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展

姚凤霄

我的后背沿着两只挺直的手臂，向着大张的十个手指尖，努力向前伸展，一股向前的力量如汩汩流淌的水，缓缓地前行。身体深处有遥远的讯息微微松动，穿过肉体内部曲折的幽径，虫鸣的低处，交错的檐角，沿着脊柱向指尖慢慢靠近，两只手像大地上蔓生的植物伸着长须，拼了命地去找寻前面那棵可以安身立命的大树或山石。一时间，安静的外表与活跃的内里和谐相处，思想沉浸在安谧的音乐中，感觉头顶似有一朵明亮的花灿然绽放，花瓣微微颤动，香气散发出来，在神秘的空间中不停地开放伸展。如果手臂手指再坚持一下，也许就能像透明的桃花水母般柔软灵动，清雅而有节律地伸缩弹动。我整个身心，渐渐进入安谧的氛围中，饱含爱意的图景在不断生长。

好久了，我和城市里的许多人一样，每天伏案工作，除了手和大脑不停地忙碌，身体的其他部位都静静地待在一处，自在安闲。生活和思维落入程式化的陷阱，身体中的皮肉和筋骨一天天慵懒着，无用武之地，沉郁而喑哑。当感觉浑身酸疼不堪时，我就去找医生诊疗按摩，按摩之后缓解一段时间，过后又故态复萌。朋友建议说，你去锻炼一下吧，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这个场景。

每天上班，做着同一种工作，固定的上班路径，固定的作息时间，固定的交往人群，我越来越团在一个圈子里。舒适，安宁，一切顺理成章，人活得越来越封闭萎缩，麻木而重复。特别是滴水成冰的冬天，或是热流滚滚的夏天，我会快速地钻进有空调的房间，在办公桌前，工作、上网，吃饭也不动，打开微信叫外卖。有时候，一天竟走不了几百步路。上班到单位，下班回家，都是开车进车库，然后坐电梯。每天晚上回到家后，看电视，玩电脑，读书，然后洗漱上床睡觉。白天，所有的忙碌于大脑中跃迁往复，偶尔从办公桌前站起身，伸个懒腰，端起茶杯到窗子前，看看风雨云岚，就觉得自己木化成《诗经》里的一株夭夭桃花。生存不易，工作生活的压力让人焦虑不堪，一个主动装在套子里的人，不是没有想过打开飞翔的翅膀，但也仅仅是想过而已。在阳光下沐浴，在星光下漫行，都成为记忆和向往中的波函数。

人世间劳累的人们是相同的。人在社会中浸泡，不得不弯下身子去。木心说，他初到纽约，一贫如洗，只能外出打工，给人修理古董，一个小时打工收入三块五毛钱。他说：“我觉得当时的困难比‘文革还要厉害，因为‘文革时，牢里还有饭吃，这个，在美国是没有的。坐在地铁里面，总是要弯腰下来，就觉得很痛苦。”生活中艰难和困苦往往让眉心打结，嘴巴紧闭。因了对外界的恐惧和陌生，人们不得已就团缩脆弱的身体，来保护自己。他曾经说过一句话：“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木心这块金子，经过几十年的磨砺后，終于发光了。木心的后半生和死后，舒展开来，他的画作被大英博物馆收藏，多篇散文和小说被翻译成英语，与福克纳、海明威等作家的作品编在统一教材中，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虽然木心离开了人世，但我们可以从他的十六本小说、散文、诗集中找到他，从陈丹青的文学回忆录中感受到他，在2015年冬开馆的乌镇美术馆中看到他。他的作品，杂，静观，干净，熨帖。我们能够看到他经受无数磨难后，饱读诗书，其思想和艺术的自由伸展。

网络上传播着办公室打工族的一组画像，从类人猿，到直立人，到智人，到近代人，到现代人的演变过程。先是身体蜷曲，因为劳动慢慢伸展直立，后来坐立直腰工作，再后来身体越来越蜷曲，最后身体蜷曲勾着头，变成电脑前类人猿的模样。我看到这幅戏谑的“人类进化图”，便觉得这幅图把人类的生存发展，表达得惟妙惟肖。现代人坐在电脑前，夜以继日的忙碌，好像再次回到了蜷曲的类人猿模样。

