻子在宽他的心,在他和儿子凯凯面前,妻子总是忍着疼痛,强装笑颜表现得很乐观很豁达,生怕影响了他和儿子的工作。其实他心里有数,妻子每年周期性地要住三次院,而今年只住了两次,还有一次保不定是哪天的事。他细声安排道:“近段时间我忙,抽不出空,我让凯凯周末带你去医院打几天针。

妻子赶忙否定道:“凯凯被单位抽进扶贫工作队下村去了,你千万不要耽误他的工作。”

“那我下周抽空回来带你去。”夏宝军道。

“快过年了,你手上事也多,听说镇上又把一件征地拆迁的事交给你,限你年前完成,你忙你的,不要管我,要去我自己去。”妻子通情达理道。

“你怎么知道我又接了征地拆迁的差事?”夏宝军问。

“下午我舅找过我了,讓我跟你打声招呼。”妻子答道。

想起来了,妻子的舅舅荣华庭在那400亩桃林中占有36亩。几年前,是他撺掇妻舅参与进来的。他不相信地追问道:“我都是昨天才接到任务,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风声早就传出来了,那十几家种植户已经开了齐心会,结成统一战线,瞪大眼目青等着赔偿。所以,在赔偿标准上,你能放松就放松能放宽就放宽,不要拿得太死。”妻子劝说道,看得出来,她是在转述舅舅荣华庭的观点。

“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管这些事。”夏宝军制止道。

吃过妻子准备的早餐后.夏宝军便乘公共汽车来到镇上,就近找了一个熟人,反正在这镇上,随便摸一个都认得。熟人用摩托车把他送到指挥部驻地,可大门紧闭。周末,大家伙习惯赖会儿床,何况又是寒冬腊月,偎在被窝热乎呀,所以上班总比平常迟那么一点。

他信步来到湾子前边的小路上,放眼望去,田野里下了满地的白霜,好像铺了一张冷冰冰的镀锌板,突然一阵北风灌进脖子里,像冰刀刮了一下,他缩了缩颈脖,吸了一口凉气,转身撤回指挥部。门开了,荣小江、老赵相继到来。

夏宝军坐在堂屋中间八仙大桌的上方,老赵、荣小江分坐东西两旁,招商办袁主任坐在下首。“谈谈昨晚做工作的情况吧。”他发话道。

荣小江与老赵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之间眼神推诿不想发言。他对荣小江努嘴道:“村里的事,由你说。

荣小江把双肘撑在桌沿上,拿出一副大首长讲话的姿势,慢慢腾腾地讲起了昨晚走访种植户的情况:工作专班在老赵的带领下,逐家逐户地上了14家种植户的门。他们好像开会统一了似的,一个声音一种腔调地拥护项目落户,同意中止合同拿地出来,只是要求县里对他们补偿到位,每亩5万。

“每亩补5万,这不是等于抢劫啦。”夏宝军插嘴道。

“最要命的是,这群人结成同盟,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工作没法做。”老赵垂头丧气地补充道。

“只有落后的工作,没有落后的群众,工作再难也要做通他们!”夏宝军拉下脸发狠道。

荣小江瞧瞧他的脸色,缓了一会,小心翼翼道:“夏书记——”

“副的。”夏宝军赶忙纠正道,“夏副书记,跟你说了多遍,你怎么明知故叫。

“无非是一个称谓,有啥区别呀。”荣小江无所谓地撇嘴道。

“正职就是正职,副的就是副的。”夏宝军较真。

“夏副书记。”荣小江服服帖帖地改口,继续汇报,“14家养殖户全部出具了委托书并按了手印,全权委托给荣彪彪代理。您说荣彪彪出面代理这件事,这工作咋做?”

这个爆炸性的名字一说出来.瞬间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下来。

荣彪彪何许人也?他是妻舅荣华庭的儿子,是妻子的舅老表,和自己也算是沾亲带故,因为志不同道不合,对这个人没有好感,所以他一直远离这个人。荣彪彪算得上镇上的“头面”人物,十六岁因流氓斗殴进少管所,十九岁因持枪伤人被劳教,二十五岁因团伙作案判刑入狱五年.“三进宫”的经历,让“荣”归故里的他,身边迅速聚集了许多自愿投奔的喽哕。笼住了这帮人之后,荣彪彪学乖了变精了,再也不干那些打打杀杀的违法乱纪的事,他充分利用“名气”赚钱,运用“吓唬”办事,镇上的稻谷收割市场以及棉花收购市场,完全被他们掌控,镇里的基建项目,基本上由他们来做。县里大的项目建设,他们染指不上,但项目中标单位要请他们吃喝,送他们烟酒,还得呈上协调费。这些都是底下私密的行为,摆不上台面,但已经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县里也知道这种现象要不得,每年组织公检法展开“反霸除恶”专项行动.人人都知道荣彪彪有问题,可没有一个人出面指证提供证据,最后总是让他成为漏网之鱼,久而久之,好像给他这个地下民间“维持会长”发了一张“特别通行证”一样,让他越干越稳越干越顺。想到这里,夏宝军喃喃白语道:“荣彪彪怎么掺和进来了呢?

“荣彪彪掺和进来很正常呀,首先他家是种植户,再则,他揽下这件事,可以获利一百多万。”老赵一五一十地披露道,“据说,十几家种植户在一起商议.只要他代理让政府每亩按5万元赔偿到位,承诺每亩给他3000元回扣。

“你们昨晚和荣彪彪对上面没?”夏宝军问。

“对上面了。他把为啥要每亩赔偿5万讲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功课做得很足,倒是我们准备不足无言反驳。”荣小江白愧弗如。

“怎么,都当缩头乌龟了?”夏宝军依次盯着三人看,发问道。

“哎呀,荣彪彪那么强势那么霸道,天不怕地不怕地像个凶神恶煞,我们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对峙争吵呗。”老赵不想认怂。

没人再接话,屋子里一片静谧,几个人直勾勾地望着夏宝军,等着他拿主意。

“看来我们得转换思路!”夏宝军沉思过后,果断地说。

“此话怎讲?”老赵不知何意。

“如果按赔偿的思路走,无论是每亩赔偿5万还是3万2万,县里给我们的那点钱,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再说,一旦赔偿到位,那些长了几年的桃树就会被砍掉,多大的浪费呀!”夏宝军顺着白己的思路,有条不紊地陈述道。

荣小江、老赵及袁主任都点头颔首。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们不能被荣彪彪牵着鼻子走,跟在他的屁股后边赶,不仅时间耗不起,另外他有可能做出一些下三滥的动作,会弄得我们应接不暇、狼狈不堪。我们必须见招拆招,变被动为主动,让1 4家种植户按我们的套路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十几天的时间内完成工作任务。”夏宝军有板有眼侃侃而谈,说到最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缕大局在握、成竹在胸的微笑。

“夏副书记,您是不是有办法了?”袁主任欣喜若狂。

“走,找郑师傅去!”夏宝军站起身。

郑师傅是江浙一带种植蜜桃的土专家,四年前,镇里花年薪十万把他聘请过来,专门负责14户蜜桃种植的技术指导。

郑师傅和老伴就租住在离指挥部不远的一幢民房内。二老正围在桌边吃早饭,见到他们,赶忙放下碗筷起身迎接,又是端凳又是倒茶,很是亲近。

落座后,夏宝军单刀直人地问道:“郑师傅,这片桃林栽种至今,每亩投人多少,您心里应该有个大概吧?”

郑师傅笑道:“我盘了一生的蜜桃,对这个东西再熟悉不过了。”

“那您跟我们具体谈一谈实际投入情况。”荣小江在一旁催促道。

郑师傅在心里盘算一阵后,道:“从桃树苗到每年投入施肥喷药费用,每亩大约在1 3000元左右,劳动力成本约摸每亩3000元,资金投入进去算点利息,大概1000元。考虑到前三年他们没有收入,所以,县里征用这块地,按每亩赔偿2.5万比较合理。这十几户也来找过我,我给出的就是这个标准。但我听说他们开价每亩赔5万,那就真的是漫天要价毫不靠谱了。”

“好像政府的钱是风刮来的,太过分了。”袁主任愤愤不平道。

“郑师傅,我们不和他们谈赔偿,换个思路,整体移栽怎么样?”夏宝军不失时机地抛出自己的谋划。

“好!好!好!”老赵连声叫好,转而提出了一个担忧,“找得到这成片成形的几百亩的地块么?”

