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南山下
2019-07-27程杨松
程杨松
有时我会觉得,一只胃,更像一副躯体随身携带的一枚印章,戳盖着与生俱来的一款执拗口感,然后随时随地可能被暴露或坦白——就像每个周日清晨,假如没有意外,我会从沉湎的文字里抽身出来,重返人间烟火,驱车去三里地外的旭日菜场,毫不避讳将味蕾嗜好不加掩饰袒露在大庭广众,一次又一次。
阔深、嘈杂、凌乱、肮脏的旭日菜场,像部老片子一闪而过的背影镜头,却构成更多人声色味全的生活现场:比清晨更早醒来的水泥摊位横平竖直排列,小贩们将琳琅满目的味蕾朝天堆码,按斤兜售,辅以巧言令色和手忙脚乱;市井的人们,肠胃推搡着目光巡浚,目光牵引着脚步游走,用几张日子兑换的纸币,再换回两提殷实生动的日子。我混迹其间,左盼右顾,逛兮荡兮,除了精挑细选一片肉、几尾鱼和一些鲜椒土蒜,再去一家“花厅手工豆腐坊”称两块石磨豆腐,林林总总的豆摊前笃定是我最终泊靠的码头:早春时令,除了长子豆、四季豆,旭日菜场还供应着大体新鲜的青豆、豌豆和蚕豆——那是我肠胃每周至少一次恋旧复习的生动教材。
站在豆摊前,我勇敢放下文化中年男該有的矜持,效仿一个精明的妇女,为几盘餐桌上的豆小心计较,试图用最小的一串数字换回该有的最大丰盈——豌豆荚3.5元一斤,豆肉8元一斤;青豆荚6.5元一斤,豆肉18元一斤;蚕豆荚亦是6.5元一斤,豆肉15元一斤。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豆荚,然后手指浮光掠影,在豆摊上挑挑拣拣,小心掂量出每一枚豆荚以饱满度和色泽度构成的诚意也一并分辨出摊贩笑脸和言语中的诚意,并将之捉入几只方便袋中。我的急脾气在这场反反复复的琐碎中经受住了考验,不仅不厌其烦,而且事无遗漏,为炒一盘蚕豆去选配上好的雪菜丁——这是一场由内及外的嬗变修饰出的美好品质。
假如我的嘴像肠胃一样诚实,它不会矢口否认,豆就是它前世今生最矢志不渝的亲密爱人——那是口腹之欢带来的比青梅竹马更早的爱意,内在的、由衷的、丢盔弃甲的爱意(更像身不由己的沦陷),涵括全部的品类:青豆、蚕豆、豌豆、扁豆、豇豆、白玉豆……也涵括全部的过程:种植、收割、选购、遴剥、翻炒、品食……在襄助妻子有限的家务中,剥豆无疑是我最欣喜的日常:周日的晨光明明淡淡,慵懒的气息深深浅浅,妻子慢条斯理进行一场清洁或拾掇(另一种复习),我和儿子围餐桌躬身对坐(像码了个“八”字)——儿子正打开作业本,把挖耳挠腮挑拣出的一串文字或数据(与一把绿豆相似),用一支0.5口径的炭黑水笔妥帖赶进或行或列的空格间;我将几袋豆荚置于桌上,去碗橱找来数只盘子(有些逮住闲暇一鼓作气的架势),一只垃圾桶勾至膝下,然后用几根手指与之轮流亲密接触。一片拇指甲从侧边划开一枚翠绿绿的豆壳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割开子宫壁,蜷缩在内的豆粒三三两两,挤挤挨挨,饱胀、晶莹,织裹着一层薄薄的豆衣和清香,呈现出生命被挑选后的良好长势,也依稀暴露出时光孕育的诸多秘密——譬如栖身的良田沃土、沐浴的阳光雨露、聆听过的鸟鸣风语、所经历的白昼暗夜、一路走来的仆仆风尘,以及种(卖)菜人的脾性、表情、体温和汗渍……一只食指将豆肉一粒一粒勾挑进盘中,豆壳相继被扔进垃圾桶,然后豆归豆、壳归壳——或许我太敏感,以至这样细微的重复动作让我体察出生活的佛性,并没来由想起和尚修行时手捻的串珠……时间变得具象而无所遁形:几只盘子渐渐殷实,垃圾桶也渐趋丰满——就像心跳声声诠释起生命,跬步串串抵达至远方……一个又一个的日子垫起了儿子的身高和理想。时间以另一种形式感性表达——“剥三盘豆子的功夫”,大抵等同于一个上午,或者给儿子规定的作业耗时。