我们的身体，为何因慵懒而放弃伸展呢？我终于下决心放弃开车，改变团缩在电脑前的生活。一日傍晚下班后，步行回家。途中，放开腿脚，摆动双手和肩背，可是感觉太慢了。走累了，就站定休息一会儿。眼见暮色苍茫，城内华灯初上。大路上车流不息，右手边的绿化带，悠然钻出了一只野猫，它站了一下，就快速闯过大路，越过隔离护栏，一股劲地往路对面奔跑。不巧，一辆速度很快，大灯闪亮的轿车将其大力撞远。野猫踉跄几步后，尾巴陡然直立起来，翘起的尾巴像一根细长的棍子，砰然而奋力地指向天空。野猫的身体绕着竖直的尾巴，在路中间急速地团团转，团团转，转了一段时间后，歪歪斜斜地转向路边，野猫的尾巴和身体颓然倒地，然后一动不动窝在路旁。我心里很着急，可有护栏阻挡，没有人行道，我过不了马路。无数车辆依旧快速闪过，嗖，一辆，嗖，嗖，一辆接一辆，在对面的路边，野猫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我的心随着野猫抽搐而震动。

傍晚的人流车流如海，谁都没有理会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只有我无奈而心疼地站在大路的另一边，用关切怜悯的眼神，直直盯着那只野猫，希望它缓上一会儿，能慢慢地站起身，钻进路旁的树丛中去。可是，没有，野猫颤动了一会儿，一动不动了，死寂的身体瘫散开来，死死压向大地。传说猫有九条命，可这个野猫无声地死了，它死于一生中最后一次冒险。

我惊诧于刚刚发生的一幕，心里无限悲伤。撞死它的司机已经走远，也许他压根就没有注意到一个鲜活的生命死于车下。野猫竖直的尾巴，痛苦团缩的身体，它像冰上不停转动的陀螺，在我脑海里旋转不已。野猫在生命尽头缩成一团，这种痛楚万分的团团转，狠狠地刺痛了我，挺长时间，我都忘不掉这刺伤我眼睛和心灵的一幕。我在想，不管身体还是心灵，生命居困厄无助之时，往往是蜷缩弯曲的，不能自在伸展。想想自己越来越团缩在一处的工作、生活状态，可不就像这个野猫一样，失去了对环境的掌控力，即使偶尔冒险，却也再无敏锐的洞察力和行动力了，这状态太可怕了。我应该日日伸展腰背和四肢，像小树迎着朝阳和夕辉开枝散叶，可我为了薪酬和些许浮名，活成了自我囚禁的奴隶。

“请您让坐骨扎根，脊柱向上延展，十个手指大大地张开，沿着双耳两侧高高举过头顶，双手合十，随着呼吸，两手慢慢放下，轻抵眉心，再触心轮。大家跟我一起做OM唱颂，深长的吸气，呼气，——噢——嗡”随着瑜伽老师轻柔的语音引导，我开始做瑜伽练习。

我的身体久不锻炼，僵硬而笨拙。看到瑜伽老师和同伴都能自如地做各种动作，我很羡慕。少年时，我身体的柔韧度好，一字腿（大劈腿），后折腰遍地走（翻肚四脚蛇），倒立脚贴墙（蝎子倒爬墙），这些高难度的动作，都是小菜一碟，可是几十年的时光流逝，这些童子功归零了。即使简单的下犬式，我两只手跟小兽的爪子一样，手掌铺不平，用不上劲，坚持不了几分钟就四脚坍塌，肚皮脸皮全赖到地板的垫子上了。我不敢当老赖，赶紧抬动笨拙的身体，向上爬起，撇眼看看周围的人一脸认真，又看靠近我右边的人，趴在地上后背不住地抖动，哈，她在偷偷地笑我。想到自己丑死了的野路子动作，我也忍不住地笑。为了不影响别人，我尽力压抑住不笑出声，趴在地上的肩膀也抖动起来。

我在心里对自己大声说：喂喂喂，你不要塌腰，歪腿，耷拉胳膊，伸展，伸展哦，你没电啦，还是Wi-Fi信号被屏蔽？那么灵活的大脑，肢体咋就笨成硬木头呢？对，你要让身体伸展，像藤蔓一样柔软妩媚，到达肢体能够到达的空间。工作忙碌，生活不易，真正能放松伸展的机会和时间很少，珍惜哦。