“这个你不用操心。”夏宝军蛮有把握,接着面向郑师傅讨教道,“我现在最为关心的是,这桃树移栽过后能不能保证存活率?”

“没问题,没问题,冬季正是移树栽小的好时节,只要在根系上带点土,移栽不存在任何技术障碍,存活率在99%以上。”郑师傅满打包票过后,提示道,“可否给每个种植户考虑一点底肥费用。”

“这个您放心,夏副书记考虑问题绝对不会让这些种植户背时亏本,只会让他们在移栽之中讨好受益。”老赵抢着回答。

还是老赵了解自己,夏宝军想。之所以调整思路,改赔偿为移栽,就是考虑到县里只给了250万,按最低标准每亩2.5万也赔不了。14家种植户辛劳几年,像哺娃育儿一样把桃树盘大,正要享受挂果收益,却要惨遭砍伐,他们心里何其难受!而只有移栽才能达到“双赢”之效.种植户可以享受收益,政府可以免除很大一部分赔偿款。其实在老百姓和政府之間,在很多问题上,虽然不是完全对立,但也存在矛盾的,作为基层干部,必须找到“平衡点”,才能做到既让政府赔偿的较合理,又让老百姓得到的较满意。有人会说,政府家大业大,多赔一点老百姓何妨?的确,多赔老百姓一点,我们都不眼红,只是,当赔偿的数额超出一定“度”后,对没有得到赔偿的老百姓是否公平?更重要的是,把赔偿的规矩破坏了,步步攀高,天价合同就会出现,今后政府还能开展征地补偿兴办项目么?因此,那个“度”必须拿捏好。拿捏好了,就能得到领导信任,得到百姓尊重,反之,就会被弄得青头黑脸威信全无。

“我和老伴正准备卷铺盖走人的.夏副书记您的思路一出,又要让我们久住‘沙家浜了。”郑师傅玩笑道。

“大面积移栽还得仰仗您的技术服务.‘老九不能走呀。”夏宝军模仿电影里的经典台词,打趣道。

走出郑师傅的租住屋,袁主任大发感慨道:“昨晚走访过后,被搞得像放了气的皮球,怏瘪瘪的。但夏副书记把思路一变,让我感觉柳暗花明了。”

“八字还未一撇咧。”老赵一瓢凉水浇过来,“要找合适的地块,还要转变14户的思想,而且这几万棵树要整体移栽,事情多着呢。”

“老赵说得对,困难多着咧。下午我们就分头行动。”夏宝军安排道。

在指挥部吃过午饭后,荣小江和袁主任带人到现场去清点桃树的数量了。夏宝军对老赵说:“你跟我到蔡帮村落实地块。

蔡帮村离荣湾村有三四里路程,老赵要叫辆车送过去,被夏宝军阻止了,说:“天气这么冷,咱们走走路暖和暖和。”

两个人顺着公路,边走边聊,边聊边走,甚是投机。进入蔡帮村地界,夏宝军吩咐老赵给村支部蔡书记打个电话,让他在废弃的光伏项目工地候着。

打完电话后,老赵恍然大悟道:“老夏,你这脑子真是好用,我咋就没想到呢?”

“所以你一生就只能做个中层干部,当不上镇领导呀。”夏宝军开玩笑。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呀。”老赵半是玩笑半是计较道,“像我这样任劳任怨的干部,组织不用那是他们眼目青出了毛病。”

“你属于运气不好。”夏宝军总结道。活该老赵倒霉,镇里报了他三次提拔,但都未能遂愿。第一次报他党委武装部长,因摸点小牌在派出所记录在案,提拔未成;第二次报党委宣传委员,因公示期间有人实名举报又被拿下.等到纪委查实是诬告时,党委宣传委员的职位已另有他人;第三次报副镇长,组织部到镇里考察时,有人公开反映他与社会上流氓地痞来往密切搅得很紧。真是活天冤枉,他一个政法综治办主任,与这些人频繁接触,做他们的稳控工作极为正常,却被扣上这个屎盆子,提拔最终半路夭折。

“你的境遇比我好不到哪儿去。唉。”老赵长叹一口气,“这都是命喽!”

两个人同病相怜、唏嘘相惜之时,不知不觉来到了蔡帮村光伏项目基地。去年,几个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在蔡帮村流转土地近千亩,建光伏发电项目,不承想到花大气力花大价钱聚集拢来的土地,因省发改委不予立项不给配额而被搁置。

和蔡书记打过招呼后,夏宝军问:“这片土地还没人接手吧?”

蔡书记如实回答道:“谈了多拨,下星期可能有一家来签合同。”

夏宝军心里一愣,赶紧商议道:“老蔡,要是镇里刘书记明天引入来接管这片土地,你不会拒绝吧。”

“谁先来签合同,谁_先给租地款,我就给谁。”蔡书记以公平公正的口气说,但话里明显感觉到对镇里相当不满。夏宝军清楚,这个项目是镇长汤桂元压着村里干的。

夏宝军没再往下深说,他心里有了底儿,地块闲置没再租出去,他只要得到这个信息就够了。

与蔡书记告别后,和老赵沿路返回。老赵不解地问:“老夏,你为何不直接给蔡书记说破算了?”

夏宝军嘻嘻一笑道:“这是镇里的大书记和村里的小书记商量的事情。”他停顿须臾,道,“我一个副职,在这个职位说这个职位的话,是这个身份做这个身份的事,摆正位置,尽忠本职,做好自己。我要是直接说了,还要刘书记干什么?再则,如果我说了,蔡书记把我顶了,这不是增加T作的复杂程度么?”

“老到,老到。”老赵心服口服,“不愧为官场历练的‘官油子。

“‘官油子?你是在抬举我呢?还是在埋汰我?”夏宝军突然停下脚步,默着脸,诘问道。

“老夏,我绝对没有埋汰的意思,肯定是夸奖你呀。”老赵急赤白脸地解释道。

“‘官油子‘官痞子,这些称谓在很多人心目中,就是四面讨巧、八面玲珑、油嘴滑舌、不办实事的小官僚的代名词,老子是这样的人么?”夏宝军质问道。

“不是不是。”老赵忙不迭地申辩道,“我对‘官油子的理解,就是熟谙官场世故,懂得官场规则,精通官场套路。我绝对没有贬低之意。”

夏宝军像被点了穴似的爆发,是缘于六年多前的那次换届考察,他得了绝大部分的推荐票,谁都认为镇长职位非他莫属,可是在个别谈话时,政治对手使绊子,鼓动几个亲信向考察组反映他是个“官油子”。因为背负这个称谓,彻底断送了仕进之途。抓了一手好牌,没打几圈就停和了,并且和很多张牌,然而却生生地被别人压和。每当想到这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是难以释怀,尤其是提到这个称谓,他便怒火中烧难以自制,较真起来没完没了,非要争个输赢,“你狗日的眼睛瞎枯了,老子为人实诚,做事勤恳,一心为民,身上不说干干净净.但怎么也找不到丁点‘油的印记和‘痞的风格吧?”

