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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桥

2019-08-08张运祥

长城 2019年3期
关键词:老虎司机母亲

张运祥

凌晨四点钟,小雪土从睡梦中醒来,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看到房间的另一张床空着,上面放着自己的衣服。靠近门口的卫生间没有关门,从中溢出的光辐射了整个房间。他望着对面的窗帘,不由生出许多感慨。自从他住进双乐宾馆的某一个房间,专案组的人员便关闭窗户,并且用胶布把窗帘固定住。他们还告诉他,未经允許禁止拉开窗帘。现在,他只能想象出窗户的轮廓,连同窗户外边大街上昏暗的光。木雪土突然意识到,他在这一天晚上失眠了。

三天前,那是一个秋日的上午,木雪土正引领着县里的领导,在新建的生态园里视察。那一刻,他作为生态园项目建设的总负责人.无疑扮演着一个令人骄傲的角色。走进一片葡萄园区,他的目光很生动,如同刚刚成熟的葡萄,透出晶莹的光芒。那些生机勃勃的葡萄,曾经被县政府汪县长比喻为成熟的女人,不时“招惹着”游客,把诱人的气息送进游客心里。置身这样的境地,木雪土有一种陶醉的感觉。他想起汪县长的话,对随行的县领导介绍说,走在葡萄园里,就像走在女人身边,可以随手触摸,采摘葡萄……他感到有些失言,赶紧止住话题。他的比喻还是得到大家认同,随行人员一阵哈哈大笑,全都伸出手来。有人说,摸吧,摸摸木雪土养的女人,又不犯法。大家又是一阵大笑。木雪土还要继续讲下去,正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市纪委一位方副书记打来的,方副书记让他到市双乐宾馆的307房间去一趟,他在那里等他。木雪土放慢脚步,在一片透过葡萄枝叶的光影下,拨出了方副书记的手机号码,对方已经关闭了手机。这时候有人叫了一下他的名字,木雪土被葡萄的枝叶遮挡着,没有人看清他复杂的表情。参观工作很快结束,木雪土向汪县长请了假,说是一个老同学从外地回来了,很可能是一次商机,他必须赶到市里去。汪县长略一沉思,准了他的假。

木雪土匆匆赶到双乐宾馆.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他在那里并没有见到方副书记,只有两个陌生人坐在房间里。其中一个人对他说,有人反映他在主管生态园项目建设中,涉嫌违法违纪行为。在问题没有查清之前,他必须滞留在这里。专案组的人还时他说,考虑到问题处在调查阶段,鉴于他以前是全市评出的优秀公务员,为了他的个人名誉,对外可以声称他到外地出差,专案组暂时不会把这件事向社会公开,同时也不会告知他所在县的领导,其中当然包括汪县长。

木雪土注意到,专案组的人用了一个特殊的词:滞留。事实上,这同习惯上说的“双规”没有什么区别。专案组人员很快给他安排了任务,让他交待问题。他们轮番问讯他,不让他有片刻的休息。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对专案组的人员说,能不能让他休息一个晚上,把事情梳理一下,然后他会尽力配合专案组,把有关情况交待清楚。专案组人员答应了他的请求。木雪土躺在床上,却很难入睡。或者说,一晚上的时间,他始终处在半睡半醒之中。

木雪土从床上坐起来,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情,今天是母亲的生日。木雪土今年四十三岁,从他二十三岁参加工作算起,已经有二十年了,他一直在工作岗位上忙碌着,从没有在母亲生日这一天回到家里。

木雪土穿好衣服,来到靠近床边的书桌旁。书桌上放着一叠稿纸和笔,那是专案组人员送过来,让他交待问题用的。他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专案组的同志,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请相信我,我会在今晚十时前赶回来。到时候,我愿接受组织的任何处理。

木雪土没有说出他离开宾馆的真正原因。他把信放在书桌上,又把茶杯放在上面,然后悄悄来到屋门口,拧动门把手,结果并没有打开屋门。他很快明白,屋门被人从外边锁上了。看起来,专案组已经对他采取了严格的看管措施。他重新回到床边,颓然地躺在床上,不由流出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木雪土来到窗户边,他粗暴地拉开窗帘,被胶布固定的窗帘很容易被撕开。他打开窗户,透穿灰暗的夜空,一点一点看着外边的世界。极目望去,几颗星星发出冰冷的光,夜幕正张开着,像是要把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进去。电视台转播塔上的红色灯光变得异常微弱,市中心的一座大楼孤独地耸立着.从窗户透出的亮光点燃着夜空的一角。城市里的声音全都被这些亮光遮蔽了,只有马路上的路灯显得沉着冷静,即便偶有几辆汽车通过,它们也显得无动于衷。木雪土突然间感到一丝惭愧,同那些路灯相比,同天上的星星相比,他太慌乱不安了。他把目光收回来,头伸出窗外,他所在的位置是二楼,从窗户到地面,大概有五米高的距离。以他的身体条件和能力,要想从窗户上跳下去,很可能会被摔伤,甚至骨折,也可能会因为伤情过重造成瘫痪。

但他还是把头探了出去。借助昏黄的光线,他看到窗户的左边、离窗户边缘半尺远的地方,装有一根贯穿整个楼层的下水管道,直径大约十厘米,紧贴墙壁,中间有螺钉固定着。他初步判断,可以借助白色的下水管下到一楼。木雪土关闭了卧室里的灯,只保留从卫生间透出的微弱光线,又把书桌从窗户跟前移开。他开了一扇窗户,从窗户里爬出来后,他的一只手揪住窗户外的下水管,另一只手又把窗户关上了。他用手抓住下水管,一点一点往下挪动。

木雪土在快到地面时,手上的力量已不够用,他的身体急速下降,摔倒在地。好在后果并不严重,只是一只脚有点扭伤。他从地上爬起来时,还能走路,这使他多少感到一点安慰。十几分钟后,他觉得左脚腕处有着一丝隐痛。他向前看了看,沿着昏黄的大街,在路灯的光影下向前走去。他找到一条偏僻的街道,一边走,一边长出了口气。他用手去摸口袋,从口袋里摸到一叠钱,他数了数,不足一千元。

他先后穿过两条街道,路过几十家门店,打算给汪县长打一个电话。他已经三天没有到单位去了,不知道汪县长是否清楚他眼下的处境。只有打通汪县长的电话,才能找出一个理由,向汪县长请几天假,或者把事情汇报清楚。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并没有找到公用电话。他又突然意识到,汪县长有一个习惯,接电话前一定要看一下对方的号码,对不熟悉的号码从来也不会接。他的心中袭来一股绝望的情绪,放弃了寻找公用电话的想法。他又想到,应该为母亲买一点祝寿用的食品,举目向周围望去,附近的食品商店还没有开门营业。他抬头遥望东方的天空,大致判断了一下,现在是早晨五点到六点之间,离大部分商店开门还有一段时间。他不能在此等待,只好沿着大街向前走去。天就要亮了.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他找到一辆出租车.然后向出租车司机说明他要到达的地方。他问司机需要多少钱,司机说,多少钱我都不去,那地方太远,干我们这一行,陌生的地方,就是不安全的地方。他又找到一个出租车司机,这一次,他向司机说了谎话。他说母亲有病,必须尽快赶回老家。司机向前走了几步,盯着他打量了十几分钟。他问司机在看什么。司机说,我看一看你的面相,这么远的距离,凡是面相不善良的人,我是不會出车的。你这人面相倒是很善,满脸佛光,一定是个善良的人,只不过有点心神不安,像是有什么心思。木雪土吃了一惊,他说,我已经向你说明了情况,家中有病人,当然有心思了。司机说,好吧,我今天就跑一趟,我这双眼目青还从来没有看走眼过。木雪土说.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办,请你帮我找到一家食品商店,最好是蛋糕店。在回家之前,我要为母亲买一点礼物,最好能买到蛋糕。司机很爽快地答应了,说念你一片孝心,我就麻烦一点。今天遇到我算你走运。要知道,这个时间能找到蛋糕的,也只有我了。上车吧,包你满意。不过,你要先付钱。木雪土问司机要多少钱,出租车司机说,你先付给我三百元,然后我会根据行驶的路程收钱,到时候多退少补。

木雪土把钱付给出租车司机,然后坐在出租车上,大概走了两三条街道,最后来到一条大街上。出租车停下后,小雪土果然看到,路边有一家名叫好再来的蛋糕店,只是还没有开门。这时候,司机拨出一个电话。过后不久,蛋糕店里亮出一线灯光,接下来屋门被打开了。木雪土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天已经亮了。也就在这时,路灯突然间熄灭,他的身体不由抖了一下。他从出租车里下来,走进蛋糕店,花了五十块钱,购买了一个小蛋糕。站在柜台前,他看到里面摆放有不少的糕点,他把店主找给他的五十元钱,又放回柜台上,对店主说,给我称五十元的糕点。店主问他要哪种糕点,他含糊不清地说,随便,只要适合老年人吃,都行。

木雪土拎着蛋糕回到车内。出租车司机对他说,怎么样,全市就这一家蛋糕店开门最早。他没有回应司机的话,不由自主向车厢外看去。他看到两个中年人站在路边,正在打量着过往车辆。也许专案组的人已经知道他脱逃的情况,正在组织警察对他实施抓捕。他下意识地催促出租车司机.尽早发动车辆,直到两个可疑人员被撇得无影无踪,他才松了一口气。他不由对司机说,我今天要尽快见到母亲,有可能的话,车速越快越好。

