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一起特大社保诈骗案

霍思伊

在距离吉林省吉林市区30多公里的桦皮厂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厂办大集体的辉煌早已不在，当地人主要靠天吃饭，收成好时一年上万元，不好时就只有几千元。2016年11月，46岁的王莲去银行取出了6.5万元现金，交给许诺可以给她“代办社保”的人手中。按照王莲和丈夫的预期，他们将会得到一个有保障的晚年。中间人承诺，“代办社保”成功后，每个月可领取1050元养老金，当月办理，下月开支。

6.5万元，对于包括王莲在内的37位受骗的桦皮厂镇人而言，是费尽口舌从亲戚或高利贷处借来的“养命钱”。然而，他们的“老有可依”注定无法到来。据不完全统计，在2016年到2018年间，吉林市发生一起特大社保诈骗案，受害人数达六七百人，覆盖吉林市多个区域，涉案金额达5000万元。截至2018年11月，这起诈骗案的核心成员已经陆续落网……

类似于传销组织的上线，可以为人花钱“代办社保”

2016年8月，和王莲一起卖冰糕的老付说，可以找人帮忙办社保。她问是谁，老付说，是桦皮厂镇政府的关凤玲。关凤玲以前是桦皮厂镇民政部门负责人，后来做了镇政府办公室主任，镇上人办低保和退休都找她盖章。

关凤玲对王莲说：“你岁数正好，钱交得少，开得多。一次性交六万五千元，这个月办，下个月就能领1050元，工龄给你算25年。”

那时，王莲46岁，离法定退休年龄还有4年。虽然是非农户，但由于常年打零工，没有在任何企业正式工作过，没有参加过城镇职工养老保险。

关凤玲所谓的“代办社保”，其实是“参保+退休（或提前退休）”的一条龙服务。关凤玲解释说，通过挂靠企业，无论是农户还是非农户，都能和企业职工一样，退休后按月领取养老金。她特别强调不限年龄。“办退”生意中，主要的选择有两种：一是办理25年工龄，“退休”后每月可以领1050元（后来涨到1350元）；另一种是办理30年工龄，“退休”后领1750元。

在被骗的委托人中，大都没有到退休年龄，80%为50岁以下的女性，最年轻的只有43岁。

王莲想，已经有邻居办成了，月月领钱，不能有假。2016年11月28日，她将6.5万元交到了关凤玲的丈夫——王世国手上。王莲想要王世国写个欠条，他摆摆手说：“错不了，你姐在镇政府工作，由她一手代办，一个月之后就给开支。”

一个月之后，王莲没有领到存折。到了年底，关凤玲给王莲看了一张照片：社保局的缴费单据一字排开，桌上堆着的还有红色的存折。王莲放心了，以为自己的钱已经交给了社保局，接下来就该领钱了。可是到了2018年，还是没有拿到存折，桦皮厂镇的其他委托人也是。

2018年1月9日，委托人们来到了位于吉林市中心的桔子酒店，见到了传说中的“刘姐”——关凤玲的“上线”。

记者调查发现，在“刘姐”团伙中，离她最近的“下线”，要么在政府部门工作，要么与政府关系很近，关凤玲、郑广文、袁纯伟等人都是。这些人再发展自己的“下线”，组织架构类似于传销组织。

关凤玲对记者回忆说，她和“刘姐”结识于2012年，曾合伙做过生意。2016年7月，她接到“劉姐”的电话，说给她介绍一个生意，让她找人办社保，“可以进到企业里头”。

一开始每人的报价是6万元，后来涨到6.5万元。关凤玲逐渐发展出像老付这样的“下线”，且人数不断扩大。吉林市几乎每个乡镇或社区，都有4至5个最低层级的“中间人”，多是农民或打工者，他们最先发展的委托人，多是自己的亲戚或邻居。有几个代办成功的案例后，吸引更多委托人入局。

据了解，最低等级的“中间人”一般收取2000～3000元的“介绍费”，中层则收5000～10000元。最终向委托人的收费标准，在不同的区域各不相同，从5～13万元不等，这主要取决于“中间人”的多少。每增加一个“中间人”，就多一笔回扣摊在委托人身上。比如，桦皮厂镇的价位是每个委托人25年工龄收费6.5万元，30年工龄收费7万元。而从吉林市区向南23公里，在松花江畔的丰满街山河胡同社区，25年工龄的收费是9万元，30年工龄的收费是10万元。