夏宝军看似在向老赵发飙,实则他是在向全世界宣泄他的不服、不甘和不满。隐忍了这些年,一旦戳到痛点,来一次大爆发,整个身体才感到一种脱胎换骨的再生。经过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该彻底地放下了。

夏宝军兀自急匆匆地往前走.老赵跟在他屁股后边不住地赔不是。

吃过晚饭后,老赵低声下气地向他请假,说家里有事晚上不能加班了。夏宝军心里明镜似的,什么家里有事,是他的麻将瘾犯了。每到周末,他们一个小班子要聚在一块打半天麻将,带点小彩,从不间断。在周末,朋友同事之间带点小彩娱乐,打发打发时光,未尝不可,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去打麻将?夏宝军毫不留情地戳穿道:“不是家里有事,而是牌桌上有事吧?”老赵讪笑着坦白道,“是的,人家三缺一,等着我咧。”夏宝军叹息道:“还是你们能够洒脱呀,我都有小半年没沾这个东西了。”老赵赶忙溜须拍马道:“你那么忙,哪有时间去玩这个东西?等哪天得空,我给你找陪角。”哼!真是“人精”一个,夏宝军也考虑为下午发脾气那件事找个补偿.就点头准允。老赵兴高采烈而去。

老赵走后,夏宝军把荣小江和袁主任一行也放回家歇着去了,反正自己是不能歇下的,得利用晚上时间走访一遍14家。14家已经在赔偿的思路里走出很远了,要提早给他们透气吹风,把他们拽回来,重新考虑整体移栽这种方案。

走访群众、鼓动百姓是他的强项。有很多人把干部一当,就云里雾里地不知自己到了哪个田地,对老百姓说话居高临下大口拉气.白认为高人一等优人一筹,殊不知老百姓对他们也像瞎子见了鬼似的,能哄则哄。而他不同,浑身上下还弥漫着农家子弟的那股“土”气和乡村人家的那种“农”味,对普通农民他没有半点生分和丁点隔膜。随便到哪一农户家,他可以见着板凳就坐,端起碗来就吃,碰见空床就睡。老百姓说话时,他能洗耳恭听不嫌哕嗦全部听完。碰见老百姓做农活时,他能够随时插进去和他们一起干活一块插科打诨。很多棘手而又艰难的信访案件能够顺利处理,得益于他和老百姓之间能够心心相印。有很多干部在自我检查“脱离群众”这个问题时,总会说与群众之间似乎隔着什么?其实什么也没隔,就是隔着一颗心。

走访了几户,总体感觉还行,大家表示可以考虑整体移栽这个思路.因为有荣彪彪抛出的诱饵在那儿高高吊着,所以大家的态度有些暖昧,立场有些摇摆,他完全能够理解。猴子不上树,多打几遍锣,只要把思想工作做深做透.14户应该能够接受整体移栽方案,夏宝军对此充满信心。走到妻舅荣华庭家敲门,无人回应,问隔壁人家,说是到亲戚家喝酒去了。

夏宝军把最后一站放在马艮普家。马艮普家除了有30亩的桃林需要移栽.还有一座坟茔要平,难度相对要大一些。他轻轻推开马艮普家虚掩的门,一眼望见马艮普坐在堂屋里看电视。马艮普细瞅看到是他进屋,立马拿抹布准备擦凳子,被他拦住了。“怎么,用这种生分来欢迎我呀?”说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哎呀,凳子上面有灰,你怎么就坐下了。”马艮普说道。“有灰怕什么,你能坐我就能坐。”他一边说一边拉马艮普坐下。

马艮普的老婆端着一杯茶递到他的手上,他接过来,张嘴咕咚了一大口。

“还在为征地的事奔波呀?”马艮普问。

“唉,怎不是呢?”他唉声叹气道。

“其实就是你家那个亲戚不消停。”马艮普弯下身,俯在他的面前,低声道,“我们这些种植户只指望政府每亩赔个3万2万的。可你那个舅老表,硬是把我们拉在一起开会,让我们出具委托书,满打包票說可以给我们争取到每亩赔5万。政府也好投资人也好,哪个憨猪当这个冤大头,赔你这么多钱?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为了粉碎他的春秋大梦,我们准备放弃赔偿,启动整体移栽。”夏宝军当即说出了新的思路。

“这个思路好,既保住了这片桃林,又让政府少了赔偿,两全其美。”马艮普高度认可后,一针见血地道,“老夏呀,这次征地拆迁,实质上就是一场红与黑的较量。

夏宝军认同地点点头,然后问:“你站在哪一方?”

“还用说么?冲我和你这份交情,我也要站在你这一方。不仅我,绝大多数群众也会站在红方。”马艮普极其坚定地表达了立场,眼里投射过来的是真诚而挚热的光芒。

望着马艮普,夏宝军心里五味杂陈、感慨万千。想一想十三年前,正是面前这个人被镇里定性为刁钻蛮横的“缠访户”,谁也治不了他。书记、镇长无奈,最终交给他处理,当时他担任常务副镇长,分管财经,与信访维稳毫不搭边。接手这项工作后,和马艮普一交谈,才知道他的要求非常简单。村里在进行“两委”班子换届选举时,没人通知他参会,因此没让他参与投票,他感觉到自己被忽略了,应该行使的权利没有得到有效行使。于是,他便找镇里找县里乃至于找到省里,要求行使这份权利。然而,在大家看来,这不是个事,觉得他是故意找茬、无理取闹,还有人推定他神经出了问题,染上了“上访癖”的毛病。所以,没一个人对他的事重视,更没有实质性的后续行动,以至于拖了一年多,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弄清楚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刚好荣湾村“两委”班子需要改选,他请示县人大,按照法定程序,专门请马艮普参加选举并坐头排,还让上次选举没通知到位的两名村干部当面给他赔礼道歉。并不复杂的几个动作.却让问题迎刃而解。之后,马艮普有事总是来向他汇报,有困难总是找他帮忙,他是有求必应、有难必帮。年终访贫困户时,他会让民政助理给马艮普家送一份救济物资,米呀,油呀,衣服呀,棉被呀。一来二去,久而久之,两人成为了极其要好的朋友。

夏宝军拉过马艮普略带粗糙的手握在手里,紧紧地。是呀,我们的老百姓骨子里充满着诚实与善良的基因。

“还有一件事,你父亲的那座坟得迁。”夏宝军放开他的手,低声要求道。

马艮普有些激动地站起身,在堂屋里踱了几步,回过头,气愤地说:“我要用这个坟,让村里难堪!”

夏宝军把他拉过来坐下,顺着他的话说:“村里的确做得不够好。”

“不是做得不够好,完全是欺人太甚!”马艮普言辞激烈、唾沫横飞,“父亲过世后,我给村里打了报告,但村支部及村委会没人送花圈没人来吊唁。只有你老夏讲感情,送来了花圈,总算给足了我面子。可怜为父亲送葬时,总共才九个花圈,要不是老婆娘家人送几个来,到阴曹地府的父亲都不会饶过我这个无用而不孝的儿子。还有,村里的公墓成了‘荣氏家族公墓,父亲进不去,死无葬身之地呀!”

“老马,村里确实做得不应该。不过,我已经让他们整改了,‘荣氏家族公墓已经更名为‘荣湾村公墓,你父亲的骨灰可以堂而皇之地摆放其中。”夏宝军赔着小心道,生怕撩翻了眼前这个有独立思想、独立人格的“另类”。

“老夏,这件事你可不可以不管?”马艮普道。

“我负责的事,怎么能不管呢?”夏宝军接话道。

马艮普“呸”地吐了一口痰,赌气讲狠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村里一直不把老子当人看,老子要借此机会,出他们的洋相!

“老马,征地拆迁我是指挥长,与村里无关。”夏宝军赶忙把征地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怎么与村里无关?地就是村里的。冤有头债有主,老子要和村里那班龟孙子死掐到底!”马艮普眼里冒着火,话语中满是气,捏紧的拳头打在桌上,震得山响。

夏宝军知道,马艮普此刻正处在气头上,怎么劝说也难说服。对于进入“死胡同”的人,如果强求,只会越谈越崩。就此放弃?等于是半途而废,那不是他的行事风格。此时此刻,唯有以静制动等待时机。

夏宝军向马艮普要了一支烟,叼在嘴上,然后借过马艮普烧着的烟,烟头对烟头地点燃。

夏宝军陪着马艮普抽起闷烟,一支、两支……屋子里烟雾缭绕,两个人沉默不语。

肚子一阵轰响,夏宝军丢掉即将烧完的烟头,赶忙向屋后门跑,马艮普跟在他屁股后面,打开后门,夏宝军急慌慌地拱进茅厕里。本来五分钟完事了,但他蹲了一刻钟,拿着手机看凤凰新闻。等他缓缓地无精打采地从茅厕走出来,一直候着的马艮普很是焦急地问:“是不是肚子里长的那几坨肉在闹鬼?怎么不去割掉呢?”

