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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讽与克制

2019-07-22刘姝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反讽王安忆

刘姝

摘要:王安忆的长篇小说《考工记》自发表以来便被认为是小说《长恨歌》的姊妹篇,是另一部低回慢转的上海别传。抛开这些标签化的评述,这本小说采用了极其克制的叙述方式,从语言和情境入手,采用反讽的手法,表达了对自我写作立场的坚守。

关键词:王安忆 《考工记》 反讽 克制

王安忆的长篇小说《考工记》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一唱三叹,《长恨歌》后又一部低回慢转的上海别传。”很显然,这部小说被非常明确地界定为“上海”这座城市的“别传”,甚至有学者把《考工记》与《长恨歌》进行对读,称《考工记》是《长恨歌》的姊妹篇。当然有这样的联想不无道理,首先两篇小说都是采用古代的著作命名,未读小说,便已形成预设的语境;其次,两篇小说都是以普通人的生命悲欢来反映时代或是城市的变迁及城市精神内核;再次,甚至两篇小说的叙事动力也不无相似之处,前者是“金条”,后者是“老宅”;最后,小说的主角“王琦瑶”与“陈书玉”,用王安忆的话来说,都是“跨越新旧两朝的人,就像化蛹的蛾子,经历着嬗变。新时代总是有生机,旧的呢,却在坍塌,腐朽,迅速变成废墟”。但是,王安忆并不太认同这样的界定。她在小说后记中写道:“我将小说题作‘考工记,顾名思义,围绕着修葺房屋展开的故事。又以《考工记》官书的身份,反讽小说稗史的性质……这个人,在20世纪最为动荡的中国社会,磨砺和修炼自身,使之纳入穿越时间的空间,也许算得上一部小小的营造史。”由此可见,《考工记》并不仅仅是上海的“别传”,小说具有“稗史的性质”,但作者以官书《考工记》为名,便是对这一性质的反讽。正如小说中所写:“上海的正史,隔着十万八千里,是别人家的故事,故事中的人也浑然不觉。”可见作者对于为城市作注或者作传并无多大兴趣。正如她一直在逃离“海派作家”“怀旧热”“女性主义作家”“寻根作家”等一系列标签一样,王安忆在小说中采用反讽这样的充满机趣与张力的叙述方式表达自己的创作态度和立场,就像她在面对小说《长恨歌》被当作言情小说或风情怀旧小说被消遣误读时,自证道:“本人写于1995年的长篇《长恨歌》可说迎头赶上风潮,但又带来另一种不幸,它被安在潮流的规限里,完全离开小说的本意。”并借用苏青的话表达自己这种无可奈何的心情:“在人家的时代里,就好比寄人篱下。”小说《考工记》一定程度上是对这种情形的反諷。

陈书玉是“西厢四小开”之一,另外的三小开分别是大虞、奚子和朱朱。关于为何称他们为小开,小说中是这样写的:“这四个人,叫是叫‘小开,其实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倘若分开来,一个一个出场,大概都是一般人,但四个人一伙,集团军上阵,就有一股子气势,年轻力壮,有来头,又摩登,不叫‘小开,叫什么?”这样一段对“四小开”的补述充满了反讽意味,暗示“四小开”青年时期抱团混迹舞场,游戏世情,风流纨绔的特点。当写到“四小开”邂逅的上海娱乐圈时,更是极尽反讽之能事,表达与时代的疏离。“上海的娱乐圈,几句英文是必须的,客人们要说些时事时政,科学哲学,即便情话,不定也是衬着诗词底子的,如今的风尚,又趋向书香型。……他们表现出来的一种新式关系,到左翼文化人笔下,是‘五四的精神,坊间世俗,则就是‘小开的形状”。这里的“左翼文化人”与“‘五四精神”在中国历史文化的语境中都有其特定的含义,作者在此处用来形容娱乐圈中客人与舞女之间的关系,是一种“隐含的叙述”,即“靠二度媒介发出的另一种‘声音,它是另一种不容否认其存在的叙述。它和外显的叙述一在暗一在明,一为毛一为皮”。小说通过这样的叙述方式表达了褒贬态度。类似的还有一处:“大虞倒是穿一条工装裤,仿佛普罗阶级,却不像实际生活中,而是左翼戏剧的舞台上。”此处用“普罗阶级”与“左翼戏剧”这两个词写出了大虞的装扮与本人气质的不相称。又如陈书玉在面临采采感情时的内心独白:“这个女人是他喜欢的,喜欢里有一种膜拜,因没有小女子气,也没有浮油气,她决绝离去的姿态,像女烈士,可惜他不是男烈士,就配不上他。”“女烈士”与“男烈士”读来让人啼笑皆非,是认真的调侃。