司机的情绪显然受到影响,在出租车离开城市之前,他和司机都没有说话。走出城市大约三十分钟,司机问他走哪条路最近。他对司机说,我已经有半年没有回家了.从我们县城到我们家有一条乡间公路,大约不到三十公里的路程,中间要过一座小桥。不过,这座桥是五十年代修建的,早就是一座危桥了。人们向政府反映过多次,因为经费问题,迟迟没有维修。今年夏天有人开拖拉机,拉了十几人过桥.连人带车翻到河水里……我也不知道小轿车能不能过得去。司机问,反映那么多次,政府都不管吗?这些当官的都该全部免职了。

木雪土说不下去了.想不到出租车司机对官员这么仇恨。他只好转移话题,说现在财政困难,政府的领导也有难处。司机一听更加来气,说什么难处,什么困难,有钱没有钱我清楚。你要不信,随便到那些高档酒店、洗浴、按摩的地方看看,在那里吃喝玩乐的,一定会有当官的,他们的钱从哪里来?木雪土沉默了,他不知道拿什么话回答司机。司机看他不说话,又对他说,别说这些让人生气的话了,你还是说说那条近路能不能走吧!木雪土说,你把你的手机让我用一下,我给俺村的村主任打个电话,向他问一下。司机回过头看他一眼,目光有点奇怪,说这都什么年头了,拾破烂的都有个手机,看你的打扮,不是个当官的,也是个有学问的人,不可能没有手机吧!小雪土听了很不舒服,他当然无法说,他的手机被专案组的人拿走了,一天二十四小时监视着。他想了想说,我今天有点倒霉,随行的提包被人偷了,手机和钱都在里面。司机又回过头看他一眼,把手机递给了他。

木雪土拨通了村主任木老虎的电话。说来奇怪,木雪土对木老虎的电话号码记得很清。木雪土平时很少回家,对母亲放心不下,本来打算给母亲装一部固定电话,或者购买一个手机,由于母亲坚决反对,此事便搁置下来。小雪土惦念母亲时,时常把电话打给木老虎,询问一下母亲的情况。倒是木老虎并不觉得麻烦,亲白跑到母亲家里,把手机交给母亲,让木雪土直接和母亲通话。进一步说,木老虎是他的一位本家叔叔,年轻时游手好闲,居然连老婆也没有找到.直到三十岁才和一位寡妇结了婚。木雪土当上副县长后,小老虎天天往小雪土家跑,帮助木雪土母亲干农活。前年村委会换届选举,木老虎找到木雪土,说是想当村里的干部。木雪土碍于情面,和乡里的书记打了电话,没想到木老虎当真被选举为村主任,至于他这个村主任是如何选上的,木雪土始终弄不明白。木老虎当上村主任后,立马换了个人,说话的声音变了,走路的姿势也跟着变,原先瘦弱的身子迅速发胖发肥,过去干瘪的面孔居然有了光彩。据说这个三十岁才娶上老婆的人,还和村里一位年轻媳妇勾搭上,被老婆闹过不少次……木雪土真有点后悔,不该和乡里的书记打这个电话.让木老虎为自己脸上抹黑。本来,木雪土没有打算给小老虎打电话,可他不打不行,由于他家没有电话,在村里人中,他只记得木老虎一个人的电话号码。

木雪土在电话中“喂”了两声.木老虎大概听出了他的声音,敏感的神经马上竖立,在电话中叫了起来,雪土县长贤侄,是不是你今天要回来呀?要是这样的话,我今天什么事情都不做了,我在家等着你。木雪土说,不是我今天要回来,我想问一下,离咱们家三里地,那个危桥有没有修好?小老虎说,桥倒是没有修好,大车过不了,小轿车勉强过得去,如果再收拾一下,就更没有问题。到时候我在桥边等你……木雪土挂断电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把手机递给司机.就在手机越过前后排座位之间时,他又把手缩了回来。他拨出了汪县长的电话号码,结果和预想的一样,没有人接听。他沉思了很长时间,决定把电话打给三陵镇党委书记肖玉刚。而肖玉刚的电话号码,也是小雪土能够记下来的少数人之一。一来他和肖玉刚熟悉,经常通话;二来肖玉刚的电话号码特殊,后面五位数全部是“9”.据说这样的电话号码十分紧缺,需要花几千块才能办理。现在,木雪土拨出了肖玉刚的电话号码。电话刚接通,便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女人腔。肖玉刚是那种典型的白面书生,人长得秀气,又唱出一手好歌,他的声音不但好听,同时还有一种女声的腔调,或者说他的声音介于男女之间,对男人女人都有吸引力。提起肖玉刚,木雪土总有一种复杂的情绪。肖玉刚大学毕业后,没有像同学们那样到大城市去,他另辟蹊径,作为全县为数不多的本科毕业生回到家乡,主动要求到乡镇工作。肖玉刚聪明过人,工作不到三年,便在一次公开选拔中脱颖而出,被破格提拔为团县委副书记。肖玉刚当了两年团县委副书记,因工作出色被提拔为团县委书记,在团县委书记位置上工作不到两年,下派到三陵镇担任党委书记。2007年春天.木雪土和肖玉刚一同参加市委党校青干班学习,在学习班的一次活动中,肖玉刚唱了一曲《北国之春》,使在场的学员为之倾倒。也就是这次青干班之后,木雪土和肖玉刚成了好朋友。木雪土每次和肖玉刚打电话,都会开玩笑,叫一声玉刚小妹。肖玉刚对木雪土的这种称呼并不赞同,他引用心理学的原理,说小雪土有女人情结,详细点说,就是木雪土有婚外恋情结,只是没有机会罢了,要不然不会把一个男性朋友当女人看待。木雪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反驳肖玉刚,但他在心中却吃了一惊。那时候,他正在和一个叫赵小娥的女人交往,虽说还没有发展到情人关系,从大方向判断,确有可能向着情人的目标靠近。青干班结束后,小雪土和肖玉刚一同被提拔为副县级,只不过木雪土的职务是副县长,而肖玉刚原职不动,在职务后加了一个括号——享受副县级待遇。

这一次,小雪土只是叫了一声玉刚,他已经没有心情叫什么玉刚小妹了。对方的女人腔反而加重了,像是故意拿捏出来的。肖玉刚说,小大哥,你这几天跑到哪个女人床上去了,手机关机,问别人也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木雪土听了这话,眼泪差一点流出来。他镇定一下情绪,没有说话,他的沉默一定让对方看出了什么。肖玉刚说,出了什么事情?木雪土说,还是生态园建设,主要是土地赔偿款的事情,他们已经计算出来,有一百多万没有赔付到位,就一直告状。省纪委书记签了意见,让市纪委查办,要结果的。市纪委把我叫去了,我已经被滞留三天,就连汪县长也不知道。我是从宾馆逃出来的.我暂时什么都没有说。我的手机被没收了,有人监视,你千万不要再打我的手机。我现在用的是出租车司机的手机。更麻烦的是,神农庄园时外承包经营,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处理好,否则咱俩谁都干净不了……话还没说完,出租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正回过头,怒视着木雪土。司机把手伸了过来,对他大声说,把手机还给我。木雪土还要对肖玉刚说些什么,司机已经探过身子,从他手中抢过手机。

司機说,这次算我看走眼了。刚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的神情不对劲,原来你也是一个贪官,还是逃出来的。我跟你说过,我最恨你们这些贪官了,你们的钱都是不干净的。我要是挣了你的钱,这钱经过你的手也不干净了。你现在就给我下去,下去。我不挣你的钱,也不拉你了。

木雪土本来还想给妻子杨姗打个电话,因为妻子已经三天没有他的消息了。杨姗十分着急不说,对他的不辞而别还有可能做出进一步的联想。而最容易想到的理由就是:他在外边找了情人,此时正躺在情人怀里,享受两人世界中的温情。木雪土和杨姗是师范时的同学,二人毕业后一同分配到中学当老师,后来木雪土转行进入行政机关,杨姗还在中学教书。这样的经历并不重要,问题是,杨姗在三年前被查出患了尿毒症.如今已经开始人工透析。他之前答应过,这个星期天陪杨姗到医院透析。现在,杨姗找不到木雪土,病情就会加重。木雪土曾经同杨姗商量,家中雇一个保姆,用来照顾杨姗的生活。杨姗说,保姆就不要找了,不如节省一笔钱,用于给她换肾的费用。杨姗说完这话,木雪土惊呆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给杨姗换肾的事情。从那以后,杨姗的话如同一粒种子浸泡在他的心里,并且开始发芽、不断生长着,把他的胸口刺得发痛。

木雪土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出租车司机。说你已经知道,我今天是回家为母亲过生日的,只要把我送回家,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司机犹豫了一下说,你不用说这么多,反正我不会送一个贪官,挣这种不干净的钱……木雪土叹了口气.也许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贪官,如果我把发生在身上的故事说给你听,你就会改变主意了。出租车司机说,你会愿意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我?把你为啥犯案讲给我听?木雪土不由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了,木雪土从来也无法向人诉说心中的苦衷。对他来说,只要能让他回家,见上母亲一面,他宁愿把这一切都告诉司机。他平静地对司机说,我们两个素昧平生,我可以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你听完我的故事,再赶我下车,我决不停留半步。