“刘姐”全名叫刘沁一，1982年生人。在关凤玲的印象中，她看起来很年轻，穿着很潮，喜欢涂红嘴唇。说话语速快，音调高，颇有气势。在2018年1月9日桔子酒店的会面中，刘沁一穿着红白格子衫，帽子上是闪亮的挂饰。她数次打断委托人的控诉，拍桌子瞪眼，盛气凌人。

委托人私下去查自己的社保缴费记录，发现有的只有3个月。如王莲的账户中只有2016年11月、12月和2017年1月的记录，每个月的入账金额，均是当年参保单位在职人员养老保险缴费基数的下限。还有的人一个月的入账都没有，只有空头账户，有的人甚至连账户也没有，输入自己的身份证号，社保官网上显示的是一片空白。

“刘姐”安抚委托人，说自家的资产十倍赔你们也够了。“我丢不了，也跑不了。”她承诺，如果2018年1月25日还没有领到存折，就一次性把钱退给委托人。

2018年1月25日，“刘姐”的保姆李月给了关凤玲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介绍信，上写“兹介绍李月同志、关凤玲同志，前去吉林市社保局，领取中国华粮物流集团桦皮厂粮库退休人员工资卡”。

伪造委托人档案“挂靠”破产企业

桦皮厂粮库，是该案中被“挂靠”人数最多的一家企业。据不完全统计，这家总共不过30个员工的企业，至少“挂靠”了150个“退休人员”。其他“挂靠”人数比较多的企业，还有吉林市江城织布厂和吉化建安公司等。

“挂靠”的手续很多并不高明，经常会有纰漏。关凤玲记得，有一次，刘沁一拿来一摞居住证明信，上面的挂靠单位是桦皮厂粮库，却盖着铁安里社区民主街道的章，而这条街道上的企业是吉化建安公司。刘沁一又拿来一些空白的居住证明信，让她重新盖上桦皮厂粮库所在街道的章。还有同一个委托人，在《劳动者参加工作时间认定表》中，将其单位写为“江城织布厂”，另一张表格上却写成了“江城染料厂”。

有接近刘沁一的知情人士透露，刘沁一采取的策略其实很简单：找到什么人，能盖什么章，就挂靠到什么企业。

除了《劳动者参加工作时间认定表》，委托人还要填写一份空白的劳动合同，封面上写着“吉林市劳动局监制”。委托人在信息页以及多份劳动合同续订书上签字，而无论是单位名称还是签署日期，都是空白。

在记者获得的一份“吉林市江城织布厂”职工名册中，共有10位职工在册。他们都是委托人，参加工作的时间从1973年到1985年不等，工资级别、工资额一栏都填写详实，上面分别盖有江城织布厂的企业章，以及吉林市劳动局的公章。这些材料，都是用来证明委托人曾是该企业职工的。

档案可以伪造，公章却需要通过“关系”才能获得。有证据表明，刘沁一等人与吉林市社保管理和经办部门有一些“交集”。

与刘沁一最接近的“下线”中，有吉林市社保局原信访办主任袁纯伟。有人曾委托其“代办社保”，交易地點就在吉林市社保局办公室。

另一个关键人物郑广文，也曾有在相关部门工作的经历。据曾和其共事过的人透露，郑广文曾在吉林市劳动局分管人事档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大面积的企业倒闭潮中，他可以接触到大量破产企业的公章、空白档案以及空白的工资条等。

据多位委托人回忆，郑广文多年前就在吉林市社保局门口“牵驴”（东北俗语，大意是“做中间人”），出入社保局办公区“和走平道似的”。

而刘沁一本人，据关凤玲向记者透露，她曾在吉林市劳动局基层管理科工作过。在一份刘沁一和委托人对话的录音中，她拍着桌子说：“我管档案管了10年。”

在2008年劳动保障部门、人事部门被整合成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门之前，劳动局是社保的主管部门，吉林市社保局现有的很多员工都来自原劳动局。

刘沁一口中的职工录用名册，需要盖两个章，一个是法人变更前老厂长的章，另一个是镇上劳动部门的公章。

刘沁一问关凤玲：“你认不认识桦皮厂镇劳动保障所所长？”

