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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矿灯房的灯光

2019-08-03朱斌峰

安徽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矿灯老梁田田

朱斌峰

我在十五岁的时候,担心过田田姐会老去。那时,我坐在煤矿废弃的铁道上,担忧着那锈迹斑斑的铁轨平行滑向远方,会不会相交于一点?煤矿井下的运煤小滑车川流不息,会不会因绞车缆绳折断而坠入黑暗深处?矿灯房的灯火彻夜难眠,会不会被一场大雪淹没?当然,这只是些微小的念头,还不至于让我成为神经兮兮的傻子。可我真的很担心矿灯房的田田姐会老去,会变得像矿工家属们一般,变得像豆腐店阿婆一样。

田田姐是矿上闻名的大美人,标准的鹅蛋脸,修长的身子,一笑眼睛就亮晶晶的,走起路来蓝工装里就荡漾着什么。少年的我们喜欢看她,我和伙伴们常常钻过一垄垄菜地,溜到矿灯房后墙根,从后窗偷看她,看得心里毛茸茸的。那时,她总坐在灯光的深处,边把玩矿灯边哼着歌儿。当然,我们相约去矿灯房,不说是去看田田姐,而是说去看兔子。那儿真的有只兔子,雪白的毛,蹲在木架上警觉地竖起耳朵,或者小心地避开满屋蜘蛛网似的电线和伤口般的插座奔跑着,很安静的样子。那只兔子是田田姐养的,一直让以食堂大师傅为首的矿工们眼馋。他们觉得在冬日的晚上,炖一锅兔子肉,喝两瓶二锅头,是最惬意的事儿,可不知为什么他们没有对矿灯房的兔子下手。我们对兔子并不虎视眈眈,只是想把它抱在怀里,摸摸它柔软的毛。显然,这些都是田田姐不允许的。矿工家属们都说田田姐长得好看,她们夸赞田田姐跟鲜花似的,却不无遗憾地说她有些古怪。她们的证据是,田田姐性子孤僻,见人不爱说话,总是仰着脸而过,而且从没谈过恋爱。她们给她介绍过好多对象,都被她拒绝了。她们对此很不满意,并且预言说,女人没有几年好时光,老大不小的她,那是箩里挑花,越挑越花。我想,她们的证据不足,其实田田姐是爱笑的,见到我们总抿嘴一笑。她们的预言不对,田田姐不会老,假若她一直没嫁人,等我长到足够大,能名正言顺地腰挎牛皮电工包,就娶她做老婆。

可是田田姐的确有个古怪的习惯,她每隔半年总要去街上的照相馆,就跟赴一场没完没了的约会似的。那时的矿上人很少照相,除了全家团圆、孩子满月、青工结婚及证件需要外,很少涉足照相馆。照相馆就在矿工电影院一角的小门帘里,照相间摆着亭台楼阁的画儿,是拍照用的布景。年老的师傅钻进三角架上的紫布里,一揿手里的软球儿,镁光灯一闪,就把人的影子留下了。洗片间很黑,只有一盏暗红的小灯泡。我一直觉得那个年老的师傅总不停地说“笑点儿笑点儿”,有些好笑。田田姐去那儿做什么?难道她跟我们喜欢积攒邮票一样,喜欢收集相片?……田田姐的确有一本本厚厚的相册,里面的照片却很单调,都是同一个背景同一个人同一个姿势,看上去像是用同一张底片冲洗出来的,只是每张照片的拍摄时间留字不同。我偶尔会找机会翻翻那些相册,那些照片让我放心,觉得田田姐永远不会老。在黑色像蝙蝠一样飞来飞去的煤矿里,我的担忧总是多余。

没想到田田姐会让我走进矿灯房,那儿可是个禁地,从不允许外人踏足的,就连矿工们送取矿灯,也只能从圆形窗口递进递出。我们矿山有好多这样的地儿,挂着“某某重地,  闲人免进”的牌子,涉足重地就意味着危险——我亲眼看见矿灯房的墙上,一只壁虎爬过插座时,被电击得浑身颤抖而死,仿佛死亡是一种无穷的快乐。

