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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高处

2019-08-03李永兵

安徽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吊篮小毛香山

李永兵

雪下了一夜。

驼子小毛在雪地里走十几里地,北风吹得吼吼的,抽打在身上,像一根根钢针戳在脸上和手上。但是他不觉得冷。他看见袖子上正冒着热气。他的手冷过以后又变暖和了,手指肿胀,又疼又痒。

小毛满头大汗。他终于到了侄子香山的城市了。他仰头欣赏着一排排高高的住宅楼,那些窗户像一双双灰蒙蒙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想到香山,他就觉得眼前的乌云都散去了,太阳在头顶闪耀。他的希望就在香山的身上,他遇到了人生最艰难的麻烦,他知道香山能够帮他。在他的亲人里面也只有香山能帮到他了。

这个麻烦还要从一年前说起。

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真是见鬼。这么多年,他喜欢过很多很多女人,但都没有这次强烈。也许是因为他的岁数大了,一晃快五十岁了,再不抓紧真的就要做孤寡老人了。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害怕一个人面对黑夜,怕死了都没人收尸。他的生理需求也旺盛了,他盯着那个女人,看了又看,真是漂亮。在他看来,漂亮倒不是顶重要的,那女人还年轻,四十岁不到,还能生孩子。

厂里的介绍人也说过,李小碗愿意再生养一个。据说李小碗离了婚,有过孩子。但是孩子死了,怎么死的,李小碗不肯说。小毛驼着背,像一口锅倒扣在背上,走路一歪一歪,李小碗也不嫌弃,还愿意拉着他的手逛街。人都盯着染着金黄头发的李小碗,看着她标志的修了眉毛的脸上荡漾着幸福。小毛在别人的注视下,眼神东躲西藏,偷偷踮起脚走路。他自己都不看好这段感情,实在是没有把握。小毛甚至想到医院矫正自己的驼背。他的身子骨都皱巴巴的,显得个子矮小,踮着脚才能够着李小碗。

李小碗抚着小毛的驼背说,你别瞎折腾了,我看中你的人品,知道你为了你侄子至今不娶,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晚上,李小碗帮小毛脱光了,拉到自己身上。小毛以前只在錄像厅里看过这样的情景,现在手机里也有,但是经常打不开。没想到自己也能亲身感受。看着李小碗雪白的肌肤,听着她温润的呻吟,小毛流下了泪水。

这种感受很快就结束了。他们仰面躺在床上,李小碗躲进了他的怀里。

小毛颤颤巍巍地抚着李小碗的头发,感觉真好!

他们的婚礼很简单,没有动客,只给他最亲的侄子香山打个电话,香山没有回来,让他爸爸给小毛送了两千块钱,说香山要带人去非洲,没时间回来。李小碗是外地人,家里条件不好,为了让她的家人能参加他们的婚礼,小毛硬是寄了五千块去给李小碗亲人做路费。但是她家人因为家里的猪没人照管,没有来。李小碗说,小毛,你看你!小毛高兴,说,就当彩礼钱吧!李小碗笑得满脸潮红,狠狠地下口亲了小毛。

小毛第一次经历女人,像孩子一样好奇,每次做爱过后,总是问李小碗,我像不像男人。李小碗摇着小毛的驼背说,嗯嗯,我老公太厉害了!小毛听了,得意地摸了摸下身,说,妈的,荒了这么多年,还好,武功没有废掉。

小毛确实厉害。没多久,李小碗怀孕了。小毛兴奋得驼着背满村跑,说,我有了,我有了!村里人都笑他傻了,你能怀上?小毛忙改口,我老婆有了!大家也替小毛高兴了好一会儿。

小毛要当父亲了,他的心性也有了变化。每次带着大肚子的李小碗从城里经过,他都会仰着头,说,妈的,哪天我们也要住到楼上去。李小碗说,这是有钱人才敢有的想法,你的胆子真是肥得很。小毛有了李小碗感觉突然年轻了,胆子真是肥了,连说话也不同往常了。有时候,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李小碗就笑了,你还当元帅,天蓬元帅吧!天蓬元帅也是元帅。不管了。小毛这样的想法像老婆李小碗的肚子一样慢慢膨胀。