夏宝军凄苦地一笑:“谁不想呢?前几天连病床都找好了.但是县里把征地拆迁的T作交给我了,走不开。”

“你家老婆是一个病秧子,你自己也是这个身体,还呆在这乡镇干么?赶紧申请回城呗。”甫一坐下,马艮普满怀同情地劝道。

“我已经申请了。”夏宝军加重语气有意强调,“刘书记跟组织部都说了,只要我年前把征地拆迁任务完成了,年后就放我生路。”

“当真?”马艮普瞪大眼目青问。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夏宝军郑重其事道。

马艮普抱着脑壳陷入沉思。许久,他抬起头,很通情理道:“老夏,我再搬着楠竹不转弯的话,就真不是个东西了。为了你能回城,我答应迁坟。”

看来白己的“悲情牌”打出了效果.夏宝军立刻送上谢意:“我们全家会感激你一辈子。”

“但是,我还有一个条件。”马艮普话锋一转,“我要荣小江和村里的那班龟孙子在我父亲坟头下跪磕头、作揖道歉。”

“你的這个条件有些过分了。”夏宝军立马顶回去了,“坟里埋的是你家老子,不是荣小江他们的亲爹。我作为你的弟兄,可以陪你一块作揖磕头,凭什么要人家荣小江一班去做这个事?”

马艮普意欲反驳但没说出口。

夏宝军趁热打铁地劝慰道:“你想通过这件事找回自尊,我可以满足你。在迁坟时,我会让村里为你父亲举行一个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仪式。”

“村里能做到吗?”马艮普带着疑惑问。

“绝对做到!”夏宝军斩钉截铁地说。

“有你这话,我连迁坟费都不要了,充进里面办仪式用。”马艮普态度突变。

“那年前择一黄道吉日办了吧。”夏宝军顺势督促。

“年前只怕不行,按我们那里的风俗,一年不能动两次土。”

时间可以更改,但风俗不能破坏。按马艮普的说法,最迟也得在正月初一以后才能迁坟,而自己向刘书记承诺,腊月三十前要交出净地。这该如何是好?如果400亩的桃林整体迁出,最后场地上只剩一座孤坟,那将何其显眼何其疹人呀!不行,必须想出办法,年前将坟迁出!

大脑飞速旋转,突然灵光一现,夏宝军想到了一个时间节点:“老马,凡是有老人过世的家都要提前一天过年,即腊月二十九过年,过完年就是又一年了.所以我认为腊月三十迁坟应该没有问题。”

“你都挖空心思了,我还能说什么呢?”马艮普没再坚持,无奈地妥协道。

转钟过后,夏宝军才和马艮普两口子告辞,他走出屋子,一阵寒意袭来,他打了个寒噤。下霜了,到了一天之中最寒冷的时段。他搓搓手、跺跺脚,然后健步如飞地向镇里走去。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夏宝军就给刘书记打了通电话,汇报了这两天的工作情况,请求他牺牲休息时间抽空过来一下,给蔡书记发话,落实桃树移栽的地块问题。刘书记听完,连声几个“好”后,答应下午过来。

夏宝军心里多少有些不爽,这都啥时候了,一天应当两天用,本来只需要半小时就解决的事,却要拖到下午,耽搁半天时间,打乱了后边环环相扣的部署。

过完早后,他把几个人召集来,就县里拨到项目上的250万元赔偿款如何支配进行讨论。250万要用得合法合规,用得有理有据,用得当道,用得其所。他把想法一说,几个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老赵首先发言道:“把120万直接划给蔡帮村,支付14户的三年土地租金.会给种植户移栽带来足够大的吸引力。”袁主任接着补充道:“拿1 4万出来给每户1万元奖金,足以激励种植户在腊月二十八前完成移栽。”荣小江最后一个发言,他心悦诚服地夸奖道:“夏副书记,您把所有钱都花在种植户身上,连一些细小末节的地方都考虑到了,比如给种植户每家砌一个护棚,您担心移栽存活率的问题,出点钱给他们买保险,想得太周到了。”

方案得到大家的认同后,夏宝军让袁主任制成表格,等会他要交给刘书记阅示。本来刘书记全权委托他处理,但这么大额一笔钱的开销,报经一把手过过目更稳妥,不出事还好,一旦出点事,一把手可以出面挑担子。

下午两点半,夏宝军便把蔡书记召来镇里,他是掐准刘书记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到,谁知他失算了,刘书记还没到,他便和蔡书记在值班室里杀起了象棋。

三点过了,刘书记才到,夏宝军和蔡书记迎过去。刘书记喝了很多酒,脸红得像猴子屁股,眼里的血丝像烧红的电炉子的钨丝。刘书记拿手指点着蔡书记,大声指示道:“老蔡,光伏项目流转空闲的那千亩土地,拿400亩出来,给荣湾村14户搞桃树移栽。”蔡书记颇感为难道:“刘书记,我这千亩地,镇里只要一少半,剩余部分咋办?不好招引老板的。”刘书记酒气冲天不容置疑地布置道:“胆子要大点,不要死脑筋,有项目进总比常年空置好,等会夏副书记跟你签合同办手续,就这么定了!”然后大手一挥,身子有些趔趄地往宿舍里走。夏宝军赶紧上前搀住他,刘书记言辞含混喋喋不休地诉苦道:“老夏呀,这党委书记真是不好当,招商引资的压力山大。上午陪一个深圳回来的老板到他的老家祭祖,中午又陪他喝酒,恨不得把他当神仙供着。他那个酒量呀,我只能拿命拼了。”说完,“哇”的一口,吐得满地皆是,一阵酒糟的气味散发开来,刺鼻难闻。机关通信员赶过来,架着刘书记往宿舍去了,夏宝军赶紧拿出那张预算表,塞到通信员手里,让他搁刘书记桌上。

夏宝军把蔡书记拉到办公室,拿出早已备好的合同书,递给他道:“你先把合同瞧一瞧,如果没有意见,今天就签了,明天早上到财所办款。”蔡书记接过合同书,看也没看,拿笔就签了,笑道:“你老夏做事一向稳当扎实,我有啥可看的?”夏宝军有些感动:“不枉你信任,土地租金我一口气付了你三年。”蔡书记赶忙感谢道:“谢啦,改天我请你喝大酒。”夏宝军借机吩咐道:“大酒就不喝了,辛苦你回去后帮我做两件事,第一是村里出入配合老赵把面积拉出来,把各家各户的界桩定出来。第二是赶快从村里挑14个泥瓦匠,我要给这些种植户每家建一个护棚。因为在你的地盘上,钱就归你村里人赚了。”蔡书记乐呵呵地答应下来。

赶回指挥部,大家都坐在屋子里聊天,夏宝军借机开了个短会。指挥部成立了几天,人员思想有些松、精神有些疲,必须要打个“腰栓”,开个“紧箍”的会,提振士气、夯实责任。讲过要求后,他对每个人近两天的工作进行了明确分工。

会一散,老赵带人就赶往蔡帮村了,袁主任回镇办公室准备移栽协议书去了,荣小江则挨家挨户走访14家种植户.通知他们明天上午九点到指挥部签移栽协议。

吵吵闹闹的指挥部瞬间安静下来.夏宝军想一想自己这会得空,该去找一下荣彪彪,跟他摊牌,劝他收手。他拿出手机,从通信录里翻出荣彪彪的号码,拨过去,无法接通,又连续拨几遍,依然无法接通。电话越打不通,他的心里越发悬得厉害,一种不祥的预兆笼罩而来。他不惧怕荣彪彪之流明着来,唇枪舌剑也好,剑拔弩张也罢,他有能力应对。怕就怕他们使阴招用诡计,让你防不胜防,这也是他们攫取不义之财的惯用伎俩。必须要找到他!夏宝军在心里暗暗发誓,正在思忖怎样才能找到这个“祸害”时,一个来电打进来了,看一眼号码,是儿子凯凯打来的,告诉他妻子犯病了,已经被送到医院输液,希望他去看一眼。从儿子的语气中,他听出了一些怨忿,连忙表态道:“我马上过来,我马上过来。”

将近黄昏,夏宝军才辗转来到人民医院输液室,妻子靠在木椅上,脸色煞白,有气无力,两瓶吊瓶即将打完。儿子嘟着嘴道:“医生让妈妈住院,但妈妈死活不同意。”他当然知道妻子不同意住院的原因,便同儿子商议道:“这几天你忙我也忙,抽不出入来照护你妈住院,我明天让你姑姑过来,陪她打两天吊针。”儿子虽然有些气鼓鼓地,但没再说什么,然后跟他道别去会女朋友了。

把妻子安顿在床上躺下,夏宝军来到厨房,冷锅冷灶,米菜全无,好不冷清。把日子过成这般凄凉,让他感到做男人做得失败透顶。他告诫自己:不能在乡镇呆了,完成这桩任务,必须想方设法调回城里!