那些晚上,每每我游逛到矿灯房前,田田姐就会招手让我进去。她不多话,只是一边给我削起苹果,一边唱着电影《少林寺》的插曲《牧羊曲》:

日出嵩山坳

晨钟惊飞鸟

林间小溪水潺潺

坡上青青草

野果香山花俏

狗儿跳羊儿跑

举起鞭儿轻轻摇

小曲满山飘——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唱《牧羊曲》,她养的是兔子,又不是羊。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让我去矿灯房陪她。如果她难耐夜班的孤单,可她已经有小白兔了,我岂不是多余?如果她害怕夜晚的黑冷,可礦灯房是矿上最亮的地方,我的光头又不能发光。我找了一个又一个理由,又一个个否决了。我惴惴不安地欣喜着,觉得长大了的感觉真好。

直到老梁第三次闯进矿灯房,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田田姐是把我当作大灯泡,用来驱赶老梁的。我很失望,但仍然像稻田里的稻草人一样,傻傻地站在矿灯房里,驱赶着贪嘴的麻雀。老梁是个年轻的光棍,他肥头大耳,白天威严地坐在矿保卫科里,没事就抓偷煤的煤耗子审审。那些煤耗子大多是矿工妻儿,她们常去井口大煤堆,用蛇皮袋背煤回家,制成煤球,以供烧水做饭之用。虽然矿上有煤球厂出售蜂窝煤,但勤劳的矿工家属们愿意自力更生。因而,老梁就有机会大有作为了。他总是拍得桌上手铐哗哗响,严厉地斥责煤耗子,然后就把她们放了。她们也很配合老梁,在保卫科里磕头如捣蒜地求饶,一出门就嘻笑开,就像完成了一出戏。据说,少年时代的老梁是矿上造反派绑人技术最好的人。他捆过老矿长、学校老师、电工师傅,当然还有跟邻近村子女人搞破鞋的单身矿工,只是捆绑的手法略有不同而已。老梁还喜欢在灯光球场上一展风采,拍着篮球跑来跑去、蹿上蹿下。

我对老梁裹着酒气闯进矿灯房,是心怀敌意的。我曾试图顶住门不让他进来。可他一个劲儿敲门,还理直气壮地说他是来查夜岗的。田田姐只好让我打开门。他摇晃着胖身子,一屁股坐在矿灯房唯一的椅子上,压得椅脚吱吱响。我只得站在一旁斜睨着他,不时看看蹲在墙角的兔子,真希望那个胆怯的小动物能变成狼狗,扑向老梁。也许是老梁的投影过大,也许是他带来了过重的夜气,矿灯房的灯火昏暗地晃动起来。于是,老梁跟田田姐的对话也飘摇起来,他俩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就像经年的干草漂在深深的沉默中。

对不起,我真不该批斗你爸——这个声音瓮声瓮气,有些低。

哼!那你应该批斗谁?——这个声音像轻风,带着料峭的嘲讽。

我……那时我太年轻了,头脑发热,就跟喝醉酒一样。

那你现在就没喝酒,就没喝醉吗?

这会儿……我是喝酒了,可我醒着……那时,我没喝酒,却醉着。

田田姐的脸隐在长发里,冷笑,是吗?

老梁把头埋向膝盖,对不起……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田田姐的嘴里又嘘出一声讥笑。

……

我和小白兔面面相觑。

我听闻过田田姐的父亲被老梁批斗后发疯而死的故事。那时,田田姐的父亲是矿学校校长,据说还在遥远的大城市当过教授。他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里,被“红卫兵”批斗了。小梁的父亲是转业军人,有一根真牛皮的武装带。于是,在灯光球场的高台上,田校长弯腰屈背,被压成虾状。小梁挥舞父亲的武装带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当小梁用武装带将田校长捆绑起来时,田校长的脸由红变白了。很多年过后,矿上还有人感叹小梁绑人的手法娴熟,记得田校长的脸白得像灰。这并没什么大不了,小梁太捣蛋,常被酒醉的父亲用武装带捆起来吊打,他只是耳濡目染学会了父亲的捆绑术而已。而田校长太腼腆,在那种场合脸色比往日更白了。自那以后,小梁的捆绑术日渐炉火纯青,而田校长蔫了,变得神神叨叨,后来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他翻看相册时,看见年轻的自己就怀疑那是他的弟弟,却能把大学毕业照上每个人的名字清楚地喊出来。那时他会很兴奋,脸会难得地红起来,嘴里叫着旧日同学的名字,就像布谷鸟在呼唤春天。可他害怕上街遇见矿工,害怕镜子里的自己,他打碎了家里所有能照见人影的物件,最后在一个夜晚去矿山附近的水库投水了。