出租车又向前驶去。木雪土开始了他的叙述,他的语言显得生硬,贫乏,苍白。事情也许要追索到三年前,那时候,木雪土和肖玉刚被提拔为副县级干部不久。有一次,木雪土和肖玉刚在一起吃饭。肖玉刚对他说.我们两个虽然被提拔为副县级,但若想在仕途中走得更远,必须干出一番政绩。在平原农区,大家都想通过招商引资取得政绩。要知道,作为主办方的政府,既要无偿提供企业用地,又要出面把群众的地租过来,不但收不了税,还要支付群众的租地款。与其花钱租地给那些企业,倒不如自己把地租来,自己开发。我们这里没有多少旅游资源,城里人吃饱了喝足了,总想找个消闲的地方。如果这时候建一个农业生态园,让城里人亲近到大自然,享受天人合一的理念,一定大有收获。这样一来,不但起到农业综合开发的作用,也能增加土地收入。肖玉刚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后.木雪土不得不佩服肖玉刚的眼光。木雪土明白,他作为主管农业的副县长,没有他的支持,肖玉刚很难完成这样的设想。为了完成生态园的设计和建设,他们选择了滩涂村作为生态园区。一来滩涂村的群众有种植水果的传统,二来滩涂村离县城不足五公里,是一个理想的距离。生态园一期工程需征地三千亩,他们按高于当地租地价格的标准,首先支付给群众两年的土地补偿,并承诺被征地群众,优先承包生态园内各项开发种植项目。为了节省开支,肖玉刚把生态园划分为几十个承包区,每一个承包区由承包人投资,生态园区管委会在他们取得效益后,收取适当的管理费用。这样下来,管委会只需要支付群众的土地补偿款就可以了。不知是肖玉刚有意疏忽,还是故意隐瞒,肖玉刚把当年国家对种植业的所有优惠政策全都争取到了,包括种粮补贴、农业综合开发补贴……甚至当年的灾情补贴都拿到了手。肖玉刚用这些钱在生态园内建了一个园中园——神农庄园……神农庄园建成后.成为最早见到效益的经营项目。肖玉刚有一次对木雪土说,神农庄园主体工程完工后,在经营中还需要一部分投资,实行股份制企业对外承包。公司成立时,我把一位亲戚聘任为经理,同时吸收一部分股东。我以别人的名义为你人了股份。至于你人股的钱,我已经为你垫资……神农庄园开业后,吸引了不少的企业老板、商人,更多的是前来乡下观光消闲的城里人,他们在神农庄园里采搞、餐饮、洗浴、消闲。肖玉刚先后把两张存款单交给了木雪土,对他说,这是公司分红的钱。木雪土最初不敢拿,肖玉刚又说,这是咱俩辛苦工作的补偿,也是劳动所得。我和你一样,内心里都不愿意拿这些钱。如果说,在此之前我俩都是一个清官,倒不如说我俩都是一个好人。对我来说,这些年的辛苦,也许只有仕途上的进步才能说明一切。而你也必须面对家庭,面对妻子杨姗,她比你更需要钱。木雪土不吱声了,他的心里一阵疼痛,他不得不承认,肖玉刚说服了他。每次回家,妻子都会用一种企求的目光看着他。他清楚地记得,妻子在一次透析过后,躺在床上看着他,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妻子说,雪土,我对生命并没有什么留恋的,我只有一个要求,等儿子考上大学,我就可以安心地走了,这辈子嫁给你,我一点都不后悔……现在看来,我等不到儿子考上大学的那一天了。妻子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医生说,像她这种情况,如果不换肾,最多只有五年时间……木雪土拿到钱后回到家里,他很想告诉妻子,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筹足给妻子换肾的钱了。不知为何,木雪土张了张口,什么也没有说。他又想起了肖玉刚的话,尽管肖玉刚说的很有道理,但他还是觉得,这样的回报似乎来得太容易了,因为肖玉刚总共给了他二十五万元的存单……

木雪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事实上,他并没有把肖玉刚分给他钱的事情告诉出租车司机。他只是说,从去年开始,那些被征地的群众到镇政府闹事。他们一方面要求种粮补贴的钱,一方面又嫌土地补偿款太低,要求增加补偿款。木雪土最后说,我就是因为这件事被市纪委叫去的,他们要审查生态园建设的全过程。而在这件事情上,我负有领导责任……

司机又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我说呢!我的眼力还从来没有看错过人,干我们这一行的,没有眼力不行,弄不好会把命搭进去。你继续往下说吧!

木雪土长叹了一口气,不瞒你说,我曾经是全市评出的优秀公务员。参加工作这些年,我的工资节余,差不多全都用于救助困难群众了……木雪土突然停住话题。他的目光透过车窗玻璃,飘浮到不远处的一个村庄,在一个农家院落前停留下来。正是这个农家院落,让他仿佛看到了赵小娥的身影。木雪土意识到,出租车已经来到他曾经工作过的大李乡境内。他在大李乡担任党委书记期间,到行政村看望困难群众。他问村支书都有哪些困难户,村支书告诉他,要说村里最困难的就数赵小娥了。木雪土听后心中一惊,在此之前,他是认识赵小娥的。木雪土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大李乡中学当老师。因为木雪土爱好文学,曾经在市地级的报纸上发表一些诗歌、散文。有一次,全省举办中学生作文大赛,赵小娥写了一篇《母亲的小条篮》的作文,经过木雪土辅导后,获得了一等奖。家境贫困的赵小娥,因此受到邀请,参加了在北京举办的中学生夏令营活动。在这次活动中,赵小娥参观了故宫、游览了长城。也就是这一次的经历,改变了赵小娥的人生。赵小娥从北京回来后,几乎变了一个人,整日都在不停地写诗,写散文,写完后拿给木雪土看,而她的文化课成绩却不断下降。据实说,赵小娥在写诗方面有一定灵性,但要成为一个诗人,却有着漫长的距离。以她当时的情况,更应该把精力用在文化课学习上。木雪土的劝说一点也不起作用,赵小娥不但把他当成崇拜的偶像,也一直陷入对诗的想象中。

赵小娥在一首诗中写道:

我住在一所破旧的房屋里

没有窗户

没有门

终于有一天

你为我开启了一扇门

让我走向旷野

采撷一束阳光

我把阳光放在胸口

用我的呼吸把他滋养

木雪土感到了震惊,他从赵小娥的诗中读出了爱情的味道,赵小娥甚至幻想着将来嫁给木雪土。木雪土感到不安,他觉得是他把赵小娥带人一条狭窄的道路。过后不久,木雪土调到大李乡政府工作。此后,赵小娥多次怀揣着诗稿去找木雪土,他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会见赵小娥。赵小娥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只有辍学回到家里。此后很长时间,木雪土没有见过赵小娥。直到两年后,赵小娥嫁给在大李乡政府工作的吴合山.再次出现在木雪土的视野里。吴合山当时是乡政府分管农业的副乡长,因为在外边找情人同妻子离了婚。不知为何,吴合山离婚后并没有和情人结婚,而是娶了年轻漂亮的赵小娥。据说赵小娥之所以嫁给吴合山,是为了获得一笔丰厚的彩礼,用来供弟弟上大学。赵小娥结婚后,整日沉溺于诗歌、散文,很少到地里干活,吴合山每次回到家,她都会把自己写的诗读给吴合山听,吴合山不但不听,还撕烂了她的诗稿。赵小娥一怒之下,不给吴合山做饭,也不给吴合山洗衣服。吴合山当然无法容忍她,平时很少回家,又去找過去的情人。吴合山为了供养情人,贪污农业综合开发款被检察院批准逮捕。赵小娥清楚,丈夫贪污的钱都花到那个女人身上了。为了减轻丈夫的罪名,她还是变卖了家中的财产,又从亲戚那里借了两万多元钱,让丈夫退赔赃款。吴合山没有等到判决的日子,就在狱中因心脏病发作不治身亡。赵小娥失去丈夫,又背负沉重的外债,没过多长时间,便生病了。她不但写不了诗,连生存下去都有问题。作为困难户,赵小娥似乎并不值得同情,每逢乡政府救助困难户,村干部都把赵小娥排除在外。木雪土听说这件事后,号召全乡的干部,为赵小娥捐款治病。木雪土每次下乡路过该村,都忘不了到赵小娥家看看。赵小娥平时很少和村里人来往,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边读书,一边在灰暗的屋子里寻找诗的存在。赵小娥得到木雪土的帮助后,像是变了一个人,走在村里的女人中间,不但人漂亮,还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显得光彩照人。她的病也慢慢好起来,又开始写诗了。有一次,木雪土来到赵小娥家里,赵小娥把一本厚厚的诗稿交给他.说是让他提批评意见。木雪土把这些诗稿带回办公室,工作闲暇之时,经常拿出来阅读。在木雪土看来,这些诗已经无法阻挡地走进他的内心,滋养着他的心灵。从此以后,木雪土建议赵小娥家装一部电话。木雪土每每劳累之余,便会不由自主地拨通赵小娥的电话。小雪土渐渐意识到,赵小娥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有一段时间,他几乎不敢见到赵小娥了。他害怕见到赵小娥后,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无法相信,他曾经受过良好的教育,读过不少书,却在一个乡村妇女那里找到精神安慰……

这些年来,经过木雪土扶持和救助的困难户有多少,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有可能的话,小雪土很想到他们家去看一看。具体来说,木雪土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过赵小娥了。他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要到赵小娥家看一看。

他对司机说,前边有一个村庄,叫葫芦嘴。我在这个村里扶持过一个困难户,这个女的死了丈夫,体弱多病,带着一个女儿生活。在我所有救助的困难户中.她是我去过次数最少的一个……

司机说,你这样临时改变路程,就不怕我给你增加钱?木雪土说,我正想对你说,如果你不反对,我下午还要赶回市里。你中午可以在我家吃饭,吃过午饭,和我一同回到市里。那样的话,我可以给你增加一倍的费用。