黄梅天,雨多。小毛家的水泥地上沁出了水,受了潮,整个屋子弥漫着霉味。小毛又嚷嚷,妈的,改天住到高高的楼上,看有没有水!李小碗在一边剪着尿布,一边说,都这么大年纪了,不要太累,有个窝就安心住着吧!小毛可不干,他的心大了,说,我们这两个老东西倒是无所谓,咱们的儿子呢,以后连老婆都找不到,可不能让他像我。李小碗听出味道来了,别过头问,像你怎么啦,娶我还觉得吃亏了怎么着?小毛凑到李小碗面前,帮着捯饬尿布,说,哪能,我俩得给孩子一个好的条件。

小毛觉得浑身有劲了,又年轻了,日子也有了奔头。但是毕竟快五十岁的人了,别看嘴说话没有门,但是做事还是有谱的。他觉得买房子这事要慢慢谋划,得温水煮蛤蟆。但是有些事情也不是他能掌握的。

一天,他取了一千块钱准备带老婆体检的。老婆反悔了,又打电话给他,说再等几天。突然工友打电话找他借钱。他说在哪里,我送去。他去了,打算借一两百给工友。谁知工友狮子大开口借两万。把他小毛拆了骨头卖,也凑不到一万。原来工友要买房子,首付差点。他听说买房子,浑身瘙痒,就凑了过去招惹售楼小姐。结果工友的房子没买成,他自己却借一万预定了一套十八楼的。顶楼。60万。二十万首付,一年内付清。这是售楼小姐给予的最优惠的政策了。

小毛把买房子的意外惊喜告诉了李小碗,李小碗激动得眼泪水都打滚了,说,我老公到底是个男人!李小碗问买的几楼。小毛说,顶楼,十八楼。李小碗不高兴了,为什么要顶楼,那么高,还不爬死人?小毛有些得意,我在这平房里住够了,我要在高处生活,地板没有水,也没有蚊子。你老土吧,十八楼有电梯呀!李小碗反应过来,手里的剪刀在飞舞着。

剩下的尾款可把小毛急坏了。李小碗怀着孩子。他不敢告诉老婆,但是李小碗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风声,说,小毛,你还差的钱怎么办?小毛说,鸡子不撒尿,各有各的出路。

当初售楼小姐跟他说了,可以介绍朋友借钱给他,但是利息高。小毛当时想,高就高,能高过高利贷吗?

李小碗倒是给小毛出了个主意,去跟侄子香山借钱。他在城里包工程,不可能没这点钱。小毛说,听说他最近要带人出国,花了好多钱,不知道现在手头活不活?李小碗摸着大肚子,瞟了一眼小毛,说,咱们现在是火烧屁股了,他怎么也得帮你,他欠你的呀!小毛有些为难,毕竟这么多钱。他有些后悔了。没想到李小碗倒是来劲了,说,香山要是不借,我去找他,你供他读书的钱让他连本带利还给咱!

小毛听说,浑身一紧。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再说,自己也没帮香山这么多钱呀!

小毛犯愁了。去找香山借钱吧,自己说不出口,自己毕竟是长辈。不借吧,老婆这关又过不了。退房倒是可以,只是一万块现金要扣掉。再说,退房他也只是想想,他小毛也是一言九鼎的男人,李小碗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他不能让李小碗看轻了,那样她说不定就不爱自己了,更何况,李小碗在买房这事上,现在比他小毛还积极。嗨,这女人的心,真是。

小毛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听了售楼小姐的话,跟她朋友借了钱,年息五分,高是高了点,但是怎么也比高利贷低。最主要的是不要抵押,只要身份证和地址、老婆李小碗的电话,还有哥哥嫂子的电话。小毛留号码的时候,多了个心眼,没有写香山的。

钱到了手,小毛想,这些借钱的人胆子够肥的。

離开售楼小姐时,那丫头留了话,一定要按时还钱,不然他朋友去放火拆房子,她也没办法。小毛急眼了,他还会拆房子?售楼小姐脸上严肃说,你按时还钱当然没事,还不上,他们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也管不了,我只负责帮你到这里了。小毛还是要感谢她的。毕竟首付清了房子到的是自己怀里。

回来后老婆就问他,有人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张小毛的老婆。小毛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说,找我打牌。李小碗说,你还有心思打牌,欠了好些钱,看你怎么弄,卖血都还不上。