叫了两份外卖,和妻子对付了一顿晚餐后,夏宝军便给妹妹打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妹妹就过来了,夏宝军悉心交待一番后,乘坐公共汽车赶到了指挥部,他前脚进门,何天华开着车后脚赶到。

“夏叔,准备让我干点什么?”何天华人未坐下便主动请缨。夏宝军笑笑道:“暂时还没具体工作,先跟着我,做我的专职司机。”“荣幸至极!”何天华兴致勃勃道。“走,送我去蔡帮村一趟。”夏宝军发话道。“好嘞。”何天华欣喜地答应下来。

之所以要跑蔡帮村一趟,是想检查一下那个地块是不是给14家划定出来了。涉及到一些关键环节,他都要亲白过目。本来这件事是交老赵办的,应该没多大问题,但夏宝军还是有些不放心。坐上何天华的黑色“路虎”,真是开了一次洋荤,在凹凸不平的镇级公路上行驶,不显颠簸很是平稳,并且速度很快,一会儿就到了。

下车来到那片田块,并没有看到白石灰粉撒出的分界线,各户之间也没用泥土堆出界埂,经过一番细瞅慢寻,才找到几根界桩,分布稀稀拉拉,仅高出地平线半尺,很不醒目。狗日的老赵,竟然这样糊弄老子。等会儿要是14户来认领地块,看不明白自家地块分在哪儿,一窝蛤蟆乱叫起来,恐怕会让移栽工作“散黄”。虽然事小,但往往小事不做好会惹出大麻烦。

夏宝军坐车返回指挥部.看到老赵正端着碗吃面条,他本想劈头盖脸吼他一顿,但考虑到指挥部人多,得给他留点面子,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把老赵拉到屋外,急促地问:“蔡帮村的事搞好了没有?”老赵斩钉截铁地回复道:“搞好了,绝对没问题!”他哼了一声,氐吼道:“屁!你昨天下午死哪去了?”老赵瞬间明白领导已经掌握了现场的情况,连忙赔着笑脸解释道:“这丁点小事嘛,我把它交给村里分管治安的副主任了。老婆的侄儿结婚,今日正期,我怕今天忙,不好意思请假,昨天下午就溜號去喝了预备酒。”

老赵在镇里也算是个比较实在的人,现在也变成这个样子,让人怎么说呢?而今的人,变得越来越浮躁越来越功利,争当“二传手”,不做“进球人”。碰到一项工作,往往是主职交给副职,副职转给中层,中层差给办事员,层层传递,压力递减,责任渐无,什么落细落小,什么落地落实,都统统成为一句空话。这怎么得了。他狠狠地瞪了老赵一眼,大声驱逐道:“还在这儿立桩,赶快给我去呀!”老赵一把甩掉手上的纸碗,赶往蔡帮村了。

九点钟是通知14户签移栽协议的时间.可人影没见一个,几个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夏宝军正要让荣小江骑摩托车再去下通知时,电话响了,是刘书记打来的。“荣湾村十几个婆娘到省里上访去了,赶紧把她们接回来。老夏,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刘书记轻轻地诘问,比批评训斥还要让他难受。他没说什么话,轻轻地把电话挂了。

狗日的荣彪彪,给老子来这个下马威!心里把荣彪彪诅咒唾骂一通后,他带着荣小江来到街上,包了一辆中巴,直奔省城而去。

中巴停在省信访局门口。

老北风在刮,阴森湿冷,寒气刺骨,十几个婆娘抖抖索索地缩在花坛边,牙齿冻得直打颤。荣小江奔过去,恼羞成怒地吼骂道:“像小头墩立在这儿好看?嫌人丢得不够,跑到省城来赊人卖呆。赶快给我死上车滚回去!”

婆娘们白眼以对冷漠不睬。荣小江便走过去拉拽,但被婆娘们挡开了。

看着这帮婆娘,夏宝军气得直想吐血,就是这次上访,让镇里保持十一年“无赴京赴省赴县上访”的纪录被打破,连续多年的“信访_先进单位”被中止,关键是白己管了十一年信访维稳,一世英名毁誉于此。他也很想大发雷霆恶吼一通,但他生生地忍了回去,让自己平静下来。细细一想,还是白己工作没有做到位,才给荣彪彪钻了空子,让这班婆娘成了他获取利益的“炮灰”。何况,征地拆迁还要继续下去,虽然这些婆娘不是当家人,但她们是可以吹当家人枕头风的人,翻脸闹僵终究不好。荣小江演了一通“黑脸”,可不管用,看来只得自己亲自出马唱一出“红脸”了。

夏宝军走到婆娘们跟前,带着满腔真情,和颜悦色道:“老姊老妹们,你们不远百里跑来省城上访,无非是要解决问题,可山高皇帝远,省里不可能给你们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如果你们相信我,就立马跟我回去,咱们当面鼓对面锣地解决问题。大冬天的,在这里挡北风,伤身体呀。”

“起大早跑到省里来,清鼻涕冻得直流,除了登个记,屁用也没有。我们还是相信你,跟着你回去。”马艮普的老婆站出来,第一个表态后,径直往中巴走去。

“在这儿枯等又吃不出饭来,还是回家去哟。”另外几个婆娘动了心,跟着马艮普的老婆一窝蜂地涌过去,像老鼠钻粮仓一样拱进车里。

“冻死个人,还是上车热乎。”又有几个婆娘边说边向中巴走去。

为头的婆娘无奈,只能随大流地跟着上了车。

许是起了早困了乏了,婆娘们上车没多久,都靠在椅背上呼呼睡去。

大巴快到镇上,婆娘们才醒过来,三个女人一台戏,车内立刻叽叽喳喳起来,有如林间百鸟欢聚一样。

走了一路,气也消去大半,夏宝军转过头佯装不知故意问:“无利不赶早,你们今天起这么早,到底想得到什么?”

“总不过想得到每亩赔5万块钱。”为头的婆娘大声说。

“你们的口张得比狮子口还大,就不怕撕烂嘴角扯破脸?”荣小江嘲弄道。

“我们也知道不可能,但有车送我们去,又有车接我们回,还能得五百块钱的补贴,是个人也会这样做。”一个婆娘说话没过脑子,一口气吐出了真相。

“真是人叫不走,鬼叫飞跑,五百块钱就让你们动心,要是给一千块钱,你们不要偷人去呀。”荣小江用玩笑的语气攻击道。

“你家老婆才偷人咧。”一个胖婆娘听不过耳,高声反击道。

刹时,车内像点燃了火药桶,噼噼啪啪炸个不停,声讨、指责、嬉骂的声浪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大巴停在金诚酒店门口,下车的时候,夏宝军特别叮嘱道:“老姊老妹呀,关于整体移栽的方案和政策我们已经发给各家各户了,你们回去与家里人琢磨琢磨,合计合计,如果有什么意见和建议,我们明天开会讨论。

荣小江招待婆娘们吃午饭,夏宝军则前往588套房。荣彪彪放着好生生的家不住,一年四季在金诚酒店包房,享受宾馆服务,钱来得容易花得眼目青不眨。

在588房门口,夏宝军啪啪啪地擂了几下门。

过了许久门才打开,荣彪彪铁塔一样堵在门口,阴阳怪气连嘲带讽道:“哟,你不是讨厌我不待见我么?今天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一阵妖风。”夏宝军冷冷地回应道,他站在门外,荣彪彪也不请他进去,他只能立在门口与荣彪彪对峙。

“看你的样子,好像有急事。”荣彪彪明知故问。

“我为征地拆迁的事来找你。”夏宝军直奔主题。

“是不是按每亩5万把赔偿金准备好了?两千万,筹得还挺快的。”荣彪彪故意戏谑道。

“我们废了赔偿方案,已经启动整体移栽模式。”夏宝军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同意!”荣彪彪大声抗议,用手指着夏宝军的眼角,嘲弄道,“你大小也是个镇里的副书记,应该懂得依法行政吧,怎么能够强奸民意?”

