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与人生
2019-08-03书同
书同
岁月是一杯隔夜的苦茶,虽然已失去了刚冲泡时的热烈,却仍散发淡淡的芬芳;人生是一条多情的河流,尽管免不了一路跌跌撞撞,最终将奔向一望无际的海洋。
从一九七八到二零一八,四十年光阴,弹指挥去,我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变成了满腹回忆的中年。岁月无情!岁月又多情!吃穿住行,这最直接、最基本的人生需要,竟一度让我的父母尝尽了辛酸。有劳动就有收获,是最简朴、最根本的人生道理,然而无论怎样吃苦,仍过不上体面、有尊严的生活,怎能不叫人感到疑惑和羞愧?幸运的是,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终于远去了!令人梦魇一般心悸的苦难,终于结束了!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终于来了!对比思之,不免阵阵唏嘘感叹。
芝麻叶与山芋藤
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想起芝麻叶的味道,一种略带麻油香,又略带一些苦涩的味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吃起芝麻叶来。大概那段日子,母亲已经实在没有办法,一家七口人的餐桌,每顿饭总需要三四碗菜。在我后来吃过的各种菜肴中,芝麻叶不能算顶好吃,但也绝不算最难吃:它比干的紫藤花粗糙,比马兰头香味清淡,比南瓜藤可口,比豌豆苗耐嚼。一句话,在植物类(因为它也许不能算蔬菜)菜肴中,它绝不是顶难吃的。
可是,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种苦难的滋味也一同涌上心头。
我家以前有两垄菜地,此外的土地,包括父亲早年开荒开出来的,都属于集体。这两垄地供应着全家七口人的蔬菜。春天的莴笋、清明菜,夏天的茄子、豇豆、辣椒、南瓜、冬瓜、苋菜,秋天的白菜、萝卜,冬天的菠菜、芫荽、大蒜,一年四季,母亲挑水担粪,劳作不停。她一担水一担粪地忙活,用她的汗水保证了一家人总能吃到新鲜可口的蔬菜。那个时候,肉是稀罕的东西,因为第一要凭票供应,第二大家也没有钱买。有时候在荒年看见附近村庄的一个小伙伴提着一块用稻草拴着的猪肉,在路上晃荡晃荡地走,心里实在很馋。可是自己也知道那是因为他的老爸得了肺痨的缘故,不然他家也舍不得经常买肉吃。
为了给大家加强营养,父亲经常在农事之余,到河港沟汊里捕鱼。运气好的时候,一天可以捕到十多斤鱼,自然吃不完,就用盐腌起来晒干,平时慢慢吃。
有蔬菜有鱼虾的日子,怎么也不能算清苦了。
我所感觉到的幸福快乐日子,大概也仅止于有鱼虾蔬菜吃。
母亲突然开始抱怨起来:“唉,一日三餐,餐餐要端出几碗,简直没的法子想了!”母亲是最能忍苦的人,从来不轻易叹息。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想象着她用一担大水桶挑水的情景以及她用一担大粪桶挑粪的情景。我家的水桶粪桶都很大,比一般人家粗得多,也高一些。可是,母亲个子大,不在乎。她总是趁一家人不在家,或者午歇的时候,悄悄操起扁担水桶去挑水,一挑就是好几担,直到把水缸装满。她体恤父亲,也担心压坏了我们幼小的身体。
那一年,老天旱得太厉害,水塘干枯,河水断流,地里的庄稼都不行了。母亲不断往菜地里挑水,可是辣椒、茄子的叶子还是渐渐枯黄了,豇豆已经不再开花结豆了。母亲急得没有办法想,于是想起了路边几垄芝麻。
那是父亲新开的几垄自留地。也许是芝麻比较耐旱,也许是那几垄地比较阴凉潮湿,总之,芝麻的叶子碧绿,芝麻花盛开着。母亲想做一回“巧妇”,她摘回了几把芝麻叶,用开水烫过,切成碎末,端上了饭桌。这大概是她在解决全家人伙食问题上最大胆的一次创新。