借的钱还可以缓一缓,但是按揭就要面对了。刚听到自己要按揭时,小毛觉得这是个很高级、很时髦的说法,自己也是还按揭的人了。

他想好了,老婆生孩子的钱不能动。其他什么办法都可以想的。他虽然是个驼背,但是自从有了老婆孩子,小毛就觉得背上的驼峰被扔到爪哇岛了。现在有人开玩笑喊他骆驼,他都会爽快地答应,不像以前那样气恼。他觉得现在脾气也好了很多。

按揭期限已经快到了。他一直期待这个光荣的时刻,就像一个英雄在等待冲锋的号子一样。他觉得证明他价值的时刻到了。他在血站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决定就地取材。200毫升,卖了两千多块。好在他的血是RH阴性,比其他血型价格更高。他觉得自己真是走运。自从遇到了李小碗,他小毛就一直走运,不然一千块钱怎么能买上几十万的房子呢!这么说,他也是一个成功的人,比身强力壮的人更有本事。他在厂里,别人听说驼子小毛都买房子了,眼神里充满敬畏。他走路的速度都快了不少,当然,活也干得多了些。

第一个月按揭搞定了,小毛心里轻松了好一阵。本想在老婆身上找点成就感,但是老婆不让弄。小毛要喝酒解闷。李小碗把酒收了起来,说,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能喝酒?从此,小毛每天都是稀饭和青菜。他的脚步变得沉重了,也容易疲劳了。

想喝酒了,小毛就去哥哥家。

我现在是和尚咯,一个月都没沾荤腥!说这话时,小毛是充满自豪的。他以为哥哥会羡慕他,没想到却听哥哥说,你自找苦吃,好好的买个什么房子,你看我家香山,条件比你总好些,他都不买房。小毛觉得哥哥的话里有股酸味,在妒忌他。小毛也不气。小毛摊摊手说,没办法,我要给老婆孩子一个好的窝。哥哥说,这也是你自作自受,一个人过过多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像小伙子要什么浪漫,要是我,存钱住到孤老院,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好安逸!小毛最听不得这样的话,难道我身体残疾就要孤独终老,我岁数大了就不许找老婆?你倒是知道找女人,难道我就处处不如你!小毛就说,那你不去孤老院的!哥哥说,我那时年轻不懂事,我还真是后悔。小毛猜想是自己有残疾的弟弟都在城里买房了,比不过他小毛,哥哥心里不痛快,才说的这些丧气话!

到底是哥哥,也快六十的人了,跟小毛也不争,说,你还是快想办法,把贷款还上吧!小毛说,我也想,但是还是慢慢来吧。哥哥告诉小毛,香山要带人去非洲,那里钱多,你可以去试试,不过需要电焊,你不会的。说着下判决一样摆摆手,自顾自地喝起了酒,弄得小毛很难堪。小毛盯着哥哥,心想,我不会,我不会就不会学吗?我还不会找女人呢,我不照样讨到老婆了,有了娃娃,就这么瞧不起人!

小毛记住了哥哥的话。每次在城里转,都要到中介问问,看有没有招电焊工的。终于有一家厂招电焊学徒。学徒期三个月,不要学费,但是也没有工资,这三月等于白干了。按揭还是成问题。小毛不得不又去了趟血站,看着塑料管里深红的血液一点点往外流,小毛觉得那不过跟汗水一样,淌出了,还会长出来。只是比流汗要痛些而已,算不得什么的。

剩余的钱买了两包好烟给教他的师傅。师傅教得很认真,有时甚至握着电焊钳手把手的教,对点、角度、距离都是很有讲究的。小毛瞒着老婆,学得很起劲。夜深人静,其他的学徒都睡觉了,他就在空旷的马路边,随便找两块废铁就焊了起来。夜色里的亮光打了他的眼睛,在家歇了两天,眯着猪尿泡似的肿眼睛又来了。他觉得现在像一头老牛,或者沙漠里的骆驼,没有什么困难能压垮他。