哎哟哟,一个长期行走在法律边界时常踩踏法律红线的地痞流氓,居然跟自己谈依法行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夏宝军很不客气地甩开他不停地在眼前晃动的手指,义正辞严地回击道:“我告诉你.实施整体移栽正是绝大多数老百姓的意愿。”

“我警告你,坏了老子的大事,有你好看的。”荣彪彪咬牙切齿,露出了流氓地痞的本性。

“既然敢来找你,就没准备怕你!”夏宝军毫不示弱。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有事找我的律师,我还要去县城参加一个公务活动。”荣彪彪一把推开他,走出门,扬长而去。

真是狗眼看人低!老子好歹也是镇里的一个干部,竟然就这样被晾在这儿。搞了一生的工作,从没受过如此欺侮,奇恥大辱呀!

自己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关键是工作卡壳该怎么办?夏宝军边走边想,只有铲除这个拦路虎,后边的工作才能整体推进。而荣彪彪这个混迹江湖、狡诈奸滑之人,怎能轻易撼动?

摆在面前的这道坎再高再陡,也得逾越,并且还要尽快,时间等不得。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唯有主动出击趁其不备攻其软肋,切不可打持久战,必须速战速决才能占得_先机赢取时间。

夜路走多了总要撞见鬼,河边跑勤了终会打湿鞋,久做必犯,长期盘踞在灰色地带的荣彪彪不可能不现漏洞不出破绽,哼!打蛇打七寸,老子就要抓住你荣彪彪的弱点突破。想到这里,夏宝军的心里有了底,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到了指挥部,夏宝军把老赵拉进房里,关上房门,低声问道:“荣彪彪最近有没有犯啥案子?”老赵道:“犯案也轮不到他当大哥的出面,都由小喽哕干了。”他刨根问底道:“你就没听说一丁点儿线索?”老赵想都没想地说:“怎么会没线索?我听人讲,最近他们天天‘开课(赌博),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抓到现行?”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欣然道:“派出所有他们的内线,肯定捉不着。但我们可以举报让县公安局特警大队来抓,他们抓赌有经验,稳准狠,绝对一网打尽。”老赵顾虑重重道:“你可别指望我去举报呀。那班人要是知道了,我的身上可能被黑枪打成筛子眼了。”他想了想,觉得老赵言之有理,经过一番思虑,他把嘴附在老赵耳边,悄悄告诉了他的安排。

夏宝军把何天华叫进房里,三人聚首密谋一番后,何天华带着任务开车前往县城了。

人刚松下一口气,荣小江急慌慌跑进房,惊惊乍乍地报告道:“不好了,不好了,夏副书记,刚到14户去走访,发现有一多半的户主找不着人了,我一打听,才知道是荣彪彪出钱在县城宾馆包房,把他们聚在一块打麻将去了。他们这是‘隐身不见,拖延时间,逼迫我们让步呀。”看把荣小江急的,油汗都从脸上冒出来了。

“你放心,会有办法的。”夏宝军气定神闲地安抚道,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凌晨五点多钟,夏宝军肚子一阵轰鸣,瞬间腹痛难忍,他披上棉袄赶紧往厕所跑。蹲了几分钟工夫,腹痛才逐渐减缓。他站起身慢慢走回宿舍,偎进被窝还想睡一会儿回笼觉,但怎么也睡不着。这肠道息肉的手术真的要做了,再不做跑肚子的频次越来越高,早上醒得越来越提前,都要影响睡觉了。

他只能闭着眼睛养神。

天麻麻亮,房门被咚咚敲响,他起身开门,妻舅荣华庭一头撞了进来,急急慌慌道:“宝军,彪彪又被丢号子里去了。”

夏宝军一边穿衣一边问:“又犯啥子事了?”

“摇髅子、揭单双搞赌博呗。听说昨晚县公安局来了三十多人,把场子一锅端,抓走了将近二十人。”荣华庭详述道。

“赌博罪人刑,弄不好彪彪又要进监狱吃牢饭了。”夏宝军吓唬道。

“我这专程来找你,就是求你到县里活动活动,为他开脱开脱。”荣华庭低声下气道。

“舅呀,我这都忙疯了,哪里抽得出身?年前要完成征地拆遷交出净地,可那片桃林移栽,到今天还没半点进展,都快把我急死了。”夏宝军故意大倒苦水。

“你们推出的整体移栽方案,大家都是很认可的。”荣华庭实话实说。

“可是昨天没一个人来签协议呀。14户的婆娘们被弄到省里上访,彪彪又把一部分户主弄到县城开房,准备和我们软磨硬抗。”夏宝军忿气十足,“好端端的事情,被他搅得稀巴烂了。”

“他不懂事,净是给你工作添乱,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帮帮他呗。算舅赊下这张老脸,求你了。”荣华庭苦着脸,求情道。

“我也想帮,但抽不出时间。我要一家一家地拜,一个一个地找,把他们弄拢来签协议。”夏宝军回绝道。

“我们家亲戚,只有你一个人是当官的,可以和上面说上话,如果你不帮,我们只能黑天瞎路了。”荣华庭垂头丧气道。

“舅,我的任务也很压头,谁来帮我呀?”夏宝军哭丧着脸道。

“你上午抽半天时间去跑彪彪的事.舅上午就一家一家地去跟他们说.保证下午都去签移栽协议。”荣华庭出招。

要的就是这句话,“剧情”按照自己预先的设计在上演,夏宝军心里泛过一阵喜悦,借梯下楼道:“舅等于是与我‘换工,让我上午过去打探打探情况,您帮我邀人。但您得说话算数,保证把十几家下午都请到指挥部来。”

“舅不会诓你,下午我把这十几户约到指挥部,我带头签。”荣华庭拍胸表态道。

在指挥部安排完当天的工作后,夏宝军坐上何天华的车直驱县城。

“昨天的事办得不错!”夏宝军夸赞道。

“为了慎重起见.我让我爸给县委黄书记打了电话,公安局长亲自部署,还有什么赌窝捣毁不了?”何天华一边开车一边炫耀道。

惊动这么多头头脑脑,如果扯出萝卜带出泥,新账旧账一起算,把它办成大案要案,荣彪彪必判重刑。何况眼下全国上下正开展声势浩大的“扫黑除恶”行动,要是把荣彪彪的事与“黑恶”扯上边,那荣彪彪可就“死”定了。虽然荣彪彪飞扬跋扈、狂妄白大,为了攫取利益设置障碍、组织上访,的确可憎可恨,但他毕竟没有杀人抢劫,自己使阴招把他弄进拘留所,确实有些不太厚道。猪嘴扎得住,人嘴扎不实,万一这件事被捅破,荣彪彪晓得是自己在背后策划这件事,他不拿刀杀人才怪咧。冤家宜解不宜结,所以得尽可能地把量刑减少到最低限度。夏宝军极其担忧地问:“县里不会把这个案子当典型办吧?”

“不会不会。”何天华笑着否定道,“不瞒您说,我知道荣彪彪是您家亲戚。再说,我爸说过,我们到一个地方投资是求利求财,不是结仇垒怨。所以,我给特警大队长专门打过招呼,抓住荣彪彪后,就事论事,办行政拘留15天,罚款5000元。等他放出来,我们的征地工作已经完成。

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考虑问题如此缜密?真的是将门出虎子,让人刮目看!听到小何这么一说,夏宝军认为自己可以打道回府.根本不用去打探情况了。但为了保险起见,还得去求证一下,反正已经到县城了,这么早回去,妻舅还以为自己应付塞责,把他的事不当回事呢。

在公安局门口下了车,夏宝军直奔特警大队。大队长老吴和他称不上朋友,但绝对是熟人。打过招呼后,他以镇委分管政法领导的身份单刀直人地过问起荣彪彪的案子,吴大队很明确地回复了处理意见,与何天华所说全无二样。

夏宝军又坐车来到看守所,碰巧带班的张副所长曾当过镇派出所指导员,和他是老交情。老张问他要不要见一见荣彪彪,他摇头拒绝了。临走,他拜托老张关照一下荣彪彪,又掏出五百元钱,让老张帮忙充进荣彪彪的饭卡。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心略略有些轻松下来。

返回镇里的路上,何天华突然大发感慨道:“夏叔.您真是铁骨柔肠啊!”