出租车停在村口,司机再也不愿前去了。木雪土说,我过去很少单独到她家去,你和我一块去吧!司机向他摆了摆手,说你这人真是虚伪到家了。要去你就去,要不去立马走。你到她家干什么,和我无关,我更不会去搅和这事。

木雪土站在村口,四下里看了看,他的身后是望不到边的玉米地,玉米地深处站有不少的人,他们正在给玉米施肥。赵小娥家种有三亩地.不知道赵小娥是否在地里施肥。木雪土想起来,赵小娥平时很少下地,如同城里女人一样,害怕见太阳光,她也由此保留着细嫩的皮肤。村里人说,赵小娥长了一个享福的身子,却没有享福的命。这也是村干部不愿救助她的原因。在木雪土老家,村里人通常用懒汉来形容那些好吃懒做的男人。对赵小娥这样的女人,村里人只能用懒女人形容她。

在通往赵小娥家的路上,站立着一条黄狗,正在不怀好意地看着木雪土。木雪土多少有些犹豫,因为村里有不少的人认识他.要是这一条狗狂叫起来,就会惊动村里的人。木雪土站在路边,把目光投向庄稼地,他看到一个棕色黑斑的瓢虫,正被一丝蜘蛛网纠缠着,脱不开身。木雪土走过去,打算用手帮助虫子脱离险境,结果适得其反,虫子反而被缠得更紧了。木雪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看到那条狗走远了,才向赵小娥家走去。

赵小娥家的大门是关闭的.木雪土本来就有点犹豫,现在更是改变主意,打算往回走。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来自屋门的响声。他推开大门,看到了院子里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赵小娥把一个不足半亩的院子,分割成不同的方块,每个方块种了不同的蔬菜,其中有辣椒、茄子、西红柿、豆角、黄瓜。在靠近堂屋门口搭有一个棚子,上面爬满了梅豆和丝瓜。在棚子的下面,放着一个破旧的方桌,方桌上放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插有一束从田野里采来的野菊花。木雪土很快被一种强烈的生命气息包围着。院子里,赵小娥穿了一件荷青色的连衣裙,浑然天成地同周围的一切融合在一起。在木雪土的记忆中,这一件裙子,赵小娥穿有许多年了,已经破旧、褪色。木雪土每次看到赵小娥,都如同站在荷花跟前,感受到一种纯净的色彩。

赵小娥对木雪土的突然出现,感到十分惊奇。她问,木老师,你是专程来的,还是路过这里?我怎么看着你气色不太好呀。赵小娥仍然保留着在学校时的称呼,她的话让木雪土感到一丝秋天的清凉,同时嗅到一丝衰败的荷叶气味。木雪土开始为自己的行为后悔,打算马上离开这里,却又听到赵小娥深情的呼唤。在这个秋天的上午,一抹阳光映照着这里的一切.木雪土下意识地向着面前的女人走去,他拥抱着赵小娥,心中涌动着难言的悲鸣。

过了一会儿,木雪土推开赵小娥,走进屋里,在一个小凳上坐下来。同过去相比,赵小娥家的房子显得更加陈旧,屋子里却焕然一新,墙上刚刚刷了一层石灰,散发出新鲜的石灰气息,地面上铺设了地板砖,给人一种整洁的感觉。木雪土说,我路过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你。看到你现在的生活,我都有点羡慕你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嫁人?这和你向我述说的并不一样,看样子你一直在欺骗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赵小娥手中拿着一叠厚厚的诗稿,她把诗稿放到木雪土手里,然后依偎在小雪土怀里,不由掩面哭泣起来。她说,自从認识你以后,我一直把你作为心中的精神偶像。除你之外,我没有信任过任何人。特别是在吴合山犯法后,我对官场上的人员,从内心里一直排斥。难道你不明白吗,我想望的一种理想生活,如果你给不了我,别人更给不了我。既然在现实中无法得到,我宁愿在想象中生活。

木雪土翻开诗稿,看到赵小娥写的一首诗:

你是雾中的一盏灯

点燃了我生命中的每一缕气息

如果你的灯光不再亮了

我的生命也会被雾吞没

木雪土感到赵小娥的诗写得过于沉闷.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说,我今天情绪不好,这些诗,现在就不看了,等有了时间,我再细心去读。今天是我母亲的生日.我想尽快回到家里。木雪土把诗稿放在了书桌上。赵小娥把诗稿收起来.装进一个塑料袋里,然后深情地看着木雪土。赵小娥说,我写的这些诗,发表不了,这世上只有你这一个读者。你带走吧,抽空看一下。木雪土摇了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赵小娥说,木老师,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木雪土很想把他被“滞留”的事情告诉赵小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工作压力很大。最近一段时间,市纪委在县里办了几个案子,有几个县级、科级干部被查处。赵小娥说,木老师,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怀疑,你是一个修养很高的领导,当然也是一个清官。木雪土很想弄明白一个问题,他在赵小娥心目中到底有多大位置。他试探性地说,人都是在发生变化的,许多人都经受不住诱惑,我大概也一样,只不过我比他们清醒一些罢了。小娥,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和那些贪官一样,被纪委、检察院立案查处,你该如何对待这件事情?

赵小娥突然大叫起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你不觉得这太残忍了吗?随即痛哭起来。过了一会儿,赵小娥擦干眼泪,对木雪土说,木老师,我知道你是在试探我,我只能对你说,我这辈子只为你一个人活着。因为你是我心中的一盏明灯.是你照亮了我灰暗的生活,如果这一盏灯灭了,我的生命也就结束了。木雪土一下子感到了震惊,再也无法呆下去了。他又一次拥抱着赵小娥,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她。

在过去的时间里.小雪土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便自然而然地想起赵小娥。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他也会拨通赵小娥的电话。不知为什么,只要拿起电话,他和她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对木雪土来说,他每天接触到的那些人员,缺少精神信仰,虽然也有喜悦忧伤.但全都和个人利益得失有关。正因如此,他总是有意回避着身边的人,他宁愿远离他们,把电话拨到赵小娥家里。只有这样,他的心灵才会得到休息……

木雪土心情沉重地离开赵小娥,像是逃跑一样来到村口。司机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已经发动汽车,等候着他。木雪土钻进车里,隔着玻璃向后看了一下,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桐树后面,躲藏着一个女人,正在泪光中凝望着他。

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得很快,乡间的柏油路面早已被碾坏,走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轿车颠簸得很厉害。木雪土有点受不了,不由咳嗽了几下。出租车司机回过头,对着他哼了一声,怎么样,没有睡在女人床上舒服吧?什么帮助困难户,我看是老相好,野鸳鸯。你们这些当官的,哪个在外边没有女人,说好听点是情人,难听点是包二奶。不过,依你的官位,我看至少也是个副县级,怎么干起村干部的勾当来了,放着城里的漂亮妞不睡,跑到这乡庄上打起野味来了。要在往常,木雪土一定会把出租车司机骂上一顿的,不知为何,他今天没有吭声。

今年春上的一天,吃过晚饭,木雪土的情绪糟糕到极点,感到手足无措。为了平息一下慌乱的心情,他在书架上找到一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在这一天的上午,被汪县长叫到办公室。汪县长对他说,滩涂村的群众又到县政府来告状了,他们告的可是你这个农业副县长。汪县长让他明天再到滩涂村去一趟,让他和肖玉刚一起与群众代表对话,一定要平息众怒。汪县长还心存疑虑地问他,在生态园的建设土,到底有没有违纪的问题。从汪县长办公室出来.他赶紧拨出了肖玉刚的手机号码,结果手机关机。木雪土打开书本,却一点也看不进去。他拉开办公桌抽屉,找到了赵小娥送给他的诗,随意翻开一页,看到一首《我在春天里遥望》的诗:

我在春天里遥望

一段没有尽头的旅途

早晨的细雨

冲刷了你身上的尘土

我用隔夜的露水

把你的衣服洗成吟咏的蝉翼……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放下手中的诗稿,看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要在平时,他也许不会接这样的电话。现在不一样,只要有什么事情可以分散心中的焦虑,他都不会拒绝。电话接通后,他听到了赵小娥的声音。赵小娥对他说,她今天到市里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听取北京来的几位作家讲课。回到县城,天已经黑了。她住在县城的宾馆里,如果方便的话,她想见上他一面。木雪土需要排遣一下烦躁的心绪,即便不是赵小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赴约。他的办公室离宾馆有一公里路程,他没有叫司机开车,而是选择步行,大约需要二十多分钟。木雪土在这段时间里,对见到赵小娥后有可能发生的一切,作了一个预测。他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见过赵小娥了,每次通电话,赵小娥都会说一些比较亲密的话。她会说,木老师,木大哥,我爱你,我为你而活着,你是我生命中的一切,我知道我无法成为你的爱人.我宁愿让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维持下去。如果让我选择做你的情人,这既违背我的意愿,世人也会把你拖人官员包二奶的泥淖。如果有一天,哪怕你已经衰老,当所有的功利都不存在时,我会走进你的身边,像波伏娃陪伴萨特一样,和你终老一生。木雪土总是对赵小娥说,他和她之间,只是一个扶助者和被扶助者的关系。而今天,他有思想准备了。今晚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和赵小娥发生关系,这完全是一种有爱之性,同个别官员泛滥的性爱相比.他木雪土不应感到过分的自责。在他的想象中,赵小娥有可能刚刚洗浴过,衣衫裸露地倚靠在床上,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用一种沉默指引着他,走进她的身体……事实上,当他推开房门,看到赵小娥衣衫整齐地坐在沙发上,以一种亲切和激动的目光看着他时,木雪土一下子感到了自己的卑鄙、龌龊,他坐在相邻的沙发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赵小娥反而比小雪土表现得更自然.声音中蕴含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木大哥,说实话,我的心里很矛盾,既想见到你,又害怕见到你。这些年,你之所以不愿见我,就是害怕影响你的名誉。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你有你的事业,不能因为我影响白己的前途。不过,路过这里,我要是不见你一面,我会后悔很长时间。几年不见,你比过去显得成熟多了,也有点衰老了。怎么样,工作上的事情还好吧!木雪土无法把生态园建设的事情告诉她,只是附和了一句,整天忙于事务,都找不到自己了。我真羡慕你,活得真实,真正为自己活着。赵小娥说,小大哥,我真不明白,你会这样说。难道你不知道,我除了为自己活着,还为一个人,一个男人活着!木雪土意识到,面对这个纯情的女人,他是那么地心虚和卑微。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肖玉刚打来的,他借口有事,几乎逃跑一样离开了赵小娥……