老婆开始怀疑他了。他说最近厂里加班。老婆也是厂里人,瞒不住。李小碗捏着手机,盯着窗外说,我知道你想要女人了,可是我怀了娃,不能满足你,咱们现在有了房子,要还那么多的账,你可不能乱来呀,我也不想孩子生下来就没爹。小毛吓着了,但是暂时不想把这个没有把握的事说出来。再说,他也怕李小碗不同意,孩子还没生爸爸就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他们母子俩该怎么过?他小毛也不是没想过,但是这是唯一来钱快的路数了。抢银行就算不犯法,他小毛也不敢。

李小碗学会跟踪了。一天她终于看到老公小毛弓着驼背在黑夜里烧电焊,她的小毛在刺眼的光芒里成了一个黑点。李小碗在黑夜里哭了,她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男人,虽然是个驼子。

小毛回到了家,李小碗用嘴安抚了小毛躁动的身体。李小碗说,我老公真是个好男人,我是错怪你了。小毛抱着李小碗的大肚子,说,没什么的,我只想出国赚钱,那里来钱快,我哥说,三年能搞几十万。李小碗摸着小毛赤裸的驼背,轻轻敲打着,像是在拍着未来的儿子。李小碗听了,有些激动,咬着小毛的耳垂,说,我不要你走,不要你离开我!两个人在黑夜里抱着哭成一团,像两个长在一起的肉疙瘩。

现在情况紧急了,放贷的人催了几次款,小毛没钱。几个纹身的小伙子天天打李小碗的电话,还在夜里来敲门,说,再不还首款,就要来拆房子了。小毛对这个破房子倒是不在意,爱拆不拆,但是他怕那些年轻人对自己的老婆李小碗下手。毕竟李小碗还是有些漂亮的。他也怕李小碗被吓跑,那样他小毛就一无所有了。他现在怕的事情有很多。

小毛每到月底就手忙脚乱,但是他的心里是乐滋滋的,充满了力量和希望。他的每个脚步都是坚实有力的,他觉得,自己还年轻,没有什么能打倒他,包括几十万的房款,他有信心搞定,不然,当时他也不会贸然动手买房。

小毛现在毕竟是有房的人了。房子还没盖,但是他知道盖房子的地皮在哪里,他一有空就往那里弯一下,看看那片地有什么变化。每次去都重要在那片空地上踩一踩,蹦一蹦,自言自语,狗日的,这里就是我的房子!李小碗也是搞笑,说,小毛,你要经常去看看,万一人家跑了怎么办?真是女人的见识短,开发商起了房子每户几十百来万不要,就带着那点首付跑路,也太划不来了!而且小毛也经常听厂里人说房价在涨,一直在涨。他不信,他跑到售楼小姐那里去确认一下,售楼小姐说,大哥,你赚翻了,你的房子又涨了几万呢!小毛听了,好像那涨的几万落到了自己的口袋,但是以他的想法,这里的房价应该再多涨点,涨快点,你看人家北京上海都几万一平米了。他飘飘地在售楼处打转,看到来买房的人就很亲切,好像他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人了,笑着主动上去搭讪,快买吧,房价还会涨的,我的都涨了好几万!来看房的人多,买的却少。很多人抱怨房价涨的离谱。小毛就笑了,不是房价高,是你自己没有本事,没有魄力。想到更多的人还买不起房,驼子小毛心里有了满足感。为房子流了汗,流了血,值了。

小毛要去香山的城市了。临行前才把出国的想法告诉了老婆李小碗。李小碗说,你要是能出国,还是出国吧,毕竟三年回来,咱们日子就好过了。小毛失望地点点头,他以为老婆李小碗会哭着挽留他,表现出依依不舍,表现出爱他的样子。可是他没有看到这样的李小碗。他感觉李小碗在把他往外推。他想,李小碗到底是不爱我,她嫌弃我是个驼子吧,要不就是嫌弃我老!

小毛的鞋和裤管都湿了,裤管贴着脚脖子,怎么也甩不开。

小毛驼着背站在办公桌前,脚不停地扭动,他不想让鞋子里的水流到木地板的办公室里。头顶的水晶灯亮得让小毛有些恍惚。他站稳了,盯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正在接电话,笑眯眯地挤着眼睛。他的手一会儿摸着板寸头,一会在电脑上比划,有时候又翻着猪油渣一样的图纸。

驼子小毛悄悄地呼吸着,生怕在电话里出卖了这个年轻人,也怕引起他的注意。

小毛的腿都站得发酸了,年轻人才打完电话。

年轻人盯着小毛说,叔,你想好了没有?

