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随心——赵兰涛访谈录

刘光文

(山东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山东 济南 250357)

“艺术家的个人风格与自身的个性有关，与所身处环境、教育背景、成长历程有关，艺术家对人生以及社会的看法、其所感、所想势必会在作品中有所表现，作品一定如其人”——赵兰涛

景德镇陶瓷大学陶艺系教师赵兰涛坐在我们对面，边沏茶边与我们闲谈。1978年出生于齐鲁故地的赵兰涛，对于艺术创作的理解有其独到之处，言谈举止更是有真诚、高洁、自信的君子风度，这一点只要你坐在他的对面，就能扑面感受得到。1996年，赵兰涛来景德镇陶瓷学院求学，2003年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获硕士学位，现为景德镇陶瓷大学陶瓷美术学院陶艺系主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陶艺学会（IAC）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如今已经是国内外较有影响的陶艺家。近年主要从事现代陶艺和青花瓷绘两个方向的创作研究，现代陶艺以及陶瓷雕塑人物具有鲜明的个人艺术语言和内涵。

赵兰涛强调“艺术是内心的自然流露”，追求“温柔敦厚、闲适淡然”的审美情趣。他早期注重作品的形式结构与内涵意蕴的结合，形体锋利有劲，可以感受到作品的张力和内在的中国传统精神内涵，如《意象山水》（图1）、《水木金火土说》（图2）、《窗》（图3）等系列都是其中的翘楚之作。2005年左右，简约素雅，富有禅意的影青荷花元素便成了他一直钻研的主题，他热爱那些含苞的花骨朵，小巧稚嫩的莲蓬以及大部分艺术家并不会在意的带刺的茎 干，而这些元素恰恰就成为了他的标志，逐步形成了他独特的艺术语言风格。作品《湖田边的荷塘》系列便是他对这种元素不断研究深化的代表作品，去年在美国Alfred 大学访学期间所创作的《从湖田到Alfred》（图4-图5）系列作品更是使这一系列得到了新的发展，颜色釉的使用使作品获得了生动的变化，作品表面自如流淌的釉色、多变的绚烂使人联想到了瑰丽的三彩；后期的《觉悟》系列陶瓷雕塑作品则继续沿用了此类元素，2019年为完成国家艺术基金项目所做新的《觉悟》系列创作表面绘制了粉彩的山水元素，金色的圆点状元素也出现在作品装饰中，而这两大元素在人物身体上的叠加并不使人感到突兀，不得不让人感叹赵兰涛对于各种符号和元素的娴熟运用，这没有对于东西方艺术的深刻理解是难于做到的。赵兰涛认为人生在世，本就要经历各种磨炼和认知才能认清真理，从而得以觉悟而超脱于外，这才是人生的目的，那还有什么比带刺的荆棘与类似于佛陀雕像的结合更能体现如此内涵呢？

图1 意象山水 瓷2003Fig.1 “Images of mountains and waters”,porcelain,2003

图2 水木金火土说 瓷 2003Fig.2 “Tales of water,wood,gold,fire and earth”,porcelain,2003

图3 窗 瓷 2002Fig.3 “Windows”,porcelain,2002

图4 从湖田到Alfred 之一 瓷 2018Fig.4 “From Hutian to Alfred” (Lot 1),porcelain,2018

在赵兰涛的系列作品《觉悟》中看起来大量使用了佛学元素，但仔细看会发现这些人始终是真是比例的人，仍然是世俗当中的人，甚至赵兰涛说做的实际是他自己，并不是佛像。其中带“刺”的茎干使人不敢触碰，正像每个人内心的柔软之处，这种尖刺和金色代表着能伤害你的欲望，它们时不时的从你的身体里面钻出来、从你的内心角落里面显现出来，而使人无法真正的超脱，不能够达到真正自由和觉悟的境地。，