一般情况,妻子中午会不辜负一盘蚕豆和一撮雪菜丁的新鲜,来成全一只味蕾对它的念盼。剩余的青豆和豌豆则分别装进保鲜袋,扎紧,置于冰箱妥藏,被交错安排进日常菜单。她像个经验日益精湛的女巫,通过有效控制菜肴与佐料的调和及火候,来彻底攻占我的食欲:新鲜的五花肉切成碎片,爆油,倒入蚕豆爆炒数下,佐入少许黄酒和酱油,注水稍焖,雪菜丁、青红椒碎、土蒜叶等相继撒入,兑盐……精心勾兑的色相被生动呈现,酣畅淋漓的香味和蒸腾的水汽潽出来,被目光和鼻翼先过味蕾享用,肚子叽叽咕咕,唤醒真实的饿意——一盘雪菜肉沫蚕豆,被小勺舀入碗中,再被一双竹筷划进口腔,沿一条曲曲弯弯的身体路径抵达肠胃,这种深入或掩埋,与在土里深种并无太大不同,我以为。
多少年了?在井坞,我随父亲种下大豆,也种下绿豆、蚕豆、豌豆、扁豆、白玉豆……并一道种下一个郎当少年的骄傲心事和高蹈理想。井坞的一片南山下,五月的天空像一块绷紧的蓝印花布,缝缀着几缕白云花边。温热的阳光漫过山梁,漫过原野,漫过村庄,漫过河流,濡湿了几声拖拖沓沓的蛙鸣;田畴披一袭厚厚的绿毯子奋力跑向远方,暖风轻轻吹,掀起绿毯子在纵情翻涌;沟渠里汲汲脉流的溪水“叮叮咚咚”,压低音量反复调试着一把二弦琴;无边无垠的禾苗羞羞答答,垂下长长的稻叶在扬花、灌浆,专注一场孕育,憧憬着一场收获在望的盛大热情;稻叶上,露珠一滴一滴缱绻坠落,几只蜘蛛在丝网边巡游,蜻蜓成群结队在练习高低蹿飞,蝴蝶显摆着一身艳丽的花衣裳,几只落了单的蜜蜂在嘤嘤嗡嗡低声抽泣……委婉的田埂上,父亲种下的第一季大豆,半尺高,枝丫岔路口一样斜,十分长,绿绿的豆叶滴露状,已长至半指长,被一阵风窸窸窣窣兜入怀中。
田埂狭长、蜿蜒,是一片田野匀布的冠状动脉。父亲一般贴着田禾种两排豆,中间空出缝隙,等待几双脚步隔三岔五地光临。田埂湿润肥沃,滋养着豆苗和荒草疯长,突显出季节催生的浓烈欲望。狗尾草、芭茅草、鼠茅草、苜蓿草、地毯草、黄花菜、土牛膝、马鞭草、毛叶苕子……它们混迹田埂上绿意招摇,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是一垄豆苗最亲近的死敌。晴朗的周末清晨,我喝过稀饭,换一身卡基服,扛一把扁锄,晃荡在父亲身后,去给田埂豆锄草。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踩着丁字步,腰身尽量弯下来,把力气注入锄柄,扁锄“哗嚓哗嚓”,两排豆苗缝隙间的草黏着泥一片一片翻出来,青草味和土腥味大大咧咧窜进鼻翼,几条被锄头腰斩的蚯蚓扭着腰肢疼痛挣扎。父亲将草黏着的泥块在锄柄上用力磕,再翻铺田埂上;靠近豆根部的草蔓,伏下头用手细致抠拔;每向前几步,便回头用扁锄将踩出的深脚印匀平……太阳爬上头顶,把更多的影子吝啬收回,风不声不响躲进山后面偷懒,背上的衣服全湿透了,脸额上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洇出来,滴滴答答,打在豆叶上,又滑落泥土里。“种几条田埂豆,从出苗到封垄,至少要锄四道(遍)草,人勤地才不会懒。我们用力气喂养粮食蔬菜,再用粮食蔬菜喂养肉身,说到底还是自己喂养自己——用气力喂养,用汗水浆灌。谁也不欠谁的。”歇气时,父亲把右手肘撑在锄柄上,左手捏成拳头一下一下锤着腰,一根狗尾草叼在嘴里,眼睛瞟看着我,有些不怀好意地感慨。