夏宝军惨然一笑,自嘲道:“心窄量小,安不住事,所以成不了大器。”

“成不成得了大器我说不准.但您对老百姓乃至于对手的这种浓烈的人情味,让人难忘。好人终有好报!”何天华推断道。

“好报就不奢求了,图个心安就足够了。”夏宝军看破红尘地淡然道。

下了车,夏宝军便给妻舅荣华庭打通电话,向他一五一十地报告了探听和看望的情况,明确告诉他荣彪彪情绪正常一切皆好,春节前可以放出来和家人团网。

下午两点钟,荣华庭带着13家种植户代表齐聚指挥部,他把每户出具的委托书退还给大家,道:“原先准备政府搞赔偿,所以接受了大家的委托书。其实搞赔偿两不划算,还是现在这样实施整体移栽好,又有这么多优惠补贴,所以我先签了。”说完,他在协议书上画上了自己的大名。

荣华庭的签字来得唐突和生硬.把大家搞蒙了。

夏宝军心想,坏了坏了,妻舅的举动会让人心生疑惑呀。谁都知道荣华庭和自己是亲戚关系,昨天都还在阻挠移栽,怎么今天态度突变?是不是内中有什么猫腻?荣华庭暗中得了多少好处?他不得好处能签得这么快吗?

大家闭口不言,现场陷入僵局。

不能这么僵持下去,必须有人出来破局。夏宝军把眼光投向马艮普,但马艮普低着头在研读协议书,根本不理他这茬,找别人还没达到这个交情。夏宝军心里急呀。

还是老趙精明过人,他适时开导道:“刚才华庭叔第一个签了,他认为协议很好没有纰漏。如果大家对协议条款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充分发表意见。”

老赵的话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

马上有人发言:“我们每家都有两千多株桃树,临近春节,人手难请,几天之内只怕很难完成移栽。

“这个大家不用担心。”老赵接过话头解释道,“夏副书记已经安排好了,动用14个村,每村包一户,由村里组织劳力为各家移栽。

“这还差不多。”另外一个表示赞赏后,又提出一个问题,“如果腊月二十八之前移栽不完,那1万元奖金还算不算数?”

“这个奖金是夏副书记为了补偿大家想的一个名目,只要大家明天开始行动,即便到了腊月二十八还有几棵没移栽完,奖金也会作数。”袁主任立马表态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坐在角落的一个人站起来,问,“我们到蔡帮村租地了,我们自己的土地拿出来兴办企业。村里卖得搁夜壶的地都没了,娃们要生存,我们及家属能不能在企业里打工?"

夏宝军望了何天华一眼,何天华心领神会,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我们的企业面向农村,发展农业,服务农民。我们的招工就在周边地区,只要大家乐意来,我们就高兴地收。”

大家低着头交头接耳起来。

马艮普没参与议论,他一直盯着协议书在看,待没人说了,他才摆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字斟句酌道:“我把协议书前前后后看了多遍,感觉还行。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喜欢挑刺找歪的人,真想鸡蛋里面挑骨头,但滴水不漏挑不出来,所以我认为可以签。”马艮普话一说完,便落笔签了名字。

不早不晚,正是时候!马艮普的一番话把舆论导向引领到正确的方向,他的签字行为更是起到了率先垂范的功效,可谓扭转乾坤、奠定胜局!

没人再说七道八了,大家纷纷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晚上.夏宝军请刘书记主持召开了一个各方联席会议。本来他自己可以开的,但他还是请了刘书记。离过年没几天了,忙了一年,一般这个时候乡镇机关及各个部门处于休闲状态,大家都在上“混”班,只有请镇里的“天牌”出马,大家才知道这件事的重要继而不敢怠慢。会议开得时间不长但很有效率。14个村支书与14个种植户对上了面接上了头,郑师傅传授了移栽技术要领,派出所长宣读了错时移栽及交通组织的方案,最后刘书记发表了重要讲话。

移栽按设定方案有条不紊地进行,运行几天颇为顺利。老赵有些反常地在夏宝军身边挨挨擦擦,似乎有话要说。夏宝军知道他动小心思了,果不其然,老赵终于憋不住地建议道:“夏副书记,移栽走上了正轨,没多少事,我看指挥部可以散伙,人员可以撤离了。”

老赵只是个传声筒,他代表大家说出了这种想法,于情于理完全可以理解。马上要过年了,谁个家里没点事呢?躬着屁股干了一整年,哪个不想到城里去转一转买身新衣服置点年货?他也想早点脱身,一年到头像被卖到镇里一样,家里还有好多事没有处理,一个病妻等着照护。但是,工作到了这个地步,曙光就在眼前,愈发需要坚守。把这些人箍在一块还是个团队,一旦把他们放了,要是工地上出了突发情况,再要召集拢来,只怕喊破嗓子也白搭。所以,指挥部绝对不能撤,人员绝对不能放!夏宝军态度强硬、语气坚定地回绝道:“想都别想,不可能!”老赵还不死心,嬉皮笑脸地说:“你马上要提袋子走人,还把事情这么当真,就不怕招人嫌?”他想都没想地回怼道:“老子搞事就是这个德行,被人嫌了一生,也不在乎这几天了。”老赵无趣地扭头而去。

一计不成,一班人又出新招,分批分次过来向他请假,理由五花八门,但被他一一顶回,搞得这些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为了安抚情绪,腊月二十七的中午,夏宝军让伙房多烧了几个菜,把大家聚在一块加餐喝酒。他破例倒了一小杯,然后站起来,举杯敬大家道:“我呢,有一个臭毛病,做任何一项T作,事情不搞完,绝对不离开,所以攀扯大家一块在这儿死守,借这杯酒向大家赔罪。”说完便一饮而尽,然而没有任何响应,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麻脸无情地立规定矩道:“既然留下来,那就守纪律讲规矩,不许请假,不许迟到,必须坚守工地做好协调!”他知道腊月时说这些话有些过分有些刻薄,但是纪律是执行路线的保证,此刻只有当回“恶人”,才能彻底摧毁他们心中残存的可以通融可以违规的侥幸。

酒桌上鸦雀无声,老赵看不过眼,便站起身,端起酒杯迎合道:“我们跟着你走了九十九步,还有一步坚决陪你走完!”

“大家站起来站起来,为顺利走完最后一步,喝了这杯齐心酒。”袁主任打破尴尬,举杯号召道。

大伙碍于情面,一齐起身,吆喝着将杯中之酒干了。

天有不测风云,十多天来一直没风没雨,然而到了腊月二十八中午,风云突变,下起了中雨,人员被迫撤离,移栽只能停止,整个工地上还有三家近百棵桃树没有迁走。老赵极其惋惜道:“只要还晴半天,这任务就完成了。为啥要这个时候下呢?”荣小江担忧道:“说下就下,这天气垮下来就很难放晴了。也没几棵了,要不开年再迁。”夏宝军断然阻止道:“不!必须年前移完。”荣小江实言相告道:“今时今日了,您还逼人家上工地,只怕鞭子抽都抽不动。”

荣小江的话不无道理,吃过晚饭后,夏宝军让小何开车,跑了一趟老家。老家“宝”字辈分的弟兄有将近二十个,他找到兄长夏宝宽,跟他说了情况,让他打声招呼,做些准备,明天等候电话。

回到机关宿舍后,他给三个村支书打了电话,敦促他们明天务必派人完成剩余移栽任务。

腊月二十九早上,雨停了,但刮起了老北风,气温陡降,冷得人的手都怕伸出来。将近九点钟,夏宝军带着指挥部全体人员走到工地,没见一人,只有那百棵光秃秃的桃树枝蔓在风中狂飞乱舞。

他掏出手机,再次拨通三个村支书的电话,他们几乎是一个腔调地回答:“我们在催促,就是催不动。

说狠话没用,发脾气更没用,腊月二十九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气候这么恶劣,谁不想呆在家里?夏宝军明白,三个村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启动备选方案:给兄长夏宝宽打电话。

下午一点钟.夏宝宽带着十几人开着几辆手扶拖拉机来到工地。呼呼的北风吹得人立不住根,湿漉漉的地上泥泞不堪,脚踩在上边又滑又粘,给移栽工作带来了极高的难度,但“打仗亲兄弟”,再苦再难也阻拦不了夏家弟兄们要铁心完成这项工作的勇气。夏家弟兄们的拼劲,感染了老赵、袁主任、荣小江和何天华一行,大家捋起袖子,卷上裤管,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了移栽队伍之中。夏宝军暗白庆幸,留下指挥部这十几个人,终于在最后一刻派上用场。