图5 从湖田到Alfred 之二 瓷 2018Fig.5 “From Hutian to Alfred” (Lot 2),porcelain,2018

图6 觉悟系列之冥思 瓷 金箔 2008Fig.6 “Awakening – meditation”,porcelain with gold foils,2008

作为对传统和当代都有深刻理解的艺术家，赵兰涛对艺术风格的形成有着自己独特的见地，对于自己的创作也有着独到的想法。他不希望艺术家因为要形成某种风格而把自己的创作风格固定死。赵兰涛觉得“一样东西做累了就一定要扔掉”。在诸位看客还拘泥于他艺术世界所创造的桎梏而不能忘怀的时候，创作者却早已通透，该舍即舍，向着更前迈去，这或许也源于他的“意象随心”吧。

图7 觉悟系列之风清 瓷2009Fig.7 “Awakening – Refreshing wind”,porcelain,2009

访谈人：您的《觉悟》系列给人印象很深，这应该算是您近期的一个主要创作系列了，当初是基于怎样的考虑来进行创作的？

赵兰涛：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觉悟》系列表现了我自己一种内心的一种矛盾和挣扎，这些人物的雕像虽然有了类似于佛像的动态，但是面部的处理、手的处理和整个形体的处理实际上仍然使用了真人的比例，并没有按照佛像的比例和仪轨来处理形体结构，实际上做的是我内心的自己，这系列作品我没有使用模特，基本上都是默写的人物形象，有很多人说这些面部的处理像我自己（图6-图7）。

我觉得人生的过程本就是不断体察和觉悟的过程，是逐步活明白的过程，这样人生才会有价值和意义，有时候你想放下很多世俗东西，不再为其所扰，但是这些欲望偶尔又会从内心深处生长出来，就类似于从这些雕像里面生长出来的带刺的茎秆和身体透出来的金色，时不时的刺痛你，提醒你仍然没有完全放下，仍然没有获得真正内心的自由、没有得到人生真正的快乐，这可能才成为了我们这些人能够活下去的动力吧！

图8 觉悟系列之花非花 瓷 金箔 2010Fig.8 “Awakening – A flower is not a flower”,porcelain with gold foils,20010

访谈人：艺术的精神内涵本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具象的东西，对您来说，创作就是自然、水到渠成的东西，并非所要刻意追求的东西吧？

赵兰涛：是的。并且我觉得艺术家的个人风格与自身的个性有关，你所身处的环境、教育的背景、成长的历程，你对事情的所感、所想势必会在作品中有所体现，可以说是作品如其人，所以说创作肯定是离不开内因和外因的（图8）。

访谈人：您的作品大多体现一种“禅”的境界，无论是之前的《湖田边的荷塘》系列还是现在的《觉悟》系列，您本身是一个宗教信仰者吗？

赵兰涛：其实我还真不是，应该说至少现在不是，至于以后会不会是我就不知道了。除了作品本身就像你们所说的一样透着禅意，我的作品名称也大多用的是佛教偈语。

访谈人：像是《明镜台》、《大悟》、《妙净莲花》、《观自在》等等，您平时会看一些佛理相关书籍吗？

赵兰涛：会的，虽然我本人并不笃信佛教，但佛理中所宣扬的一些道理，对宇宙和人生的一些理解我是很认同的，又或者我的一些想法和思考方式与佛教中的一些道理和方法不谋而合。人生在世，难免遇挫，生活上碰到一些难过的坎儿，又或者创作上遇到瓶颈，一些佛理的确可以给人心灵以启发和澄澈。虽然我们现在的经济越发蓬勃，社会在所谓的向前发展，但人们的活的其实是越来越空虚了，精神世界的纯净早已经被物欲横流的社会现实给掏空，随着自己年龄一天天的增长，接触的人和事物也越来越多，对待事情的看法慢慢的趋向平和，我觉得随着自己心态和眼界的不断开阔与提升，慢慢的开始把握准正确的人生方向与轨道，接人待物的态度和处理问题的方式都会不断地趋向于圆满。这点实际上跟佛教所宣扬的也是同一个道理。这就是我用佛教寄语给作品命名的初衷(图9)。