没有人反对这碗芝麻叶,正如没有人抱怨吃不到肉。我家的日子一直是平靜的,平静得谁都能感觉到物质的异常匮乏,父母的艰难,子女的伤心可怜。但是,没有什么办法可想。随后,母亲在山芋地里发现了新的“资源”——干枯的山芋藤。山芋是集体的,但是干枯的山芋藤可以捡回来做菜。不知母亲费了多大的心思,硬是将干枯如枯草般的山芋藤,做成了一道“菜”。
感谢我的母亲,因为她的“创造”,使我现在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遇见什么稀罕的山珍海味,都不会感到有什么了不起。对于那些大行其道的“农家菜”,什么干野蒜,什么千里飘香,什么地苔皮,我不免在心里藏着一丝睥睨。并不是要睥睨野蒜、千里飘香、地苔皮,而是痛恨物质的匮乏,痛恨那些造成物质匮乏症的制度设计者。
草皮与树叶
初中二年级那个暑假,我常常为寻找一块有价值的草皮而烦恼。村庄周围二三公里甚至更远的地方,所有的草皮几乎都被铲光。红庙那里的斜坡上,互助组大地的上头,杨家大洼,郝家大洼,到处露出草皮被铲光了的白色的空地。一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到河对岸的圩埂上去铲。我不明白草皮何以一下子变得如此珍贵,如此紧缺。我的家乡属于江南鱼米之乡,气候和土壤都适合各种植物生长,本不该出现“柴荒”。可是,转眼间就是连烧饭煮鱼的柴火都不够用了。
平时上学帮不上忙,放假了总该为母亲做一点事。于是,我挑着一副带有高提梁的篮筐,握着一把磨得锋利的锄头,到处寻找绿色,包括向河对岸眺望。
铲草皮是一桩十分简单的活计,只需要一把锋利的锄头或板耙(比锄头宽一点的锄地工具)即可。但是选择草皮却有一定难度,因为草皮的老嫩程度、厚度,决定了它的耐烧程度。没有一点经验,往往拿不准。好的草皮长在比较松软的黄土上,根系比较发达,铲起来比较容易,泥土很容易清理,出柴量比较高。如果是一块长在硬泥上的草皮,根系浅,铲起来往往只有少量草的叶子,一点就着,一烧就光,有经验的人是不会去铲的。
我扛着锄头到处寻找,像寻找一只丢失的羊,也像在寻找自己的魂。
我终于找到一片草皮,叶子渐渐要萎黄了,根露在地面,牵得长长的,一看就是块好草皮。我好兴奋,放下篮筐,决定铲起它来。
铲草皮的时候最好是不穿鞋子,因为一锄一锄地铲下去,会掀起大量的黄土,鞋子一定会被弄脏。可是,裸露的脚要当心,因为锋利的锄头,很容易吃厌了草皮要来吃一口脚趾头上的肉。所以,我出门时母亲最重要的一句叮嘱是:“担心铲了脚!”
我埋着头在那个丘陵的土坡上铲草皮,铲累了,就将锄头放倒,坐在锄头把上看风景。若是一个老农,肯定直接坐在地上抽烟。不远处就是一条河,它供养了沿河一代又一代人,包括我的祖辈、父辈。可是一直以来,大家都过得很苦。我也就这样生活下去吗?天天铲草皮,那也太无聊了。我希望至少能生活在一个不为烧锅柴火发愁的地方。
我的身后有一片檫树林,稀稀朗朗的,是大队的集体林。这是方圆数里内唯一一片树林。我想,如果树再多一点就好了,树多了,树枝也就多了,树叶也会多起来。即使不能捡树枝树叶,到树底下铲草皮也会凉爽一点。
我一直铲到中午,肚子饿了,不想再铲了。于是就用锄头将铲出来的草皮一一磕碎,磕掉上面的泥巴。整理好的草皮被我装在那带有高高提梁的筐子里,足足有两篮筐。我试着挑起来,竟然很吃力。可是我一想到能为母亲分担一些她的劳累,这两筐草皮至少可以煮两顿饭,烧几壶水,身上的力量就都爆发出来了。
我开始惦记着那片檫树林。我想,秋天来的时候,那里一定会落下许多树叶,一大片一大片的,一定比草皮更好烧。母亲可以到那里去捡树叶,而不必去铲草皮。
时光穿梭,一转眼我们离铲草皮的年代似乎已经很远很远了。我家的门前屋后现在已经长满了樟树,昔日用来种庄稼的黄土地也都种上了樟树,母亲再也不用为烧柴而发愁。
一天回家,忽然发现母亲拿起了一把快要生锈的锄头。于是我问:“妈,你要去做什么?”
“把菜园边的一点草皮铲了。”
啊,居然是草皮!
