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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壮与嘲讽,崇高与荒谬

2019-07-22王正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荒诞孤独异化

王正

摘要:魏连殳是一位孤独者,同时也是一位现代先觉者和思想启蒙者,他在荒诞的世界中完成了对个体生命的沉思:在“家庭一亲情”叙事中,他反对专制的家庭制度,而亲近纯朴的伦理亲情;在“人性一现实”叙事中,他呈现个体生命的挣扎和人性的异化,并发出了“要不要活下去”和“如何活下去”的深沉追问,作为对个体存在哲学的具体回答。

关键词:孤独 先觉 伦理 异化 存在哲学 荒诞

鲁迅小说中最具自传色彩的是《孤独者》。鲁迅曾对胡风坦言:“那是写我自己的。”①等于承认“我就是魏连殳的原型”,承认其性格内涵的一致性;而魏连殳的出场和许广平对鲁迅的第一印象一样,都是粗发黑眉浓须,又在肖像的形似层面佐证了《孤独者>便是鲁迅的自画像。

孤独者,曾被解读为革命洪流年代疏离群众孤军奋战的“零余人”;反叛传统时代在旷野中既不拥抱也不厮杀、使看客无戏可看的“复仇者”;在文化启蒙中,作为现代思想的“先觉之士”,在荒诞的世界中完成对个体生命的沉思,“我”与魏连殳的对话,就是内心痛苦挣扎的两种声音的“复调”。孤独者最显性、最富有日常生活化的性格特质,自然地浮现于“家庭一亲情”的叙事中。一个“吃洋教”的“新党”,反叛旧俗的人,居然对继祖母的入殓仪式做得面面俱到,一切遵循旧俗,这是出人意料的。这一“意外”,代表了鲁迅独特的伦理观。鲁迅之所以对《二十四孝图》大不敬,是对意识形态化和奴化的孝道伦理的本能反感,而不是对真正的传统人伦的拒斥。魏连殳“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正是鲁迅对官方伦理和个人亲情持不同态度的真实写照。鲁迅反对专制的家庭制度,而骨子里对伦理亲情反倒是由衷地親近,对远古的遗风、纯朴的情感有一种发自天性的亲和力。好古之幽情,铸就其浙东文人的侠骨柔肠。②

鲁迅的这种情感内涵,直接投射在魏连殳表面冷淡内具深情的“孝心”上。魏连殳面对家族威逼许下了“都可以的”承诺,为继祖母穿衣时遇见什么挑剔便改什么,以至于面前的白发老太发出羡慕感叹的声音。一个与旧俗对立的新党,竟然可以一应旧俗,默默顺受,除了“使他们无戏可看”的复仇心理外,更多的是对继祖母的深沉的感恩和挚爱。这种虽无血缘关系的亲情,竟然超越社会立场、革命意志、政治主张,甚至超越个人的价值信仰,凸显出魏连殳对继祖母的深切之情。正是在日常生活的叙事中,我们感知到孤独者的至情至性以及不同于道德宣教的自然真情之可贵。魏连殳向世人展示了“什么是真正的伦理之爱”,“什么是真正的人间亲情”,以此反对专制的伦理观,“都可以的”四字,独立出来极其平常,而在特定语境中,却蕴含着丰富复杂的内涵,魏连殳在面临反叛一亲情的两难困境时,出于对继祖母的爱而作出了无奈和悲凉的选择。

以前人们多从战斗性的角度评价鲁迅小说,从“让人无戏可看”的无声战斗角度讨论魏连殳的承诺、驯顺和屈从,却忽略了无声背后的大爱之情的强烈。其实,“两眼在黑气里发光”,更多体现了魏连殳丧失挚爱的忧伤以及对族人乘机逼迫的愤怒。“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便是这种愤怒和悲哀的尽情宣泄。我们联系阮籍的“青白眼”以及“举声一号,呕血数升”的表现,傲与怪,是魏晋风度一鲁迅性情的精神原型。

魏连殳的孤傲与怪异,被村里人“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当作一个“另类”,折射出思想先觉者、启蒙者的新观念与大众的习惯思维之间无法沟通的悲哀,导致了觉醒者与蒙昧者、精英与世俗之间紧张的对立。正像鲁迅自己所说:“先觉的人,历来总被阴险的小人、昏庸的群众迫压排挤倾陷放逐杀戮”③,先觉者思想的前瞻性,思考的深度,无法被普通的“大众”同步接受,而且思想越超前思考越深入,被接受和理解的可能性就越小。这本来是精英的价值和魅力所在,而在社会的运行之中,社会的理性法则又不得不提出服从多数的民主要求。因此,现代“精英”式的知识分子,在争取从专制压迫中解放出来的同时,又要提防现代民主的伤害。鲁迅对这一问题的“先觉”,构成了对现代理性、现代民主的更深层次的质疑,也构成了对现代人性的深度拷问:“孩子总是好的,全是天真”,还是“坏坯胎长出坏花果”“要不要活下去”和“如何活下去”(为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为旁观看戏的人)?“孤独”是“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的个性使然,还是人性的谱系相续、命运相传?小说借“我”和魏连殳的对话和书信往来,提出了人性三题,分别指向人的本性、生存的意义和精神的价值。

