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俄狄浦斯王》的三种解读
2019-07-30皇甫尚华
皇甫尚华
摘 要:《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索福克勒斯的代表作。它取材于古希腊神话,蕴含着丰富的解读视角,在西方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这部剧作被后世众多的批评家、理论家从不同的角度予以不同的阐释,本文旨在从其中三个角度给出自己的拙见,将涉及到真相与权力的关系、叙事情节和剧作中有关政治理性主义的探讨。
关键词:《俄狄浦斯王》;真相与权力;叙事情节;政治理性主义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8--03
一、社会学角度
在The Teiresias Scene in Sophocles Oedipus Tyrannus一文中,作者Lowell Edmunds选取了盲人先知特瑞西阿斯和俄狄浦斯之间的一段对话,并从社会学的角度对其进行批评。
首先,作者把特瑞西阿斯的到来视作“An Impasse Is Established.”[1]即一个僵局的建立。特瑞西阿斯作为盲人先知,他受邀来到俄狄浦斯的领地,但是却拒绝回答对方的问题。盲人先知的奇怪之处使他们之间的开放交流形成了一种荒谬的氛围。那么,此时可提出疑问,为什么起初特瑞西阿斯拒绝把所有真相和盘托出、对俄狄浦斯保持沉默?
对此,作者首先举例俄狄浦斯过去的经历,同时提出一个假设,假设盲人先知起初的沉默源于恐惧,并据此进一步揣摩特瑞西阿斯的心理,特瑞西阿斯害怕俄狄浦斯会惩罚他,因为他即将说出的真相与俄狄浦斯紧密相关,即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事实,而他就是这个城邦的罪人。这个答案不乏合理之处,但也有牵强的部分,因为盲人先知在此后的剧情发展中,尤其是在俄狄浦斯激怒他之后,他便大声地说出了起初不愿说出口的事实。
其次,作者通过分析俄狄浦斯王和盲人先知特瑞西阿斯间的关系,得出在他们二者的关系之中涉及到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即知识与权力的问题。正如文中所说,“The seer is himself godlike. Truth is implanted in him alone ofmortals.”[2]在作品中,特瑞西阿斯作为一个掌握了真相的人,他是知识的象征,但他所拥有的知识里面同时也包含着权力,正如后来特瑞西阿斯自己所说,“诚然你是国王,但是至少答问题的权利必须认为彼此同等;这方面我也是一个主人,我活着不是你的奴隶,只是洛克西阿思的仆人。”[3]
那么,知识和权力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从文本中具体来看,特瑞西阿斯从一出场,到最后跟俄狄浦斯处于争执、对立的状态,特瑞西阿斯一直都在强调是因为他知道真相,所以俄狄浦斯无法杀死他。那么在这里,特瑞西阿斯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身份来谈论城邦治理权的?在古希腊社会,特瑞西阿斯作为一个盲人,他既不是士兵,也不是君主,更不是《荷马史诗》中的说唱者。他的身份是一位盲人先知。由此看来,在古希腊城邦里,实际上始终都为知识保留了一个位置。正因如此,才使知识在某种意义上也含有权力。反之,权力本身能不能带有知识呢?俄狄浦斯先前心里一直认为,在最需要先知的时候,先知却不知身在何处。所以,俄狄浦斯王作为权力的代表,他的权力是通过自己的智慧所得到的世俗权力的本身。于权力本身而言,它并非如同尼采所说的是一只“没有眼的怪物”,或是一团浑沌的意识。知识的权力化和权力的知识化这两个命题,实际是相辅相成的。表面上,特瑞西阿斯和俄狄浦斯吵得不可开交,但他们彼此间实际却互相借重。
这里可以结合福柯的话语理论进行进一步理解。话语被福柯首次提出。福柯认为,最大的知识是语言。当我们去接触一门语言的时候,我们已经集体无意识地接受了这个语言所暗示的一些东西,并且把这些东西当作说服自己的一种权力。反之,这些权力本身又不停地付诸于知识本身。因此,这篇文章所截取的一段特瑞西阿斯和俄狄浦斯间的对话,乃至古希腊文学,其实都与几千年之后福柯对知识与权力的关系的反思紧密相连。同时,纵观全文,能够发现视觉也是一种话语。视觉本身是一种经过理智、深思熟虑后组织而成的思维能力。而当俄狄浦斯最终双目失明的时候,他就已经失语了。