小毛凑过去说,什么?

香山轻轻地拍了拍桌子,似乎有点不耐烦地答道,去做小工呀。

小毛的眼神有些失落,但還是问道,多少钱一天?

120,已经算高的了。年轻人又拿起了手机看着。

小毛想了想说,我坐了一天一夜的车,不是来找小工做的。

小毛看着面前这个混得人模狗样的侄子,心里很不舒服。真是三年不见,当刮目相看。小毛觉得不但要刮目,还要把自己的眼睛挖掉。自己真是瞎了眼,小时候对他这么好,为了能供香山上学,自己老婆都没能讨到。他把挣到的钱都给香山读书了。虽然香山没能考到大学,但是自己也是尽力了。几年没见,现在在城里混好了,就高高在上了。自己的亲叔叔来不但不倒杯茶,连站起来打个招呼的礼貌都不会吗?就这么看不起他这个穷亲戚?香山的爸爸说,香山现在也算是小老板了,一般困难去城里找他准没问题。小毛来的时候跟香山爸爸要了地址,虽然香山的妈妈不同意他来,但是也没拦得住。因为她知道小毛遇到大事了,也觉得香山亏欠叔叔太多,香山应该还这个情了。

小毛真是太累了。二十个小时车程,颠簸着,差点把他的驼背颠散了架,下了车,还没来得及合眼,就直奔这里了,兜里没几个钱了,也舍不得打车。他佝偻着腰,似乎这样就能减轻驼背的重量。这驼背不仅仅是负担,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它也曾托起过两百多斤的重量。在工地扛过水泥,一袋一毛钱,一天也能挣一二十块钱,挣的钱除了生活费,全部交给香山读书了。现在不行了,岁数也大了,五十岁出头,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干不动力气活了,在厂里也只能是打打杂。

那时候,香山家很穷,香山的父亲又喜欢赌博,一到交学费,家里就鸡飞狗跳,到处借钱。后来养成了习惯,只要开学,香山直接到叔叔小毛家拿钱。

小毛说,香山,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小毛望着香山,脸上的肌肉颤抖着,像是在笑,又像在哭。香山不喜欢看到叔叔这么懦弱。以前叔叔在香山心里也算是个英雄,是个男子汉,至少要比自己的父亲要好得多。香山盯着地板,说,那么,我给你五万块钱,您先用着。

小毛听了很感动。不是香山说给五万块钱,因为他对小毛说“您”。

小毛知道这五万块钱根本不够打牙祭,但是他又不好再开口。小毛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香山噘着嘴,考虑了好久,说,叔,我才开始承包工程,资金也不够,但是我知道,您没有大的困难也不会来找我,我这五万块钱也是跟人借的。

香山看了看小毛,说,叔,你先坐着。说着开始打电话。

因为驼背,小毛个子显得很小,窝在沙发里,脚吊在半空,鞋上的雪水在一点一滴地往地板上漫。

刘总,您好,我是香山,我最近承包一个小工程,手头有点紧,你能支持我几万块吗?等工程验收马上还给您。哦,哦,您也紧张呀?好吧,改天请您喝酒,好好。

挂了电话,香山叹了口气。

香山又打了个电话。这次终于有着落了。

香山挂了电话,看着小毛。小毛情不自禁地又站了起来。他不习惯和高高在上的人打交道,也不喜欢和高处的人交往,太别扭了,太难受了。

小毛看着香山,知道香山在和自己玩心眼。他小毛来这里,根本不是来借钱的。他不能这样对自己,也休想用这样可怜的招式来招呼自己。小毛来的目的很明确,要跟香山的施工队去非洲。香山的父亲都告诉他了,去非洲做幕墙,一年十几万。他需要这笔钱。

他小毛也是天真,在路上的时候,就想,香山肯定会给他最好的招待。起码先找个暖和的房间给他住着,让他的残疾身体得到温暖。他可以先洗个热水澡,最好是有浴缸的。他要泡上一整天,然后再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香山就能把出国的事情弄好,最好直接给他机票。从下个月起,他小毛就可以每个月拿一万多块钱的工资了。