出租车无声地向前驶去。有很长时间,司机和木雪土都没有说话。木雪土的思绪很乱,他无法判断自己眼下的处境。既然神农庄园的事情,都是肖玉刚一手操办的.专案组的人为什么不_先他一步把肖玉刚叫去呢?也许因为他是主管领导,在生态园建设中还会有更多的问题.显然他对这一切并不知情。更重要的是,他从肖玉刚手里得到二十五万元的分红,他不知道对这些钱该如何定性。

这时候,出租车停了下来。木雪土感到有些烦闷,从车上走了下来,看到他们已经到了危桥跟前。木雪土觉得脸上有细小的水珠,他看了看天,不知什么时候,灰暗的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早晨出发时,他似乎还能看到天上的云彩,现在完全被一层灰色的云雾笼罩住了.在云雾后面一定隐藏着不测的风云。木雪土往前走了几步,察看一下危桥,看看出租车是否能够从上面通过。木雪土对这条河一点也不陌生,小时候,他曾经来这里游水,捉鱼。小河的宽度大约有五十多米.并且有一个干净的名字叫清流河,现在已经名不符实,河水不但呈现出灰黑色,而且散发出污浊的气味。河水平时并不怎么深,眼下赶上汛期,河水有大半槽,深不见底。清流河上的桥面只有不到四米宽,两辆四轮拖拉机很难并行通过。由于年久失修,桥两边的栏杆经过无数次碰撞,早已损毁。雪土听村里人说,今年秋天,附近村里一家农户建房子,一辆四轮拖拉机拉了一车砖头从桥上路过。这一车砖头虽说只有四五千块,算起重量,却有十几吨重。拖拉机走到桥中间时,两个桥墩之间突然垮塌下来,拖拉机连车带人掉进河里,开车的人侥幸捡一条命,却落得个下肢瘫痪。那一家盖房的人家,变卖了盖房用的材料,也没有治好伤者的病。这件事过后,危桥上只有行人、白行车、摩托車、三轮车从此通过,大型车辆全都绕道而行。偶尔也有四轮拖拉机从桥上路过,稍有不慎就会掉下河去。木雪土知道,危桥的重建已引起县乡领导重视,即将纳入重建计划。

木雪土刚走到桥头,便听到有人从对岸喊他的名字。透过灰蒙蒙的雨雾,他认出了桥对面的木老虎。这位村主任虽然有着老虎的名字,走起路来却没有一点老虎的威风,像是一个笨拙的鸭子从对面摇晃过来。木老虎的身后还跟着两名村干部.其中一名叫木占立,是木雪土小学时的同学:另一名是村里的文书,木雪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木老虎跑得过快,中间摔了一跤,来到木雪土跟前时,已经气喘吁吁,身上沾有不少泥土。几个月不见,木老虎又胖了许多,走起路来上气不接下气。木老虎喘着粗气说,雪土,不,县长贤侄。木老虎的称呼有点不伦不类,这让木雪土感到好笑,却又笑不出来,任凭他说下去。几分钟后,木老虎的声音总算平静下来,说我们几个来晚了,好在不算太晚。木老虎一边说一边打开手中的雨伞,他没有木雪土个子高,却要高高地把雨伞举到木雪土头上。木老虎说,为了让轿车顺利从桥上通过,我特意准备了木料。木雪土这才看到对岸桥头停放着一辆四轮拖拉机,车厢里装有两根两丈多长的木头。木雪土从木老虎手中夺过雨伞,把雨伞合了起来。让别人为自己打着雨伞,他感到很不习惯。

木雪土站在桥头,仔细打量着桥面。桥中偏西的地方,两个桥墩之间的桥面塌陷了一个洞。估计塌陷后剩余的桥面有两米多宽,差不多等于轿车两个轮胎之间的距离。木老虎站在那里,双手掐着腰,指挥着木占立和村文书,把两根木头铺在塌陷的桥面上,再用铁丝缠在一起,用铁钳加固。做完了这一切,木老虎又让他俩从桥头的路沟里挖了一些土,垫在木头两头,好让出租车的轮胎沿着木头.从塌陷的桥面上通过。

大约半小时过后,出租车司机小心翼翼地把车开过桥,在桥头停了下来。木老虎盯着出租车,不时去看木雪土,脸上布满了疑惑。木雪土苦笑了一下说,事情是这样的,我这次回来是为我妈过生日的,所以不敢惊动别人,更不能带司机回来,要是司机把消息传出去,就会有不少人赶来为我妈祝寿,这样影响很不好,所以我才坐了出租车。小雪土这样一说,木老虎叫了起来,原来今天是嫂嫂的生日呀!你也不早说,都是我粗心大意,没有把嫂嫂的生日问清楚,记在心上。嫂嫂今年应该六十九岁了吧!今天中午,我来安排,一定给嫂嫂过个热闹的生日。木雪土说,老虎叔,这事千万不能张扬,一来给大家找麻烦,二来影响不好。再说了,我平时回来不多,也想让我妈在生日这天图个清静。木老虎说,这样也好,还是雪土县长贤侄思想境界高,不像咱村里的那帮土财主,手里有几个钱,老人过生日,又是大摆宴席,又是唱戏,花去几千块钱,真是癞蛤蟆垫桌子腿,硬撑哩!我家县长贤侄,不讲排场,连公家的车都不坐,为国家和人民节约。这样的好官.清官,我看还要提拔……木雪土打断了木老虎的话,老虎叔,咱上车吧!你坐车上,和我坐一块。

木老虎感到无限的荣光,回头看了看,他们带来的两根木头已经卧在桥面上。木老虎说,不知县长贤侄这次回来,在家停留多长时间?木雪土说,中午为我妈过生日,吃过午饭就走。木老虎转过身对木占立说,占立,你今天辛苦一下,中午的时间,就在这里看着这两根木头,别让贪财的人扛走了,等雪土县长贤侄走后,我们才能拆除。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木占立满脸的不高兴。木老虎又说,你放心,中午我会让人给你送饭,少不了有你一瓶酒,只是你别喝醉了,让人把你和木头一块扛走。木老虎说完哈哈大笑,就连木占立也笑了起来。小老虎看样子很得意,又对村文书说,我和县长贤侄坐小车回村,你开着拖拉机,直接到村委会办公室,回到村里我还有重要事情安排。

一路上,木老虎不停地说着。雪土县长贤侄,这些日子你没有回家,我把村里的工作向你汇报一下。小雪土哪里有工夫听他汇报,只是漫不经心地说,工作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今天只是回家看望一下我妈,别的事就不要说了。木老虎赶紧顺杆子爬,我们木家就是出孝子,雪土贤侄都当县长了,工作这么忙,日理千机,还不忘孝敬老人。咱村有些人就不行,不赡养老人。有不少的人家,明明家里的房子住不完,却让老人住在破旧的房子里。村委会以后要重点抓一抓,我这个村主任,不光管工作上的事,也要管这些家务的事……木雪土没有心情听小老虎胡诌,任凭小老虎不停地说下去。雪土县长贤侄,有件事一定要向你汇报,今年咱村收罢秋,要调地了。村里人争着要你家那块地,说是你家那块地是风水宝地,下辈子人中能出县长。有人跑到我家来,给我送钱,我都给他们扔出去了。这块地怎么可以调给别人呢?地里安睡着我家大哥.别的人自然扰乱不得。

木老虎说的“大哥”.就是小雪土的父亲。一想起父亲,木雪土的心情凉到极点。一些陈旧的往事,如同清流河的水,不停地在胸中涌动着。如果父亲知道他现在犯下的错误,父亲会原谅他吗?木雪土不由埋下了头。木雪土在比现在年轻三十岁的时候,在他和父亲之间发生过一件事情,此后再也无法忘掉。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队长。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他和几个伙伴一同回家,路过一片玉米地时,有一个伙伴提出来,要烧玉米棒子吃。大家都沒有反对,伙伴们每人掰了一个玉米棒子,来到河边,找来一些干树枝,点着火,把鲜嫩的玉米棒子放在火上烤熟,香甜的玉米棒子成为他们最好吃的食物。正在他们吃王米棒子的时候,生产队看玉米的人发现了他们.并且把这件事报告给当队长的父亲。父亲对这件事进行了处理,参与这件事的人家里,在秋后分粮食时被扣去二十斤的干玉米。对木雪土来说,这件事并没有结束,父亲把木雪土捆在自家大门口的一棵槐树上.然后坐在旁边的地上,对路过身边的每一个人说,这是我的儿子,他叫木雪土,今年十一岁,他偷吃了生产队的一个玉米棒子,我要让他知道,偷吃没有上过秤的粮食是要受到惩罚的。木雪土很快感到了羞辱,他低着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从这时起,他开始恼恨父亲了。此后,他再也没有原谅父亲,直到父亲病重,回家看望父亲,他才真正理解了父亲。他是那么深情地叫了一声爸爸,可是一切都有点太晚了……