图9 觉悟系列之明镜台 瓷 金箔2010Fig.9 “Awakening – A standing mirror”,porcelain with gold foils,2010

访谈人：您的雕塑作品中虽然带有佛教常用元素，有佛的感觉，但仔细看会发现这些人或是类似佛的人，事实上他们并未超脱世俗，仍然在尘世间挣扎、纠结，是在接近圆满的途中，还未被度化彼岸？

赵兰涛：对，我想体现的就是这个，我所使用的这些元素都是带刺的，不可触摸，对人有伤害，又或者是金色的，象征着大多数人所追求的金钱和权力。因为每个人内心都会有这种东西，所以当我做完作品后再去想当时为什么做这些满布刺的茎干、为什么装饰这些金色斑点？其实这是人欲望的体现。因为欲望的存在，所以这些人并没有超脱，就是这样。我有时候会想很多，尤其是看到某些不公正的事情发生时会想得更多。我常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怎么样才是幸福。其实这是一个哲学的命题，说起来很简单，我觉得幸福指数来源于内心的平静，内心的超脱，当你把某些事情看淡，不会受到欲望牵制的时候，你就是幸福的。孔子的弟子曾点曾经说过：“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图10-图13）很有名的一句话这其实就是一种人生态度，人要能达到“内心平静与世无争”的话，才是我所认为的最为幸福的生活状态。我是从农村出来的，我有些亲戚现在还生活在农村，一年收入很少，除了必要的生活需求和人情世故，到年底就剩下很少了，但是感觉大家很快乐，而我是在大学当老师，自己的作品还能卖，生活水平看起来还不错，但是快乐并没有比我农村的那些朋友亲戚更多！可见幸福快乐跟经济水平没有太大关系。有时候我问自己：自己是不是幸福的？你活着的目的是要干什么？是赚几个钱？还是获得一些虚头巴脑的社会地位？其实都不是真正的人生目的，答案其实应该是“为其他人的快乐和幸福活着”，我感觉近来我快弄清楚了这个道理，我很高兴我快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图10 觉悟系列之卧云观山 瓷 金箔 2019Fig.10 “Awakening – Overlooking the mountains from above the cloud”,porcelain with gold foils,2019

图11 觉悟系列之卧云观山局部 瓷 金箔 2019Fig.11 “Awakening – Overlooking the mountains from above the cloud” (Part),porcelain and gold foils,2019

访谈人：您作品中用来表现人类欲望的带刺的茎干这一元素其实最早可以在您2004年创作的“湖田边的荷塘”系列中找到端倪，这种元素也可说是您富有特色的艺术语言之一了，那这种表现形式还会运用在以后的作品中吗？

赵兰涛：其实我并没有刻意的运用某种元素去表达自己作品的思想，都是顺其自然，不会拘泥于固定的元素，如果有一天我厌烦了，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抛开。我不希望艺术家因为要形成某种风格而把自己的创作风格固定死，这不太好。做累了就扔掉，没什么好可惜的，有的人抱着一种元素和做法做一辈子，我觉得这些人被所谓的风格绑架了，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世界上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为什么只盯在一个方向上面呢，艺术家的风格应该是作品里面蕴含的艺术家内在的精神，而不是作品的表面结构、色彩、构图、内容等等东西，长期一种元素不断重复一辈子不变这其实是艺术家一种懒惰和无能的表现！

图12 觉悟系列之卧云观山局部 瓷 金箔 2019Fig.12 “Awakening – Overlooking the mountains from above the cloud” (Part),porcelain and gold foils,2019

访谈人：虽然您不信佛，但是从您的谈话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您其实悟到了很多佛家本质的东西。“做累了就扔”，您不会拘泥于一种程式当中，更不会因为一些已有的东西而沾沾自喜，停滞不前，十分懂得人生要“拿得起放得下”。