“草皮长满了,菜都不好长了。”母亲在抱怨。
其实,无论是菜,还是草皮,对她来说难道还有那么重要吗?子女们都离开了家,一个“老巢”,一个老人,又能吃多少烧多少呢?
“哎呀,一罐子煤气最多够烧大半年,我还是喜欢烧柴火。你看多少树丫枝,烧也烧不完哪!”
母亲已经老了,她在樟树林中扫那些落叶,捡那些树枝,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年铲草皮的苦痛。
裤子清话
母亲是不爱嘀咕的人,但有一次被我听见了:“你小姑尽算小账,还的鸡蛋都跟麻雀子蛋一样。哪个要她还喏!”现在小姑已过世十几年了,不知她会不会怪罪我母亲以前对她的抱怨。
小姑是个能干的女人。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个能干的人。但是,即使像她那么能干,也无法对付贫穷。家里来人没有菜下锅的时候,她会来找我母亲“借”鸡蛋;香烟抽完了,她会来找我父亲“借”几根香烟。因为“借”去的鸡蛋比较大,还来的比较小,我母亲曾经嘀咕过一次。但为了“借”几根香烟而被我的父亲——她的哥哥白眼,曾经很得我的同情。尽管我一向喜欢小姑,却也有一次闹了意见。
那天,小姑跟我母亲在屋子里说话,隐隐约约地,好像是说什么“裤子”。后来我很快就明白了,她们是要把我新做的一条空心蓝裤子借给表哥穿去走亲戚。
母亲没有跟我商量,直接把裤子拿去给表哥穿了。看见表哥穿着我的裤子,他那两条有点罗圈的腿似乎变直了,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该为表哥高兴,还是为自己难过。以我跟表哥形影不离的感情,别说一条裤子,就是要什么也应该给他。可是,我就那么一条新裤子啊,他要是不小心穿坏了怎么办?小姑也真是多事,表哥没有新裤子,就不走亲戚算啦!
然而我更多的时候庆幸自己有个小姑,尽管她连自己的几个儿子都顾不过来,但只要有可能,她就会顾到我这个侄子。
那是一个多么难忘的秋天啊,我唯一一次觉得家乡很美,就是在那个秋天,就是在和母亲、小姑、表哥一起进城上学的那一天。我们四个人沿着郎川河大堤走,母亲和小姑挑着我们最简单的行李,走得比较慢,我和表哥一路小跑似的往前奔,渐渐地与她们拉开了距离。屡屡回头张望,母亲和小姑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我们去学校报到之前,先去了小姑父的一个亲戚家。虽说他们住在城里,但也几乎赤贫。但也许正因为赤贫,他们对乡里来的亲戚倒亲如一家,不仅给我们弄了可口的饭菜,还给我们倒茶、打洗脸水。吃完了饭,母亲、小姑和亲戚攀谈了起来。我不知道她们在谈什么,可是,我忽然听见了母亲的哽咽声:“我儿可怜啊,穿的裤子还打了补丁!”母亲这么一说,大家的目光都转到了我的裤子上。因为在别人家里,我强忍住了眼泪。
那是一条蓝色绵绸裤子,不算太旧,但是膝盖已经磨破了,打了个铜钱大小的补丁。我不敢去看母亲,可是在心里,我知道母亲不仅眼睛在流泪,心上一定也在流血。
母亲年轻的时候没有穿过一身像样的衣裳。父亲也是。到他们能够穿得起像样衣裳的时候,他们已经老得躯体变形,穿什么都不像样了。我记得父亲唯一的一件“料子”衣裳,还是姐姐订亲时做的。那是一件的确凉裤子,灰绿色,细条纹,他一次也没舍得穿。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成了我的裤子。因为这条裤子根本就不是按照我的身材所做,所以我怎么穿也不好看。一天,我穿着它跳鞍马,呼啦一下,人跳过去了,裤子也跟着被撕开了一个大窟窿,手掌也擦破了。我手疼、心疼、害羞、恼怒,复杂的滋味纠缠着年轻的心。
现在我当然不会再为一条裤子犯愁了。但是,裤子不仅常常令我怀旧,而且总让我深深地疑惑:改变世界的到底是人还是岁月?为什么我会遇上那样一个时期,竟连一条合身的裤子都没有?