这些綠意流泻的田埂,是我童年最早翻阅的纯野诗行——有多少个露水滴答的黎明,我被母亲唤出甜美梦乡,搓着惺忪睡眼,趿一双军绿色解放鞋,牵一头牯牛去井坞的田埂上吃草。牛奶般浓稠的晨曦氤氲着稀薄的凉意,倒映出墨黑色的山冈和田畴,点缀着几声鸡鸣狗叫,也镶嵌着几囱款款炊烟。我牵着牛绳小心翼翼走前面,牯牛甩动长尾巴,晃悠着一对大角,低着头,鼻子打着响突突,伸出长舌头左一卷右一绕,“嚓、嚓、嚓”,一撮甘美的鲜草便含进了牙床。一根绳子,显然拉拽不住一副口舌所面对的赤裸诱惑,牯牛开始试探性将一撮禾苗卷进嘴里,又试探性将一把豆叶卷进唇间,并不时瞟看眼前的小主人(或许有些忐忑不安)——小主人视而不见,正左手捏一个空心拳,右手摘一片嫩豆叶覆盖其上,右手掌摊平用力击下,“啪”一声脆响,再将拍碎的豆叶丢在牛嘴边。这无疑是一种无声暗示,助长了一头牯牛偷嘴的胆量和野心,让它越俎代庖,先于主人将田垄上新一季的收获以另一种形式饱尝——小主人以视若无睹的无声妥协,与一头牯牛默契配合、狼狈为奸,成全了彼此早些归家的共同愿望。
父亲种下的田埂豆,只作鲜青豆及时端上餐桌,成为我们家一年最早的豆蛋白。暑假开始了,父母亲在准备一场声势浩大的夏收,让我砍几株青豆入菜。田埂上,豆叶尤在绿意婆娑,豆荚已然八分鼓胀,用手捏过去,关节一样粒粒凸出来。锃亮的弯柴刀朝根部“笃笃笃”劈下去,几株腰高的青豆身首异处,被我倒拖进院门。放篱笆上狠狠拍几下,拍去豆叶上的草籽粒和青辣虫,丢进堂前泥地上,找一只搪瓷碗,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耐住性子将豆肉一粒一粒捉进碗中。一盘油辣辣的碎椒青豆,能让割禾归来的父亲将三大碗米饭骗进辘辘饥肠,再打着饱嗝酣畅午睡——与其说是一片舌苔的珍馐,更像是一幅疲惫身体接受滋养和修复的灵验药引。
井坞里,多是山丘田,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相互勾搭,彼此牵扯,像许多破布缝织出的一片袍子。春雨充盈,山丘田靠天水种一季早稻。早稻收割后,雨水渐渐枯竭,种不了二晚,正好种豆子。父亲先带我去门前的空地上铲草皮,大块的草皮粘连着土坷垃翻过来,晒干后烧成一大堆草木灰,再将粪便拌入,沤成碱性的草木灰肥;父亲又找来一根手腕粗、比人高的直檀木棒,一头削成扁平尖,站对着一只又一只的稻茬用力戳,戳两行空一行,戳出一个个又扁又深的小窟窿。母亲系一只灰围裙,围裙里包一大兜黄豆种,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弯着腰匍匐前行,每个小窟窿深情喂下几粒。我和姐姐,各拎一只小竹箕,竹箕里装着草木灰肥,直接用手抓,你两行,我两行,蹲下身子给每只窟窿盖上一小撮……我知道,这是一幅身体为一只肠胃作出的必要预支,心甘情愿的预支,而吧嗒吧嗒滴落的汗水,则是预支的有效凭证。