出租车还未来到村口,木雪土透过车窗玻璃,看到村口站着一个身影。木雪土的眼目青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他叫了一声停车,出租车司机以为路上有什么情况,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司机四下里看了看,等他确定路上没有什么障碍,并没有把车停下来。木雪土又叫了一声停车,司机才把车停下来。木雪土打开车门,从车里走出来。这时候,雨下得似乎比刚才大了一些,尽管相隔有一百米的距离,木雪土还是那么清楚地看到了母亲。母亲就站在村口,老人家并没有带什么雨具,只是站在雨中,站在风中,目光迟钝地看着从村口通往远处的大路。母亲一定在盼望着儿子的归来。没有人说清,母亲站在这里有多长时间了,雨水早已打湿了母亲的衣服。母亲大概有点冷了,浑身不住地发抖,却丝毫也没有回去的意思。母亲坚信,他的儿子会回来的。多少年来,儿子因为工作,一直顾不上回家,有时候半年才回家一躺。母亲已经老了,属于她的时间不多了,儿子一定记着她的生日,在这一天回到她的身边,在她有生之年为她祝一次寿。

在过去的时间里,木雪土每次回家,轿车刚刚走近村口,他便让司机停下,然后下车步行向家中走去。路上遇到村里的人,他都会远远地同那些人打个招呼。要是遇到男人,就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对方一支。木雪土发给乡亲们的香烟,大都是从办公室里临时拿的,遇到有什么香烟就拿什么香烟。他本人并不抽烟.办公室里的香烟主要用来招待客人。木雪土有一次回家,临行前无意中装进口袋里两盒香烟。回到村里,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后,才感到有点不合适。没有办法,临时买香烟更换已经来不及了。村里人接过他递来的香烟,尤其是读过书的年轻人,都要看一看是什么牌子。那一次回家,木雪土给村里人的香烟,让村里人谈论了很长时间。要是遇到女人和儿童,木雪土也不让他们失望,他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糖果递给他们。有时也会带来一些麻烦,那些得到糖果的儿童一直跟到他家.趴在他家大门口不走。木雪土只好再次发给他们一些糖果,直到把糖果发完为止。这样下来,村里人对木雪土赞不绝口,雪土都当上副县长了,回到家一点当官的架子没有,不忘本哩!木雪土的母亲,也时常听到一些村里人夸奖儿子的话,老人的心里会得到安慰。有一次,母亲问木雪土,他发给村里人的香烟,一支真值两块多钱?木雪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母亲说,这抵得上我称二斤盐了。我想知道,这香烟是不是你花钱买的,要是你花钱买的,今后就不要买这么贵的香烟了。要是花公家的钱,长你自己的面子,你以后回村,就不要再给村里人拿香烟了。要是你爸活着,让你爸抽这么贵的香烟,你爸会骂上你一顿的。要知道,你爸这辈子抽过的香烟.最贵也没有超过两毛钱一支的。你爸走得早,他没有福抽这么贵的香烟,他也不愿抽。啥时候,你给你爸上坟,千万别拿这么贵的香烟。木雪土的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从此以后,每次回村,他都特意购买一些普通的香烟。

现在,木雪土加快脚步向着母亲走去。木老虎慌忙下了车,从后面跟了过来,手里仍然举着一把雨伞。木雪土走得很快,差不多是在跑步,木老虎只得在后面追趕,不小心又摔了一跤。木雪土的眼目青越来越亮,母亲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晰。母亲同过去相比,显得更加衰老,头发差不多全白了。母亲的双腿在不停地抖动,身子显得虚弱,也许过不了多久,老人就会倒下去的。

木雪土觉得脚下的路太漫长了.在他和母亲之间,不是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几米,而是几百米,几公里。木雪土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叫了一声妈妈,便不由哽咽起来。母亲揉了揉眼目青,仔细打量了一下儿子,叫了一声雪土,再也说不出话来。

木雪土搀扶着母亲向家中走去。木老虎在后面跟着,不停地喘气,身上沾了不少的泥土。木老虎喊了一声嫂子,艰难地说,你啥时到这里来的,也不吭一声,都这样年纪了,可不能冻着了。木雪土放慢脚步,让木老虎跟上步伐,把雨伞举在母亲头上。这一次回村,遇到从对面过来的男人,木雪土仍然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又突然想起来,他的口袋里并没有香烟,只好对来人笑了笑。那人就会问一句,雪土,这次怎么坐出租车回来了?木雪土用不着回答,因为木老虎早就抢先告诉人家了。木老虎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家雪土县长今天回来是给母亲祝寿的,要是用了公家的车,就会有人知道这件事。自己想想吧!以雪土的地位,那赶来祝寿的人还不把他家的门挤破。这就说明,我家雪土是个地道的清官,海瑞官。木雪土这次还有一个疏忽,就是没有买一些糖果装在口袋里,所以有几个小孩子一直跟着他,来到他家门口。木雪土只好把给母亲买的糕点分给他们。

木雪土让出租车司机进屋歇息,司机说,他很少到乡下来,觉得乡下的空气太纯净了,他只想出去走走,多吸点乡下的空气,把在城市里吸进的污气吐出来,换成乡下的干净空气,赶到吃饭的时候,他会回来的。要在往常,木雪土一定会为司机的话感到好笑,现在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木雪土让自己安静一些.在一个旧沙发上坐了下来。三年前,木雪土在杨姗的多次催促下,在县城新开发的家属区购买了一套家属楼。房子买回来后,家中已经没有了装修房屋的钱。木雪土对杨姗说,房子就不要装修了,只要能住就行。杨姗对他说,你整日忙于工作,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到时候让你住新房就行。有一天,木雪土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他推了推门,发现屋子里已更换了主人,木雪土以为走错了地方,拨通了杨姗的电话。杨姗告诉他,她已在两天前搬了家,原来的房子卖给别人了。木雪土这才知道,杨姗用卖老房子的钱装修了家属楼,而且搬了家。在此之前,木雪土多次同杨姗商量,把母亲从乡下搬到城里,住在他们的老房子里。因为杨姗一直不同意和母亲住在一起,所以才自作主张把老房子卖掉了。木雪土强压住心中的怒气,来到新买的家属楼,看着装修讲究的新房,同妻子大吵一架,一气之下,回到了办公室。那天晚上,木雪土又一次拨出了赵小娥的电话,他俩差不多交谈了两个小时。此后,木雪土足足有一个月没有回家,而杨姗也没有和他联系。直到有一天,杨姗的家人打电话告诉木雪土,杨姗病了。前一阵时间,杨姗因为房屋装修、搬家的事情,十分劳累,经常腰酸腿疼,开始杨姗还认为是劳累引起,经过检查,她是得了肾病,而且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木雪土回到家里,面对病中的妻子,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看到屋内添置了不少家具,唯有一对旧沙发还没有更换。木雪土知道,杨姗之所以没有把旧沙发换成新的,是故意让他和别人看的。杨姗生病后,家中经常有人来看望杨姗,只要有人到家里来,就会有意无意地谈起这对旧沙发。那些人说,这旧沙发同新房子太不相称了。木雪土意识到了什么,作为副县长,家中放着这样的旧沙发,很容易勾起更多人的话题。木雪土这才换了一套布面沙发,把旧沙发送回了老家。

如今木雪土坐在这套旧沙发上.感叹很多。这时候,母亲搬了一个小木凳,放在他的对面,然后在小凳上坐下来,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木雪土也在看着母亲.他在母亲的脸上搜寻着岁月留下来的沧桑。在小雪土童年的记忆中,他的生日都是在母亲眼皮底下度过的。有许多年,母亲都会为他在生日这一天煮一个鸡蛋。母亲会说,今天是雪土的生日,给雪土煮一个鸡蛋。木雪土的姐姐、妹妹,都听到了母亲的话,因为母亲的声音比平常高出许多。母亲还说,你们几个都一样,谁过生日给谁煮一个鸡蛋,不偏不向,手心手背都是肉。木雪土想起一件事,有一次姐姐过生日,母亲为姐姐煮了一个鸡蛋,在木雪土上学走出家门的时候,母亲追上他,悄悄把一个煮鸡蛋塞到他的书包里。母亲说,别声张,到路上再吃。木雪土的书包是用一块旧布单缝制的。他在上学的路上,同村里的小朋友一样,每年小麦黄梢时节,都要拽一些小麦,揉一些麦粒填进嘴里。小雪土有时候会把一些麦粒放进书包里.回到家后送给妹妹吃。要是哪天木雪土忘记送给妹妹了,他们家饥饿的老鼠嗅到麦粒的香味.就会把书包的一角咬出一个小洞。被老鼠咬出的洞非常缓慢地扩大着,有可能让他丢失一支铅笔。他找来一根线,把书包的一角缠成一个绺。这样的书包看起来很不好看.也很容易再次松开……木雪土按照母亲的吩咐,走在上学的路上,让鸡蛋的香味陪伴着他。快要走到学校时.木雪土把手伸进书包,他并没有找到煮熟的鸡蛋,他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也没有见到让他幸福了一路的鸡蛋。木雪土这才发现,他用来缠书包的线早就断开了,鸡蛋很容易从破损的洞里掉出来。木雪土开始往回走去,过后不久,他看到了同他一起上学的木占立,正在吞食一只剥去皮的鸡蛋。木占立十分陶醉,鸡蛋的香味浸润了整个面孔,而这一切本来应该属于木雪土。木雪土说,占立你吃的鸡蛋是不是从地上捡的。木占立把鸡蛋全部塞进嘴里,努力咀嚼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木占立说,鸡蛋噎着我了。木雪土说,活该,捡别人的鸡蛋吃就该噎着。木占立说,今天是我生日,母亲为我煮了鸡蛋。木雪土站在那里,愣愣地看了看地上,绝望地回过头,向学校跑去……