我问过田田姐,她的父亲为什么害怕镜子里的自己。

她瞥瞥我,你还小……不懂。

她的话让我生气,我挺挺胸,不服气地撇撇嘴,犟起脖子。

她看看我,盯着自己的鞋尖,叹了口气,那次批斗后,我爸就老了,不戴眼镜了,满脸胡子,头发蓬乱,怎能跟以前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样子一样呢?他当然认不出,也害怕镜子里乞丐一样的自己了。

我懵懵懂懂,那田校长为什么要投水啊?

她仰脸看向远处,并不悲伤,只是声儿暗了,可能……可能那天晚上,他终于认出水里的自己了。

我哦了声,望着好看的田田姐,忽然觉得有些心疼。我真想帮她拢拢遮住眼睛的长发,可没敢伸出手来。也就是从那刻起,我开始担忧田田姐会变老,老得她都不认识自己。

矿灯房很静,老梁的喘气声显得粗重。我不知道老梁和田田姐为什么干坐着,难道是在暗暗进行一场比赛?我看出老梁很热,那样的大胖子应该是怕热的。他头上渗出汗,却没有脱去经警外套,也许他是怕把准警服脱了,会露出里面的假领子吧。那时刚刚兴起领带风,老梁脖子上也拴着一条蓝条纹的领带,就跟拴着一头猪似的。田田姐不理睬老梁,抱着小白兔,给它修剪起白毛来。我站得腿酸了,就忍不住粗声粗气地喊,老梁,你还不滚!老梁这才像被惊醒,抬眼看看田田姐,摇着身子起身而去。我知道我也该走了,我的值勤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我也知道明晚我还得来,因为老梁还会来。我真不知老梁还会这样撑多久。

三个月后,老梁再也不来矿灯房了,因为他停薪留职去了南方,那时有消息说,南方钱多人傻,速来!

老梁一年后回来时,果然发达了。那时,我初中毕业正准备上煤炭技校,嘴唇上开始长出毛茸茸的胡须,而田田姐的脸上没有增添一丝皱纹。

老梁回来时,穿着笔挺的西服,招摇在矿工家属们羡慕的目光中,牛皮哄哄地说他还要去南方,当然去银城开家歌厅也行。老梁送给田田姐一台照相机,我隐隐感觉到: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穿着簇新西装的老梁,会在全矿人艳羡的视线里,把满脸通红的田田姐娶走,带去南方。

那天晚上,我在铁道上抽了半盒烟,心浮气躁,渴望自己一下子就能长得跟老梁一样,坐上绿皮火车去南方捡钱。夜色已深,我走回矿区经过地磅房时,看见一个人正蹲在路灯的影子里抽烟,影子模糊一团。矿上的夜晚常常飘着这样的影子,那是喝醉酒找不着家门的老头、头顶矿灯帽下夜班的矿工、患梦游症的孩子,那一条条虚虚的影子冻在清冷的夜色里,会被疾驶而过的运煤卡车车灯,照得一晃而逝。豆腐店阿婆说,夜晚的街上还有更多的影子,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因而,我并不在意路灯下的人影,准备从地磅房前溜过,却听见那人影喊我。他虽然喊的是我的小名,但腔调怪怪的。我停住脚,这才看清那人是老梁,他的口音里已经夹杂着南方的味道了。

我盯着他,哦,是老梁啊,你喊我……有么事?

老梁站了起来,也许蹲得太久,腿一软差点摔倒,样子跟白天迥然不同。我知道人在白昼黑夜有两张面孔,而夜晚的面孔是不会老的。

我打量着他,不耐烦地问,老梁,你有屁快放!