这样的话,那些债主就可以消停了,不再去打扰他的李小碗了。

香山点了支烟,外面的风把蓝色的烟吹歪了,四处飘。这风也没个准。

香山说,叔,你买房是个错误的选择,说着笑着摇头。

小毛想,还是和他老子一样的想法。看我买房,心里不服气的。他肯定也想,我这个残疾人,都这把年纪了,还不正经,还想女人。他一定也看不起我。他们都觉得我小毛应该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完下半辈子,老不死的时候去孤老院,然后像一个死老鼠一样,歪在墙角里,臭了都没人知道。

小毛盯着香山,脸色拉了下来。

香山也看出来了。说,叔,你先回去,明天钱让我爸给你送去,不够的话,我再给你借。

小毛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说,那个,香山,我来也不是求你。看在我帮了你那么多年,你就带我去非洲吧,我要挣几十万!

谁说有几十万,再说,我现在非洲也不招人!

你爸说的,他都告诉我了,让我来找你帮忙,你不要瞒我了。小毛撕破脸皮了。小毛想,看来求他也没用,不如来硬的。

香山又在打电话,语气很重,说你老糊涂啦,那活是他能干的么!

小毛听出来了,是在说自己。香山的语气是说他小毛无能,是个废物,自己干不来。

小毛是个倔脾气,说,别看不起人,我都准备好了。

香山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笑,叔,你都准备好什么啦?

我知道做幕墙要学会电焊,我已经会了。

香山又点了支烟,打电话叫来一个穿迷彩服戴安全帽的人,身上五花大绑背着安全带。

小李,你带我叔去烧电焊考试,还有,让他上吊篮。

小毛看到小李,心里升起一股暖流,似乎他俩是一伙的了,是一起出国的朋友。

烧电焊小毛学过,不一会就搞定了。小毛看了看自己烧的焊斑像鱼鳞一样流淌,很满意。小李拿着铁锤敲打着,几下焊接处就掉了。小李说,看到没,空的。

小毛偷偷塞给小李一包烟,说,我侄子香山叫我来走过场的,你要关照一下。小李笑笑,收下烟说,好了,上吊篮吧,怕就喊我!

他们上了一个铁架子做的篮子。篮子的四个角上绑了四根钢索。小李一按控制器,篮子的钢索就一点点收紧。篮子腾空了,小毛的身体一点点往天上飘。

不一会儿,小毛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半空。他往楼下一看,楼下的人像小虫子。小李在四周张望,好像在看风景,很悠闲的样子。小毛不行,他觉得这样要是掉下去,肯定会死。

起风了,吊篮在风里来回地摇摆。小毛扶着护栏,还是没有安全感。小毛像是在腾云驾雾。他闭着眼,想吐。他的头脑一片混乱,脑海里想到的都是自己摔死的样子。他的双腿开始打颤,他蹲了下来,裤裆里的尿液散漫开来。

他夹着双腿,不让小李看见。不一会儿,他睁开眼,努力朝小李笑。小李没有看他。他又情难自禁地往脚下看。他的身体悬在半空摇晃,随时都会跌落下去。

“咔咔!”机器突然响起来。吊篮失去了平衡,在空中摇晃。小毛觉得像巨大的雷声,击打着自己的脑袋,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随着声响,坠入楼下。他抱着头,驼着背,咬牙坚持着。他不能作声,更不能喊。吊篮的一边停下来了,另一边的滑轮还在滑动、钢丝收紧。吊篮倾斜了,吊篮里的胶枪和螺丝都在往低处滑,摩擦着铁皮,发出哗哗的声音。小毛头皮有些发麻,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那声音像在拉扯他小毛的头发。

吊篮里摆着几块玻璃,靠在铁架子的边沿,玻璃往低的一头滑动。

扶住玻璃!小李一边捣腾控制器,一边嘱咐小毛。

小毛抬头看了一眼小李,又低下头,用身体挡住玻璃,手扶住玻璃的边沿。

几块多层钢化玻璃比小毛想象的要重。玻璃挤压着小毛的身体,胳膊都不能动弹。玻璃的边沿没有打磨光滑,硌着小毛的手,小毛感觉玻璃的边沿像刀片一样,割破了他手心里的皮。整个手心像火烤一样发烫,然后疼痛向手臂、全身蔓延。小毛瞪着自己的手,手背冒出了细汗。

吊篮还在十几层楼高的地方摇晃。小毛的腿发软,浑身冒汗。他想,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可是,时间走得缓慢而死沉。他的手上像提着千斤重的东西,受不了了!