在这部作品中,索福克勒斯站在那一时代的开端,他代表着权力与知识的对立是必然要消失的这一观念。知识和权力之间并不是一个中心一个外壳的关系。人类历史发展到现在,还看不到话语和权力完全分离的状态。这也正是福柯所讲述的一个非常深刻的道理。话语理论的产生关键在于话语转型。福柯的权力是指话语权力,即这一切知识都是通过话语描述出来的。比起结果,更关键的是寻找真理的过程。
二、叙事学角度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一书中从叙事学的角度,对《俄狄浦斯王》进行了解读。在此基础上,这部作品又涉及到西方文学史中一个永恒的命题——对人的本质的探讨。他从各个方面对《俄狄浦斯王》这部剧作予以了肯定,虽然在后世,例如伏尔泰等作家,提出了部分相反的意见,认为《俄狄浦斯王》的情节存在荒谬之处,但时至今日,《俄狄浦斯王》仍极具文学和思想价值。
《俄狄浦斯王》探讨了一个在后世的文学里几乎无法触碰的问题,即人和神的问题。到了中世纪文学,就全是神的文学,再到文艺复兴,又完全与之相反、都是探讨人的文学。古希腊中的神和人一樣,都有自己的谱系。它虽是古希腊神话,却更像人的史诗,其中讨论的更多是人的哲学。在这部剧作里,作者通过讲述俄狄浦斯的故事,探讨了人的有限性的问题。俄狄浦斯起初作为城邦的代表,他受人尊敬、十分骄傲。但随着剧情的发展,关于城邦的叙述被他自己的故事所打破。在与盲人先知的对话中,他对自己的身世开始产生兴趣,从这时起,《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开始从以神为中心,转向以人为中心。故事展开后,俄狄浦斯从好奇,到母亲对他说了一番话使他内心更加充满怀疑,再到报信人甲和乙将真相证实,最后到弑父娶母的事实被完全揭晓,在他不断地发现自己的过程中,又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一个现实,即人是有限度的,并且人的限度并非植根于承认自身的软弱,而是植根于人对自己刚强性的承认之中,例如俄狄浦斯性格越坚韧顽强,其实他就越软弱。于是最后真相大白。正如歌队最终所唱,人在没有神眷顾的情况下,在死亡没有到临之前,谁都无法知晓最终的结局是否幸福。人具有局限性,人无法像神或者先知那样洞穿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就是部作品其中所真正贯穿的思想。一直从古希腊到20世纪,都存在这一个永恒的命题,即关于人的本质的探讨。这个命题在西方文化中始终没有缺席过,这部作品也因而具有一种超越时代的气质。
三、政治理性主义视角
美国学者阿伦斯多夫在其所著的《希腊肃剧与政治哲学》一书的第一章节里,对《俄狄浦斯王》一剧中有无政治理性主义这一问题进行了探讨。
其中,第一种观点认为,俄狄浦斯具有政治理性。首先,“俄狄浦斯政治事业的铁定事实是战胜了斯芬克斯,才成为忒拜的统治者,这一切并非依靠出身或武力,而是凭借成功破解谜语。这是一次智力的胜利,无关乎体力。”[4]其次,俄狄浦斯曾断言,特瑞西阿斯身为先知,却无法解开斯芬克斯之谜,而他仅凭人的理性便破解了谜语。“就此而言,俄狄浦斯似乎否定了先知与神谕的真实性,认为至少无须寻求神助,仅凭独立理性,便足以打败可怕的怪物斯芬克斯。这仿佛宣告要从预言家和神谕的蒙昧中解放人类的智慧和审慎。”[5]再者,在俄狄浦斯寻求解救城邦的途径的过程中,他明确表示自己的每一个行动,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最后,俄狄浦斯的罪行被揭发后,按照他自己曾颁布的惩罚凶手的法令,将自己放逐,毫无犹豫。
另一种观点与之相反。首先,俄狄浦斯是通过破解斯芬克斯之谜而非繼承的方式被众人推举为忒拜之王。其次,“就俄狄浦斯的僭政是政治理性主义的实验而言,本剧的开场就标志着该实验的结束。”[6]剧本一开场,俄狄浦斯的行动便直指他的失败——他派克瑞昂去询问德尔菲神示,并传召盲人先知特瑞西阿斯——这些行动表明,俄狄浦斯在当时抛弃了原有的理性。他无法接受他深爱的城邦消亡,同时也无法接受世界或诸神冷漠地无视忒拜的遭遇。因此,当理智指向这种可能性时,他便否定了理性,反而去积极拥护歌队的虔诚希望与信念,相信人类由仁慈而正派的诸神统治,而非冷漠的诸神或偶然。最后,“政治团体或个人生活若仅由人类理性统治,最终无法解决人终有一死的问题……索福克勒斯似乎借伊奥卡斯特的形象描述了一类人,他们坦然接受生活由偶然掌控的事实。”[7]俄狄浦斯必然的命运悲剧,实际就是建立在各个偶然事件之上,一切都是源于巧合。早在俄狄浦斯还未了解到全部真相时,伊奥卡斯特便告诉他,“凡人都受偶然性主宰,不能够清楚地预见未来。任何事情,那么,我们还应该害怕什么呢,活着最好是尽可能随遇而安。”[8]她认为正是盲目的偶然性操纵着宇宙。