关凤玲点点头。

刘沁一说：“和他说一下把这个章盖了，就办成了。”

大红戳子落下，社保手续仍然没有办下来。

转眼到了刘沁一承诺的最后期限——2018年1月25日。关凤玲拿着介绍信去社保局，没有取到存折，却收到了李月发给她的一张照片。照片里，刘沁一正在和社保局领导交涉。

两天后，怀孕的刘沁一突然病危，妊娠高血压，住进了长春市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从“骗政府的钱”，转向“骗委托人的钱”

在吉林市，“代办社保”并不是一门隐秘的生意。

在吉林市江城剧场小商品批发市场，所有商贩都知道那个卖袜子的“二姐”时香勤可以办社保。在桦皮厂、丰满乡，甚至是遥远的蛟河农村，总能找到几个亲戚或邻居“挂靠到厂子上”，每个月有开支。

据知情人透露，以刘沁一为核心的“代办社保”团队，多年前就开始做这门生意。

国家发改委原副主任兼国务院东北办原主任张国宝指出，东北国企改革的难题之一，是改革重组中出现的大量冗员需要安置，解除冗员职工和国有企业的关系需要付出巨额的成本，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也没有建立起来。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2010年下半年，吉林省启动试点，厂办大集体职工和“五七家属工”（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响应毛泽东“五七”指示，进入企业不同岗位的城镇职工家属），可以通过一次性足额补缴的方式，接续基本养老保险。

作为在全省推开的试点之策，相关文件中特意提到，“各试点地方要充分认识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复杂性”，做到“严肃政策，严密程序”，尤其是对身份审核，需要可信的原始材料。比如，“五七家属工”的身份审核材料，包括企业工商注册登记证明、政府有关部门批准设立企业的批件、参保情况证明、企业工资名册、职工工资条等。

这一试点仅仅持续了半年，至2010年10月底结束。2010年12月，吉林省又发布了《厂办大集体企业职工接续基本养老保险关系办法》，从2011年1月1日开始实施。

吉林市社会保险事业管理局张林等人，在调研该市当年落实政策的情况时曾指出，退休档案是记录参保人员缴费、确定其待遇标准的重要依据。长期以来，档案一直由企业负责管理。而由于改制和破产企业较多，企业退休人员档案很多无人管理，档案遗失、残缺、损毁、私自涂改的现象严重。

政策执行之初，申请人身份认定主要根据历史资料核实，比如职工名册、工资台账、会计记账凭证、工作证、劳动力调配证、企业集资凭证、个人借款借据、奖状、照片，或者申请参保人员的配偶、子女和直系亲属档案记载等各类历史实物证据。

但对很多申请人来说，出示这些资料非常困难。尤其对厂办大集体而言，诞生之处是为了解决国企职工子女的就业问题，在用工时手续极其简略，有的只是签个字就入职，更谈不上档案管理。

因档案丢失而无法申请社保的人过多，一度成了一个社会问题。后来，在现实操作层面，审核的条件被放宽，比如由同事证明身份，甚至申请人在工厂门口的照片等也可以当作申报材料。

由于手续简单，审核粗糙，很快出现了伪造厂办大集体工人或五七家属工身份进行参保的情况，途径就是制造假证明、假工资条、假花名册等。“挂靠”生意由此产生。

吉林省财政科学研究所所长张依群告诉记者，这一政策的初衷是为了解决因历史原因形成的特殊群体的生活困难，是件好事，但在落實过程中被不法分子钻了空子。

张依群指出，当时，一百个人的厂子最后却解决了四五百人的社保，对财政造成了很大负担。因此，这个政策于2014年被取消。

有接近刘沁一的人士称，正是从2011年左右开始，刘沁一等人利用了上述政策的漏洞，开始组建一个由众多中间人组成的“代办社保”网络。2014年之前，即上述政策存续期间，由于制度的漏洞很大，“代办社保”的成功率很高。但在上述政策被取消，新的社保政策出现后，政策的漏洞收窄，“社保代办”的难度增加，“代办社保”于是从以前“骗政府的钱”，转向“骗委托人的钱”。

吉林省新的社保政策被称为“93号文”，从2015年11月开始施行。该政策规定，男40周岁及以上、女35周岁及以上的未参保人员，可以自主选择缴费档次并一次性缴费，分为参保地当年在岗职工平均工资100%、80%、60%三个档次。