咔嚓!小毛的手一松,玻璃向低处滑去,边角撞到了金属滑轮。钢化玻璃像雪花绽放。有两块玻璃瞬间裂成了水晶一样。玻璃撞击着滑轮,吊篮晃动得更加厉害,一块玻璃滑出圍栏,向空中甩去。

小李的手停下来,瞪着小毛吼道,你要死啦!还没来得及骂完,小李又伏在吊篮边沿,朝楼下喊,让开,让开!

楼下的人抬头看着,叫嚷着四下逃窜。

“啪啦”一声,玻璃像坠楼的人,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

还好,没砸到人,不然一个都跑不掉。

小李涨红着脸,瞪着小毛没有说话。小毛只顾低头看着楼下摔碎的玻璃,他感觉那就像他自己。

谁也没有说话。吊篮慢慢平稳了,两头同时向下降落。

好了,安全落地了。

小李站在办公室说,香山,试过了,可能恐高。说完没有看小毛,出去了。

狗日的!小毛有些恨,老子白白浪费一包好烟,喂狗了还能摇个尾巴。这狗日的还说我坏话!小毛回头瞪着小李的背影。

叔,做幕墙是高空作业,太危险,你又有恐高症,更容易出事,还是在国内做小工吧!

那个人瞎搞,都不跟我说一声,我没有准备好上高空。我不怕的,不信,你再试一回,我保证没有恐高症。我房子都买在顶楼,我怎么会有恐高症?

不是一回事。叔,为了你好,你还是在国内做小工吧!

为了我好,你就带我去非洲做幕墙,三年挣几十万!

叔,你来。香山在招手。

香山给小毛看看许多视频。满眼的血。有的胳膊断了,有的头都没有了。小毛看不下去了,他不知道香山为什么给他看这个。

小毛看着香山。

你都看到了,做这个每年都要死好多人,你觉得值得吗?

为了几十万,值得。小毛本来想说,为了老婆孩子值得,但是他又怕香山笑话他。

小毛又回到原地,没有坐下。他说话的语气也软了,香山,叔从来没有求过你,你就帮叔这一回,帮我渡过难关。

香山看着小毛出神。

小毛笑了,说,你叔的运气向来很好,放心,我会走运的。

香山抽着烟,没有说话。

小毛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他知道香山在做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关系着自己和李小碗的将来。

叔,你来。香山拿出一叠纸,面无表情地说着。

小毛走过去,看着一叠纸。小毛没心思细看。香山说你要是真去就签字吧。说着香山闭上了眼睛。

什么意思?小毛飞快地签了字,生怕香山改变主意。

遗书。你要是出了意外把财产和死亡赔偿给谁,你要想好。香山睁开眼,盯着小毛,好像不认识他这个奇怪的叔叔似的。

这时,小毛才看清,还有好几处要签字。小毛看看香山,说,受益人我写谁?香山脸色有些飘忽不定,努着嘴说,你想好了再写,这个我不好说。

小毛在受益人一栏写了香山爸爸的名字,说,我要是死了,你让你爸爸把钱存起来到时候给我儿子哈,一定哦!

小毛簽了字,把合同抱在怀里,走出了香山的办公室。外面的风和雪都很干净。他把遗书看了又看,像做贼一样。他把遗书收好,不能让老婆李小碗看到。

他走在风里,步子轻松极了。他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他的驼背舒展了,他看着乌云漫漫的天空,觉得天特别得高,他就像一个勇敢的骑士。小毛驼着背,弓着身子在风雪里像孩子一样奔跑。他怕香山反悔抢走了他的合同和遗书。小毛回头看看,后面天空雪花片片,一片空蒙。小毛觉得自己真是幸运。

香山见叔叔的背影消失了,从办公桌后面双手推着轮椅出来,他的双腿从膝盖处截断了,两条空空荡荡的裤管像抽去筋骨般无力垂着。

香山缓缓地摸出一支烟,点上。他左手扶着自己的膝盖,右手支撑着头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嚎啕大哭。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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