瓦房梦
我住在高楼上写这些文字。怀着感激,带着记忆,忍着伤痛。
那时我已十三四岁,开始懂得文明、虚荣,憎恶贫穷、落后,强烈地期望能过上现代人的生活。然而无奈,父母起早贪黑拼死拼活地劳作,仍无力盖起三间瓦房,一家人不得不屈辱地拥挤在三间茅屋中,过着近乎原始人一般的生活。
1979年,我十六岁,秋季开学后,进入县城中学读书。当时的县城,西门口、东门埂以及北门菜农居住区,尚有不少低矮的草屋,但沿街绝大部分都是砖瓦房了,百货大楼、工农兵饭店、东方红广场、新华书店,都是二到三层不等的大楼,跟我家乡那些低矮狭小的茅草房相比,实在太高大上了。难怪县城里的学生瞧不起鄉下的同学,蔑称其为“二哥”。
一个周末,我照例沿着郎川河大堤,徒步走回家。黄昏时分到了家门口,只见门前一片忙碌,和泥的和泥,搬砖的搬砖,砌墙的砌墙,拉锯的拉锯,一大群人正在忙活帮我家盖瓦房呢!我家那低矮的草房已经拆了,再不用丢人现眼了。家中的杂物堆在门前,看看没一样值钱的东西。为了临时居住,父母在门前土坎上的大松树下,搭了一个窝棚。我没有立即投入劳动,只是细细地观察,当我看见已经砌到半人高的土坯墙,心中涌起一股热流:终于要住上瓦房了!再不用挤在草屋里了!
晚上,当我躺进松树下的窝棚,对着苍穹下的暗夜,听着秋虫的叫声,想着即将建成的瓦房,联想到父母和妹妹们的辛劳,我不禁流下了眼泪。
为了盖瓦房,家里至少已经做了三年准备。先是准备屋瓦。刚从劳改队放回来的爷爷,穿着一双黑布鞋,戴着草帽,好几次跑到村庄去为我们的屋瓦奔波。因为方圆十多里,只有那里才有一个瓦厂,并且随着那两年包产到户,盖瓦房的人家开始渐渐多起来,瓦自然也就供不应求了,必须提前预定。接着是准备树料,就是柱子、檩子、椽子等。经过了一二十年的大集体生产,各家门前屋后的树少了,能做中柱、檩子的就更少。没有办法,父亲只好邀上一位好友,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山里去扛树。一人扛一棵,一天起早到晚,也只能扛回两棵。一栋三间的房子,按三步檩子算,就要二十一棵,如果是五步檩子,就要更多。唉,真不知道父亲和豹子叔,是怎么把这些树扛回来的。但是每次父亲和豹子叔扛树回来,从不见他们抱怨生活的苦。他们坐在门前的凳子上,面孔红红的,半敞着衣襟,喝着热茶,开心地说话,似乎所有的劳累都能随汗水蒸发而去。
最后是准备土坯。因为买不起青砖红砖,所以多数人家都是在秋收后,将一块稻田用牛拖着石磙碾压,然后切割成一块块的土坯,一陇陇地堆放起来晾干,到盖房子的时候,再一板车一板车地拖回家。土坯沉重,一块足有十几斤,把上千块的土坯从田野搬回家,实在是我无法想象的艰巨劳动。我因为在外读书,没有吃过这些皮肉之苦,可是我的父母,包括尚未成年的妹妹们,他们都无法逃脱这种非人的劳作。
瓦房建成了,舅舅送来了贺礼,礼物是一台十五元的红梅牌收音机。看得出来,他很歉疚。因为如果是亲戚多的人家,可以联合起来送一个较大的礼物,比如自行车,甚至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但是外婆就生了他和我母亲姐弟俩,没人跟他联合,并且他子女一大群,他们至今还住在草房里,家贫无奈,只能送一台收音机。可就是这台廉价的收音机,后来成了父亲最重要的伙伴,父亲每天通过它了解“沿江江南”的天气预报,好做施肥、打药、锄草、收割等等的农事准备。
相比于城里的楼房,我们家付出巨大劳动的瓦房只能算“草草建成”。因为除内墙用稻壳和泥浆简单糊了一下之外,外墙没有粉刷,到处张着很大的缝隙;也没有安装玻璃窗户,仅用纱窗代替;屋内也没有隔天花板打地坪,屋瓦的缝隙透着亮光,四只脚的椅子也不容易放稳。这一切,比起怨父亲不讲究,我更多的把原因归结为物质上的过于贫穷。
照常理说,一份劳作应当有一份收获。可我的父母,他们那么勤劳,那么节俭,一年四季除了生病,没有一天不起早摸晚地拼命干活,但是他们一年也添不了一件新衣、一双新鞋。不仅如此,孩子们不待完全成人,就开始下地劳作。即使是这样,我们仍然摆脱不了受穷的命运。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每当看见父亲累得不想说话,看见母亲冒着大雨,还提着篮子四处卖鱼,看见妹妹面孔晒得发黑头发晒得焦黄,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六年后,在两个妹妹的帮衬下,我家又建起了一栋青砖瓦房。可是,为了住上这真正意义上的瓦房,父母耗费了半生心血,妹妹们也失去了上学改变命运的机会。