这一次，社保的覆盖范围从厂办大集体职工、“五七家属工”等特殊群体，扩展为所有未参加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的城乡居民。在吉林市，2016年5月，该市社保局进一步开展 “扩面征缴双百日”活动，规定只要有本市常住户口，无论户籍是城镇还是农村，只要一次性缴8.7万元，次月就可以领到每月七八百元的养老金。

该政策分门别类地对自由职业者、大学毕业生、农民等不同群体，采取超常规的扩面有效措施，政策拉动参保人数效果明显。截至2016 年 12 月末，吉林市养老保险参保人数达到43.5 万人，扩面新增 2.8 万人；断保人员续保缴费5.6 万人；失业保险参保人数 31 万人；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参保人数达到 25.6万人。

张依群告诉记者，补缴是各省在中央统筹之外，自己解决自身养老金不足的有效方法之一。

新的社保政策扩面征缴之后，代办社保网络继续以被取代的旧政策发展“下线”委托人。很多人在算一笔账：通过国家的政策买社保，要交8.7万元，每月只能领七八百元；而通过中介办理社保，只需交6.5万元，每月可以领1350元，这样更划算。正如关凤玲告诉很多委托人的话，“交更少的钱，每月开得更多”。

在操作空间大不如前的情况下，很多中介难觅出路，就对委托人采取“拖”的办法，或者用在社保局“刷脸”等手段欺骗委托人，面对起了疑心的委托人，可以在“刷脸”认证完成后再收钱。

社保局在退休资格审核上存在制度漏洞，最新的改革将社保征收统归到税务部门是一种进步

“刷脸”，即“人脸识别”认证方式。2016年，吉林省废除了原有的指纹认证方式，改为通过现场照相进行“吉林市领取基本养老保险待遇人员资格认证”。

帮妹妹办理“代办社保”的杨宏，是位老国企退休员工。她告诉记者，“刷脸”本是领退休存折前的最后一步，她退休的时候就是走的这个步骤。

在很多委托人眼里，“刷完脸”就意味着所有的退休资格审核已经完毕，手续已经办妥。“如果手续有问题，不可能刷脸成功。”这是很多委托人的心理，也是他们在得知自己受骗后对社保局愤怒的原因。

吉林市社保局副局长尹文海在接待委托人上访时给出的解释是，2016年前后，吉林省社保部门对全省退休人员资格认证系统进行过一次升级，这次升级后，“退休和非退休人员都能采集人脸信息”。

吉林市社保局社会化管理服务处处长刘岩说：“按规定是应该先通过退休资格审核，再缴费，待遇核算下来后，才能刷脸。但我们的系统确实是退休和不退休都能采集信息（人脸图像信息），你们不按规定办，所以才上当。”

尹文海还提到，2017年年初，他们发现这个系统功能不完善，意识到了问题，建议省里把这个系统停掉。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吉林市社保局只好强制关掉了这个系统。2018年9月，吉林市社保局发布通知，全面取消现场集中认证，改为手机自助认证。

记者发现，吉林市社保局在退休资格审核上，还存在一些制度漏洞。按照吉林市的规定，新退休人员须核算养老待遇后，本人持二代有效身份证原件及《企业退休人员居住地调查表》（居住证明信），到社保局资格认证窗口采集人脸信息。这些委托人拿着《居住证明信》和身份证，进屋，盖戳，在相机前端正身体，双眼平视，不到一分钟，“刷脸”成功。

在委托人提供给记者的居住证明信中，大部分没有本人签字，只盖了一级公章，有些居住地是空白，有些只填了一个街道。然而按规定，证明信应由退休人员所在的社区或行政村开具，需要填写身份证号、原工作单位和社保账号等信息。加盖街道（乡镇）和社区（行政村）两级公章，再经本人签字后，才具有效力。

吉林市社保局社会化管理服务处处长刘岩也承认，社保局无法核验每个印章的真伪，一般只要看到有居住地公章，都会加盖社保局的认证章。

吉林省财政科学研究所所长张依群说，在养老金的征缴方面，社保局既是政策制定者，又是政策执行者，还是政策的裁判者，自己管自己收，这样的设计本身就缺乏有效监督。“最新的改革将社保征收统归到税务部门，是一种管理上的进步。”

（文中王莲、杨宏为化名）

（据《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