六点钟,天麻麻黑,近百棵桃树移栽完毕,夏宝军请全体人员一块到金诚酒店吃了一顿饭,以示谢意。

何天华开车准备回县城,夏宝军叫住他,让他在城里拿两个花篮放车上,明天上午用。

走回机关宿舍的路上,夏宝军对伴在身边而行的荣小江安排道:“工地上被挖得大窟小眼没有看相,今晚落实两台推土机,明天把场地平了。”荣小江点头应允下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那马艮普家的坟还要迁呢?”夏宝军努嘴道:“也该你们村里迁呀。”荣小江不满地抵触道:“凭什么归我们迁?”夏宝军批评道:“你们留下的脏屁股,不归你们擦谁擦?”荣小江顿感理亏,便问怎么迁?夏宝军引导道:“原来你是怎么给村里人迁的现在就怎么迁,但这次迁坟的声势要更大一些,气氛要更热烈一些。马艮普连迁坟费都不要了,他要的就是热闹。”

腊月三十上午十点钟.夏宝军和何天华来到工地,一眼望去,在工地中央的场地上,村里请来的洋鼓洋号队奏着乐曲《父亲》,荣小江主持,村主任讲话。仪式完毕后,马艮普便扳开坟茔的盖壳,从里面取出骨灰盒。顿时,鼓乐齐鸣,鞭炮齐响。

之后,夏宝军坐上何天华的车,跟在人群后边,缓缓而行,奔“荣湾村公墓”而去。走过一路,乐声响过一路,鞭炮炸过一路。

突然,夏宝军的手机响了,瞧一眼号码,是儿子凯凯的,他的心往下一沉,慌忙接听,儿子告诉他,妈妈病情危急,又被送医院了。他低声回答道:“我知道了,等会我就赶过去。”

“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何天华关切地问。

“沒事没事,妻子的老毛病犯了。”夏宝军赶忙掩饰道。

马艮普端着他父亲的骨灰走进公墓.安放进墓穴,何天华将两个花篮放在左右两边。马艮普跪在地上,夏宝军陪跪在他身边,两个人虔诚地磕过头作过揖后,夏宝军起了身,马艮普继续跪着,嚎啕大哭道:“父呀,您不再是孤魂野鬼,您终于有自己的家可以安心住了。”

何天华驾着车飞快地往县城赶。

“夏叔,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您。”何天华瞧一眼神情焦虑、浑身不安的夏宝军,打破沉寂道。

“不要问了。”夏宝军心不在焉不想回答问题,只是一个劲地督促道,“开快点!开快点!

何天华握紧方向盘,凝神屏气地驾驶着车向前飞奔。

赶到人民医院输液室,没见到妻子,夏宝军忙给儿子凯凯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凯凯告诉他正在重症监护室门口。他火急火燎地来到重症监护室门前,看到凯凯在走道焦急地徘徊。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声问:“你妈不要紧吧?”凯凯带着哭腔道:“都进ICU了,怎么不要紧?要是再晚到几分钟,只怕我妈的命都没了。”说完,凯凯抹一把泪水,吼叫地质问道,“你没日没夜地呆在镇里,到底图的是什么?”

夏宝军愣愣的,像个傻子一样,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却吧嗒吧嗒往下掉,一发而不可收。

何天华左手捧着一束康乃馨,右手提着一篮打包的饭菜,走到夏宝军的跟前,才把他从深度的白责白怨中拉出来。

陪妻子在病房度过一个春节假期,正月初七早上,夏宝军让妹妹来医院陪护妻子,他便赶往镇里上班。

上班第一天,同事之间都是相互串串门、打打躬、问问好。走进刘书记办公室,拜过年后,夏宝军就迫不及待地询问道:“刘书记,您交办的事我按要求网满完成,我的事,您……”刘书记引他到沙发上坐下,打着官腔道:“你的事我已经跟组织部反映过了,不急嘛。

又是“不急”,刘书记的前任以及前任的前任,都是一个调门,让他“不急”,一听这话,夏宝军有些恼怒,本来这年头时节的不应该发火,但他确实忍不下去了,悲愤交加道:“不急,我怎能不急?年前我在工地,妻子差点走了。

刘书记亲自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手上,转移话题低声问:“你就没听到一些风声?

夏宝军摇摇头:“一周的年假,我在医院陪了妻子七天,我哪听得到什么风声?”

刘书记沉吟地点了点头,心里好像藏着许多秘密,欲言又止。过了片刻,他慢慢悠悠道:“其实有几个风声是关于你的,都是好消息。

夏宝军冷笑道:“我活了五十二年都没啥好消息,难不成到五十三岁还来个意外惊喜?鬼才信咧。”

刘书记依旧不紧不慢道:“年前,按照县委黄书记指示.组织部江部长对全县15个乡镇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暗访,只访两类人:机关食堂的师傅和门卫。结果出来,你的分数最高,对你的评价最好。”

这话不假,在机关里他住宿最多,在机关食堂他进餐最多,但这有用么?夏宝军根本不相信这种鬼把戏,不满地发泄道:“不说暗访我分数最高,明里考察我也很好呀,可谁看重这个东西?还不照样原地踏步当副职。”

刘书记没被他的不满情绪所左右.沿着自己的思路讲述道:“前几天,在书记、县长及几个常委参加的晚宴上,金鲤集团的何董事长向黄书记要人,他们准备聘你出任我们县这个项目的总经理。”刘书记顿了一下,望着他祝贺道,“恭喜,你要发财拿年薪了。”

“拿年薪是要有几把鬼刷子的,我这把年纪,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晓得呀?”夏宝军妄自菲薄道,“占着那个茅坑,贻误人家事业,我才不去做那种糊涂事咧。

刘书记摇了摇头,劝慰道:“你这个怪人,真拿你没办法。上午县委开常委会,你的事这几天就会有结果。耐心等待吧,新时代有新的用人标准,兴许来个‘海底和呢。”

像这种既带鼓励又带安慰的话.夏宝军听得多了,只能当笑话听。回首自己的人生,就像打麻将一样,抓牌一直不赖,停和也早,可别人面前的牌更好,和的牌更多,打着打着,不是被别人白抠,就是被上家拦和,打到最后一盘,眼看只剩两墩牌了,只有一张牌可摸,能够“海底捞月”和牌,岂不是祖坟冒青烟、平地起惊雷?这种微乎其微的小概率事件,怎么可能轮到自己名下?

夏宝军走出刘书记办公室,正巧碰到老赵,老赵随他到办公室,关上门密告道:“镇长汤桂元选调到省里去了.听说刘书记马上调到县城办事处任书记,你的事只怕——”老赵戛然而止没往下说,但他已经听出了“泡汤”的意味。

他有些气急敗坏,独自坐在椅子上生闷气。书记调走了,镇长高飞了,自己又被耍了,留级蹲点少则一两年,多则几年还说不清。想到自己这个唯一的五十三岁还在乡镇工作的副书记.想到病重的妻子卧病床榻苦兮兮地盼着自己回去照护.想到长在肠道上的那串息肉不时地恶作剧几下,却请不动假去割掉,他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感到一种透心的绝望和无奈。

肚子一阵抽搐过后剧烈疼痛起来,他赶紧往厕所跑,刚刚蹲下,气未喘匀,手机响了,他艰难地从兜里抠出手机接听,是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的电话,通知他下午两点到县委会议室,黄书记约见。有希望了,只是自己这个小萝卜头变动,还需黄书记亲白谈话么?正在疑惑之时,何天华的电话打进来了:“新年好,夏书记。

“副的。”他纠正道,“叫夏副书记。”

“夏叔,您现在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夏书记了,马上黄书记要找您谈话。”何天华喜滋滋地通知道。

“小子,别拿你夏叔寻开心。你看清楚了,太阳还是从东面升起。”夏宝军打心眼里就没想过这种事会降临到白己头上,以为是“小年轻”在拿自己找乐子。

“我没拿您寻开心。”何天华郑重其事道,“您工作认真、做事勤恳,现在乡镇太需要像您这样踏实肯干抓落实的领导了。”

夏宝军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他提上裤子系好皮带,赶紧从厕所跑出来,惶惶然有些不知所措。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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