自行车故事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就叫《自行车故事》。那是有感于上初一的儿子,费了好几天时间,竟然将一辆丢失的山地自行车,从茫茫人海中找了回来。我不仅佩服儿子的毅力,而且惊叹于他的勇气。当他发现一个“大人”骑着他的自行车在街上跑时,便飞快地追上去,一把抓住龙头,对其喝道:“这是我的车子!”然后朝着理发店的小四子叔叔叫道:“叔叔叔叔,快来帮我抓小偷!”那个已经二十出头的小青年,见势不妙,放下车子扭头就跑。
今天,汽车不仅塞满城市的大街,连乡村道路也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再要提起自行车来,若无我儿子那样斗智斗勇的故事,谁还稀罕听呢?可是,当一个人上县城办任何事,且无论男女老幼,亦无论远近,卖柴卖鹅卖洋芋,肩挑背扛胳膊提,都只能靠一双铁脚板,从日头升起走到太阳西沉,试想,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拥有一辆能自动转起来的自行车,该是多么奢侈的梦想!
我家距离县城十几公里,同学中,比离县城近的远,比离县城远的近,然而无论远近,大家经常邀着一道,沿着郎川河大堤徒步前进。那时,大堤边的砂石公路上,几乎很少见到机动车,偶有一辆拖煤的解放牌卡车经过,总会引起大家好一阵追望。小型手扶拖拉机会偶尔出现,与家长熟悉的大人,有时会停下来,叫这帮学生娃爬上去搭一程。自行车也很少,清一色的二八大杠,是几个在乡镇工作的“公家人”在骑。一般情况下的行走,并不觉得辛苦,只是当星期六下午放假,眼看着黄昏降临,家还遥远,一个人在大堤上急行时,心里便不免焦急和害怕,此时最大的希望,就是能骑上一辆自行车,趁天黑之前赶到家。
做木匠的三叔在村里最先拥有自行车,也是一辆黑色二八大杠,好像是从别人手上买的二手车。三叔雖然将自行车像宝贝一样看得很紧,却总是被张三李四借去骑,二流子甚至将车骑进了水塘里。为此,叔叔将车子看得尤其紧。一个周末,村里正在放电影《五朵金花》。这可是我最爱看的电影,已经至少看过五遍。我歪歪扭扭地将叔叔的自行车骑到晒场上,一边兜圈子练习,一边看电影,不知不觉中,竟学会骑自行车了。
一天我正在上课,突然得到消息,说妹妹在街上骑车撞了人,要我赶紧过去。我从教室一口气跑到新马路街口,只见妹妹可怜兮兮地扶着自行车站在一边,小姑正在给人家赔礼道歉。妹妹推着的正是叔叔那辆二八大杠,车子一边挂着一个塑料壶之类的东西,她那还未完全成年的矮小身材,与这个二八大杠显得很不协调。可能是因为家里在盖瓦房,她今天是来买酒的,一边一壶,有三四十斤。因为技术不熟练,又因腿脚不够长,当她骑着车从人群里穿过时,车子一边的酒壶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个菜农,他不依不饶,要求到医院检查。幸亏小姑那天也上街来了,而且她还有个亲戚也在蔬菜队。妹妹撞人的消息,便是她托亲戚跑到学校告诉我的。又因这个亲戚认识那个菜农,从中调解,由我和小姑买了些糖果上门慰问道歉,才算了事。
八十年代初,我家买了第一辆自行车,是长征牌二八大杠,距“三转一响”(手表、缝纫机、自行车、收音机)的家庭标配,又迈进一步。在当年全家辛苦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的情况下,这样的进步,无疑是一次革命性的飞跃,凝聚着全家人的强烈希望和辛勤汗水。
今天,每忆起类似这样的飞跃,我在心里总不免会问:不笨,也不懒,可是,为什么会那样艰难?
责任编辑 飞 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