两种观点各有其理由和不足之处,但无论如何,这都启示我们去注意作品中的一个现象,即俄狄浦斯他到底是一个理性主义者,还是一个命运主义者呢?从某一方面看,俄狄浦斯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但从另一方面看,他又是一个命运主义者。这主要体现在俄狄浦斯在信神与不信神的态度上是左右摇摆的。如果将他视作理性主义者、一个以人为中心的理性主义者,那么整个城邦和政治理性主义都由此而建立起来;但若他不是,那么所有建立起来的东西,不过都是偶然所致。因此,我们可以把他看成是人类局限性的代表。人恰好是在把自己命运付诸于命运这一颠簸小舟的过程中,将人天生的理性和高贵呈现出来。就整体而言,从生到死,我们的每次选择,其实也都是由偶然组成。在偶然之外,人类由于自身的矇昧,产生了对理性的基本需求,即在人类无法看清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时的一种理性。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看,俄狄浦斯是信神的。但在每一个他自己能做主的地方,都体现出人的高贵。人常常活在风雨飘摇之中,但人却常常忘了自己活在不稳定的环境之中。这一点,便是身为人的真相。
这部作品虽然写出了人的局限,但它并不是以一种可悲的形式写出人的局限,而是从人的高傲以及人的无所不能中呈现出人的局限。
注释:
[1]Lowell Edmunds: The Teiresias Scene in Sophocles Oedipus Tyrannus, Department of Classics, Syllecta Classica, pp.35(Article) Volume 11, Department of Classics, University of Iowa (2000).
[2]Lowell Edmunds: The Teiresias Scene in Sophocles Oedipus Tyrannus, Department of Classics, Syllecta Classica, pp.66(Article) Volume 11, Department of Classics, University of Iowa (2000).
[3][古希腊]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著,张竹明、王焕生译:《古希腊悲剧喜剧集(上部)》,译林出版社,2011年4月版,第261页。
[4][美]阿伦斯多夫著,袁莉、欧阳霞等译:《希腊肃剧与政治哲学》,华夏出版社,2013年1月版,第7页。
[5][美]阿伦斯多夫著,袁莉、欧阳霞等译:《希腊肃剧与政治哲学》,华夏出版社,2013年1月版,第8页。
[6][美]阿伦斯多夫著,袁莉、欧阳霞等译:《希腊肃剧与政治哲学》,华夏出版社,2013年1月版,第11页。
[7][美]阿伦斯多夫著,袁莉、欧阳霞等译:《希腊肃剧与政治哲学》,华夏出版社,2013年1月版,第16页。
[8][古希腊]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著,张竹明、王焕生译:《古希腊悲剧喜剧集(上部)》,译林出版社,2011年4月版,第295页。
参考文献:
[1][古希腊]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著.张竹明,王焕生译.《古希腊悲剧喜剧集(上部)》[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4月版.
[2][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郝久新译.《诗学》[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6年10月版.
[3][美]阿伦斯多夫著.袁莉,欧阳霞等译.《希腊肃剧与政治哲学》[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年1月版.
[4][美]尤金.N.科恩,爱德华.埃姆斯著.李富强译.《文化人类学基础》[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5]Lowell Edmunds. The Teiresias Scene in Sophocles Oedipus Tyrannus[J]. Department of Classics, Syllecta Classica, pp. 34-73(Article) Volume 11. Department of Classics, University of Iowa. 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