母亲的手不停地在木雪土脸上抚摸着。母亲说,雪土,你整日为公家的事操心,脸上的皱纹比过去多了,鬓角也有白头发了。木雪土感受着母亲的体温,觉得母亲的手冰冷冰冷,而且粗糙、枯瘦,如同院子里那一棵柿树的皮,把他的脸摩挲出轻微的疼。母亲流出了泪,泪水滴在木雪土的手上。木雪土叫了一声妈妈,便泣不成声。母亲慌忙站起来,显得手足无措。母亲说,雪土,你是在外边做大事的人,怎么就哭起来了?是妈妈不好,你工作那么忙,妈妈让你为我分心了。我今天是怎么啦?儿子终于为我过生日了,我该高兴高兴呀!木雪土也站起来,为母亲擦去泪水。他对母亲说,妈妈,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爸。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母亲说,雪土,妈这辈子值了,全村的人都羡慕我哩!说我养了一个好儿子,当县长的儿子,咱村过去也没有人当过县长哩!村里人都抬举我,我这辈子值了。

小雪土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知道,再这样同母亲说下去,他便会嚎啕大哭。他说,妈妈,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到小时候玩过的地方看一看。要是老虎叔他们来了,让他们等我一会儿。

木雪土慌忙从家中出来,走到大门口,看到他家院墙外围了不少的乡亲,木老虎也站在中间。木雪土一个个打量着,这些人他都认识,有他童年时的伙伴,也有近门的叔伯大娘大婶。他们的手中全都拎了东西,有拿鸡蛋的,也有拎着公鸡母鸡的,另有一些人手中掂了布袋.木雪土猜想布袋里是一些花生。也有一些人从村中的小卖部购买了方便面、饼干之类的食品。木雪土不知道如何表示感谢,他向这些人鞠了个躬。木老虎赶紧拦住了他,说雪土贤侄你是县长,我们都是平头百姓,你给我们作揖,我们可承受不起。木雪土无所适从,对大家说,各位大爷大叔大娘大婶,还有这些兄弟,大家的心意我都领了,我代替我妈谢谢大家。可是,这些东西我不能收,一来大家都困难,二来我妈一个人在家,老人也吃不了这么多东西。木老虎接过话茬说,雪土县长贤侄,东西可不能不收,这都是大家的一片心意,你要是不收,可说是见外了。木老虎这样一说,那些人便都往院子里走。小雪土无法阻拦他们,任由他们把东西放到屋里。

木雪土哪里都去不了,只有坐在沙发上,陪伴着他们。木雪土什么也不想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听那些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又过了一会儿,村文书推着自行车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骑三轮车的人。自行车后面带了一箱白酒,三轮车厢里摆满了十几个盘子,盘子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菜。小雪土大致数了一下,共有十二盘菜。小老虎在一旁说,雪土,你平时很少在家吃饭,今天是你妈的生日,咱自家爷们怎么也要好好热闹一场。我让人安排在村里的小吃店做了一些菜,省得在家麻烦。这是他们刚送来的菜,我还让厨师炖了一锅咱自家养的土鸡,过一会儿端过来。

木雪土这才知道,随同木老虎来的这些人,都是前来给母亲祝寿的.这些人中午都要在他家吃饭。今天是母亲的生日,前来祝寿的人,个个脸上洋溢着光彩和自豪。他不想把这场宴席搅散,也不想把这热闹的气氛破坏掉。

木雪土家有一张木方桌.根本摆不下这么多盘子。参加宴席的人多,即便挤在木方桌周围,也容纳不了这么多人。还是木老虎有办法,他让人从外边扛过来一张同样大小的木方桌,又拿过来几张小木凳,两张木桌并在一起,成为一个长方形的拼桌,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接下来,木老虎又一一安排了座位,让木雪土的母亲坐在最里面的位置,让木雪土坐在母亲身边。木雪土说,按照辈分,我不应该坐在里面。木老虎说,你是县里的领导,别说这样的场合,就是在城市的大酒店里,你也是时常坐正位的。木老虎话音落地,大家一片附和聲,木雪土在木老虎的推拉中,在母亲身边坐下。

木雪土突然觉得,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宴席.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他不知说什么好。木老虎提醒他,雪土,大家等你先讲话,这酒席才能开始。木雪土说,谢谢大家,为我妈六十九岁生日祝寿。大家共同干一杯酒吧!木老虎说,雪土,你虽然是县长,我提个建议,这酒我们大家都不能干,这第一杯酒应该先敬你妈。木雪土觉得木老虎的话有道理,就把第一杯酒端给母亲。母亲接过酒杯,一双枯瘦的手不停地颤抖着,杯里的酒洒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母亲嗫嚅着对木雪土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喝过酒,我也不会喝酒,这酒就让你爸替我喝了。这样的场合,母亲提到父亲,在场的人都沉默不语。还是木老虎说,也好,大家再敬雪土县长他妈一杯,这一杯酒,就由雪土代替他妈喝了。大家齐声称赞,木老虎双手捧着酒杯,毕恭毕敬递到木雪土手里。木雪土慢慢把酒喝了,只觉得这酒如同辣椒水一样,火烧火燎的。有很多年了,他还没有喝过这么廉价的酒。

接下来,木雪土跟随着大家,一点一点把酒喝了下去。开始时,他还觉得这样的酒难以下咽,木桌上的菜,也让他没有胃口。后来,他已经忘记了这一切,如同水一样溶入到泥土之中。他意识到,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也许会选择和他们一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只要有酒,有肉,就会把简单的快乐放大。后来,木雪土差不多喝醉了,再也没有人劝他喝酒。他在蒙咙中听到木老虎说,不能再让雪土贤侄喝酒了,雪土县长今天是高兴,高兴。你们什么时候见过雪土县长这么高兴吗?雪土给了我们大家天大的面子。不要说在我们村.就是十里八村.也没有谁和县长坐在一起开怀大醉的。

大家正喝得高兴时,从院子外走过来一个人,大家都看清了,来人是木占立。木老虎这才想起来,他大概喝得高兴,把木占立给忘记了,他既没有派人给木占立送去一瓶酒,也没有送去饭菜。木占立一个人,守在细雨蒙蒙的桥头,早已失去了耐心。尽管雨下得不大,木占立外边的衣服还是被雨水打湿了。木占立说,我开始躲在桥洞下边,后来刮起了风,又饿又渴,实在忍耐不住,这才跑了回来。

木雪土赶紧招呼木占立坐下来。木占立打量了一下,仍然站在那里,贪婪地望着饭桌上的酒菜。这一桌酒席,本来人就多,已经挤得不能再挤了,要想再给小占立加一个座位,是很困难的事情。倒是木雪土的母亲站了起来,老人家说,占立,你到这里坐下吧,我有点累了,想躺在床上歇歇。木老虎马上表态,这怎么行,今天是给嫂子过生日,你要不坐在这里,我们都不能坐在这里。木雪土知道,母亲既不愿吃菜,又不喝酒,老人坐在这里,差不多是在受罪一般。他对木老虎说,也好,让我妈休息一会吧!木老虎不吭声了。木占立说,我怎么能坐在里面的位置呢?大家又重新调整了一下座位.让木占立坐在靠近外边的位置。木老虎站起来,差一点摔倒,看样子他已经喝高了酒,只不过离喝到瘫还有一定距离。木老虎走过去,看了看装酒的纸箱,里边已经没有酒了,也就是说,今天大家差不多喝光了十二瓶酒。木老虎看了看饭桌,上边还有大半瓶酒,六七两的样子。木老虎说,嫂子今天过生日,大家高兴,多喝了,好在都是自家爷们儿,雪土县长不会笑话我们。木老虎掂起酒瓶,递给木占立,然后说,你不是冷吗!把这酒喝下去就不冷了。在座的人都听出了木老虎话中的不满。倒是木占立没有计较,掂起酒瓶,对着瓶口,喝水一样咕咚了一阵子,把半瓶酒差不多全部喝了下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哈气声。木占立放下酒瓶,狼吞虎咽一般,蚕食着桌子上的残羹剩菜。这期间,木老虎卷着不听话的舌头,结结巴巴地说,占立,你看你那没有出息的样子,像是没有吃过东西。木占立没有吭声,一边喝酒,一边吃菜,大家全都看着木占立一个人,场面有点冷清下来。木雪土说,要不这样吧,我下午还要急于回去,酒就喝到这里,大家吃点饭。木老虎赶紧让村文书给小吃店的店主打电话,让他把饭端过来。这一过程中,有几个人表示说,已经不愿吃饭了。木老虎说,那就少要点吧!木雪土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递到村文书手里,让他给店主结账。木老虎对村文书说,谁都不结,先记账,算到村委会头上。木雪土说,这怎么能行,今天给我妈过生日,怎么可以让村里结账呢?木老虎的舌头麻小了,说起话来十分困难,大家已经很难听清他在说些什么。木雪土站起来说,老虎叔不要再争了,这账我今天一定结算,要不然我妈也不会答应。木老虎这才把舌头卷回去,坐在那里不吭声了。