小说《考工记》在语言层面多次运用反讽,以表达褒贬态度。同时,作者还将“作为修辞的反讽从语句层面扩展至文本层面,运用多种叙述策略使一个叙述文本的表面义与隐含义不一致,以传达其独特的意图,形成‘反讽叙述”。陈书玉因为要逃避来自舞女采采的情感压力,立即报名参与奚子的去西南的计划,但是这个计划的倡导者奚子却在临行前放了鸽子,让陈书玉与素未谋面的“妈妈”“弟弟”“妹妹”“妹婿”组成临时的一家人一同前往西南。后来陈书玉才得知这样的组合是为了护送一位“重要人物”。也就是说,陈书玉这个看似非常个人的决定其实是别人计划的一部分,甚至是莫名其妙地就参与了某种历史的进程。就像小说中对于“宿命”的叙述,“分明感觉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暗中起着作用,就像水底深处的潜流,这股力量的名字叫‘宿命”。更加让人啼笑皆非的是,陈书玉在这临时组成的家庭里竟然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获得的家庭的亲切和关照,因之自己与家人之间是顶顶疏离的。文本本意是叙述陈书玉去西南一事的来由,实际上却暗示了关于“宿命”的荒诞和个人选择的随意。

因为老宅的关系,陈书玉的身份也显得颇为尴尬。在旧社会,陈书玉可以被归为“小开”,即富贵门户的晚辈。但是在社会“四处都是开明的气象,大字报,大辩论,大鸣大放”的时候,陈书玉的身份便成了一个谜团。“无产和有产,革命和保守,进步和落后,左和右,他哪一边都不属,又哪一边都属,就看怎么解释”。当社会气象变更的时候,陈书玉突然无法确知自己的身份,从“小开”到“城市平民”到身份的模糊找不到归属。谈的是身份的归属问题,剥离表象,是对“我是谁”的追问。关于自我身份的确认,陈书玉从来就缺乏掌控权。“西厢四小开”是世人起的诨号,“城市平民”是填表时按照校长的意思填写的。当外部环境发生重大变迁之时,陈书玉便更加没有“自我”了,既不能按照拥有的资产数目划为有产或无产阶级,也不能按照政治立场划为革命或者保守,左或者右,更无法按照思想觉悟的高度划为进步或落后。身份的问题于是陷入尴尬的境地。这样的模糊性的处理瞬间消灭了陈书玉的主角光环,他无法承担为这座城市作注解的重任,他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无法命名的沙尘,任时代的节奏裹挟向前,身不由己,颇有点“命运的反讽”意味。

老宅里的人同样是游离于时代之外的人,里面的人,一出生就是个故旧。孩童的年月被压缩,压缩到没有。故旧是什么?是停止了成长的人,孩童则是人生中求知欲非常旺盛、快速成长的阶段。二者相互对照,形成反讽效果。出生在这个老宅的人,从一开始便失去了成长的机会,变成“怪物”。于是,父亲不像是父亲,将近七十的年纪,形状举止却有一种幼稚,就像长不大就老了的孩子。母亲也不像母亲,膝边放着连环画版的《小二黑结婚》。妹妹也不像是妹妹,穿了织锦缎的旗袍,淑女的样子,说话却像市井妇人,刻薄泼辣。姑婆也不像是姑婆,金丝边眼镜后面,瞳仁里聚焦着光,锐利地射向对方,又老又嫩,仿佛活化石。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联系,唯一的联系就是老宅。因为生活上的摩擦,应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规律,但周期短促许多,也不是简单的重复,每一轮都有不同。多边关系转换成双边关系。小说难掩话语中对生活中鸡毛蒜皮的揶揄和调侃。

对于生活中的困窘的思考,小说也充满反讽意味。半夜陈书玉被冲进老宅的猪吵醒,于是出了房间,往楼下看,却无意之间撞到老厨子偷铁皮,尽管他立马后退,一再闪避,还是被眼睛里锐光一闪的老厨子发觉了。对于陈书玉来说,这反而变成了一桩心事,从此便开始躲人,特别是躲避老厨子。尽管如此,有一天还是从女人的口中得知老厨子被戴上手铐押进了警车。陈書玉猜想老厨子一定以为是他告的密,恨不得有一千张嘴说:“不是我。”但是,又有什么用呢?“真是困窘,人是困窘,事是困窘,世道皆为困窘”。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况,形成生活的灰度,被误解的困窘,无法解释的失语,构成人生中的困窘局面。事态发展遭遇意外转折,意图受阻形成情境反讽。人甚至没有那一头四处游荡的猪来得自由。