二晚收割回来,热辣辣的秋阳持续横扫大地,干燥的井坞里,草木开始枯蔫,四野的山丘田龟裂密布,宛似伤痕累累。田畴里种植的大豆早已成熟枯黄,排排队列。放农忙假了,父亲带上母亲和我,各扛一根长竹竿,去收割大豆。弯柴刀一刀一株,五七株一把,两把倒堆成一对。豆子收割好了,父亲用稻草将一对对豆把扎紧,在他的竹竿上骑40对,在母亲的竹竿上骑30对,在我们的竹竿上骑20对,骑得几副肩膀咬牙切齿撅起来、几根竹竿两头深垂下去。豆把“哼哧哼哧”担回来,挂上晒场边的几根木架晒几天,用手轻轻一捏豆荚,“啪”,豆荚裂开,圆鼓鼓的黄豆粒崩出来,便趁一个烈日里,早早将豆把铺摊在晒场上曝晒。晌午了,父亲便戴一顶破草帽,穿一双破凉鞋,去柴房找来连枷,“吱—啪嗒”“吱—啪嗒”,踩在豆把上弯腰撅腚用力拍打,把一粒粒圆鼓鼓的黄豆粒从豆荚里全都赶出来,在晒场的水泥地上练集合。一下又一下,一排又一排,一列又一列,每只豆把至少打两遍,“吱—啪嗒”“吱—啪嗒”的声响就连同那些被打出的黄豆,整晌午在一片晒场上成群结队欢快跳溅。看看豆把都蔫了,豆荚也都碎了,父亲弯腰捡起一只豆把,抖几下,用手摸摸豆荚,都空瘪了,便放下连枷,将空豆把一只一只地抖干净,齐齐码在晒场边的空地上,待来日用稻草绳一捆一捆捆回圈房,给母亲每日用作灶膛生火。
嫣红的夕阳像一滴滂沱的泪最终滴落山梁,井坞披上一层黝黑的暮色,露水渐渐生发,月亮蹑手蹑脚探出头。父亲坐院场边歇气,用草帽掸身上的豆毛灰,使劲抠鼻子里的黑鼻涕,“呸呸呸”吐出喉咙里的黑痰,再啜饮一杯热浓茶。“嘴都不敢开还这么脏!好在打完了,不然露水一起来,豆荚湿软了,就又要再受累一天了”——父亲的话让我不由想起范成大的一首《四时田园杂兴》:“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我愿意信奉父亲的话是对的——就算抑制不住收获的内心喜悦,其脏累又如何敢让打连枷之人“笑歌声”呢?而当霜露垂降,淋湿稻把,又如何“一夜连枷响到明”呢?或许,范夫子毕竟只是范夫子,他的诗句更多是从脑袋里抠出来、纸页上长出来的,而非亲身于泥土里种植并采撷的吧?
母亲找来一把竹丫笤帚,“哗嚓哗嚓”,将满院场的豆灰扫成一大堆,帮父亲抬来手风车。豆灰一畚斗一畚斗喂饱风车顶部梯形的入料仓,拖一只箩筐对着漏粮斗,右手匀速转动风叶,左手适中放下搁条,黄澄澄、圆鼓鼓的豆粒便撒着欢儿推推搡搡跳进箩筐,一蓬蓬黑乎乎的豆灰被委委屈屈赶出了出风口,拖沓了一地。风叶循环奔跑的“吱溜”声,豆粒倾斜而下的“哗啦”声,豆灰负气而去的“呼呼”声,撼动入料仓的“砰砰”声……等这样的多重奏彻底停下来,母亲已经拉亮了堂屋里的一盏白炽灯。年景好时,家里能收两大担黄豆;年景差些,也至少能收一大担。父亲找来几只化肥袋,将黄豆小心畚进袋子里,用稻草死死扎紧,一袋一袋背进谷仓,妥妥帖帖封死仓门。接下来的流程归母亲尽情施展:炒豆子、做豆腐,吃豆渣,泡豆花,磨豆酱,煮黄豆,打豆芽,炸油球、腌豆酱、霉豆腐……一把黄豆变身演绎的无限可能,不仅将几只味蕾从寡淡中成功拯救出来,让一日三餐变得亲切美好,更丰富了我们对生活滋味的想象力。