木雪土看了看里屋,刚才在大家的争执中,母亲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听木雪土这样一说,母亲才又重新躺下来。木雪土知道,母亲一定不愿让他占村里的便宜。木雪土调到乡政府第二年,那时他刚刚被提拔为乡党委委员。副乡长吴合山家中承包一个鱼塘,有一次吴合山约他和几个同事到鱼塘钓鱼。临回来时,吴合山让他把两条鲤鱼拎回家,说是让木雪土的母亲尝尝。木雪土回到家,母亲问他从哪里弄来的鱼.他把事情经过向母亲说了一遍。母亲说,人家养个鱼也不容易,怎么可以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呢?木雪土说,几个同事都拿了,也不是我一个人,再说,这是同事家的,不是老百姓家的。母亲一下子生气了,母亲对他说,雪土,知道你爸小时候是怎么教育你的吗?你现在是乡里的干部,以后还要为老百姓做更多的事。妈这辈子不图你升官发财,只求你平平安安,多为老百姓做好事……母亲的话,木雪土什么时候给忘了,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小吃店的店主又蹬着三轮车来到家里.把几碗面条送了过来。木雪土突然想起来,出租车司机一直没有回来,他们忘记叫出租车司机回家吃饭了。小雪土唉了一声,对大家说,吃过饭的人,赶紧出去找出租车司机。木占立说,不用找了,那个出租车司机已经走了,他路过桥头的时候,我问他为啥要走,他对我说,是雪土让走的。他还说,雪土是个当官的.吃过饭他的司机会开着小车来接他。我想着他说的有道理,就讓他走了。

木雪土叹了口气。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故作平静地说,老虎叔,你们先回家休息一会儿,我想单独和我妈说会儿话。木老虎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刚出大门口,便摔了下去。村文书把他扶起来,搀扶着他向前走去。木雪土的母亲从床上下来,把那些人送到大门外,才回到屋里。

现在,屋内只剩下木雪土和母亲了。木雪土想了想说,妈,我今天本来是要到我爸坟前,给我爸说会儿话的,看来今天没有时间了。母亲说,雪土啊,知儿莫如母,你今天一定有什么心思。娘听到你不住地叹气,是工作上的事,还是和杨姗闹别扭了?

木雪土想了想说,也没有什么,杨姗的病又加重了,医生说如果不换肾,她的生命只能维持几年。我因为拿不出给她换肾的钱,她总是不停地埋怨我,说我当了副县长,倒不如一个普通生意人有钱。母亲说,病是要治的,你好好给她讲道理,杨姗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过几天,等天气好了,我到城里去看看她。

木雪土长出了口气,是母亲给他找到了解释的理由。他知道,如果他把白己被“滞留”的事情告诉母亲,母亲一定会受不了的。多少年了,他一直是母亲的骄傲,也是母亲活下去的全部寄托。木雪土浑身颤抖了一下.他不敢想下去了。如果母亲有一天知道,他的儿子是一个贪官,母亲一定经受不住这个打击。木雪土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递给母亲,深情地对母亲说,我这一走,又是几个月不能回来。儿子不孝,没有能力把你接到城里去。母亲说,我在乡下住习惯了,不去城里也好。因为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再和杨姗生气,她是城里人,我一个农村老太婆,和她生活不到一块,这事不能全怪杨姗。

木雪土说,妈,让我给你梳梳头吧!母亲说雪土,你今天是怎么啦?我好好的,自己能梳头,你一个大男人家,都当副县长了,这不是你干的活。

木雪土转过身去,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面对母亲,他再也不能停留下去,哪怕是几秒钟,他的眼泪也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他赶紧来到院子里,仰望天空,那些细小的雨还在下,它们如同牛毛,打在脸上,细针一样刺激着他。他找到一把扫帚,想打扫一下院子。眼下已经到了秋季,石榴树、柿树、香椿开始落叶了。院子地面像是刚刚打扫过,有几片树叶刚刚落到地上,便被泥土吸附过去。木雪土回过头,看到母亲站在身后,他对母亲说,妈,我要回去了,你一个人在家,要多保重身体。母亲说,天还下着雨,出租车又走了,你咋回去呀?小雪土说,咱家离公路也不过七八里的路程,我想步行走到公路,然后乘车回县城。母亲说,这样也好,一个人无论做多大官,都不能忘本。母亲从屋里找到一把旧雨伞,枯瘦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努力地把雨伞撑开,然后递到木雪土手里。木雪土接过雨伞,似乎感知了母亲的体温。他打着雨伞,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家。

木雪土走到大门口,看到木占立走了过来。木占立问他这是要到哪去。木雪土说,我回城里去。木占立大概是喝多了,满脸通红,不由笑了起来。木县长,你就是再廉政,也不至于这样,你放着小轿车不坐,是让它生儿子吧!木雪土说,来的时候,是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妈过生日,所以才坐出租车。没想到,出租车司机受了冷落,撇下我走了,这不能全怪人家。

木占立又笑了一下,说如今像你这样的干部真是不多了。既然这样,怎么也不能让你踩着泥,深一脚浅一脚崴到公路上。这样吧!要是你不嫌颠得慌,我开着拖拉机送你去。木雪土笑了笑,又向前走去。木占立又说,老虎让我把桥上的木头拉回来,你就是不坐车,我也得去一趟。木雪土这才点了点头,但并没有停住脚步,仍慢慢向村口走去。走到村口,木雪土听到拖拉机的声音,木占立已经从后面追了过来。木雪土只好停下脚步,坐在驾驶座位右边的轮胎瓦盖上。也许是天气不好,村里人大都呆在家里,并没有多少人看到这一幕。村主任木老虎因为喝瘫了酒,已没有能力送他了。

拖拉机驶出村后,木雪土在记忆中搜寻着往昔的岁月,他有多少年没有坐过拖拉机了。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于坐高级轿车,而不愿坐拖拉机了。

木占立不停地和他说着话。木县长,没你的轿车坐着舒服吧!照理说,人不能光吃好面馍,也得吃点杂面馍。这四轮拖拉机坐一天,你不浑身疼才怪哩!不过,路不好,我不开那么快就是了。木占立中午灌下去不少的酒,被风一吹,酒劲上来了,说话有点语无伦次。好在只有二三里的路程,很快到了危桥跟前。

木占立刹住车,从驾驶座位跳下来。也许路滑,也许脚跟不稳,木占立摔了一跤,身上沾了不少泥水。木占立从地上站起来,不住叫骂起来。原来,上午放在桥面的两根木头已经不见踪影,被人偷走了!木雪土对木占立说,正好,你也就不要再送了,让我步行到公路去。木占立说,没事的,离了木头,我们照样能过桥,平时这桥我过的次数多了。木雪土看了看桥面,有点半信半疑。木占立说,你要不相信,可以走过去看看,留下的桥面比这两个轮子要宽半尺,要是重车,谁也不敢过。我开的是空车,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木雪土仍然犹豫着。同上午回村时相比,一切都在变化。面对蒙蒙雨雾,还有脚下布满泥水的道路,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他四下里看了看,天上的乌云正在积聚着,很快就要下起雨来。河水正在上涨,裹挟着黑色的泡沫,急速流淌着。木占立说,很快要下大雨了。我们赶快过桥,再晚就来不及了。

木雪土已别无选择.他重新坐回拖拉机的轮胎瓦盖上。木占立发动拖拉机又向前驶去。木雪土感到拖拉机比刚才的速度要快,他问木占立,为啥不放慢速度?木占立说,路有点滑,速度越慢越不稳。拖拉机在桥面上急速行驶着,离塌陷的地方越来越近。木雪土觉得,桥面上的洞窟像是不断变大,随时会把拖拉机吞噬进去。这时候,一阵风刮了过来.更大的雨点落在身上。拖拉机不停地颠簸着,有点偏离了方向。木占立开始慌乱起来,不断转动着方向盘,拖拉机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渐渐脱离桥面。伴随着木占立一声短暂的哀嚎,拖拉机从桥的左侧向黑色的河流坠去。木雪土瞬间从轮胎瓦盖上跳了下去,摔倒在桥面上。

木雪土顾不上身上的泥水和疼痛,赶紧站了起来。他站在桥边,看到拖拉機在坠入水中时,溅起巨大的浪花。浪花过后,木占立渐渐露出水面。木占立大概受了伤.或者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木雪土好像听到木占立呼唤他的声音,便纵身跳入水中。

木雪土感到自己坠人一片灰黄的雾中,随后,一阵冰冷的感觉向他袭来。他的手不停地舞动着,双脚也在不停地划动。过后不久,他的眼前亮了一下,看到了正在挣扎的木占立。木雪土喊出了木占立的名字,占立,坚持住。木雪土大约记得,木占立是会游泳的,但他还是向着木占立游了过去。木占立的衣服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木雪土用尽力气,把木占立拽了出来。木占立迅速向岸边游去。

这一时刻,木雪土看到不远处漂动着一把雨伞。在雨伞的后面,不时闪动着母亲的身影,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身体不由向下沉去。过了一会儿,木雪土又钻出水面,看到木占立已经爬到岸上,他似乎听到了木占立的叫喊声:

雪土,你是为了救我才跳进河里的呀!

木雪土的身体开始下沉,眼前一片黑暗。他晃动了一下身子,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并从中透过一线微弱的光。在这一线光的后面,闪动着一个人的身影,尽管他看不清这个身影是谁,但他能听清她的声音。她对他说过,他是她生命中的一片亮光……木雪土顷刻间坠进一条狭长的道路,这条道路正在指引着他。他的双腿越来越缺少力气,慢慢停止了挣扎。再后来,他的双手也停止了划动。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身体奔向无边的黑暗中。因为他相信,只有那个地方,才会蕴藏着一线光亮,这既是自己寻找的光亮,也是自己期待的光亮。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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