在我俯身做大拜式，撅着屁股沉不下的时候，教练温柔地鼓励着。“请不要跟任何人比较，到达您可控的舒适范围。对，尾骨慢慢下沉，伸展整个后背，对，您做得很好。”可不是吗？不跟别人比较，一比较，就会出现某种优越感或自卑感。对，我只跟自己比较，一点点的进步，一步步向前。人不跟别人比较的时候，就自觉近乎神人般完美了。

轻柔的音乐一直飘荡在大厅内，光线和氛围笼罩着一种细腻的美感，一股股柔和内在的力量，涂了各种色彩贯穿到身体的各个部位，缓慢而深长的呼吸，伸展放松肢体的每个部位。一段时间练习后，腰背终于修长挺拔，没有酸痛感，婷婷有范了。连续多日的练习后，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如一阵清纯的风摇晃出千万朵希望之花，四处飘荡着宁静和放松。身体储存的忙碌和拥塞，在血肉筋骨的谐和伸展中，渐渐回归春的生机。十个手指，十个脚趾，如同长须向空间伸展、攀援。一些被时光损伤的灵活敏感，被灰尘埋没的光彩，从时空中一点点找寻回来，一些嗜好和暗疾，在一呼一吸之间，被清扫一空。出离的，隐藏的，僵硬的东西，从哪里来的，又还回哪里去。我任性地伸个长腿，胳膊抡个圆，弯个大腰，不是没有能力哦，谁还偷笑？哦哟，几个月的时间，我就造就了一个大的惊叹号，在练习瑜伽的人中自在伸展，举手投足惊飞那些曾经偷笑的呱呱鸟。这下，我可把自己给骄傲坏了，上班走路也比以前有兴致多了。

身体伸展了，给思想驰骋提供了一个云淡风轻的好机会。饱满的思想原地刮起旋风，紧咬着自己的尾巴，到达一定高度就像孔雀开屏一样伸展开来。这种伸展，开辟了一个巨大的平台，如海天相连处溅开云霞朵朵，精微而广大的空间里，数学之美伸展而飘逸。叛乱的，熙攘的，漂泊的，在一定的规则里听从指令，我们不知道上天的指令在哪里，但地球能够存在，人能够成为地球的主宰，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许多的不解和迷惑，让我们感觉似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挪动某个重要的棋子，重新排列布局地球上的人和物。世界万物各有规则和奥秘，让你找不到头，看不到尾，摸不清，感觉一只无形的手无处不在。老天的作为是自由伸展的，而人类的活动是有局限的，不管身体，还是空间。

国界是人们团缩在一个地域和空间里的标志，不同的大陆上，一个国家连着一个国家，人不可以四处游荡，迈进一个地域要有护照。暂时在地球各处走一圈还行，想长期居住就要获得国籍。有的地域，人不能随意出入，你还是缩在原地好，因为伪装了的“炸弹”早已等候多时了，任何不顾危险的好奇和莽撞，都会付出血的代价。所有的国家在大地或海洋中设定了自己的界限，虽然这界限人的眼睛看不到，但这无形的圈子，是一种坚硬的保护，也是一种严词拒绝。如果不经允许随意越界，则麻烦大了。思想的伸展也是有限度的，许多空间和壁垒是人未知的，人不能进入某些空间，身体、思想都无法进入。相对于思想，人体局限性更大。

“放松，放松你终日忙碌的大脑和身体，伸展你紧锁的眉心……”瑜伽教练轻柔的声音，带我进入一种安宁的状态，竟有些睡意覆盖过来。独立的个体，自成一片天地，对周围事物的感知清晰起来，渐渐身与神，合二为一，身体虚无，像躺在一片云彩里一样，飘飘忽忽。人在母体中蜷曲，降生到人间得以伸展，最后四肢伸展着撒手人世，什么也带不走。在苦难时人蜷曲着身体，快乐时才展开拧紧的眉头。皮肉筋骨在大脑的指挥中，冲锋陷阵或偃旗息鼓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活着的身体里，存有几番安定与慈悲，也有几番激动与苦楚。人说，筋长一寸，寿长十年。虽民间俗语，说的不一定准确，但有一定道理。在瑜伽练习中，身体努力伸展，忍耐酸楚甚至疼痛，放松后，宁静的心境，汇聚的能量，便回到身体中。超然冥想，浑然忘我里，身体环境洁净起来。自省，知足，热情，坚定。思想的伸展，也回到平凡的生活之中，一时感慨万千。像我這类办公室的劳动者，身体和思想，是否有从伸展到蜷曲，从蜷曲到伸展交替往复的过程呢？想一想，还真有。