小说对于“革命”的叙述,采用了一种日常叙事的形式,与革命历史的宏大叙事形成对照构成反讽意味。“集后处”的干部汪同志,对老宅这样的古建筑颇有了解,勘察完老宅之后,便安排人过来补瓦。补好之后,陈书玉便去向“集后处”的汪同志汇报,却得知这个机构已经撤并,汪同志也已经不知去向。后面一次偶然的邂逅,两人已经生分,天真的汪同志说了一句:“人民政府就是为人民办事的。”可就是这样天真的汪同志,却因为出身是地主,在乡下有一座大房子,有传言私吞了公款,包养了女人,所以受到制裁。但是据汪同志自己的陈述,是因为土改期间分了一幢房子。“市井流言真是可以杀人的!”这到底是“流言”还是“事实”,不得而知。只是陈书玉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却还是硬生生地逼回去。在革命的宏大叙事中,历史滚滚前行,或许总是存在这样的因历史的际遇导致个体命运向好或向坏的发展。对于红卫兵抄家的场景,作者也是抛却严肃的、残酷的,或者是创伤性的叙事风格,采用一种幽默诙谐的笔调。红卫兵来老宅抄家。陈书玉反而觉得精神松弛下来了,不自觉地微笑着,还主动帮红卫兵们移床搬桌,虽然受到质疑与呵斥,还是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直至天井上的烧饭女人的声音传来:“爷叔,大扫除啊!”陈书玉朗声答道:“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红卫兵冲着女人喊:“什么成分?”女人昂然答:“穷人!”本应该严肃、残酷的抄家在此刻变成了一处滑稽戏。又如,对于“革命”非常时期,人人自危的相互举报,相互倾轧,小说选取的视角也是偏离正统叙事的。学生检举老师,检举的不是思想问题,或者政治倾向问题,而是让人读来忍俊不禁的鸡毛蒜皮:“有的检举某老师带队春游,自备午餐竟然三个荷包蛋;又有某老师向工人子弟逼索学杂费;再是某老师用粉笔头投掷学生,恰也是贫民的孩子,等等。”这样的叙事方式无疑是对宏大的历史叙事的反讽。陈书玉因为要寻找一个失踪的学生,半夜给值班室的老师打电话,电话竟然通了,而且事情处理得非常顺利,于是感叹:“这就是革命时期的好处,随时待命,准备应对突发情况。”本应是严肃的宏大的叙事,在小说中被消解在日常生活的情境中,可见外部的变迁总是撼动不了生活的庸常,而正是这份庸常支撑每一个个体汇入滔滔洪流,奔腾而去。

王安忆的小说《长恨歌》出版时被解读为老上海的风情怀旧之作,甚至被部分读者认为是一部主动向消费市场靠拢描写一位上海淑媛的情爱史的言情小说。但是“有意思的是,作者断然声称此作并非怀旧,对言情小说的看法更是绝口不提”。或许是出于对这样一种误读现象的反讽,小说《考工记》中,王安忆对陈书玉的情爱关系处理得特别克制。面对舞女采采的感情,他总是若即若离,充满迟疑,尽管动了真心,依然还是选择逃离,最后不辞而别前往西南。对于这样的一段恋情,小说中既缺少情爱心理的剖析,也缺乏具体的情感发展走向的描写。淡淡的如生命中一段注定要随风而逝的往事一样,几笔带过。

陈书玉对于好友朱朱的妻子冉太太的感情,小说中处理得非常克制。不仔细研读文本,根本就体会不到这段情感的厚重和真挚。朱朱被关押之时,冉太太来找他,面对冉太太,“陈书玉羞涩地避开眼睛,毕竟是生分的,朋友的高攀的太太,连他们都有卑下的心情”。“阿陈,冉太太叫道,陈书玉一惊,抬起头,看见对面这个人的愁容,很奇怪地,想起大虞,一阵怦怦的心跳”。写得如此克制,但愈是克制,便愈是欲盖弥彰。冉太太因为朱朱的事情有消息了第二次来见陈书玉,“情不自禁跨上一步,拉住他的手。那只手往后一缩,却被拉紧不放”。随后,便答应陪着冉太太去看望监狱里的朱朱。面对“弟弟”的询问,陈书玉对于冉太太的评价是“是个有情的人”。这是最为深刻的理解。陈书玉在夜校开课时,有一位三十岁多岁的女学生,格外耀眼,课堂上总是提问最积极,问题却总是有一股孩子似的幼稚。每当这时,教室里便出现有意味的静默,陈书玉却浑然不觉,因为他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冉太太,除此什么也看不见”。在面对女书记描述战争时期在敌人的尸体上找香烟的场景时,陈书玉眼前出现的是“冉太太,站在外滩石砌建筑的夹弄里,手托银烟灰盒子抽烟”。大概只有深切地怀念一个人,深爱一个人,才会任由这样的蛛丝马迹的启发而想起这个人。但是小说并没有让这样的情感泛滥,走向流俗。国门微启之时,收到来自香港的朱朱与冉太太的邀约。无比重情的陈书玉婉拒了这可能是唯一一次见面机会的邀约,回信通篇都是“很好”。后陈书玉又收到冉太太的来信,起首第一句便是:见字如面。于是他泪流满面,所有的情愫都在这四个极其简约的字里诉尽,其中有他的“渺小极了的一个欢喜”。他于是不再回复。

结局不够“圆满”,情节不够跌宕,毫无传奇性。王安忆以一种反讽与克制的叙述风格定义了陈书玉的一生。他的一生不是在为上海这座都市作注解,也不是在为这座老宅作陪衬,而是作为时代洪流中的一位独特的个体完成自我的精神考工的生命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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