老梁稳稳身子,递上一支烟,赔着笑,没事没事,好久不见,咱哥俩聊聊。

我踮踮脚,想跟老梁比比个子,失望地缩回了身子。

老梁的脸被月光洗白了。

我接过烟,搁在手指间把玩着,不肯让老梁为我点火。

老梁清清嗓子,我知道田田待你很亲。

我仰起脸,冷哼,那又怎样?

你能不能帮我劝劝田田,让她嫁给我啊?

我斩钉截铁,没门儿。

老梁有些不自在,伸出手来,在我的头上作盘旋状。我犟犟地躲开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你……你不是把田田当作姐姐吗?你总不希望她独身变老吧?她都过三十岁了……真该结婚了。

我生气了,去你妈的!田田姐才不会老呢!说着一拳头砸了过去。

老梁虽然发福了,可还跟以前一样矫健,身子一晃,我的拳头就飘了。

你这野孩子,我说的是大实话,你想想……你总不希望她老了,没嫁人,没有儿女……孤老一辈子吧?

我还想挥拳扑上去,可被他的话挡了回来,慢慢松开了拳头。我的眼前出现了豆腐店阿婆的样儿,她就是一个孤老婆子,整日一个人在一盏45瓦的灯泡下磨黄豆,边推着石磨边跟自己说话,神经兮兮的。我当然不希望田田姐变成那个样子,也许结婚后的她会变成像矿工家属一样泼辣、嘴碎的妇人,但终究比豆腐店阿婆孤身一人活着要好。我心里很疼,我不想让田田姐成为老梁甚至一切男人的老婆,只想让她成为我的妻子,可是,也许等我长到可以结婚的年纪时,田田姐就已经老了。我既然还不能跟田田姐结婚,那她现在该嫁给谁呢?我的头脑里闪过一些青年矿工的脸,细细一琢磨,不得不承认老梁是最合适的人选。虽然学校物理老师也对田田姐有意思,而且会修理电视机啥的,做人热情活络,赢得了矿工家属们的喜爱,但那家伙个头太矮了。我想着想着,一寸一寸地难受,心里漫上潮水般的忧傷。

老梁边抽烟边嘚吧嘚吧地说着,像在炒闷豆,你是知道的……我对不起田田……我喜欢田田……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一个大男人唠叨起来,会比婆姨还让人心烦。我火了,老梁,你那么牛气,要娶田田姐你就娶啊,你现在就去矿灯房找她啊,跟我说个 ,我又没挡着你!

老梁叹了口气,垂着头像个孩子,可是田田,就是不肯答应。

我耻笑他,既然田田姐不肯答应,你找我做么事?

老梁默默地望着我,眼神黯淡下去,你帮哥探听一下……如果她真的铁了心,我……就再去南方算了。

我忽然有些可怜老梁,也许他用娴熟的手法,用月光为绳把自己捆绑起来了。

我还在犹豫,老梁声音低下去,你说,田田在矿上待着有啥好?就她那样子……矿上人都议论她是孤僻的老姑娘,说她头脑有病呢……我想跟她结婚,也是想把她从矿上带走,带到南方去,或者带到银城去……哎,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好?

老梁掐灭烟,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其实,跟你个毛孩子说这事,没有用的。

我一阵恼羞,一横心,行!那我帮你问问。

真的?

当然。

老梁激动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好好,好啊!

我甩开他潮乎乎的肥手,就像甩掉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其实,我也想知道田田姐不肯嫁给老梁的原因,我不愿意相信,田田姐是因为父亲之死而不肯嫁给老梁的。这个矿区不欢迎记仇的人,矿上人都习惯于遗忘,这才活得很健康。

我没有再看老梁一眼,撒开脚丫跑去,在长街上奔跑起来。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去矿灯房。我能感觉到从运煤卡车撒落的煤渣在脚底下咕嗞咕嗞叫。我跑着跑着,想着田田姐即将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