春深了,云脚贴着山梁游走,无边的绿意瓢泼在大地上,燕子停在房梁上叽叽喳喳,布谷鸟掌控着田野白日里的声腔,青蛙只在夜间声声鼓噪。风和雨阴险勾结,隔三岔五不怀好意地光临,诓走了桃花和梨花,也诓走了杏花和李花,留下一串串果实在枝头等候。母亲将房前屋后的菜地上,用只小扁锄,相继种下些绿豆、豌豆和蚕豆,并在篱笆下种五七棵扁豆。扁豆最早出苗,藤蔓开始攀着篱笆往上爬,爬上篱笆顶再左顾右盼、东拉西扯,给篱笆披一身绿披风。两个月后,扁豆开始疯长,前后左右挂满了篱笆,连续几个月,餐餐吃也吃不完。豌豆和蚕豆也不甘落后,纷纷钻出了土壤,抽出了藤蔓,绽放出红粉白相间的花朵,就像一群野蝴蝶飞累了停簇在上面。秋干日燥,绿豆成熟了,豆荚和豆竿变得枯黑,手一碰绿豆就炸出来。母亲找一只筲箕,一只一只摘下来,两用手一搓,晶莹的绿豆沙沙滚,撼干净,加点花生红枣煮绿豆汤,再舀点冰糖进去,放水缸里摊凉小半日,一大碗喝下肚,能甜凉到肺腑里。
家乡背靠三清山,盛产一种特有的三清豆,因色泽如玉洁白,质地也如玉温润,故名白玉豆,又因其难以栽种,较为稀少,口感鲜香,营养丰富,品质高雅,价格高贵,如金子一般,亦称金豆。有几年,父亲不辞辛劳,在屋前的菜园里种过几垄白玉豆。种白玉豆,要地肥,向阳,透风,易浇灌易排水。春寒结束后,把豆种打在松软的地里,铺一层薄薄的细沙,盖一层碎稻草。过十几天,豆苗长出两片肥叶子,一支细蔓卷上来。挑选出健硕的豆秧,隔两米栽一株,每株插一根竹豆芊,再把豆芊扎成豆架,豆蔓三五天便爬上架,一个月后,满豆架便绿意奔泻。梅雨季节结束,豆荚长出来,绿绿的,狭长,如一把削铅笔的小刀。豆荚扁扁的,豆肉还只有一粒米大,一层白黏膜蜘蛛网一样黏附在豆荚里。这是灌浆之时,须一天浇一次水,五天施一次肥。水是清泉水,肥是农家肥,量少却次数多,如婴孩吸吮牛奶一般。在这样精心地侍弄下,豆荚一天比一天鼓起来,夹皮凸显出一粒粒豆状。立夏过后半个月,豆荚完全坚硬了,用手捏一捏,鼓囊囊的。母亲提一个竹篮子,去摘一捧豆荚尝尝鲜。把白玉豆一粒一粒剥出来,饱满的豆肉指甲大,半月形,带着半圆的弧线,温润柔滑,有细腻的油脂,像一小块蓝玉。从地里摘来老青椒切碎,用肉沫炒上一大盘,端上饭桌,会让几双筷子在奔赴它的路上打架——后来,父亲就不种白玉豆了。我告诉他,白玉豆县城市场上卖老贵了,一斤豆肉最贵卖过六十元。父亲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再贵也不种了。种白玉豆有多苦多难,你知道吗?种一块地的白玉豆,后面要天天浇水,挑水桶肩膀都要脱一层皮。”父亲说得是大实话,我用亲眼目睹为他证明——哪里是金豆金贵呢?分明是背后金子般滴落的汗水金贵啊。
有时想起陶翁的《归园田居》:“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眼前总会闪现出曾经襄助父母亲种豆井坞南山下的朴素画面——除了自觉与陶翁共雅之欣喜,更会多事揣度他但使“何愿”无违?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还是“多劳多得、劳有所获”?抑或“出于樊笼、得返自然”?或许都有吧。
这样想想,如果有一天,能回到井坞南山下,将自己连同一把豆子野地里种植、野地里生长,野地里来兮、野地里归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责任编辑: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