图13 觉悟系列之卧云观山之三局部 瓷 金箔 2019Fig.13 “Awakening – Overlooking the mountains from above the cloud” (Lot 3,part),porcelain and gold foils,2019

赵兰涛：今年悟到的就是“拿得起放得下”。“拿得起”其实就是儒家思想，“入世”精神，做事要带有一种责任感，这种责任感可能体现在家庭生活里，体现在事业追求上，“拿得起”的时候一定要有责任感，要有信心，有信心把拿起来的事情做好。还有一句话叫“放得下”，有些事情当你看得过重，比如佛家常说的“贪、嗔、痴”，当你被某种东西圈住的时候其实就是一种“痴”，像金钱、地位、知识、做艺术家等等都是“痴”，有痴就会有痛苦。“放得下”跟佛家的某些思想很相近，当我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或是我有嫉妒之心的时候就努力把心态放平和。因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当能够认清楚和了解自己的时候，才会真正做到“放得下”。以前不明白，现在想明白了后发现自己活得透彻了很多（图14-图16）。

图14 坍塌系列之 晚明 瓷 亚克力 金箔 2017Fig.14 “Collapse – Late Ming”,porcelain,acrylic resin,and gold foils,2017

访谈人：您的作品有很强烈的个人特点，那在艺术市场上您会坚持自己的观点还是会因市场的变化做一些取舍？

赵兰涛：其实并没有什么取舍的东西，我现在是一个大学老师，每个月有固定的收入，我不必为生计奔波，所以我觉得没必要为市场刻意改变一些什么。我创作的每一件作品都是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审美取向而来。但其实艺术跟市场也并没有矛盾关系，这两者之间并不是只能取其一，既有市场又有口碑的艺术品是存在的。

图15 坍塌系列之晚明 瓷Fig.15 “Collapse – Late Ming” (Part),porcelain,acrylic resin and gold foils,2017

图16 坍塌系列之晚明 亚克力 金箔 2017Fig.16 “Collapse – Late Ming” (Part),porcelain,acrylic resin and gold foils,2017

访谈人：您的作品在技术上有没有什么难点？

赵兰涛：早期的《湖田边的荷塘》系列作品应该说有很高的工艺难度，至少迄今为止其他人还没有做过类似的作品，这里面工艺的难度肯定是主要的原因。近年的“觉悟”系列作品基本上是一些较为大型的高温陶瓷雕塑，我们知道大型的陶瓷雕塑是比较难于烧成的，我在制作这些陶瓷雕塑的时候对于形体结构做了很多的调整，因为如果你完全按照人体的真实比例是无法烧成的，因此有些站立的姿势的雕像腿部实际上变短了，有些伸出的胳臂也只能贴近身体或者下面有树枝等结构的支撑才行。

访谈人：您之前提到陶瓷还是属于工艺美术，但现在很多艺术家都认为陶瓷其实就是艺术，应该从工艺美术这块脱离，对此您怎么看？

赵兰涛：从材料上讲还是属于工艺美术，当现在的艺术家用这种陶瓷材料体现自己的创作作品的时候，毫无疑问这就是艺术，其实并不矛盾。以前把陶瓷划分到工艺美术范畴里其实是有理可循的。陶瓷不像国画、油画，将颜色涂至宣纸、画布上，青绿就青绿，重彩就重彩，效果好坏非常直观。而一件陶瓷作品能否成功，会受到材料、温度、釉水等等各种问题的制约，相比于其他艺术类别具有很强的工艺性，所以才将陶艺划分到工艺美术范畴。当然现在很多当代艺术家会选择用陶瓷来创作，他们把陶瓷当成现在艺术创作中的材料来使用。真正要掌握材料，特别是景德镇的瓷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只有熟悉掌握后，作品才能反映出陶瓷材料本身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