当我再次走近矿灯房时,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去过那地界了。那儿的灯火似乎比以前更亮,仿佛被水洗过,让屋后的山野显得更黑了。那儿的墙壁上不知什么时候,刷上了一排红漆大字,“大干红五月,出矿三万三”,那些字像被灯火点燃了。

去矿灯房之前,我经过了矿校教师单身宿舍,在那儿遇见了自诩诗人的老师。那个老师戴着深度眼镜还记不清人,很喜欢在课堂上朗诵他自己写的诗,因而被矿工家属们称作疯老师。当时,他正在吟诗,声音颤悠悠的: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火炉边/取下这本书来慢慢读/追梦当年的眼神——我平时挺烦那家伙不说人话,而那首诗却让我停下脚,听得心里沉沉的,担心疯老师的诗会变成一种诅咒,担心此夜矿灯房的门打开后,我会看见田田姐满头的白雪。

矿灯房越来越近,我走走停停,犹犹豫豫,心儿渐渐拎了起来。我不知道那只小白兔是否正竖着耳朵,听着我的脚步声。我想把慌乱的心绪压下去,便清清嗓子吼了一句,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我被自己的吼声吓了一跳,不知怎么把歌继续吼下去。幸好,矿灯房的门就在那时打开了,田田姐像以前一样出现在门边,朝我招招手,轻轻地笑。我抓抓头,走进矿灯房。田田姐没说话,给我削起苹果来。我浑身不自在,仿佛背上爬着痒痒虫,忍不住扭来扭去,东张西望。灯光下的田田姐仍然是那么好看,可我看见她的眼角有一道浅浅的鱼尾纹了,那让我的心蜷缩了一下。

我没看见小白兔,就问,田田姐,小白呢?

田田姐头也不抬,小白……老了。

老了?

是啊,兔子是不经老的。

那它不会被矿上的人吃了吧?

没有……我把它埋在山岗上了……小白是我养的第八只兔子。

哦。那……你一辈子会养多少只兔子啊?

田田姐想了想,摇摇头,没说话。

我停住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四周的矿灯怪异地眨着眼睛,让我一阵恍惚。

半晌,我忍不住又开口了,田田姐,你为什么不肯嫁人啊?

田田姐手顿了顿,抬头瞥了我一眼。

我脸红了,不知是帮老梁还是为自己问道,难道矿上就没有人值得你喜欢吗?你不嫁人,矿上的碎嘴婆都背地里议论你呢。

田田姐盯着我,似乎我的脸上爬着蚂蚁,她忽地一笑,看不出,你长大了。

我不满地喃喃,我都用老爸的剃须刀刮胡子了,当然长大了。

田田姐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这样吧,姐给你讲个故事。

我笑了,笑得有点傻。

田田姐看着墙角的矿灯说了起来,声音低缓,仿佛从记忆里抽出丝来。她的脸很安静,淌着月光。我张大嘴巴听着,忘了把苹果往嘴里塞,任凭苹果香气漫溢。

在田田姐的话中,一个年轻电工出现了。他短头发,眼睛亮,扎着电工带,上面别着硬邦邦的老虎钳、螺丝刀之类的工具,匆匆走在矿区里。他就是田田姐曾经的对象,只是他们的关系处于地下,没人知道。对了,他的眉梢上还有一顆痣。田田姐说起那个人时,我在头脑里搜索起矿上所有电工,却没发现那家伙的影子。我问那个电工叫啥名字,田田姐生气地说,你甭管他是谁!那样儿就像被打断美梦的孩子。我不好再插嘴,看着她沉浸在梦一样的往事里。

那个有痣电工是田田姐煤炭技校的同学。他俩一起听老师讲授电流、电路,一起傻傻地看着操场中间的白桦树,偶尔趁着老师不在意时相视一笑,那种笑就是闪着火花的电流。毕业后,他俩都分配到矿上,田田姐成了矿灯房的姑娘,而他成了电工。再后来,有痣电工死了,他不像矿工那样死于井下,而是死于高空。他是在检修穿过矿区的高压电线时被电死的,像一只风筝挂在电线上。