人类有长达250万年的时间，在地球上自由游荡，靠采集和狩猎为生，为饥饿的肚肠而战。改变人们生活方式的是一场农业革命，人类种植小麦豌豆，驯养羊牛等等，人们为了易得的食物定居下来，自己乖乖走进了农业革命的陷阱，蜷缩在一片庄稼地里，不愿意出来。时间久了，人们蜷缩在适宜作物生长，适合动物驯养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代的繁衍生息，随遇而安地活在地球一隅。人蜷缩在自己的圈子里，不去其他地方，也不容他人进入自己的领地，假如有人伸展爪牙，那就会发动一场争夺土地的战争。现在，科技飞速发展，人的食物极大丰富，人们过上了前人不敢想象的奢侈生活，越来越多的体力劳动被机器所代替，好像人只需要有头脑，就可以活得风生水起。生命生活舒展开来，人们坐火车搭轮船乘飞机，到世界各地旅游观光。人们好像又回到了可以呼啸山林，自在游荡的生活。人们把身体的伸展和思想的伸展，扩大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飞出地球走向太空，伸展到无限遥远的时空。更借助科技，伸展到人无法到达的维度。现时的人们，越来越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现代人的生命过程和生活空间被大大地延展了，人们过去所认知的许多东西被快速淹没。一些行业和职业，毫无征兆地被凌空粉碎，不见踪迹。譬如手机微信支付，改变了人们随身带现金的习惯，在一定程度上消灭了历史悠久的偷窃行当，以偷盗为生的人不得不改变思维，另寻活路。真实的，虚构的，主观的，客观的，发生了很多变异或转换，人们生活的广度和深度变化很大，关闭了一些窗口，打开了无数大门。以前由活生生的人構筑的历史，很短的时间里，也许有非人类参与进来，智能机器人的自我成长和思考，让人类感到后怕，人类或许毁在人工智能手中。无论我们愿意不愿意，诸多危险已经靠近人类，强烈而直接的呈现，所辐射出的力量不可阻挡，这种不可控的伸展要了人类的命，人类像一头巨兽，已经感觉到未来危险的大势，汹涌而来，想逃却不知方向，也不知所终。人类的伸展太过放肆，是毁灭还是其他不得而知。人们开始焦虑，杞人忧天，惶惶不可终日。人类如果发展到不可控的境地，一切变化的太快，就像那只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过路野猫，时代潮流裹挟着不可预测的残酷，被消灭，突如其来。而且，随着科技的巨大发展，隆隆的浪潮撞击常识和规则，各种超越如果不加以限制，会将人类带向死亡的深渊。也许，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人类的对手不再是人，而是人类创造出的人工智能——“超级人类”。

说远了，还是回到人体本身。前吠陀时期起源的瑜伽，基于一种奥妙无穷的精神戒律，目的是让人的思想和身体和谐共生。瑜伽一词起源于梵语，意为“结合”与“同一”。在瑜伽修炼者看来，瑜伽修炼从身体开始，然后是呼吸，思想，最后是内在自我。人们可以通过感受天人合一的状态，自我认识，克服通往“解脱”或是“自由”过程中的困难，达到人类精神和肉体的提升。瑜伽作为印度河流域的文明瑰宝，在印度得到了极致的发展，它不是一种宗教，整个过程从身体开始，然后是呼吸、思想，最后是内在自我。它让人们生命中的烟魅，诡谲，在身体的一呼一吸，一伸一展中，达到人最高水平的感知和体悟。它的最高境界不是“人体”的炫技，而是精神的高蹈。

人类自身是一个矛盾体，有了无数自由，却选择自我囚禁;冲破囚禁，却又放荡不羁。我们对生命和生活的释义，往往浮然盈表，不可及里。我们的身体和思想，都应适度伸展，打破自设的藩篱，又明白生命的界限。

在纷纭世界中，我们修习自身，升华精神，也觉悟着比自身更强大的外界力量。神奇的事物在生命的缝隙里，渗透进来，点醒你我，譬如瑜伽，野猫，木心，智能机器人，无影无踪的思想，人类的未来等等。人世间偶然的一瞬，让在时光中恍惚的我们，突然一愣，继而有所思，有所悟。人类的身体有疆界，是有血肉的人，不是机器。人类飞翔的思想，伸展的爪牙，不可太长太烈，要明白自己最终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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