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曾与克尔凯郭尔的“个体存在”哲学精神相遇④,“张个人排众数”的主张就明显受到克尔凯郭尔思想的影响。克尔凯郭尔认为,尘俗世事无常,流转浮沉不定,基于其上的“自我”随之起伏动荡不安,这样的生活无法拥有精神的安宁,所以,只有把个体从公众中括号出来,从他人的设定中解放出来,才有“自我”的独立,才不会沦为千篇一律的重复。个体并不作为“普遍性的附属物”,而是作为“比普遍性更高的东西”而存在。克尔凯郭尔的名言“人必须自己设定自己”和“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⑤,便是“自我”独立的精神宣言。而易卜生《国民公敌》的台词“世界上最强壮有力的人,就是那孤立的人”,则是克尔凯郭尔哲学的高度概括和最好诠释。

克尔凯郭尔对现代人精神独立的阐释不仅于此,一方面,个体的人无论多具原创性,“都是上帝的孩子”,是“他的时代、民族、家庭和友人的孩子”,离不开“上帝”“历史”“时代”构成的生存大背景,这是人赖以生存的不可或缺的社会根基;另一方面,人要在社会背景中发挥自身的价值,又不得不通过个体的自由选择。而在个体的自由选择中,克尔凯郭尔设计了“人生三阶段”:审美阶段感官快乐的诱惑和伦理阶段理性道德的约束,一直矛盾纠缠,无法自我平衡,人的经不起诱惑的负罪感也一直无法自我消解。只有到了第三阶段,人的宗教信仰的阶段,抛开了物质的欲求,同时也脱离了社会理性的束缚,人单独地与上帝对话,聆听“神”的爱乐,人才能恢复自我的神圣感和尊严感。因此,孤独的个体,既是人的原始禀赋,又是人的终极追求。

鲁迅在接受克尔凯郭尔思想时,将其中的宗教关怀转化为对现代人精神困境的沉思。个体如果沉浸于自我的无限幻想,则趋于虚妄;如果追逐于社会的有限现实,则迷失自我。所以,思想的先觉者总是像“这样的战士”,一再地举起枪走进“无物之阵”,走进那“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的紧张空气中,走进那如同“冬天的公园”一样的极端环境中,进行西西弗斯式的作战,在无限的希望中感悟永恒的绝望。子君说过,“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最后却难逃“伤逝”的命运;魏连殳那一丝残喘的生活的热望,“我还得活几天”,“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也终于被人生的荒诞性所熄灭。

小说的结尾极具荒诞色彩,思想的先觉者居然走上了最世俗的人生道路。魏连殳为了生存,做了“杜师长的顾问”,虽然获得社会地位,受人尊重,见惯了“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磕头和打拱”,虽然在“失败”中体验“胜利”的快感,对那些“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的复仇的快感,虽然在信中表示“现在已经‘好了”,但小说中还是有令人“倒抽一口冷气”的预设,这是对悲剧结局的预言。“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这样一种颠覆本性、完全异化的人生选择,在满足复仇快感的同时,也走向了自我毁灭。

魏连殳作为一介文弱书生,最后入殓时穿上了土黄的军装,佩上了代表级别的肩章,腰间还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这在荒诞的结尾中更平添了几分“不妥帖”的滑稽色彩。值得一提的是,魏连殳在信中两处说到“我都可以的”,一是在称呼上,“你自己愿意称什么”,就称什么;二是在“你将以为我是什么东西”的社会形象的定位方面,你自己定。这与开头继祖母的入殓构成了一种呼应,开头魏连殳说“都可以的”是出于对继祖母的深情而接受了旧俗,而信里两处“都可以的”,是魏连殳生命绝望之时百无聊赖、无所谓、心灰意冷的心境写照。“请你忘记我吧”,是魏连殳对自己从军做了顾问之后不伦不类形象的自我否定。

思想先觉、精神独立的人,在生活中或许是极度敏感的。魏连殳在街上看见一个还不是很能走路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自己说“杀”也会觉得心惊肉跳;而不少读者在感受《孤独者》《在酒楼上》那种类似于哥特式文化的漆黑、阴冷的氛围时,也抹不去心中的忧郁和悲凉。吕纬甫在充满“无聊”的心境中,毕竟还有一段吃荞麦粉、送剪绒花的温情回忆;而《孤独者》的结尾,“我”的耳朵中久久挣扎出来的,却依然是“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对失去亲人的悲哀,对社会逼迫的愤怒,构成了孤独者爱与恨的精神基調。而孤独者虽已入殓,但高贵的“幽灵”还在飘荡,依然可以感受到精神的充实和圆满。“我”在“月光底下”“潮湿的石路上”,“轻松”而“坦然”地走着,孤独者像圆月的光辉,把我们的思想照亮。

魏连殳“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在悲壮与嘲讽、崇高与荒谬的内涵浑融中,在现代思想者追求“孤独个体”而不能的绝望中,留下了对历史宿命的深沉追问,昭示着思想启蒙者挥之不去的一个情结,也是一个死结:

人,到底能不能苟活于世上?

①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鲁迅研究月刊》选编:《鲁迅回忆录·散篇》(下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342页。

②孙郁:《鲁迅的浙东脾气》,《学术月刊》2011年第11期,第106-109页。

③鲁迅:《寸铁》,见《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9页。

④鲁迅在日本留学时曾选购《作为哲学家的索伦·克尔凯郭尔》一书,并收藏克尔凯郭尔的作品《诱惑者的日记》以及反映这位哲学家早期恋爱生活的书信集《索伦·克尔凯郭尔及其对“她”的关系》,见姚锡佩:《现代西方哲学在鲁迅藏书和创作中的反映》,《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10期。

⑤[丹麦]克尔凯郭尔:《克尔凯戈尔日记选》,晏可德等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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