田田姐对这个故事的叙述很简略,甚至有些地方语焉不详,让有痣电工显得来历不明,但对她与他之间的一些细微感觉津津乐道。她的脸在灯光下忽明忽暗,就像怀孕的小妇人羞涩地幸福着,又像溺水的人平静地绝望着,让我想起了小学课本中《卖火柴的小女孩》——也许那灯光就是田田姐点燃的火柴棒吧。

田田姐一脸怀想地说,他啊,喜欢长跑,上学时每天早晨都要围着技校跑十圈,我就帮他打好馒头,在学校前的小河边等他。我很想帮他擦擦汗,可是怕人瞧见啊。

她说,他虽然是电工,却喜欢黑。只有天黑了,他才敢抱抱我呢。他一抱我,我心里就有盏灯亮了,暖暖的。

她说,他走了,没给我留下一件可以念想的东西,可我每年都要去看他,把自己的照片烧给他,我担心以后他再见着我时,不认得我了。

田田姐说完这个故事后,似乎很累,脸都苍白了。

我小心地问,田田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喽。

就因为那个电工……你一辈子就不嫁人了?

是啊,有了他,我还能喜欢上别的男人吗?

可那电工走了,这么多年了……

多少年都一样,其实人心很小,有一盏灯就够了。

是的,人心有盏灯,可我心里的灯火被风吹得摇曳欲灭了。

走出矿灯房,我脚步趔趔趄趄,心里有一种被撕裂的痛。我沮丧,绝望,甚至有些忿恨。我忘记了老梁,只为自己悲伤。我想,我到煤炭技校上学后,绝不会练长跑,绝不吃女生的馒头,那是一种危险。我想,即便自己长得再大,也不能跟田田姐结婚了。我走了许久,才回头看向矿灯房。那时,在夜色垂落的矿区里,那儿的灯火就像一粒黄豆。

谁能想到灯火竟然会爆开黑色的花朵。

那夜听完田田姐说的有痣电工的故事后,我就把这事告诉了心急火燎的老梁,却没想到这事一夜之间就传开了,更没想到有些秘密就像煤从地下运到光天化日之下会燃烧。这事传开后,矿工家属们五花八门地嘲笑起田田姐来。她们说那个有痣电工并无其人,是田田姐臆想出来的。她们言辞凿凿地说,矿上根本没有脸上有痣的电工,也没有电工在高压电线上高挂过。她们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老姑娘不肯嫁人了,原来是痴了啊。她们不无惋惜地说,可惜了,一个挺好看的姑娘,原來脑子有病。也对!她爸不就是头脑有病后,自己跳水自杀了吗?她家可能有遗传性精神病史哦。于是,老梁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释然地对矿工家属们说,既然她爸患有遗传病,那他的死与我无关了!然后一脸灿烂地坐着车走了。再后来,田田姐果真病了,被送去银城精神病院,虽然那里没有需要充电的矿灯。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煤矿早已关闭,那儿只剩下一些年老的矿工及其家属了。我偶尔会回去一趟,为一些患有矽肺病或无疾而终的伯伯阿姨们送行,这让我觉得回矿山就是在温习死亡。我发现有些东西老得太快了。我匆匆回去,又匆匆离开,不只是因为不忍看煤矿日渐苍老,也是因为我不敢遇见田田姐。我知道是我害了田田姐,愧疚得不敢提起她的名字。这世上是不能没有愧疚的,既然老梁不愧疚,矿工家属们不愧疚,那只有我愧疚了。可无论怎样,我还得回矿区,毕竟那儿还没有完全荒芜,我只希望在回去的路上不要碰见田田姐。

那天,我又不得不回煤矿。我在原来的矿工大食堂喝完丧宴酒后,夜色已纷纷扬扬。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在冷清的矿区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矿灯房。那儿竟然还亮着灯,我醉步趔趄地走过去,从窗户向屋里望去。我看见:灯光下,一个头发雪白的妇人,正抱着兔子,用红黄蓝的颜料,一笔一笔地涂着兔毛,仿佛在给小白兔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裳。我心里闷哼了一声,慌忙转身跑去。我听见耳边有歌声传来,歌声中一个牧羊女正举起鞭儿轻轻摇——我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的矿灯房一万盏灯在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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